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蒂一直睡到将近午餐时间才醒来。她喝了杯速溶咖啡,抓上皮包和笔记本电脑,然后顺着小路走到奔驰车跟前。她钻进车里,插好钥匙,打火。排气管喷出的气流吹起几块细碎的石子,跟着就死火了。

“别挑这个时候啊,该死的!”

萨蒂又试了两次,引擎终于启动了。

开往欣顿的路上风平浪静,她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张小丑和萨姆的照片上,避免去想利娅和菲利普的事。

“无论我怎么做,你都回不来了,萨姆。”萨蒂对着空荡荡的后座说。“他们可能永远找不到雾魔,但我不能就这么装做没看到那条线索,我必须告诉别人,接下来事情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这么快又要充电?”萨蒂走进酒吧,埃德迎面问道。

“其实是我有些事要问你。”

埃德微微一笑。“尽管问,亲爱的。”

“欣顿这儿有无线上网的地方吗?”

埃德讶异地看萨蒂一眼。“有,咖啡小筑,就在那家卖酒的旁边。咖啡馆门口就有一个大招牌,一眼就能看到。”

“谢谢。”

埃德投来关切的眼神,萨蒂装作没看见,只说了声再见,便开着车疾驰而去。埃德说得没错,一个写着免费无线上网和介绍当天特烹咖啡的广告牌就摆在咖啡小筑门口。这家小咖啡馆只有4张桌子。听见萨蒂问能不能上网,柜台后面的男孩用空洞的目光盯着她。

“不过你得点一杯咖啡,”男孩儿说,“香草咖啡怎么样?”

“什么都行。”萨蒂答应着,递给他一张五块钱的钞票。

一分钟后,萨蒂坐在桌子边上打开电脑,把萨姆和小丑的照片通过网络精灵传到杰伊的电脑上。她离开的时候,保丽龙杯里的咖啡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

回家之前,萨蒂拐进那家卖酒的店里又买了一瓶朗姆酒——店里最大的一瓶——和一箱可乐。萨蒂掏出VISA卡时,穿着亚伯达大学T恤衫的收银员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她,似乎非常吃惊。

“我得核对一下身份证件,”那女孩使劲嚼着嘴里的粉色泡泡糖说,“最近我们收到很多假信用卡。”

萨蒂把自己的驾驶证从柜台上推过去。

口香糖女孩做了个鬼脸。“看起来不像你,你现在头发短很多,而且你——”

“而且我今天的头型很糟糕,我知道。”

讽刺的是萨蒂那天早上连头发都懒得梳,牙齿也没刷,没有洗澡,也没化妆。过去一个月,她的体重至少掉了7公斤,或许有差不多9公斤,现在她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单薄的身子骨上。

口香糖女孩无精打采,动作迟缓得跟僵尸一样,就像那些没有地方可去的年轻人,除了呼吸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就连呼吸似乎也要费一番力气。

终于,女孩把卡和证件递还给萨蒂,一次一张。

“要不要拿一个纸袋装着?”女孩指着朗姆酒问。

“不用。”

萨蒂一把抓过朗姆酒和可乐,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她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枪响。萨蒂大吃一惊,跳了起来,瓶子也差点掉在地上。她转过身,看见那女孩正把黏糊糊的粉色口香糖从嘴边撕下来。

“对不起,”口香糖女孩傻里傻气地笑起来。“大姐,你看起来像有人朝你开了一枪还是怎么的。”

萨蒂张开嘴想回答,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她回到车上,翻下挡光板注视镜子里的自己。“好吧,判决下来了,各位。萨蒂·康奈尔,《纽约时报》畅销书作家,看起来很糟。不,她看起来像坨狗屎。”

这骂人的功夫就是小菜一碟。

回到木屋后,萨蒂打通杰伊的电话。

“照片收到了。”杰伊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是他,杰伊……是雾魔。”

“我们正在查,萨蒂。那附近有几个监控摄像头,我们希望也许能有一个拍到他的车牌号,或是汽车的样子,一些蛛丝马迹,或许我们还能逮到他。”

“太好了,”萨蒂说着,声音很空洞,“晚些总比永远抓不到强,我想。”

“萨蒂,我们在尽一切——”

“我知道,”萨蒂呆滞的目光在屋内游移,最后落到墙上那张萨姆的照片上。“但已经太迟了,不管你做什么,萨姆都回不来了。不是吗,杰伊?”

