不多一会儿,那杂务工带领多明戈走进主教的祈祷室。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他们自从比小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年轻时在阿尔卡拉德埃纳雷斯的神学院里分手之后,一直没有见过面。两个人现在都到了中年,几乎可以说老了,而且都消瘦并给摧残了。不过,一个是由于刻苦的生活、长期的夜祷、斋戒以及不停的劳累而给摧残的,另一个却是被纵酒和放荡给摧残的。虽说他们外表上有某种相似之处,可是两人的神态迥然不同:主教是心事重重,焦虑不安;那个落拓文人却是无忧无虑,轻松愉快。他作为一名低级的教会文书,穿着黑色长袍,又破又旧,泛着绿色,前面沾满了酒肉渍。但是他们两人都带有苦行僧和学问家的派头。

“主教大人要见我?”多明戈说。

主教苍白的嘴唇上微微泛出温存的一笑。

“我们有很久没有见面了,多明戈。”

“我们俩所走的道路真是天差地远呀。我原以为主教大人早把多明戈·佩雷斯这么个没出息的可怜虫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从小就认识。你这样一本正经地称呼我,叫我不好意思。我有多少年没听见有朋友叫我布拉斯科了。”

多明戈对他亲切地一笑,带着想消除隔阂的意味。

“大人物是没有朋友的,亲爱的布拉斯科。这是他们为他们的崇高地位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让我们暂时把我这可怜的崇高地位忘记一个小时,彼此像亲密的老同学那样好好谈谈。你当我会忘记你,这你可想错了,我们曾经那么亲密,不可能忘记。我一直叫人随时让我知道你的生活情况。”

“我的一生可不足为训哪。”

主教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招呼多明戈在另一张凳子上就座。

“另外我还通过你写的信保持着和你的接触。”

“这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写过信给你。”

“不是作为你自己写的信,不过我们小时候在一起,我看到过你写的许多诗歌,不会认不出你的笔迹。你以为我认不出我父亲和我小弟弟马丁寄给我的那些信上的笔迹吗?我知道他们决计写不出那么优雅得体的信来。在有些词句、措词和见解中,我看得出你的豪放的性格。”多明戈轻声笑笑。

“你父亲堂胡安和你小弟弟马丁的文才是并不高明的。他们在信上说了他们身体都好,希望你也好,还有,收成不佳,他们的话就说完了。为了我自己和他们的面子,我觉得必须写上些城里的流言和我想到的新奇的念头和轻松的笑话,使他们的干巴巴的叙述可以生动活泼些。”

“多可惜啊,你竟然让你非凡的天赋白白浪费掉了,多明戈。我非要刻苦钻研才能学到的东西,你似乎单凭本能就能学到。想当初,你的大胆思想和你头脑中涌泉般迸发出来的种种意想不到的观念,常常使我惊慌,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才华。你是天生超人一等的,要不是你不肯安分守己,你现在早已成为一位给我们神圣的教会增添光彩的人物了。”

“事实正好相反,”多明戈回复他说,“我只是个穷书生,一个写了剧本没人演的剧作者,一个替笨得不会自己动笔的教士起草布道稿的文丐,一个酒鬼,一个饭桶。我没有适合某种职业的才能,我的好布拉斯科啊。生活引诱着我。修道院和家庭都不是我的归宿,我的天地是充满奇遇和危险的、富有机遇和五花八门的事件的康庄大道。我生活过。我受过饥渴的苦,我走破了脚底,我挨过打,我遭遇到了一个人所能遭遇的种种不幸。而且,即使现在渐渐上了年纪,我也并不懊悔我荒废了多少岁月,因为我也在帕那萨斯山上睡过大觉;当我走到一个遥远的村庄去替一个不识字的乡巴佬写张什么文书时,或者当我坐在我的四周都是书的小屋子里给我那些永远不会演出的剧本中的台词押韵时,我是多么怡然自得,叫我跟红衣主教甚至教皇调个位子都不干呐。”

“你不害怕天主把怒火加在你头上?‘罪的工价乃是死’啊。”

“这是塞戈维亚教区主教在问我呢,还是我亲爱的老朋友布拉斯科·德·巴莱罗在问我?”

“我从来没有出卖过一个朋友或者一个敌人。只要你不说触犯圣教的话,随你怎么说都可以。”

“那么我的回答只能是这样:我们都知道,天主的属性是多得无可计数的,可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人们从来没有给他加上通情达理这一属性。很难相信,他创造了这样美好的一个世界,却偏偏不让人们享受。倘若不是要我们去欣赏,他会使星星那么光辉灿烂吗?会使鸟儿歌唱得那么婉转动听吗?会使花儿那么芬芳吗?我在人们面前犯了罪,人们把我当作罪人。天主使我带着七情六欲出生到这个世界上,难道他赋予了我七情六欲,就是为了要我去抑制它们吗?他赋予了我冒险精神和对生活的热爱。我有一个卑微的愿望,等我有朝一日到造物主的面前时,他会原谅我的缺点,我将在他的荣光中得到宽恕。”

主教的表情非常尴尬。他本来可以对这可怜的诗人说,天主把我们放在这个世界上,原是要我们去鄙视欢乐,抵御诱惑,战胜自己并背起我们自己的十字架的。这样,尽管我们是可耻的罪人,到头来还是能被认为配和有福之人在天堂中团聚的。然而他这些话能说服他吗?他只能祈祷,请求天主在这可怜的人咽气之前赐恩给他,使他忏悔自己的罪过。两人沉默了下来。

“我今天请你来,不是为了要敦促你改过自新,”最后主教说,“我不难驳斥你的错误观点,不过我从前就知道你有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来的本领,还知道你喜欢说些诡辩的话来逗弄人。我很愿意相信你刚才说的话多半只是为了取笑我,自己寻寻开心的。你有个外甥女吧?”

