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做了个法国洋葱汤,他们坐在餐桌上,跟从农贸市场上买来的面包、山羊乳干酪,一起吃了。大家都在家反而让她觉得很陌生——她已经开始习惯自己一个人待着了。当波莉和加雷斯谈着各自的工作、各自的计划时,她感觉自己有点像坐在两场森林大火之间一样。

加雷斯概括地讲了自己创作小河系列作品的想法,波莉听着,身体前倾,点头显示自己明白他所讲的内容。露丝开始走神了。她压压右边的乳房,看看是否有预警性的经期前疼痛。如果有,她自弗洛西出生以来的第一次例假就要来了,这也就解释了她目前的感受是正常的。她记得,早上还挺好的,阳光普照,鲜艳灿烂。而现在,她感觉好像爬进了一个盒子里,这个盒子正在缓缓地关上。

波莉上副楼准备去了,加雷斯坐在餐桌旁,把要在巴斯买的物品一一列出来,露丝收拾午饭后的桌子。

“需要我给你买点什么吗?”他问道。

“给孩子梳头的梳子不见了,”露丝回答,“安娜又在不停地挠头。”

“好的,写上了。”他站起来,从后门旁的木盒里取出车钥匙,“我们不会回来得太晚的。”说着,在她头上吻了一下。然后,他出了门,跳上通向副楼的台阶,仿佛一只在野地里获得自由的小狗。

露丝看见波莉从副楼出来,冲加雷斯笑了笑。她穿了一条白色的宽松直筒连衣裙,在阳光下耀眼夺目,使她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像个纯洁的小新娘。

露丝一收拾完厨房,又在花园里找了一遍那只猫,然后破例地躺在弗洛西旁边睡了个午觉。她心想,也许睡一觉就好了。可离去学校接孩子还有十分钟时她醒了。她发现,此时不仅仍然感觉在盒子里,而且脑袋里还模糊不清,好像有人趁她睡觉时悄悄潜进去,把她脑袋里有感觉的部分换成了棉絮一样。

所以,当她在田里走时,她起初并没听见西蒙在喊她。他追上来时,她以为是特洛普友好地从她腿边擦过。

“喂。”西蒙跳起来,比小狗还像小狗,“这是谁呀?”

“对不起。”露丝转过身,嘴角露出了笑容,“我有些迷糊。”

“我早就知道了。”他跟她并肩走着。“从学校回来后想来喝一杯吗?”

“为什么不呢?”露丝回答。无论如何,回家是没有理由的,至于晚饭嘛,冰箱里有烤宽面条。她不太想做饭。

到了学校,孩子们听了晚餐的这个安排,都高呼起来,露丝不知道回他们自己家有什么问题。

他们把孩子们召集到一起,收拾好书包、午餐盒,便朝回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田里似乎挤满了黑色的乌鸦。孩子们朝乌鸦跑去,乌鸦仿佛巨大的黑色幽灵似的飞起来,叫声响彻整个上空。安娜、亚尼斯、尼科、艾菲和利亚姆从盘旋的乌鸦身上得到启示,也张开双臂,快速打着转,直到头晕目眩地瘫倒在地。

西蒙的孩子是双胞胎。尽管他们年龄不大,只有七岁,但他们都继承了母亲凯尔特人白皙的皮肤,圆圆的黑眼睛,西蒙浓密的金发。露丝总是把他们当作小精灵,他们脚步轻快,顽皮淘气,比波莉的孩子快乐舒畅得多。

“你们那位古怪的阿姨去哪里了?”艾菲蹦蹦跳跳地和安娜一起跑着。两个女孩此时都假装在飞翔,由于太投入,没有注意到已经到露丝和西蒙跟前。

“她不是我的阿姨。”安娜说,从她身边呼叫着跑开了。

“不过,她确实很古怪是吧?”利亚姆飞奔过来,与其说是像一只鸟还不如说是像一架飞机。

“滚开!”安娜对利亚姆喊道。

“安娜!”露丝喝道。

“没事,没事。他让她生气了。他活该。”西蒙碰碰她的胳膊。

露丝看着尼科,尼科正在傻笑。他把她的目光吸引过去之后,充满敌意地看了她几秒钟,然后向亚尼斯跑去,亚尼斯这时已跑到一边,用一根粘满泥巴的棍子使劲抽着那些荨麻。她确信安娜觉得这些骂人的话是可以说的,因为她听见尼科说过。自从那两个儿子来了以后,露丝发现她非常讨厌孩子们骂人。以前,她觉得解释清语境和理解那些语言的含义比一味禁止使用那些下流的语言更重要。可现在,她就是觉得自己很讨厌那些污言秽语从她女儿的嘴里说出来,同时还不得不控制着掴她耳光的冲动。