萨蒂听见杰伊叹了口气。

“一有收获,我会马上打给你。”杰伊说。

第二天晚些时候,杰伊打电话告诉萨蒂一个坏消息。

“摄像头什么都没拍到。我们打算做街头调查,看有没有人记得他,这可能需要几天时间。”

“尽你所能,杰伊。”

萨蒂把关于雾魔的想法丢到一边。对她而言,找到雾魔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她不愿意去想那旷日持久的法庭审判,还有随之而来的疯狂媒体。她就是无法理解坐在谋杀自己儿子的那个男人对面有什么意义,或是在陪审团面前作证,说自己眼看那人带走萨姆。

而且任凭他这么做。

有时,萨蒂的思绪也会飘到马修·博尼克那里。一想到他,萨蒂就会无奈地摇头。如果雾魔如此冷酷地残害并杀死萨姆,科特妮一定也已经死了。萨蒂告诉自己,马修是幸运的,他不用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去。

接下来的两天,萨蒂一心一意地完成《疯狂蝙蝠》的插图。她每次瞥见书名都会大笑起来,说实话,那更像是一种嘶哑的尖声大笑。

“是啊,你也要变疯狂了。”她告诉自己。

晚上上床睡觉之前,萨蒂沉醉在朗姆酒产生的朦胧世界中,对那只乌鸦接连不断的叫声充耳不闻。第二天早上,她打开阳台的推拉门,很好奇会有什么奇怪的礼物在等着自己。继巧克力和信封之后,她发现了一条甘草糖。第三天,什么都没有。这天早上,她发现了一支笔,她把它扔进画具旁边的一个罐子里。

白天,萨蒂与脑海中的利娅和菲利普展开角力。

她默默地下定决心,重新读了一遍利娅的信。她感受到利娅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深深悔恨,但这不能弥补挚友对自己的背叛。

她不知道秘密只会引致毁灭吗?

“三年来,你假装是我的朋友,可自己却一直藏着这个可怕的秘密,你和菲利普。你可以告诉我的,利娅,也许我还能理解你,我甚至有可能原谅你。可你掖着不告诉我?我真没办法理解。”

萨蒂想起那天利娅出现在菲利普的书房里,她说她的书不见了,她是去找书的。

又一块拼图归附原位。

“啊,我敢说你找的是这个。”

萨蒂把利娅的信折起来放到茶几上,心灰意冷地拿起利娅的照片。“你怎么能和我的丈夫睡觉?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盛怒之下,她想都没想就把利娅的照片扔进了垃圾筒。

萨蒂感觉四周的墙壁好像在冲自己挤压过来。

“我得离开这里。”

于是她逃到欣顿,去给电脑和手机充电。

萨蒂坐在埃德的酒吧里,一边呷着朗姆酒加可乐,一边在一张餐巾纸上信手涂画,构思萨姆那本书的最后几幅插画。就快大功告成了,她倦怠地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合起眼睛。房间里洋溢着萨拉·韦斯特布鲁克甜美的歌声——天真、纯洁……充满希望。

但我已经没有希望了。

“再来一杯?”埃德轻声问道。

萨蒂睁开眼,摇一摇头。“你那玩意儿里面的歌还真是风格百变。”她向自动点唱机扬了扬头。

埃德笑着说:“我喜欢支持加拿大本土有才华的歌手。”

萨蒂站起身准备离开。她正要把餐巾纸揉成一团,但刚才在不知不觉中画的那些东西让她的双手颤抖起来。餐巾纸上画满了无穷的符号,纸中间写了一个词。

萨姆。

“我的小家伙。”萨蒂低声说。

“你还好吧,萨蒂?”埃德在吧台后面问。

“不好,不过会好起来的。”

埃德忧伤地看了萨蒂一眼。“酒水算我的。”

萨蒂匆匆点了点头,收起电脑和手机充电器。出于好奇——而不是因为想打给任何人——她查了一下留言,她父母两条,利娅一条还有菲利普四条。

“一定是在愁他的文件去哪儿了。”

萨蒂把手机塞进牛仔裤口袋里。

想到自己对眼皮底下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萨蒂怒气冲冲地飞车开回木屋。到木屋跟前时,她已经说服自己相信,这几年来利娅和菲利普一直在乱搞,她的整个婚姻、她和利娅的友谊都是骗局。

