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用手支着下巴,摊放在面前的文稿纸上,一个字都还没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准备写下去。渐近黄昏的天空中飘浮着的几堆鱼鳞状的积云,似乎都现出不满的表情。敞开的窗户里,传来了在操场上长跑的棒球队员们的吼叫声,他们的训练像是快结束了。

一、二;一、二;一、二;一、二。噢--!

我随着他们的吼声,轻轻地加上三、四: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噢--!

星期四下午放学后,阴森森的教室,我和棒球队的那些光头队员之间的单向连带感。

突然,教室的门被打开了,我把刚到嘴边的第N个三、四又咽了下去,吃惊地看着闯进门的女孩。但那女孩好像丝毫没有因为我在教室里而吃惊,她微微点点头算是和我打招呼,于是我也朝她点了点头。

我从没见过那女孩。黑色的长发,细长的脖子,还有一对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以至于她穿着校服走进教室时,看上去显得有些不自然。我想,如果她身着名牌服饰出现在什么时尚杂志上,一定会让人觉得更自然些。

“我说,来这儿干吗?”我问道。

“写检查。”那女孩说。“让我写检查。说是教室里还有一个人,一起写。”

“噢,”我说,接着又问:“怎么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说着,在离门最近的课桌前坐了下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

女孩看上去像是班长一类的人物,怎么也会落到放学后写检查的地步,这让我感到兴趣盎然。女孩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动手打了老师。”

“原来如此。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笑了。女孩回过身去,铺开稿纸,拿出活动笔,开始写她的检查,教室里顿时响起活动笔“咔哩咔哩”的声响。说是写检查,但她似乎是在把一篇背熟了的文章抄写在稿纸上,除了偶尔伸一伸胳膊、转一转脖子之外,她那握笔的手一刻都不停地滑动着。

看样子她不会再搭理我,于是我只得死了心,合着她的“咔哩咔哩”声,开始书写假名字母。

あいうえおかきくけこさしすせそたちつてと……

写完一遍,女孩的手还在不停地滑动,于是我又从头开始写起。

あいうえおかきくけこさしすせそたちつてと……

不知什么时候,操场上光头队员们的训练已经结束了,教室里只有女孩和我的活动笔发出的“咔哩咔哩”和“咯哩咯哩”声在回荡。

咔哩咔哩。咯哩咯哩。

星期四下午放学后,一个个排列在文稿纸上、毫无意义的假名字母,我和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之间的单向连带感。

我把假名字母写了三回半,终于觉得太无聊了,于是停下手来。

“嘿,我说,你打的是谁?”

女孩没回答,看样子她真的在认真反省,专心致志地写着她的检查。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一拳?要不是一巴掌?”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你是几年级的?不是三年级的吧?”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参加什么兴趣小组了吗?”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你的头发,可真漂亮。”

咔哩。咔哩咔哩。

“你看,现在的女孩,都把头发染得乱七八糟的是不是?那样,我最讨厌。我想这一定和我的初恋有关。因为我的初恋女孩,她长着一头非常自然美丽的头发。”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她是我幼儿园时的同班,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但我把她的头发记得很清楚。那头发一直披过肩头,垂到腰际那儿,阳光照在那上面,折射出亮晶晶的光,实在太美了。所以,我想我恋上的肯定不是那女孩,而是恋上了她的头发。我的初恋,挺奇怪吧?”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我没辙了,只得闭上嘴不再和她说话。我努力地回忆那位幼儿园同班的模样,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也许,现在即使我们在马路上擦肩而过,我也认不出她来了吧。不,可能真有这样的事,说不定我们真的曾经在哪儿擦肩而过。我这样胡思乱想着,心里觉得有些伤感。

六点不到一点,老师来到了教室。让学生写检查的目的,并不是要督促学生进行反省,而是要给学生惩罚,放学之后不得回家。这时,女孩的检查像是已经大功告成了,咔哩咔哩的声音听不见了。

“写了吗?”

到教室来的不是命令我写检查的体育老师,而是我们班的班主任芜木。因为芜木平时对上课毫无热情,而对学生又表现出彻底的心灰意懒,所以他在学生中深受好评。

我把写满假名字母的稿纸翻过来,在反面加上了“检查书”的大标题,然后又写了“我已经深刻地反省了”几个字。但我觉得只有这几个字,确实难以体现出自己的诚意,于是又在纸上添了“真的”这两个字。

我拿着稿纸交给了芜木,芜木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他又把眼光落到了女孩递上的文稿纸上,这下,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让你们写检查的,对吧?”

“嗯。”我说。

“是的。”女孩也点头回答。

“你们说,这能算检查吗?这个?”

芜木看着我,哗啦哗啦地摇着我的稿纸。

“还有,你。”芜木说着,念起了女孩写的检查的题目;“关于终身雇佣制崩溃后高中教育的现状。”

芜木又长叹了一口气,而女孩还是用她毫无表情的眼神注视着芜木。

“喂,谁让你写论文来着?这能算是检查吧,这个?”

“老师让我把自己所想到的,坦率地写下来,所以我就这么写了。”

“完全正确。”我插嘴说。

“好,好,行了,我知道了。”芜木说着,嫌麻烦似地摆摆手,“得了,都回去吧。不过,可别再犯第二次噢。”

“这可说不准。”

女孩说。芜木的一条眉毛竖了起来。

“如果对方再对我做同样的事,我也会同样地反击。”

“同样的事?”

女孩如此干脆地断然拒绝,让芜木显得有些不安,他放低声音问道:

“那个,我,事情的经过我不太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不是被好色的中年教师摸了屁股?”我问。

“对方说了非常没有礼貌的话。”女孩说。

芜木没理我,他直直地看着女孩:

“但是,动手打人总是不对的。”芜木说。

“请你不要因为我打人而批评我。”女孩一脸严肃地说道。“我应该突然一把将他推下楼梯,或者放火把他的家给烧了。但我没有这样做,所以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说得太精彩了。”我伸出手,要求和女孩握手。“和我一起转入地下吧,让我们和现有体制作斗争。”

女孩没看我伸出的右手,芜木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

“可以回去了吗?”女孩说。

“啊,是啊。嗯,已经不早了。”芜木说。

“是吗。那好,再见。”

女孩低下头向芜木鞠了一躬,然后拿起放在书桌上的书包,打开教室的房门。她在门口似乎迟疑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对我说道:

“我动手打的,是我们班的班主任三宅老师。不是用拳头,而是打了他一巴掌。我是二年级的,没有参加兴趣小组。非常感谢你夸我的头发。还有,我认为你的初恋很精彩。”

她机械般地说完这些,又鞠了一躬,走出了教室,她那飘逸的黑发消失在教室的门外。我一下子觉得教室里变得有些黯淡。教室里只留下我和芜木两人,我们就像是搞错了返回后台的时间,傻乎乎地被留在舞台上的两个小角色。

“头发?初恋?”

芜木的眼睛从女孩走出去的那扇门,移到了我的身上。

“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还留有女孩气息的空气,说道:“都是些不想让肮脏兮兮的中年教师知道的事情。”

芜木又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