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才注意到喊叫声。那个声音并不是我一直隐隐约约听到的,从宫殿的大庭院方向传出来的嘈杂声,而是从西墙外传来的喧闹声,声音似乎发自于兴奋的群众。

猎犬在我们旁边奔驰,我们沿着后墙,小心翼翼地穿过了凌乱飞舞的树影。树影如墨色一般乌黑,夜空则如破晓时一般红得狰狞而疯狂。

在查理的窗口下,后宫的角落中,我们停下来探查了一番。四周似乎没有人影,我们穿过小径,钻进悬于阿多尼斯河畔的树丛中。我可以听到高处传来的鸟叫声,我想那是穴鸟从燃烧的墙上振翅飞起。我从枝干的间隙中窥见悬崖底下的河水被火光染成红色。

我们在阴暗的枫树丛中停了下来,空气中的薄烟袭来,但是从花园中逃出来以后,这种空气闻起来异常清新。查理搂紧我。

“你在发抖,冷吗?”

“一点也不冷,我没有时间觉得冷——而且这里够暖的了!查理,有喊叫声,我们是不是该过去帮忙?”

“不必。”他说:“先别说我一点儿都不在乎葛拉夫和雷门都烧成灰,反正半座村子已经被这声音引来了。而且,这地方烧得像只火把一样,随时会有人抢搭巴士从贝鲁特来这儿看热闹。何况,根本没有人来找你,让他们烧吧。不过,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回来这里做什么?你应该在几哩之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倒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把我带回来了。”我长话短说。“但是你呢?你为什么会回来找我?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亲爱的,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在这个地方整个被浚烟罩住以前,我听到你发出像柴油火车煞车一样的尖叫声。”

“如果换了你,你也会尖叫!但是,别管这件事了——你怎么进来的?他们说你从大门逃走了。”

“我是逃走了。他们想把我麻醉,我假装昏迷不醒,可怜的老杰勤受骗了,我把他打倒,逃了出来。麻烦的是他们击昏我,然后把我关起来的时候,连我的衣服也拿走了……我无法想像雷门怎么会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逃走。”

“他可能需要你的衣服。你知道,他上去把你的车子开走了。万一有人看到他,他希望被误认为你。”

“大概如此吧。不过,他也不该只留给我一床旧毯。而且,我还挺喜欢那件衬衫的,他真该死。于是,我拿了杰勤的钥匙,赤裸裸地冲出去,然后在门房那边随手抓了几件衣服。你不喜欢这些衣服吗?我知道如果有人追我的话,他们会直接从浅滩下来,所以我就以那副打扮在后宫的窗户下快跑。我们的英雄来了,一丝不挂,手里提着裤子,每次踩到蓟草,就像蚱蜢似地跳个不停。”

“可怜的小羊,不过你不是第一个。”

“什么?噢,在后宫里横冲直撞呀。当然……好了,我在树下停下来,穿上裤子。然后,我就听到你的尖叫声了。那个可恶的家伙伤了你吗?”

“那倒不是,我是因为猫而尖叫,不是为了他。说下去吧,我要听听你的故事,你怎么回来的?”

他说话的时候,脑子里一直不停地思索,现在他想到了什么事情,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轻叹。“是的……那时候我在什么地方?噢,在后宫的窗户下——事实上,就在这附近。我听到了你的尖叫声,匆匆地套上裤子和鞋子,冲回大门去,但是他们又把门关上了。我设法推门的时候,所有的动物纷纷四处逃窜,然后我闻到了烟味,我以为万一火势很大的话,他们就会把门打开。但是即使如此,我也没有料到我们会这么幸运,所以我又在这里绕了个圈子。我知道他们抓住我以后,就又把后门关上了,所以我不浪费时间去试那道门。我只是跑到视窗下,爬进视窗,我爬得还不错。”

“还不错!”我第一次从外面注视着视窗,我抬头凝视着陡峻的黑墙。“看起来根本就不可能爬进去!”

“对你高大勇敢的堂兄则不然。不管怎么样,我知道你在花园里。我一爬进去,就看到雷门跃过断桥而过。就是这么回事……我真希望杰勤的衣服能变成袜子,没有什么东西比湿草鞋更讨厌了。你为什么不把头巾绕在肩膀上呢?头巾不太脏,至少没有打湿。我来帮你系上……你的脖子上围了什么东西?”

“噢,我忘记我围上了这个东西。这是我为你求来的避邪的符咒,你说过你要一个摆在车子里。”

“你最好自己留着吧,好像很管用……好了,现在你几乎达到我的标准了。”

“谄媚可是没有用的。”

“我不是在谄媚,你看起来漂亮极了。你的头发上掺着一些杂草,身上的袍子脏得就像从牢里滚出来一样,你的眼睛睁得像水车一样大,黑得像外太空一样。”

“因为我吸了他们的烟。”

“真的呀?”他问:“我料想得没错。味道不错吗?”

“可怕极了。起先你会觉得很愉快,什么事情都不担心,然后你突然觉得全身发软,头痛欲裂,脑子不听使唤。噢,查理,真可怕,他们在卖这种东西……他们已经计划好几个月了——”

“亲爱的,我知道。雷门告诉了我许多事情。你知不知道他是个烟毒犯?”

“葛拉夫告诉过我了。我早该从他的神态和举止猜想出来的,但是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告诉你哈丽特姑婆已经过世了这件事吗?”

“我知道。”

我为之一楞。“你的意思是说你自始至终都知道?你一直故弄玄虚,而且守口如瓶的秘密就是这个吗?”

