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爱德华显然不是一个热情如火的情人。伯莎第一次留意到他对她迸发的激情毫无反应时,还不能确定。最开始,她只知道自己全心全意地爱他,她熊熊燃烧的爱恋点燃了他微弱的火苗,后来似乎也和她的一样热烈。然而,她渐渐地发现,自己忘我倾注的感情,在丈夫身上几乎看不到回报。她不满的起因难以解释,一个退却的小动作,对她感情的冷淡回应——都是一些小事,较真的时候甚至有些可笑。伯莎最初把爱德华比作菲德娜的希波吕托斯:他野性难驯,放荡不羁,女人的吻让他胆战心惊;他内心冷漠,却伪装成纯朴的村夫让她喜悦,她说自己的激情会融化他牢固的坚冰。但不出一会儿,她又不再觉得他的驯服很有趣,在一起的时候她偶尔责骂他,但一个人的时候却常常哭泣。

她说:“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你有时让我多么痛苦。”

“哦,我应该不会做那种事的。”

“你没感觉到吗?我走过来吻你时,你第一反应总是把我推开,你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好像我难以忍受似的。”

“胡说。”

对于爱德华自己而言,他和新婚时没什么两样。

“当然,结婚都四个月了,总不能指望一个男人还和蜜月时一般。两个人不能老是亲热、调情。什么事情都有它合适的时间和季节。”

经过一天的劳动,爱德华想安静地读读他的重要新闻,所以当伯莎走过来时,他轻轻地把她推到一旁。

“让我读一会儿吧,乖。”

“啊,你不爱我。”她大喊,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他的眼睛没有从报纸上移开,也没有理会她的哭闹,因为正在读一篇文章。

她又大叫:“你为什么不回答?”

“因为你在无理取闹。”

他算是脾气非常之好的男人,伯莎的坏脾气从来不会打扰他的平静。他知道,女人有时会喜欢发脾气,但如果男人有足够的绳子,她们肯定一会儿就消停了。

他告诉朋友:“女人就像小鸡,让她们痛快地玩上一通,然后找个适合的时间关进一个结实的铁丝网,这样她们就不会胡闹了。当她们咯咯乱叫时,你只管坐着不动,别理会就行。”

婚姻没有给爱德华的生活带来大的改变。他一直是个生活规律的人,而且还在继续陶冶。当然,他觉得生活更加舒服了。

“不可否认,一个男人需要一个女人来照料他。”有时碰到拉姆塞医生出诊,他这样说,“结婚前,我常常发现衬衫很快就穿破了,但现在看到袖口坏了一点儿,我只要丢给我老婆就行了,她会把它补得跟新的一样。”

“你有很多别的活儿要干,不是吗?现在你在管理家庭农场?”

“啊,我的天哪,我很喜欢干这个。事实上,我的事儿还不够多。我总觉得,如果想有些农业上的收益,必须把规模做大。”

爱德华整天都在忙,不是在农场忙乎,就是处理布莱克斯达布尔、特坎伯利或法瓦斯勒的事情。

“我反对无所事事。人们常说:‘魔鬼会给懒鬼找点儿事做’。我觉得这句话特别在理。”

格洛弗小姐听到这样的话,自然大为赞赏。后来爱德华很快就出门了,留下她和伯莎在一起,她就说:“你丈夫是个多好的小伙子!你不介意我这么说吧,嗯?”

伯莎挤出一句:“你高兴就这么说吧。”

“我四处听到的都是对他的赞扬,当然,查尔斯是最为赞赏他的。”

伯莎没有回答,格洛弗小姐又加了一句:“你们这么幸福,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开心。”

伯莎笑了:“范妮,你真善良。”

然后谈话就停在那儿了。经过五分钟的沉寂后,格洛弗小姐起身告辞。门关上后,伯莎坐回椅子里,思考着。这是她不愉快日子的其中一天:埃迪步行去布莱克斯达布尔了,她本想和他一起去的。

他说:“我觉得你最好别和我一起去。我很着急,会走得很快的。”

她的脸马上沉下去了:“我也可以走得很快。”

“不,你不能。我知道你所谓的走得快是怎么回事。如果你喜欢,可以在半路上来接我。”

“哼,你做每件事似乎都要伤害我,看起来你好像很是欢迎让你施展残酷的机会。”

“伯莎,你太不讲理了!你就没看到我很急吗?我没有时间和你一路闲逛乱扯那些毛茛的话题。”

“好,那我们驾车去。”

