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约莫六岁、剪着小平头的男孩盘腿坐在沙发上。他披着张毯子,打量萨蒂,深不可测的眼中透出好奇的神情。

他手里拿着样东西。“你在找这个?”

是那支蓝色的手电筒,艾玛给萨蒂的那一支,也是萨蒂在树林里不见的那一支。

萨蒂困惑地摇了摇头。

又来了,是幻觉。男孩是她疯狂想象力的产物,又或者是菲利普那该死的酒带来的幻影。可她没喝那么多啊,不是吗?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愉快地问道。他说话有点大舌头,似乎对他来说,半夜坐在萨蒂的小屋里再正常不过了。

萨蒂使劲吞下一口口水,想象出来的东西可不会说话,更不用说她听得清清楚楚。

男孩哼哼地说:“女士,里(你)不会讲话吗?”他挥舞着手电筒,光圈在墙上乱跳。

“这里没有小孩。”萨蒂说。

男孩咧嘴一笑。“有呃,这里有,我就是。”

萨蒂向前爬去,伸出一只手去触摸那幽灵一样的男孩,准备好了一碰到他的脸——噗——他就会一下子消失在空气中。

但他没消失,萨蒂的手触到柔软的肌肤。

她猛地抽回手。“你是谁?你在这干什么?”

男孩没回答,而是掀开毯子,露出一套海军蓝与浅灰色条纹的法兰绒睡衣。

萨蒂皱起眉头。“这么晚了,你应该在家上床睡觉才是。”

“我姐记(姐姐)让我来的。”男孩说。

萨蒂盯着男孩,心中一惊。什么样的姐姐会让弟弟晚上到林子里乱跑?

“她让我给你带点东西,”男孩继续口齿不清地轻声说着,“她本来想自己来的,但父亲把她关进地牢了,因为她前几天晚上跑了出来。”

男孩跳起来,一只手伸进裤兜里,然后掏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你姐姐叫你在午夜出来给陌生人送洋葱?”萨蒂张目结舌,“你父母知道你在这里吗?”

“父亲睡着了,有他陪着我们才能出门。”

“那他发现你不见了,肯定会着急的。我送你回家吧。”萨蒂向男孩走过去。

“可我不想走。”

男孩眼中的恐惧使萨蒂喘不上气,这令她想起了菲利普发火时萨姆的反应。

男孩开始哭泣。“别赶我回去。久(求)你了!”

萨蒂惊慌失措地抱起他,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拥着男孩温暖的身体感觉真好,他与萨蒂是那么的契合。

就像萨姆。

萨蒂在心中一个巴掌拍醒自己。

这个男孩活得好好的,他可不是萨姆。

男孩渐渐停止了哭泣,萨蒂一下子坐到沙发上。

“好了好了,你可以留在这里。只待一会儿,好吗?”

男孩吸了下鼻子。“好。”

萨蒂轻抚着他的小平头。“我叫萨蒂。”

“亚、亚当。”

“你住哪里,亚当?”

男孩瞅了一眼推拉门。

“啊,河对面。”萨蒂猜测说。

亚当点点头,泪汪汪的眼睛望着萨蒂。他张开嘴,想要说话,像是雏鸟在等待喂食。突然他又改变了主意,牢牢地闭上了嘴。

“来杯热巧克力怎么样?”萨蒂边说边把他放在沙发上。

“有棉发(花)糖吗?”

萨蒂咧嘴一笑。“大大的棉花糖。”

点上灯以后,萨蒂就开始在科尔曼牌炉灶上煮热巧克力。她用眼角的余光端详着坐在阴影中的男孩,亚当又小又瘦——肤色惨白,怪不得她误认为他是幽灵。

“好了吗?”亚当一边在沙发上晃悠一边问。

“就好了。”

几分钟后,他们并肩而坐,啜饮着热巧克力,眼睛注视着炉火,谁都没说一个字。

萨蒂知道,最终还是要送他回家去。

但再呆一会儿吧。

“太好喝了,”亚当一面吸起一块融化的棉花糖一面说,“阿什莉会嫉妒的。嘿,想听首她教我的歌谣吗?”

“当然。”

亚当笑了。“夜半时分,天清气朗;两个亡童,拳脚相向。面对着面,背靠着背;挥舞宝剑,子弹横飞。聋子警官,循声而来;亡童中枪,血染尘埃。你若不信,倒也简单;瞎子叔叔,亲眼所见。”

“呃,这挺……有意思。”萨蒂说,“不过,也许下次阿什莉能教你点更好的。”

即使光线昏暗,萨蒂还是能看出他是个英俊的男孩,他母亲可真幸运。

“你妈妈不会担心你吗?”萨蒂脱口而出。

一道阴霾遮住了亚当的眼睛。“她死了。”

“真对不起,亲爱的。”

亚当平静地递过杯子。“我能再来点吗?”

