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耕平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工作。许多资料等着他翻阅,四页原稿纸的散文也即将截稿,可耕平依然心神不定,首次入围直本奖对他的冲击并不亚于彗星撞击地球。

各出版社编辑的祝贺电话不时响起,好不容易决定静心投身工作时,电话铃就不失时宜地响起。电话那头祝贺的话语,让耕平找不出话题长聊却又无法马上说再见。毕竟他们都是衷心地为自己高兴,也是这惨淡经营的十年间一直支持自己、鼓励自己的战友,就算神经再大条,也不能大条到突然挂断人家电话的程度。

(这要持续整整一个月直到评审会结束么?)

耕平真想长长叹口气,文学奖提名的喜悦,竟渐渐变味成忧郁。获奖固然高兴,只是获奖作品只字未改,它作为小说的价值其实并无变化。强迫本身不会自发争夺的小说相互争夺,简直就是造孽。

耕平无心下厨准备晚餐,于是决定带小驰去神乐坂那家他们常去的小餐馆吃饭。那是一家拖家带口、穿着T恤牛仔裤都可安然踏入的无须拘小节的小店。他点了一杯香槟,给小驰点了一杯看似红酒的葡萄汁。

“嘿,老爸,你嘴里一直说的好消息,到底是什么呀?”

耕平故作神秘地一笑:“你猜猜。”

“我知道了,跟香织小姐进展顺利,对吧。哎,老爸还是老爸,你爱怎样就怎样,不过我有话在先,老妈只有一个。”

小孩似乎总能轻易说中大人下怀。

“不是啦。是老爸前不久出版的新书,入围第一百四十九届直本奖啦。”

小驰听到如此有名的文学奖项却似乎没有多大反应。他一脸迷惑地说道:“也就是说还没拿到那个奖对吧,那什么时候确定获奖结果?”

“呃,那要一个月后开一个评审会,才能从六本入围作品中选出一本作为获奖作品。有时会有两本同时获奖,而有时一本都没有。”

小驰不愧是作家的儿子,他抬起眼皮望着耕平,问道:“拿了那个奖,书就能大卖了么?”

“嗯,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说不定能马上加印十万本吧。”

话虽说得轻松,但要实现并不轻松。《空椅子》初版才七千册,若果真能一口气加印十四倍之多的话……耕平正为这种渺茫的可能性心荡神驰,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慌忙打住:“拿不拿得到还不知道呢,老爸初次入围估计很难吧。不过能入围对一个作家来说也是一种荣誉嘛,来,小驰,干杯!”

“嗯,干杯。祝你一举夺得大奖!这样我们的房贷就还得清了,对吧,老爸。”

耕平苦笑着碰了杯,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警告自己,再也不要在孩子面前抱怨房贷没还清,再也不要提及书不畅销之类的话题。

深夜零点左右,一贯是香织发来晚安短信的时间。耕平坐在书房,静静地望着那本早已破旧不堪的刊载有自己处女作的小说杂志时,手机奏响了美妙的和弦,是香织打来的。

“白天非常抱歉,我那时正和别人在一起,所以语气才那么见外。”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耕平不知所措,白天的事他早已不记得了。

“其实听到你入围,我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这样的话,我们书店就会大量订购你和矶贝先生的书啦。”

香织是文艺书专柜的负责人,每届直本奖公布前夕都会预先订购最可能获奖的作品。

“呃,谢谢。但我还是初次入围,能够入围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话虽有几分客气,但却道出了耕平大半心声。不想他忽然话锋一转,问出了一个他本无意知道的问题:“你白天见的那个人,是工作上的朋友么,感觉你那时候的语气挺客套的。”

电话那头的香织似乎屏住了呼吸,微妙地沉默几秒后,她说道:“是啊,我当时都没意识到,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不过得知你入围直本奖,是我近来最高兴的事情了呢。”

这种奇妙的欢快语调,一点也不像香织。耕平也曾试图迎合,但似乎终难合拍,几分钟暗淡无趣的通话后,香织说起明天得上早班,于是挂断了电话。耕平心牵着几缕不平静,出神地望着夜色中的书架。

不出一分钟,手机又响了。它今天也累坏了吧。

藏书网嘿,是我。还没睡吧,赶紧来索芭蕾!”

青友会的老友、历史小说家片平新之助浑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让我给你敬杯酒嘛,大家很快就到齐啦。等你和矶贝来了,我们就开一瓶十万的香槟。哇,今晚真是可喜可贺啊,我们青友会居然入围了两个。听好了啊,赶紧来!”

耕平还没来得及说上半句,电话马上就被他挂断了。不过,要给这个特殊的日子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银座的俱乐部的确是不二之选。耕平拿起钥匙和钱包,蹑手蹑脚地朝玄关走去。

午夜十二点半,耕平打车来到银座,此时索芭蕾已临近关店时间,客人寥寥可数。

“欢迎光临,青田老师,有没有偶尔想起我们这个小店呢?”

椿笑容满面地出门迎接。耕平这才想起,这个月来除了偶尔发发短信,还真是好久不见了。

“哟,来啦,来啦!”

新之助拍了拍身旁的沙发,示意耕平坐下。恋爱小说家山崎玛莉亚、商业小说家大贯正明、传统悲剧小说家江良利俊彦、科幻小说家长谷川爱、鹰派小说家花房健嗣悉数都在,只有矶贝久尚未露面。突然,耕平身后响起一个厚重的开门声。花房拍手道:“噢,另一位主角出场啦。椿小姐,开香槟!记在新之助的账上就行啦,要深粉色的哦。”

椿笑着向吧台后的服务生点了一瓶香槟。

“青田老师,恭喜您。”

矶贝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简单T恤,向耕平伸出右手。耕平和他握手道:“也恭喜你第四次入围。《蓝天深处》写得真不错。”

耕平已记不清,他到底花了多少个昼夜,只为把那个因之深陷泥潭的自己拯救上来。作家之间的互评,往往只有简单的只字片语。虽然其中蕴含着心照不宣的沉重分量,但那简单清淡的言语确实让人心情愉快。

“你们就别在那里互喊助威啦,过来坐,来干杯啦!”

青友会唯一一个直本奖获得者——山崎玛莉亚说道。漫着气泡的粉色香槟传到每个人手中。香槟真有那么甘甜吗?

“椿,再开一瓶粉的!耕平,那本书要加印了吧,不管怎么说,现在可是直本奖入围作品的天下啊。”

新之助劈头第一句,问的不是小说的内容,竟是新书的销路。他大概已经醉晕头了吧。

“呃,跟以往一样,八字还没一撇呢。”

于是,新之助转向矶贝:“小久你的呢?”

年纪尚轻的矶贝久瞥了耕平一眼,说道:“大概……二十版左右吧。”

鹰派小说家和历史小说家齐声叹息道:“什么啊,这是。”

新之助举起空酒杯,对椿说道:“再来一杯!再版了二十次,还入围了直本奖。椿,第二瓶给我算在小久头上,我是绝对不会再请这小子的客了。”

矶贝久笑着挠挠头,喝起手里的粉色香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