“恐怕是的。”

“你当初是如何得知的?”

“我猜想的。你难道不知道她和你一样,也患有惧猫症?”

“真的吗?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们在老家从来不养猫的,而且她来我们家时,我们也从来没提过这件事。是的,现在我懂了。我想当我说‘她’房里有猫时,你立刻发觉事有蹊跷。可是,哈丽特姑婆如果真的患有惧猫症,葛拉夫应该知道才对啊?”

“那天夜里他不知道那只猫就躲在那间房里。更可能的一点是,他根本未曾想到这档子事。我们找个看得到的地方谈,好吗?”

我们开始穿过树丛,沿着多石的悬崖顶端前行。

“好的,你继续说下去。”

“唔,就是猫的事情让我大起疑窦,所以我决定潜入探巡,以查明事实真相。雷门允许你四处乱逛显示她并未匿身于那些地区。我想她一定已经去世了。而后我潜入了宫殿,并且发现她的物品,也就是那份可兰经抄本以及那对佛犬被随意弃置,我就更加笃定了。所以那天晚上等你上床就寝之后,我又回去偷窥刺探,结果发生什么事你知道吗?我非但被逮到了,而且还被击昏,遭到拘禁,事情经过就是如此。我们到了,站稳脚步,别让人看到了。我的天!”

我们现在已经来到了转角,而且看得一清二楚。

眼前的景象如同一幕正在上演的彩色电影。高耸入云的宫墙在其后跳动的火焰的辉映下,显得又黑又乱。一座很高的屋顶正猛烈地燃烧着。每扇窗子都迸发出火光,阵阵夹杂着火星的浓烟如浪潮般直朝向围攻着正门的群众们汹涌而去。那些受到浓烟所扰的阿拉伯人乃纷纷回避开来,并一个迳地尖声叫着,兴奋地笑着,等到浓烟散开了以后,又再次逼进宫殿正门,正门打开了,人们急急忙忙地进进出出趁火打劫。在尖声大叫的阿拉伯人群众中,我看到一匹栗色的马,它的毛色就和火光一样明亮,站在那匹马前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约翰·雷门。

他正从那匹马的头上拉下一些东西,似乎是些布料,或是毛毯之类的东西。他一定是想拿毯子把马的眼睛及鼻孔遮起来,好带着马逃出正燃烧着熊熊大火的马厩。当他使尽力气想把马匹拉离群众之间时,马匹只是惊慌失措地退缩不前。

我抓住了查理的手臂。“雷门在那里!他正想把马弄出去。查理,他正跨上马!他就要逃走了!”

“随他去吧。我们也无能为力。葛拉夫是唯一能——哈啰,你看,他们正阻止他,不让他走呢。”

一片混乱之中,有个人蓦地窜了出来,一把抓住约翰·雷门的缰绳,并对他厉声喝斥。而后我看到后者伸出手臂,遥指着身后正烧得通红的建筑物,然后,便快马加鞭地朝我们匿身的树丛奔来。那名阿拉伯人见状亦狂奔了过来。等他跑近时我才看清楚原来他就是那西鲁。有两三名阿拉伯人亦随着跟在约翰·雷门之后紧迫不舍,其中之一还边跑边挥舞着手中的猎枪。那西鲁见状乃停下脚步,一把将猎枪夺了过去,并瞄准发射。

但是那匹栗色马早已沿着宫墙急行,消失在射程之外。它就在我们数尺距离之处的地方跑了过去,而我们身边的猎犬则亦尾随其后,狂奔而去。我甚至连约翰·雷门的脸孔都没有看到。

那发子弹只打到宫殿墙角的石块上,那几位朝我们这个方向奔来的阿拉伯人踌躇了一会儿,见于事无补乃一路谩骂着走了回去。

“我想我们该走了,亲爱的,”查理在我耳际道。“他们随时都会过来这儿,寻找退路。”

“等一等……你看!”

说时迟,那时快,接着发生的事情非但快得难以了解,而且也快得难以描述。

那西鲁也不管他刚刚发射的那发子弹是否命中,便立刻转身冲向大门,其他的群众们也随之蜂拥而上。而后我们看到了亨利·葛拉夫。他正抱着满怀的东西自警卫室跑出来,有一两个人走上前去,假意要助他一臂之力。而后面那西鲁大声怒吼着,然后我看到群众们陡地停下了脚步,并且纷纷转过身去。蓦地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声,葛拉夫顿住了,并且危危颤颤地呆立了好一会儿,而后面那西鲁一边怒吼着,一边跑上前去,当葛拉夫转身对面着他时,他又举起猎枪再发了一枪。

葛拉夫倒了下来。他怀里的物品则缓缓地掉落在地面上。

查理把我拉到树丛之后。

“不行,不行。你去了也无能为力。他必死无疑。我们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亲爱的思蒂。”

我的惊吓非同小可,只能从颤抖个不停的齿缝中迸出几句话来:“是那西鲁。我想——大概是因为莉黛的关系吧?”

“当然是的。那西鲁或许想在葛拉夫制止之前,先把货品搬走,结果他发现了尸体。或者他只是问起雷门她是否已经出去了,我们所看见的是雷门推诿责任,嫁祸于葛拉夫。打起精神来,我想我们能沿着这条路走到下面的浅滩。你走得动吗?我们现在就走了,好吗?”

查理握着我的手,我们便藉着摇曳的火光寻路直下悬崖,而后安然抵达河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