“不可能。母马身体不好,小马昨天又累了一天,今天必须让它休息下。”

“你干脆直接说你不想让我去得了。一天天过去,你总是这样对我。你捏造很多理由出来摆脱我,我要吻你你也是推开我。”

她突然泪眼涟涟,心里明白自己说的话不公平,但还是任性地乱说一气。爱德华的脾气好得让人恼火,居然笑了。

“等你平静后,你会为自己说过的话后悔的,然后你又会让我原谅你。”

她脸蛋绯红,看着他:“你觉得我是个小孩,是个傻瓜。”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今天心情不好。”

然后,他吹着口哨出去了,她听到他像平常一样嘱咐了园丁什么事,快活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伯莎知道,他已经忘掉了刚才的小风波;没有事情能影响他的好情绪——哪怕她流泪,哪怕她挖出自己的心给他看(比喻而已),摔在地上,爱德华也不会烦恼;他仍然会心平气和、宽容忍耐。他说,难听的话不会折断一个人的骨头。“女人就像小鸡,它们咯咯乱叫时,尽管坐着不动,别理会”。

爱德华回来时,看样子不知道妻子还在生气。他的精神状态向来是波澜不惊,而且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她总是用单音节来应答,他仍然兴奋地说着在布莱克斯达布尔成交了一笔好生意的事儿。伯莎渴望他问问她的状况,这样她可以去责骂他,但爱德华迟钝得不可救药——或者他看到了,只是不愿意给她开口的机会。伯莎几乎是头一次真正地生她丈夫的气,让她更恐惧的事实是:爱德华突然像一个敌人,她想伤害他。她不懂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为什么不说点什么好话让她可以诉尽心中苦闷然后他们可以重归于好?时间一点一点消逝,她一直保持沉默,郁郁寡欢,心像在被撕咬。夜幕降临,爱德华还是没有任何表示。她寻找着吵架的机会,但没有找到。他们上床睡觉,她转过背去,装成入睡的样子。爱人入睡前一般都会互相亲吻道晚安,他们也不例外,但今天伯莎没有。他肯定会留意到的,他肯定会问她在烦什么,这样她终于可以让他承认错误。但他什么也没说,一天的劳累让他精疲力竭,一句话也没说就睡得很沉。不到五分钟,伯莎就听到了他沉重均匀的呼吸。

她崩溃了。没有晚安,没有亲吻,她是无法入睡的。

“他比我强,因为他不爱我。”

伯莎默默地流泪,和丈夫斗气太难受了。如果能让她今晚不在愤怒中度过,如果能让她明天不像今天这么不愉快,她愿意做任何事情。她彻底地放低自己了。最后,她无法忍受折磨,摇醒了丈夫。

“埃迪,你还没有和我说晚安呢。”

“天哪,我完全忘了。”他睡眼惺忪地说。

伯莎忍住了一声啜泣。

“嘿,怎么啦?你不会因为我忘记吻你就哭了吧?我实在太累了,你知道的。”

他的确什么也没留意。当她经历痛苦伤悲时,他却像平时一样自得其乐。但心中陡然升起的怒火马上被压制下去了,她已经承担不起骄傲的代价。

她说:“你不生我气吧?你不吻我一下我就睡不着。”

他喃喃道:“傻瓜!”

“你真的爱我,是吗?”

“是。”

他如她所愿,亲了亲她。在快乐中,她的怒火完全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没有你的爱我活不下去,”她窝在他的胸膛上,啜泣着,“哦,我真希望能让你明白我有多爱你。我们现在又是朋友了,对吧?”

“我们一直是。”

伯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躺在他怀里,觉得幸福极了。一分钟后,爱德华的呼吸告诉她,他已经睡着了。她不敢动,生怕弄醒他。

