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在去工厂的路上,丽莎碰到了莎莉。她们都因为前一天的出游而显得疲惫不堪。她们的刘海很不整齐,脑后的头发也是随意地扎着,耷拉在脖子上,随时都有散掉的危险。丽莎还没来得及戴帽子,只是将其拿在手上。莎莉的帽子用别针别着,歪在头上,但她得时不时地把它往头上揿牢,免得它掉下来。即使是灰姑娘,也没有她们这样大的昼夜反差。再说了,人家灰姑娘即使穿着破旧的衣服,却也仍然是很整洁的——不会像莎莉那样,裙子上破了一个大口子;也不会像丽莎一样,让袜子露到了靴子以外。

“嗨,我的朋友!”丽莎在赶上莎莉后对她说道。

“哦,我今天早上头疼得厉害极了!”她评论道。丽莎看见了她一脸苍白憔悴的样子。

“我也没觉得自己今天有多么快活。”丽莎满是同情地说道。

在一阵疼痛袭过脑海之后,莎莉说:“我真希望昨天没有喝那么多啤酒。”

“哦,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丽莎说。这时,她们听见教堂的大钟敲了八下,于是双双加快脚步,以便能赶上签到的点并保住这日的薪水。她们转了一个弯,只要继续向前,就能到达工厂了;这时,她们看到还有好几十个女人也像她们一样,在进行着最后冲刺。

整个上午,丽莎都在那里半死不活地工作着,她的头重得跟铅一样沉,只要一挪动,就感觉跟受到电击一般,舌头和嘴也是又热又干。等啊等,终于熬到了午餐时分。

“走吧,莎莉,”丽莎说,“我要去喝点儿苦啤酒。我再也受不了了。”

就这样,她们来到了工厂对面的酒馆,一口气喝完了点的酒。之后,丽莎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

“这下你也有精神了吧?”

“我刚才真口渴!丽莎,我还没告诉你呢。哈里昨晚总算提出那事儿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哈里总算说出口了啊。”

“你是说他叫你定日子吗?”丽莎笑着问道。

“是的。”

“那你同意了吗?”

“我还能拒绝吗!”莎莉回答说,并强调道,“我早就说过,我一定会比你先结婚的。”

“是的!”丽莎若有所思地回答她。

“我说,丽莎,你还是跟汤姆定下来吧,汤姆这人挺不错。”莎莉满脸堆笑地评论道。

“我只会选择我喜欢的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是的,丽莎,你别生气,我并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

“那你干吗说这些?”

“哦,我看你昨天还是跟他一起去了,便以为你终究还是要跟他在一起的。”

“是他硬要带我去的,我可没那么要求他。”

“哦,我也没有要求我的哈里带我去的呀!”

“我可从没那么说过。”丽莎回应道。

“那你这是在冲我发火咯!”莎莉生气地结束了她们的谈话。

啤酒让丽莎恢复了精神气,当她回去工作时,已不再感到头疼了,除了有一点儿无精打采,她并未为前一日的自我放纵而感到有什么不妥。她一边工作,一边回忆起昨天的一切,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吉姆·布莱克斯通那强壮的身影。她想起了他在森林里走在自己身旁的样子,想起了大家一起吃饭时的情形,还有他玩六角手风琴、唱歌、说笑时的样子,以及最后,在大伙儿回家的路上,在汤姆将手绕在她腰间时,伟岸的吉姆以他那大手握着她的小手时的情形。汤姆!终于,汤姆总算出现在了她的回忆里,而在吉姆的映衬下,汤姆的重要性显得是那么的微弱。最终,她想起了回家前的那段路,那美好的夜晚,吉姆赶上她,还有那甜蜜的吻。她突然脸红了,随即很快抬起头来,想要看看是否有其他女孩子在看她。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吉姆将她揽入怀中时的情形,她仍清晰地记得他的胡须碾压在自己唇上时的感觉。她的心似乎也膨胀起来,她仰起头来,仿佛在等待再次迎接他的双唇。当昨晚的一切生动地在她脑海中展现开来时,丽莎不禁浑身一颤。

“丽莎,你为什么在发抖啊?”其中一个女孩问道,“现在又不冷。”

“没什么,”丽莎回答说,也因为被打断的思绪而一阵尴尬脸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流汗一样,我可能热得都湿透了。”

“我看你是昨天在森林里着凉了吧。”

“今早来上班时,我看见你的男朋友了。”

丽莎吃了一惊。

“我没有男朋友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是在说汤姆啊。他看起来好像很沮丧的样子,你昨天都对他做了什么呀?”

