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普太太习惯了将周日的上午用于睡眠,否则丽莎也不能比平常多睡一会儿。起床后,她揉了揉眼,尽量让自己清醒起来,于是,她渐渐回忆起前一晚上去剧院的事;接下来,她算是回忆起了昨天的一切。她伸出双腿,愉快地长叹了一口气。她心满意足地想起了吉姆以及爱情的美妙感觉。她闭上眼睛,回味他那温暖的吻,并伸出双臂,似乎是要将其放到吉姆的脖子上,将他往下拉。她似乎都感觉到了他的胡须压在自己脸上的感觉,也似乎能感觉到那健壮的胳膊正搂在自己腰间。她笑了起来,并长长地吸了口气;接着,她褪去睡衣的袖子,看着自己那瘦瘦的胳膊,只是两块骨头,没有一点儿肌肉,皮肤很白,能清楚地看到交错的青筋。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很粗糙且又红又脏,指甲也被咬破了,有的连指甲下的肉都露了出来。她从床上起来,开始透过壁炉架上的玻璃欣赏自己:她的脸又瘦又小,但脸色却很不错,又白又净,脸颊上还有一抹红晕;她的眼睛很大,并且就像她的头发那么乌黑闪闪的。她感到非常幸福。

她还不想穿上衣服,只想坐着思考一番,因此她便胡乱扎了一下头发,在睡衣上套了件衬衫,然后便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开始往四下里观望。这房间里的装饰主要都集中在壁炉台上,一个梨,一个苹果,一个菠萝,一串葡萄,以及很多胖李子,全都是非常漂亮的蜡制品,是这时期最为流行的装饰。它们的颜色很逼真——苹果很红,葡萄是墨水般漆黑的一串,并且还伴有翠绿的叶子,整堆“水果”搁在一个罩着黑天鹅绒的乌木色架子上;为了防尘,这些“水果”的外面还有装饰着红色长毛绒的漂亮玻璃盖。丽莎赞许地看着这些水果,那个菠萝尤其引起了她的食欲。壁炉台的两端各有一个粉色的前面装饰有蓝色花朵的罐子;顶部还有金色的歌德体刻字:“来自一位朋友”。这是较晚时期的作品,但并不是说就意味着来自不懂艺术的时代。壁炉台的中部摆着一些罐子、杯子及茶托,里面镶金,外面则是城镇的模样,这些物品的四周刻着“来自克拉克顿的礼物”或押头韵的短语“玛格特送来的纪念品”。这些物品中,很多已经出现了裂痕,但已用胶水粘好,并且,大家都明白,在鉴赏家眼中,陶器哪怕是有一两道裂缝,也并不影响其价值。接着便是无数的肖像画——小小的天鹅绒框架里泛黄的肖像,有的还装饰着贝壳;上面是穿着老式服装的奇怪的人,妇女的胸衣和袖口都非常紧。这是些不苟言笑的女性,她们的头发都是从中部分开,一丝不苟地贴在两边,下巴和嘴都绷得紧紧的,眼睛小得像猪眼睛,脸上布满皱纹。而男人们则穿着不合身的周日礼服,姿势看起来僵硬又别扭,两鬓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下巴和唇上的胡子却都剃干净了,看起来都是一副经历过长年累月的劳作的样子。接着又有那么一两幅盖尔银版照片,边框上镶着金箔纸。这其中有坎普太太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很多是快要结婚的情侣或新结婚的夫妇,相片中的女人们总是坐着,而男人们则站在他们身后,将手放在椅子上;或者男人们也同样坐着,而女人们将手搭在他们的肩上。除了壁炉台上以外,房间的各处都挂着这类照片,甚至连床上方的墙上也有,他们就那么直直地盯着这房间,永远用他们那严厉呆板且让人觉得不安的眼神,不自然地注视着房间里的人们。

墙上铺着肮脏而老旧的纸,以及一些圣诞节专号的彩色报刊——这其中有一些很能体现爱国精神的图片,比如一位无视行进中的阿拉伯士兵,而向被围困的同志伸出援手的士兵;也有布满灰尘的几乎是黑透了的《卖樱桃的小女孩》。屋里还有两本很老旧的日历,一个上面画着罗恩侯爵的肖像——他长得非常英俊,穿着也非常优雅得体,在坎普太太的丈夫去世以后,罗恩侯爵便成为她所崇拜的人了;另一本日历上是女王的画像,因为丽莎一时无礼用木炭在女王脸上涂上了胡须,因此她显得不再像从前那般庄重了。

