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版啊……”

不知不觉中,青田耕平叹了口气。初版后再无加印的《空椅子》和人气作品《蓝天深处》竟同时入围同一个文学奖。这就是文学奖的不可思议之处。人气畅销和其他评价体系并行不悖,在这个商业和数字就是王道的世界,这还是挺让人振奋的。

“喂,别一张苦瓜脸啦。等拿到直本奖,给这个家伙点颜色瞧瞧,我绝对挺你到底!”

和耕平一样朴素无华也不叫座的鹰派小说家花房健嗣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这次最有希望的应该是第六次入围的神山静菜和第四次入围的矶贝,直本奖的话,累计入围次数还是有很大影响的。”

其实看看此前的结果就不难知道,摘得大奖的作家几乎都不是初次入围,且平均入围次数都达到三至四次。恋爱小说家山崎玛莉亚穿着一袭风骚得丝毫不亚于银座女招待的深V连衣裙,坦然显露傲人乳沟的癖好似乎已超越年龄,所向披靡。

“以往的话,我们还可以赌一赌,但这次小久和耕平双双入围,赌不了喽!”

不愧是一年两度的出版界盛事。每一次,青友会的作家们总是兴致高昂地猜测它到底花落谁家。虽是打赌,赌上的顶多也就是索芭蕾的酒钱,但这群职业作家却玩得津津有味。

“怎么等呀?”

或许是醉了吧,历史小说家片平新之助突然大声说道。耕平完全摸不着头脑:“等?等什么?”

醉意醺醺、眼神迷离的山崎玛莉亚湿润着眼说道:“啊?你原来不知道啊。就是等待直本奖评审会结果的仪式,一般会叫上责编,在某个店里喝点小酒,等待结果公布。入围者多的话,甚至有三四十位大出版社的编辑们到场呢,只是不但花时间,气氛还奇奇怪怪的,特别是落选的一瞬间……哎,其实也有作家一个人在家等结果的,不过大概是少数吧。”

耕平眼前浮现出编辑们一张张恳切期待的脸庞。十年的初版生涯中,责编们一个个离他而去,只剩下现在的三个,就算全都叫上也极为冷清吧。他决定问问矶贝。

“矶贝,那你是怎样等的呢?”

长着大学生般幼稚脸孔的小说家腼腆地说道:“我不爱热闹,所以多半只叫上入围作的责编,找一个包厢,安安静静地等。”

矶贝久忽地笑起来:“结果呢,三次接连落选,还被评审们说来说去。哎,入围直本奖不容易啊。”

入个围就激动得小鹿乱撞的耕平这才渐渐明白此事的严重性。就像庙会里,比起一旁冷嘲热讽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来,坐在左摇右晃的轿子里的人何止辛苦十倍。

除耕平和矶贝久之外的所有青友会成员一致决定,就在索芭蕾等待大奖揭晓。不论他们两人谁得奖,都要过来参加庆功会,如果两人都落选,就直接华丽丽地举行安慰会。不管得奖还是落选,在直本奖揭晓之夜喝到东方出现鱼肚白似乎在众多入围者心里已成为定例。

接下来的三周是如何度过的,耕平现在已印象模糊,他只记得的确如往常一样赶在截稿之前写好了稿子,因为小说杂志的连载页上已印满了密密麻麻的铅字。每天给小驰准备好早餐,隔天把衣物篮里的脏衣服丢进自动洗衣机。但这一切仿佛夏天黎明时的梦境一般浅淡,不真实。更无奈的是,虽然极力想集中精神投入眼前的工作,但心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因此,他很少去想文学奖的事。只是突然想起时,心便会不自觉地开始彷徨。评审会那天,自己将会如何度过呢,结果会如何呢,和矶贝久双双获奖的可能性也不是绝对没有吧,记者招待会、电视台采访的时候该说点什么呢,把获奖怀表拿给小驰看的话,他会是什么表情呢,一个不叫座的作家如黑马般腾空出世,至少能赢得几分尊重吧。

作家的想象力此时大展拳脚,支配着想当然的痴望满脑子无止无尽地空转。虽然卧室里开着透凉的冷气,可耕平的脑里、身体里弥漫的热气让他无法静心入睡。不单只文学奖,其实所有奖项都是一场悲喜剧,只有当自己站上舞台那一刻,才知道嘲笑他人的浅薄和孩子气是多么可笑。

一夜无眠。

睁开眼,已是天明。青田耕平叹了口气,就如自著中所写,自己并无大器之才。的确,获得直本奖的作品拥有入选小学语文课本的特权,社会知名度也不同凡响,但十年前,自己仅是出于对小说的热爱才走进这个世界的,并无半点野心。而现在呢,初次入围就如此得意忘形,这还是那个自己么?

耕平从凌乱不堪的床上坐起,对自己的庸俗厌恶不已。步入文坛前,他曾认为只有德才兼备、人格高尚的人才配当作家,看来并非如此。小说家就是一群普通人。他自嘲着掀开被窝,拖着一双因睡眠不足而摇晃不稳的腿向厨房走去。

等待大奖揭晓的日子里,耕平仍努力维持着与香织的关系。但也正是从这时开始,两人约会的气氛却如夏日的天空般开始渐渐微妙起来。

耕平越来越难以揣测香织赴约的心情。微醉的回家路上,想牵起她的手她却婉转逃开,想吻吻她的脸她却低头回避,被她突然拒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冷淡疏远的次数也与日俱增。

可有时她又莫名其妙地热情,在神乐坂大街上突然当众索吻,在吧台边小鸟依人般温柔依偎。这些举动让耕平很高兴,但有时也手足无措,无所适从。

和年轻女人恋爱,难道真的这么不稳定么?耕平一边拿出钥匙开门,一边自言自语道。身为作家,年收入和同龄的上班族并无两样,不仅未来的生活没保障,还带着一个刚上小学五年级却神气十足的孩子。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严峻的事实,她犹豫了、迟疑了吧。一个中年丧妻的男人或许并非理想的交往对象。但是,被一个年轻聪慧充满魅力的女人折腾得疲于应对的耕平,不知为何,竟从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愉悦。

小说的世界里,作者就是上帝,可现实生活中那个万能的上帝并不存在,恋爱中更是如此。那个经历过无数次恋爱甜蜜,也经历过无数次分手痛苦的山崎玛莉亚,耕平记得她曾说过:“没有哪个女作家可以无条件获得幸福。”

耕平曾怀疑过这话的真实性,但现在他发现,这句话用在一般女人身上同样成立。

“没有哪个年轻女人可以无条件获得幸福。”

把玛莉亚的话如此置换一番,或许可以写进某个短篇,毕竟短篇只需一个主题或是一句提纲挈领的话便足够。耕平终究只能做个彻头彻尾的老好人,如此缺乏魄力和自信,不单在创作中,连恋爱时也暴露无遗。

他现在回想起来,要是当初早些弄清香织的真实想法就好了。那样的话,就不至于在初次入围直本奖的评审会前一晚,让自己的心情跌落深谷了。

青田耕平在浮躁喧腾的心情中一边勉强应付着手中的工作,一边纠结着与年轻女书店店员恋爱,就在他不知不觉间,夏天已悄然而至。距离七月十五日的直本奖评审会,仅剩短短一周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