“那可不关我的事,肯定不是。”

“接着胡扯吧,我才不相信!”

下班的铃声终于响起,一群女孩子于是蜂拥着冲出工厂,在工厂门口聊过一阵之后,大家开始分道扬镳,各自往自己家走去。而丽莎和莎莉并未因此而分开。

“我说,我们一定要去看那个!”看到在附近的剧院里上演的一出戏的广告之后,莎莉激动地叫道。

“我也想去看看。”和莎莉手挽手站在一起的丽莎看着闪光的广告牌说道。那广告牌上是两间房间和一个过道。其中一间房的地板上躺着一个死去的男子,另有两个人惊恐万分地立在那里,听到过道里一个青年在敲门。

“你看,肯定是他们杀死了他。”莎莉兴奋地说道。

“是的,傻瓜都能看出来!不过外面敲门那人在做什么?”

“那人长得真不错,不是吗?我要让哈里带我去看这场演出,哈里说过要带我去看演出的。”

她们又接着往前走,莎莉到家后,丽莎便独自一人往家的方向走去。她知道一会儿自己将经过吉姆的家门口,于是便寻思着会不会遇上他。然而一边走着,却发现了街对面的汤姆,突然,她竟冲动地转过身来,以避免与他相遇,并且开始沿着之前走过的路往回走。接下来,在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愚蠢之后,她又一次转身,朝着汤姆走来的方向迎面走去。她不清楚汤姆有没有看见她及她的这一反常动作,但她四下张望时,却发现汤姆已经不见了。他应该没有看到她,并且很显然已经进到哪个房间里看望某位朋友了。她加快了脚步,但在经过吉姆家所在的那栋房子时,却忍不住地朝上张望起来:她看到他站在门口,微笑着望着她。

“我刚没看到你,布莱克斯通先生。”当他冲她走过来时,丽莎开口道。

“没看到吗?哦,我知道你会看到我的,我正在等着你抬头呢。我今天已经见过你了。”

“不会吧,什么时候?”

“在你和另一个女孩一起看一出戏剧的广告时,我从你身边经过了。”

“我没有看到你。”

“是的,我知道你没有看到我。我听到你说:‘我也想去看看。’”

“是的,而且我也确实会去看的。”

“那好,我带你去看吧。”

“你?”

“是的,我。这有什么不可以?”

“我倒是挺乐意,但你的妻子不会说什么吗?”

“她不会知道的。”

“但邻居们会知道的!”

“不,他们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看见我们的。”

他一直很小声地说着,以确保除了丽莎以外,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我们可以在剧场内碰面。”他接着说。

“不,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你已经是个结了婚的人了。”

“瞎说!这有什么关系——不过就是一起看场演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我的妻子即使想去也不能,因为她还要照看孩子。”

“我倒是想去看这出戏。”丽莎若有所思地回应道。

他们一起往前走着,快到丽莎家时,吉姆说道:

“今晚你出来,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好吗,丽莎?”

“不,今晚我不出门。”

“这对你又没有什么坏处。我会等你的。”

“那你就慢慢等吧,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那么,丽莎,我看就这么办吧,这个戏只演到这周六晚上,不管怎样我都会去那里的。如果你愿意来,我们就六点半的时候在门口碰面,我会在那里等你。好吗?”