室内的家具包括一个脸盆架,一个杉木五斗橱:这橱柜充当了餐具柜的角色,因那些罐子和盘子均无处堆放。床的两边放着两张厨房椅和一盏灯。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丽莎感到非常满足;她在侯爵画像的一角钉上了一颗大头针以防止它滑落,然后又玩弄了一会儿那些小装饰品,之后便开始洗漱。穿好衣服后,丽莎吃了一些黄油面包,喝了一些凉茶,然后便来到了大街上。

她看到一些男孩子在街上玩板球,便径直冲他们走去。

“让我也玩一会儿吧。”她说。

“好吧,丽莎。”他们高兴地回答道。随后他们的队长补充道:“你到灯杆那边去守着。”

“守你个头!”丽莎愤慨地回应道,“我要打板球的话,那一定是当击球手的。”

“不行,你不能每次都当击球手。你以为你是谁?”队长回答说。而我们的这位队长总是把自己的需求放在首位,因此仍在场内。

“好吧,那我就不玩了。”丽莎回答说。

“好了,恩尼,就让她待在内场吧!”有两三个队员叫道。

“好吧,我也没有办法了!”说完,这位队长将手里的球棒递给了丽莎,“我敢说,你一定在内场待不长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叫之前的投球手去守外场,自己则拿起了球。他是个不会轻易认输的倔强小绅士。

“啊!”当这球飞过丽莎的球棒并落到大家当作三柱门的外套堆上时,很多人都叫出声来。队长走上前,准备继续进行这局比赛,然而丽莎却不肯将球棒给他。

“该死的!”她说,“这仅仅是一次试手而已。”

“你从未说过有试手这回事儿。”队长愤慨地说道。

“不,我说过,”丽莎说,“我是在球将要发出来时说的,我压着嗓子说的。”

“好吧,我无话可说了。”队长又一次无奈地说道。

突然,丽莎发现汤姆竟也出现在围观的人群里,鉴于那天早上她的心情很好,于是便冲着他叫了起来:

“哇,汤姆!”她说道,“你来投球吧,这个家伙不知道怎么玩球。”

“哦,不管你怎么说,总之我是赢了你了。”那人回答道。

“哦,这不过是练球罢了,要是正式比赛,你可不一定赢得了我——练球能算得了什么?”

随后,汤姆开始放松地慢慢投球,这样丽莎便能准确用力地击球;她打得也很不错,很快便将分数提升至二十分。这样,场外的球员们开始有意见了。

“我说,你们看啦,他总是发一些下手球,他一点儿没有要把她打下场的意思。”

“你们完全就是在破坏我们的比赛。”

“我可不在乎那个,我已经有二十分了——你们不可能超过我了。我这就自己离开,现在,我已经创下新的纪录了,看吧!汤姆,我们走吧。”

汤姆来到了她身旁,于是,队长重又拿起了球棒,比赛继续进行起来;而丽莎和汤姆也开始了他们的谈话——丽莎靠在一所房屋的墙上,汤姆则站在她面前,微笑着看着她。

“汤姆,你最近为什么好像躲起来了?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你了。”

“我还是像平常一样啊,在你没有看到我的时候,我却看见你了。”

“哦,你看见我时,应该过来向我道早安的。”

“丽莎,我可不想缠着你。”

“该死!你可真是莫名其妙,现在我倒是感到疑惑了!”

“我想你不喜欢我缠着你,所以我就决定离你远些了。”

“你为什么这样说?这语气就像是我不喜欢你一样。如果我不喜欢你,我还会跟你一起出去野餐吗?”

丽莎真的很不诚实,但在这个早上,她觉得非常高兴,因此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爱意,当然对汤姆也不例外。她非常友善地看着他,汤姆则感到受宠若惊,喉咙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完全说不出话来。

而丽莎的眼睛却转向了吉姆的房子,她看见了一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女孩从里面跑了出来,她觉得那女孩长得有点儿像吉姆。

“我说,汤姆,”她问,“那不会是布莱克斯通的女儿吧?”

“是的。”

“我要过去跟她说几句话。”说完,丽莎便扔下汤姆,向路的另一旁走去。

“你是波利·布莱克斯通,对吗?”她说。

“是的!”这女孩回答道。

“我猜你就是。你的父亲曾对我说:‘你没见过我的女儿波利,对吧?’我说没有。接着他又说:‘你只要一看到她,便能知道她就是我的女儿。’他说得真的一点儿都没错。”

“我母亲说,我和父亲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却一点儿也不像她;爸爸则说,幸亏我长得不像母亲,否则他就要离婚了。”

说完,两人都笑了。

“你现在要去哪里?”丽莎看见她提着个桶,于是便好奇地问道。

“我准备去买些冰激凌,我们打算在晚饭时候吃。爸爸昨晚运气很好,他说的,所以他决定今晚吃饭的时候请我们吃冰激凌。”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来吧!”于是,这对新朋友便手挽手来到了威斯敏斯特桥大街上。她们一路走着,来到了一个意大利人的冰激凌货摊前,试了一下冰激凌的口味,于是,波利拿出了她的六便士,然后在她的小桶中装入了红白相间的毒药模样的冰激凌。

在回去的路上,波利看了看对街,然后叫道:“爸爸在那里!”