她看着安娜飞快地打转,发现她的身材变细变长了。现在一定是她发育最快的时期,呈现出一种长胖、长高,然后变瘦的趋势,通常,露丝对此都是有意识的。如今,她看见女儿的衣服不合身了——袖口处露出了两寸多的手腕。不仅如此,安娜身上还有种露丝以前从没见过的紧张。她试图回忆她一个月以前的样子,那时的她跟那两个冒冒失失的男孩形成鲜明的对比。而现在,她猛然意识到,他们三个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了。他们看上去好像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这一发现让露丝非常震惊。她总把她的家庭看做是一个代数,整整齐齐地躲在自己的括号里。

她被一根树根绊了一下,这让她突然得到一个启示,那就是,自从房子翻修完成以后,她、安娜、弗洛西和加雷斯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长,还没能让这堵家庭的围墙变得牢不可破。他们修建起来的这堵墙是一堵幽灵之墙,现在这堵墙开始裂口了。

她喘了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

“稳住,露丝。”西蒙抓住她的胳膊。

“我没事。”她抬起头,看着他,说道,“我被树根绊了一下。”

“我们在商店那里休息一下,买块蛋糕吃。”他郑重地宣布道,孩子们齐刷刷地转过身,异口同声地欢呼。村子里的商店出售一种秘制的巧克力蛋糕,在当地颇为有名。

西蒙和米兰达的家离露丝和加雷斯的家相距大约半英里,这就是说,若不是这个商店隔着,他们是邻居。西蒙家的房子跟露丝家截然不同,露丝家的房子很新,很干净,线条匀称。而西蒙家的房子摇摇欲坠,里面拥挤杂乱,每层楼都是一堆一堆的信件和书籍,几乎看不到露丝和加雷斯那样花钱装修的痕迹。即使在这个季节,花园里也是杂乱无章,应该在秋天除掉的杂草这时又冒出了新芽。

西蒙把桌上的大概是一个星期的报纸放在一张凳子上,清出一块地方。他给每个人都沏了茶,装在污渍斑斑的杯子里端上来,也没想着问问是不是都想喝。尼科和亚尼斯对英国的这种礼节很陌生,呷了一口,做了个鬼脸,好像喝的是烈酒似的。

他们对蛋糕倒是没有多少犹豫。蛋糕是邻村的一个妇女做的,她当年在伦敦时就给孔迪特·库克蛋糕店烤蛋糕,里面的巧克力很多,蛋糕几乎成了流体。孩子们吃完盘子里的蛋糕,脸上和手指上沾满了巧克力,他们恳求再来一些,露丝还没来得及干预,西蒙就将事先准备好的端了出来。

“泰格又被送回家了。”安娜说道。

“不要嘴里含着满口东西时说话,安娜。”露丝碰了碰她的手腕。

“他在萨米脸上揍了一拳。”亚尼斯说。

“还不太重。”尼科咕哝道。

“只不过鼻子流了点血而已。”安娜安慰受惊的西蒙。

“还不太重,什么意思,尼科?”露丝问道。

“他说我妈妈的坏话。”亚尼斯答道。

“住嘴,亚尼斯。”尼科喝道。

“什么样的坏话?”露丝不声不响地把他俩隔开。

“他说——”

“住嘴!”尼科对他的弟弟大叫道,“他说的什么并不重要。他什么都不应该说。”

“呃,不管他说了什么,他都不应该挨揍。”露丝说。

“他妈的他该打。倒是泰格不应该被送回家,他是我的好朋友。”尼科抱怨道。

“萨米是坨屎,露丝。”亚尼斯认真地说。

“我猜想,大概是这样吧。”露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听了这些,她没气力下个什么结论。跟平常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她没有能力通过这件事来教训孩子们一通。

屋子里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只有弗洛西想把一团巧克力蛋糕朝嘴里塞时发出的沉重的呼吸声。

“呃——谁想看DVD?”西蒙拍拍手,“我们有部优质的盗版《加勒比海盗》。你甚至连观众起来离开剧院去撒尿都能看见。”