“我有。”

“你对于把这个城市闹得乱哄哄的那个传说怎么看?”

“她是个规矩老实的姑娘。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不过也只是一般性的虔诚。”

“既然我知道她受的教育多亏了你,这一点我就完全相信了。”

“而且她也不大惯于胡思乱想。的确,她是多少讲究实际的,一般穷人也只能这样啊。谁也不能责怪她有倒霉的想象力。”

“那么你相信圣母确实在她面前显灵了吗?”

“直到昨天她把圣母说的原话一个个字告诉我之前,我是将信将疑的。后来我确信无疑了。所以我那天要来求见你呀。我当时就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要来叫你不要无谓地去介入。可他们不让我进来见你。”主教叹息了一声。

“我们的同事为了关怀我们的福祉,不让那些我们见了有好处的人来见我们,这可正是我们须要肩负的许多十字架中不小的一个呀。”

“时间并没有销蚀我年轻时候对你的一片友情,因为你知道,我这个罪人是能够顺从心中盲目的冲动的。我只想免得你去蒙受耻辱,我知道那将使你非常痛苦。我一听那姑娘对我逐字重复了圣母的原话,就知道话里所说的能够治好她残废的是指谁。”

“她对我说,圣母说是我。”

“一个听说过你的苦行、道德和俭朴的小姑娘,很自然会这样误解。圣母对她说的是,治愈她的力量在于你父亲的事奉天主最虔诚的儿子手中。”

“这话我此刻才听到。”

“那你难道不知道谁做到了这一点吗?这是再清楚没有的。”

主教脸色发白了。他对多明戈焦急地瞥了一眼。

“我小弟弟马丁吗?”

“正是那个面包师傅。”

汗水像一颗颗珍珠般在主教的前额上沁出来。他哆嗦着,仿佛有人在他的墓穴上行走。

“这不可能。他无疑是个好人,但他是属于尘世的,凡俗的。”

“为什么不可能呢?因为他没有学问吗?天主给人以理智,从而使人高出于禽兽之上,但据说他却从来不大重视智力,这是我们信仰中的一个叫人摸不透的地方。你那个弟弟又善良又纯朴。他对妻子是个忠实的丈夫,对儿女是个慈爱的父亲。他尊敬父母。他在他们饥饿的时候给他们吃,在他们生病的时候侍候他们。他谦恭地忍受他父亲的蔑视和母亲的苦恼,因为他出身于绅士家庭,却去干了蠢货们认为是降低他身份的行当。他受尽绅士们的鄙夷和市侩们的嘲笑,却不以为意。正如我们的祖先亚当,他要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知道他烤制的面包质量很好:感到有几分自豪。他以感激的心情接受生活的乐趣,对待生活的苦楚则逆来顺受。他救济穷人。他说话和气,态度亲切。他对人人都好。天主是莫测高深的,很可能在他眼里,马丁这个面包师傅以他勤劳朴实的生活、他的仁爱以及自得其乐的胸怀,要比你用祈祷和补赎或者你那个大兄弟曼努埃尔以杀害妇稚、毁灭欣欣向荣的城市为荣,在事奉天主这方面来得强。”

主教滞重地伸手摸摸自己的前额。他脸上显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你对我最了解,多明戈,”他声音发抖地说,“总不会以为我不经过深刻反省就贸然承担做那桩事吧。我明知道自己是不配的,我心怀沮丧,但是我把那显示给我的神示看作要我去执行我心目中的天主的意志的命令。我弄错了。而如今我的弟弟曼努埃尔决心要去做我没做成的事。”

“他在小时候就是体力强壮而智力却是平平的。”

“他这个人头脑顽固,执而不化。城里的名流鼓励着他,为的是事后好讥笑他。他已经得到了大司祭和本修道院的院长的同意。”

“无论如何你应该阻止他。”

“我没有这权力。”

“要是你弟弟坚持要干蠢事,他丢了丑,势必会拿那可怜的姑娘出气。人们将站在他的一边。他们会毫不容情的。我求你看在从小老朋友的分上保护她,使她免得受他的害,免得受老百姓盲目的暴行的摧残。”

“我在吾主耶稣受难的十字架面前向你发誓,我一定要使这孩子不受损害,必要时舍弃生命也在所不惜。”

多明戈站起身来。

“我衷心感谢你。再见,我亲爱的。我们的道路不同,我们不会再见了。祝你永远平安。”

“永远平安。唉,多明戈,我是个不幸的人。为我祈祷吧,在祷告时每次替我祈求,让天主允诺使我摆脱此生惨重的负担。”

他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样子多么可怜,引起这老酒鬼的满腔怜悯。他一时感情冲动,把主教搂在怀里,亲吻他的双颊。这罪人把这圣人紧紧拥抱了一下,马上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