“不,我是不会去的。”丽莎坚定地回答说。

“哦,我是一定会等你的。”

“我不会去的,所以你也不用等我。”说完,丽莎跨进自己家里,并狠狠地关上了门。

她的母亲还在外面做零工,丽莎于是开始准备自己的茶水。她觉得单独喝下午茶太没意思,于是,在往茶水里倒入一些炼乳并切下一大块黄油面包后,她拿着这些东西坐到了自家门口。一个女人从楼上下来,看见丽莎后,便在她身边坐下和她一起聊天。

“斯坦利太太,你的头是怎么了?”注意到她的前额上缠着绷带后,丽莎问道。

“我昨天晚上出了点意外。”那女人回答说,同时也紧张地涨红了脸。

“哦,真抱歉!你都对自己做了些什么啊?”

“我摔到煤桶上,碰破了头上的皮。”

“哦,我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实话告诉你吧,我和我丈夫起了点儿争执。但我不希望这件事传出去,你不会告诉别人,对吧?”

“我可不是那种人!”丽莎回答道,“我还不知道你丈夫是那种人。”

“哦,他清醒的时候确实温顺得像只小羊羔。”斯坦利太太辩解道,“但是,上帝保佑,当他多喝了几杯以后,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你们结婚还没有多久吧?”丽莎问道。

“没多久,还没有一年半,这很丢脸,对吧?医院的医生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不得不去了趟医院。你不知道当时那血流成什么样子!我的整个脸上都是血,它们就那么一刻不停地流着,就像是破裂的水管。这可真是吓坏了我的丈夫,我对他说:‘我会去告你的。’尽管我像屠宰场的猪一样一直流血,我仍像个十足的白痴一样冲他挥着拳头:‘听着,我会去告你的,你看看我敢不敢!’他于是求饶说:‘不,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那么做,我会被判三个月监禁的。’‘你就应该被关起来!’我说。然后我还说要离开他。不过,上帝保佑,我不会去告他的。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清醒的时候可是特别温柔。”她一边说着,一边充满爱意地笑了。

“那么,你会怎么做?”丽莎问道。

“哦,我告诉你吧,我去医院时,医生对我说:‘小姐,你可能受到了很严重的伤害。’而我结婚还不到一年半!在我告诉医生这点后,他直盯着我的眼珠子对我说:‘小姐,你喝酒了吗?’‘喝酒?’我回答说,‘没有。我只喝了一点点,那根本算不上喝酒!’‘注意了!’我说,‘我不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我不是。我喜欢喝点儿小酒。我离不开酒,想想自己需要做的工作,我必须要有点儿什么东西让自己振作起来。但我不会酗酒!我想说的是,伦敦不会有比我更清醒的女人了。而我的第一任就从不沾酒。啊,我的第一任丈夫,他真的长得挺不错的,真的。’”

她停止了那些重复的叙述,然后对丽莎说:

“他和现在这个一点儿也不同。我的第一个男人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真是个绅士!”她一边说着,一边神色凝重地点点头,以示强调。

“他是个绅士,是个基督徒。他是有过好日子的人,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并且二十二年中都滴酒不沾。”

正说着,丽莎的妈妈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

“晚上好,斯坦利太太。”她礼貌地问候道。

“晚上好,坎普太太。”那女士也同样礼貌地回答道。

“我的可怜人啊,你的头怎么了?”丽莎的母亲满是同情地问道。

“哦,这是件残酷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我说,他真该为如此对你而感到羞耻。”

“哦,坎普太太,最伤人的还不是这伤口,”斯坦利太太回答说,“你不要认为这是最伤人的部分。事实上,他对我讲的话才是最伤人的。我可以像其他女人一样挨几下打。我不介意,若不是他趁我没有反击能力的时候打我,我也能让他好看的。从前,我也常常将我的第一任丈夫打得鼻青脸肿。但现在,他所用的那些语言,他那些骂我的下流话,我的脸都红到脖子根了,真的不习惯听到那样的话。在我的第一个丈夫还在世时,我过的可真是好日子,我从前那位丈夫每周可以挣两三英镑,他就是可以挣到那么多。今天早上,当我对他提起这些时,他说:‘哦,绅士当然会那样讲话,不过我不行。’”

“不管多好的丈夫都有莫名其妙的时候。”坎普太太突然说出一句有哲理的话来,“但不管怎么说,我可不能再待在这晚风里了。”