“好勒!”利亚姆和艾菲站在椅子上,在空中挥舞着拳头。很显然,在他们家里,这种靠不住的DVD是一种最好的奖赏了。孩子们一起拥入西蒙所说的放映室时,有关泰格的事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所谓的放映室,无非是另外一个客厅,里面有个便携式放映机,银幕是一面很大的白色墙壁。

“好了,我的宝贝们,”孩子们在随意扔在地毯上的柔软的豆袋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时,西蒙说道,“你们看见有人起来撒尿时要哈哈,哈哈哈哈,好不好?除此之外,谁要是一直保持安静,谁就会得到老水手西蒙的特别太妃糖爆米花——好不好,我的宝贝们?”

“好,好,船长。”两个双胞胎儿子向他行礼致敬。就连尼科也忍不住面露微笑。DVD开始播放,孩子们很快安静下来,全神贯注地看起来。

露丝和西蒙回到厨房。

“谢天谢地,我们终于可以安静地待一会儿了。”他说,“男孩子有点难驾驭。”

“你算说对了。”露丝说,“介意我给弗洛西喂奶吗?”

“一点也不。”西蒙起身去沏茶。露丝解开衬衣扣子,把奶头塞进弗洛西嘴里,然后环顾混乱的四周以及双胞胎兄弟留下的那些半拉子“工程”。在一个浅盘里有个微型花园,一些苔藓被按进了土里,代表草地。有个用纸壳和广告颜料做的要塞,几个塑料士兵守卫着用卷纸做的城墙。露丝想起副楼里曾经也全是这类东西。她叹了一口气,试图回忆起她和安娜最后一次坐下来,做某件事的情景,周围没有别人,没有争吵的男孩,没有吵闹的婴儿。

“没事吧,露丝?”西蒙在她旁边坐下来,把一大杯茶放在她旁边。

“什么意思?”她从白日梦中清醒过来。

“你今天好像有点——没有条理。不是因为我和她吧?”

“什么?噢,不是。我说过,我都忘了。”

“那你在想什么?”

“噢,什么也没想。我大概有点累了。住院回来以后还不太熟悉家里的情形。还有担心,你知道吧,担心弗洛西。”

“当然。”西蒙喝了一口茶,盯着露丝,“除此之外一切都没事吧?我是说,你和加雷斯之间?”

“当然,”露丝脱口而出,“我们的关系坚若磐石。”

“当然。”西蒙低下头。

“我们的关系一直这样,没出过什么问题。”她说。

“很好。波莉怎么样?”

“她很好。”

“有可能搬走吗?”

“大概吧。昨晚之后——但是,得看她,你知道吗?”

“知道。”

“我不能让她做她还没准备好的事。”

“当然。”西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窗外。接着,他好像做出了决定似的,转过来望着露丝,“你们即将灾难临头,露丝。她很危险。”

“你受了伤才这样说的吧。”

“大概吧,我有眼睛,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我听过她怎样在背后议论你们两个人。把她赶出去,露丝。”

“我不想听这些,西蒙。”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来到她那一侧。他在她身边坐下来,抓着她的肩膀,“露丝,细节我就免了,但我的话是诚心实意的。让她从你生活中消失吧。假若是一辆苹果车,她会把它推翻的。她已经让我的苹果撒了一地。我不是自私——她走人对我没任何好处。就是因为你,我亲爱的朋友,我不希望你也心烦意乱。重新规划,把她赶走。”

利亚姆一跳一跳地来到厨房。“爸爸,我们的爆米花在哪?”

西蒙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就来了,利亚姆。你去吧。”

“去拿哦,爸爸。”利亚姆说,回到了放映室里,“我们的希腊男孩们等不及了!”

“我再也不想听了。”露丝说,她直起背,抚摸着弗洛西的脸颊。

“你扪心自问一下吧,露丝。一个婴儿,吃了那么些药片,是怎么回事,嗯?”

“这是个意外,西蒙。”露丝说这话时,连自己都感到脸红。

“你这个露丝啊。”西蒙说道,他起身把炸爆米花的锅拖出来,这种锅的底座很重,“波莉现在在哪?”

“加雷斯带她去巴斯了,”露丝回答道,“去买吉他弦。”

西蒙盯着露丝看了片刻,转身去调制炸爆米花的太妃糖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