丽莎的心跳突然加速,脸也变红了;然而突然,一阵羞耻感也同时划过了她的脑海,于是她低下了自己的头,让自己无法看到他,然后对波利说:

“我想我该回去看看我妈妈怎么样了。”波利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回应,便见丽莎走进了自己的房子里。

她妈妈正好觉得有些不舒服。

“你终于回来了,你——你!”丽莎踏入房间时,坎普太太冲她吼叫道。

“妈妈,你怎么了?”

“你也会在乎啊!我倒觉得高兴了——你到底还是在乎啊!不过你还是只关心你自己好了!你就是这样对待我这个老太婆的——还是你自己的母亲啊!”

“现在又是怎么了?”

“你不要跟我说话,我不想听见你的声音。就让我一个人待着,我,还有我那风湿和神经痛!我一整个早上神经都在发痛,头就像快要爆掉一样,因此我觉得我的骨头就要散架了,脑浆也即将流出来。而当我醒来的时候,也没有人给我递茶来,于是我就躺在这里,一直等啊等,终于,我挣扎着起身为自己倒了茶。然后,我的头差点儿就爆裂了!还有,炉子里点着火,我睡着的时候被活活烧死也不会知道。”

“哦,真抱歉,妈妈;但我只是出去了一小会儿,也不知道你刚好就醒来了。并且,炉子里的火也并没有点燃。”

“该死的!我可没有像你这样对待我的母亲。哦,你真是个不孝女——我怀你的时候遭受的痛苦可是比生其他孩子时所有的痛苦加起来还要多。你在我肚子里时就折磨我,生下来以后,我为你吃尽了苦头。现在,我老了,一辈子当牛做马,你却丢下我不管,任由我饿死、被火烧死。”说完,坎普太太开始哭起来,于是,她剩下的话也就跟着变得模糊起来。

夜幕袭来,坎普太太也像窗外的小鸟一样,开始休息了。而此时的丽莎却在想着许许多多的事情,比如,早上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不愿与吉姆碰面。

“我真是个大傻蛋。”她自言自语道。

自从昨晚以来,时间仿佛已经过了一年,昨夜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成为了很久以前的过眼云烟。她今天一整天都未和吉姆说过话,但她却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对他说。接下来,她开始想着吉姆现在会在做什么,于是便走到窗前往外看;然而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她再一次关上窗户,到屋里坐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她仍在想着他会不会过来,会不会像她想念他一样地想着她;渐渐地,她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一阵强烈的睡意袭来。她困得直点头。突然,她猛地站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一样;她开始侧耳细听,这声音仍在重复着——有人正在轻轻地敲着她们家的窗户。她打开窗户,很快便低声叫道:

“吉姆。”

“是我,”他回答说,“你出来一下吧。”

于是,她关上窗户,走到过道里,打开了临街的门。她刚打开门,吉姆便冲了进来;随即将其关上,然后便将丽莎抱起来,揽入怀中。丽莎也充满激情地亲吻着吉姆。

“吉姆,我就知道你今晚上会来的,我心里总有个东西在对我这样讲;但你却这么晚才来。”

“我之前不方便来,因为我知道太早的话外面会有人看见我。丽莎,吻我吧!”他又一次吻上了丽莎,而丽莎则兴奋得差点儿晕了过去。

“我们出去走走吧,好吗?”他说。

“好吧!”他们轻声交谈着。“你从小路过去,我从街上来。”

“好的,这很好。”再一次吻了她之后,吉姆溜走了,丽莎也随即关上了门。

然后,丽莎折返回去取她的帽子,她又走到了走廊旁,在门后等着,想等到感觉安全了再行动。她还没有下定决心要冒这样的风险,突然,她听见了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这让她完全来不及闪躲,于是便被打开的门撞了一下。这是个住在楼上的房客。

“哦!”他说,“谁在那里?”

“欧吉斯先生!你真是吓了我一跳!我正准备出去呢。”她满脸涨得通红,但由于天色已晚,这男人也看不见她脸上的异样。

“晚安。”她说,然后便夺门而出。

她就像是个贼一样贴着街边房屋的墙脚走着,路边的警察也总是不禁回头看她,猜想这女人是不是在思忖着什么不法勾当。快走到公路上时,她总算放松了下来;然后,她看到吉姆躲在一棵树后面,于是便奔向他,两人随即又开始在树影下热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