夏天给伯莎带来了新的欢乐,她享受着自己一直盼望的田园生活。莱伊府的榆树现在已是郁郁葱葱,繁茂的树叶给房子增添了一种庄严的感觉。榆树是最雅观的树,虽然有些高傲之态,但贵在容易种植。连它投下的树荫也如此与众不同,厚重而自信,好像专为望族的宅第而投。倒下的树干已经被搬走,秋天到来时,空的地方又会种上新的树苗。爱德华决心要使这个地方回复往日的光彩。春天,莱伊府上下被整个油漆一遍,看起来像证券公司设立在郊区的大厦,闪光铮亮;花圃多年以来无人照料,现在也全部变成了修剪得当的毛毡花坛;方形的天竺葵花坛和圆形的蒲包草花坛相得益彰;簇叶丛生的黄杨木被剪到合适的高度;山楂树树篱已经被毁坏,于是爱德华安排人用木栅栏和月桂丛围了起来。车道铺上了砂砾石,这样,莱伊这个古老而人丁稀少的家族,就有了让新主人引以为傲的东西了。两个星期前,林荫道两边的草坪上还有污秽的绵羊四处走动,现在草已经被整齐地割过运走。爱德华在此规划了一个网球场,说这才像个家。最后,铁门被漆上黑色和金色,看起来气派非凡,通往一位乡绅府邸的大门就应该是这样的。门房也焕然一新,似乎向所有的人证明,莱伊府的管理人是一个懂得管理和礼节的人。

虽然伯莎厌恶所有的革新,但还是温顺地接受了爱德华的一切改善。他们因此有了无尽的谈资,而且他的热情感染了她。

他搓着手说:“天哪,这么大的变化肯定会让你姑姑大吃一惊的,对不对?”

伯莎微笑着回答:“肯定会的。”一想到莱伊小姐那种嘲讽式的赞扬,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会认不出这个地方的。房子崭新得像刚刚建好似的,地面本该在六年前就重新铺一下的。再给我五年时间,我会让它变得连你也看不到老宅子的痕迹。”

爱德华三番五次地邀请莱伊小姐前来,最后她投降了,来信答应住一个星期。爱德华自然高兴不已,如他曾说过的,他想和每一个人成为朋友,而如果伯莎的唯一亲人决意要避开他们,看起来似乎不太寻常。

“如果她不来,就好像不太赞成我们的婚事一样,这样闲话很多。”

他在车站迎接这位有教养的女士。让她惊愕的是,爱德华满腔热情地欢迎她。

“啊,您终于来了!我们还以为您永远都不愿意来。行李生,过来!”他快活地安排这安排那。

他提高嗓门,整个站台都被震动得隆隆作响。他抓住莱伊小姐的双手,突然一个恐怖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他会在六个随从面前亲吻她。

她安慰自己:他在培养乡绅的做派,我希望他不要这么做。

他拿起她大大小小的旅行袋,分给随从拿上。他甚至试图劝她挽着他的手臂上马车,但她坚决地谢绝了他的殷勤。

“那请您绕到这边来,我扶您上去。您的行李在后面的小马车上,请别担心。”

他主人派十足,自信地指挥着一切事情。莱伊小姐注意到,婚姻把他身上原来的腼腆一扫而光,这本来是个迷人的特点。他变得直接坦率,身体也更加壮实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地位更加重要了,这一点加上婚后稳定幸福的生活,让他的肩背都变宽阔了。比起莱伊小姐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胸围至少增大了三英寸,腰围也相应地扩大了。

他勇敢地丢弃了以前一直使用的尊称“莱伊小姐”,莱伊小姐也注意到他的新亲戚是一个大多男人不敢冒险去套近乎的女人。“当然,波莉姑姑,您只和我们住一个星期太少了,至少得住上几个月才行。”

“亲爱的爱德华,你真是太好了。但我还有其他的约会。”

“那就不管那些约会了,我可不能让客人刚到我家就离开。”

莱伊小姐扬起眉毛笑了,已经是他家了?饶了我吧!

她说:“亲爱的爱德华,我在任何地方停留从来没超过两天,第一天我找他们聊天,第二天我让他们找我聊天,然后第三天就离开了。唯一有一次在旅馆住过整整一个星期,那是因为准备去膳宿公寓,衣服还没干。”

爱德华笑了:“您都把我家比喻成旅馆了。”

“这已经是最大的恭维了。在别人家里,总是等这等那,特别讨厌。”

“嗯,我们不说这个了。反正我会把您的行李箱放到储藏室,然后拿走钥匙。”

莱伊小姐冷笑一声,表示这个人的话语不怎么讨她喜欢,只是没说得那么明白而已。他们到莱伊府了。

爱德华高兴地问:“您有没有看出这里和您离开的时候有很大的不同?”

莱伊小姐向四处瞧了瞧,撇了一下嘴巴:“挺好看的。”

伯莎在客厅迎接姑姑,用最庄重的礼节拥抱了她。相敬如宾一直是她们相处的特色。

莱伊小姐说:“伯莎,你真聪明。你成功地保持了完美的身材。”

然后,她认真地审视起这对青年夫妇的幸福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