“你的风湿病还在困扰着你吗?”斯坦利太太问道。

“哦,我一直在受到残忍的折磨。虽然丽莎每晚都会给我擦药按摩,但这病痛还是残忍地折磨着我。”

说着,坎普太太便进屋去了,留下丽莎接着和斯坦利太太聊着。过了一会儿,斯坦利太太也不得不回屋去,于是,门口又只剩下丽莎一人。有那么一段时间,丽莎什么也没想,只是两眼茫然地看着前方,享受着夜晚的凉爽与宁静。但丽莎也没有得到多少独处的时间。没过多久,就有几个男孩拿着板球及板球拍向她走来,选定了她前面的空地作为他们的玩乐场所。脱掉外套后,他们便把衣服堆在“球场”的两头做球门,开始准备比赛了。

“我说,姑娘,”其中一人对丽莎说,“过来一起玩板球吧,有兴趣吗?”

“不了,鲍勃,我有点儿累了。”

“来吧。”

“不,我都说了我不要玩了。”

“她昨天喝酒了,肯定还没有恢复过来。”另一个男孩叫道。

“你这个多嘴多舌的家伙,小心我扇你耳光!”丽莎就这么回复了他。接着,当再一次受到邀请时,她说:

“不要烦我,可以吗?”

“很明显,丽莎今晚身上带刺了。”第三个男孩评论道。

“丽莎,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喝酒。”另一个人满脸嘲弄地补充道,“那可真是个坏习惯。”说完,那孩子便开始一摇一摆,仿佛像是个醉汉那般。

通常来讲,在遇到这种情况时,丽莎一定会冲上前去,让那群孩子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然而此刻,她感到非常无聊,也为他们破坏了自己的安宁而生气,因此她就让他们继续讲着。几个孩子在发现怎么也激怒不了她之后,也就撇下她,玩起他们的游戏来。她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然而思绪却很快飘走了,她又开始不知不觉想起一个魁梧的人来——她又想起吉姆了。

“他真好,还想着要带我去看演出,”她自言自语道,“汤姆就从未想到过这些。”

吉姆说过傍晚时候他会出来的,丽莎想,他应该很快就会出现了。她当然不会跟他一起去剧院,但她还是可以同他聊几句的;她很喜欢受到邀请然后拒绝,她很想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然而他却没有来。他说过他会来的!

“我说,比尔,”她终于开口对临近自己的一个孩子说道,“这附近有个布莱克斯通,你认识他吗?”

“认识啊,我们很熟的。他和我是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的,不过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他晚上一般都在做什么呢?我好像从来没在傍晚时分见过他。”

“我也不知道。今天晚上,我看到他去红狮酒馆了。我猜他在那里,不过我也不是很肯定。”

也就是说,他不会来了。当然,她告诉过他,她要待在家里,但他还是应该来的——看看也好。

“如果是汤姆的话,是一定会来的。”她闷闷不乐地对自己说道。

“丽莎!丽莎!”她听到了母亲叫她的声音。

“听见了,马上过来。”丽莎回应道。

“我已经等你半个小时了,是时候帮我擦药按摩了。”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丽莎说。

“我怎么没叫?我一直在叫你,都不知道多久了,我的喉咙都快喊哑了。”

“我没有听到。”

“我看,你是故意不想听到,是吧?就算我因为风湿而死了,你也不会在意的,对吧?我就知道会是那样。”

丽莎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打开药瓶,将一些软膏涂在自己手上,然后替母亲按摩那些患有风湿的关节,而那个生病的人却一刻不停地在抱怨,对丽莎所做的任何事都表示不满。

“不要那么用力,丽莎,你会把我的皮给揉下来的。”

然后,当丽莎轻轻地为其按摩时,她又会抱怨道:

“你若是像这样按摩,根本就一点儿效果都不会有。你是想给自己省事吧,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在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不怕麻烦的。但是,天哪,你根本就不关心我的风湿病,对吧?”

最终,丽莎终于完成了这件苦差事,然后就在母亲的身旁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