等萨蒂端回满满一杯热巧克力,亚当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萨蒂好奇地观察他,看他唇上胡子状的巧克力渍,看他满足的笑容,看他胸口轻柔的起伏。

毋庸置疑,她的小屋里有一个活生生的小男孩。

“这下可好,”萨蒂嘀咕道,“现在我该怎么办?”

落地钟指着凌晨四点。

萨蒂看着亚当。或许让他睡一会儿,过几个小时再送他回去也不迟,但愿自己能在他爸爸醒过来之前送他到家。但萨蒂确实很想和亚当的姐姐谈谈,萨蒂估计她可能就是树林里的那个女孩。

萨蒂坐在亚当身边,想起了他刚才说过的一句话。之前由于洋葱的干扰,那句话她当时没在意。

“父亲把她关进地牢了。”

地牢肯定不是指地下室。

她不能因为一位父亲不让孩子跟陌生人说话或是夜间外出而责怪他。但首先他们为什么要来找萨蒂?他们为什么要送她礼物?又是谁在树林里击倒了她——他们的爸爸?

萨蒂的目光在熟睡的男孩身上徘徊。

他爸爸要是发现他溜出来会怎样?

萨蒂把毯子拉到亚当的肩头上盖好。当亚当在睡梦中挪近萨蒂,脑袋枕在她膝头的时候,萨蒂被这种亲密的接触吓到了,大气也不敢出,内心深处的渴望润湿了她的眼睛。在坠入梦乡之前,她还记得亚当幼小、温暖的手滑到了自己的掌心里。

几小时后萨蒂醒过来,亚当已经离开了——带走了灰色的毯子。如果不是咖啡桌上的蓝色手电筒和排列在橱柜上的五样东西,萨蒂大概会以为那只是一场梦。那五样东西分别是:巧克力棒、信封、甘草糖、钢笔和……一个洋葱。

“你和你姐姐都很怪异,亚当。”

萨蒂毫不迟疑地撕下巧克力棒的包装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喝了热巧克力,早餐还吃巧克力棒。天啊,萨蒂,你会长胖的。”

她没用几秒就吞下了巧克力棒。

穿好衣服后,萨蒂走出门去。

“是时候去和我的女房东聊两句了。”

艾玛小屋的内部装潢是乡村与牛仔风格的大杂烩。粗糙的木墙上钉着废弃的马蹄铁,门廊贴满了牛仔竞技表演者的照片,都是她丈夫骑手生涯留下来的纪念品。

艾玛指了指一张照片。“这就是老魔头。”

萨蒂凝视着那头脏兮兮的公牛,这牲口目露凶光,恐怖而粗野。怎么会有人想要和这样一只动物——好像个杀手——同场竞技?

“克利福德就是享受击败它们时的刺激感。”艾玛嘟囔道,好像是看穿了萨蒂的想法。“他总是蹬上靴子,抓好缰绳准备比赛,直到最后一次,魔头把他甩了出去,就跟吐口唾沫一样。”艾玛感慨地盯着照片。

“我有事要跟你谈。”萨蒂说。

“什么事?”

“河对面的孩子。”

艾玛走到餐台前,倒了点茶,又将一只瓷杯递到萨蒂面前。

“坐下说,”艾玛说,“我可有点担心你了。”

“为什么?”

“我看见你买了不少酒,我知道这代表什么。”

“预兆?”

艾玛抿起嘴唇。“酗酒的预兆。我知道酒精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尤其是对你的精神。它毁掉了我的克利福德,这就是为什么魔头能把他甩出去。那畜生从一里外就能闻到酒味,而且克利福德老眼昏花了,没有躲开,魔头才踩死了他。”

“听着,我很抱歉,但我不是来谈你丈夫的事的,也不是要谈我偶尔喝口酒的事,我是为了河对岸的男孩和女孩来的。”

“什么男孩女孩的?我跟你说过这里没有小孩。”

“当然有。”萨蒂争辩道。

艾玛悲伤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一看见你我就知道了,萨蒂,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缠上了你。”

“我看见他们了。”

“那好……告诉我他们叫什么?”

“阿什莉和亚当。”

艾玛手里的杯子差点掉了。“没开玩笑吧?”

“当然没有。我看见他们了,还和他们说过话。那一晚,我在树林里遇见阿什莉,昨晚亚当还来找过我。”

老太太的眼中涌出泪水。“那不是真的,亲爱的。”

“为什么要你相信我就这么难呢?”

艾玛急忙把茶杯放到托碟上,茶水都溅了出来。“萨蒂,你不可能见到亚当和阿什莉。”

萨蒂不满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亲爱的……他们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