萨蒂把电脑包丢在门边,自己冲进厨房,从橱柜里猛地抽出一瓶赤霞珠,斟上满满一玻璃杯,见鬼去吧菲利普。她要喝着那个王八蛋的珍贵葡萄酒,庆祝自己脱离他重获自由。

萨蒂露出讥讽的笑容。“为了真相和自由,干杯。”

第四杯下肚后,她不再计算杯数。有什么意义?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软弱。

萨蒂很高兴酒精溶入自己的血液,带来头晕目眩的感觉。酒精几乎让她忘掉自己那拈花惹草的丈夫,还有那个背信弃义的好友。酒精几乎遮住了她脑海中这两个人颠鸾倒凤的画面。酒精也几乎让她忘了萨姆。

几乎。

那天晚上,她真希望自己已经死去。

一幅幅可怕的画面向萨蒂展开攻势:血淋淋的手指,萨姆的小脚趾,苗圃里血肉横飞的大爆炸。一张张脸在萨蒂眼前飘过,愤怒的对话片段偷偷潜入她呆滞的大脑中。菲利普,他怪自己害死了萨姆。利娅,她质疑自己见过雾魔却决定保持沉默。她的父母,他们因为自己嗜酒而感到丢脸。他们都伸手直指萨蒂,谴责她。

“这都是你的错。”他们喊着。

然后萨蒂看见了他。

雾魔。

他藏匿在木屋卧室中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床边燃烧着的油灯投射出昏黄的灯光,映出他闪烁不定的眼睛。他走进光线中,脸画得和克兰西极为相似。

萨蒂啜泣着往后退,直到靠在床头板上。

“嘘。”雾魔低声说,仿佛在安慰一个孩子。

“离我远点!”

对方毫不在意,悄无声息地向床边靠近。他举起一只手,挥舞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切肉刀,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滚动着两颗蓝白相间的小弹子。

可那不是弹子,那是眼珠子——萨姆的眼珠子。

萨蒂盯着它们,毛骨悚然。“萨姆?”

“你儿子已经死了。”雾魔的嘴向她移近,嘴里散发着污水的腐烂气息。“现在我要把你剁成碎块,血淋淋的碎块。”

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迅速地砍下来,萨蒂紧闭双眼发出一声尖叫。“不!”

一阵微风从她身上拂过,但仅此而已。没有火辣辣的痛楚,没有痛苦不堪的死亡,只有安静。

萨蒂睁开眼时,雾魔消失了。困惑袭上心头。他在哪里?躲在暗处?

萨蒂伸手摸摸油灯。

灯是冷的。

雾魔只不过是一个惊悚的恶梦。

“但感觉如此真实。”

萨蒂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抽泣,整个人控制不住颤抖起来,接着她皱起眉头。这里怎么这样冷?

萨蒂咕哝着坐起来,目光锁定在一样不在原位的东西上。

那扇敞开的窗户。

她想起萨姆被带走的那个晚上,那个充满征兆的晚上——要是自己注意到就好了,萨姆的窗户也是打开的,就跟现在一样。

但雾魔不在这里,那又是谁在开我的玩笑?

萨蒂觉得自己像是参与了一场猫捉老鼠的疯狂游戏。这不是错觉——她就是那只老鼠,现在她玩够了、玩腻了。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萨蒂呻吟道。

她每一寸的身体都紧绷起来,双手握拳,想要捶打某些东西、某些人——菲利普、利娅。

还有雾魔。

“别再来了!”萨蒂嘶喊着。“别他妈的再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床上一跃而起,伸出手“啪”地摔上窗户。窗外,月牙高挂在树顶上,散发着朦胧的光芒,一团闪亮的雾气漂浮在地面上。萨蒂凝视着雾气,不知道是不是它引发了自己的恶梦。

她把额头靠在冰凉的玻璃上。

外面万籁俱寂。

但有人打开了我的窗户。

“好吧,你现在不可能再回去睡觉了。”

萨蒂伸手摸过自己的睡袍披在身上。屋里黑漆漆的看不清,她摸索着穿过昏暗的客厅,来到壁炉前,里面暗红的余烬奄奄一息地闪动着。萨蒂摸索着去拿左边篮子里的引火柴,往壁炉里扔了几块,火星立刻从木柴下面窜起来。然后她把两块木头架在上面,但它们只冒了点烟,发出几声轻微的“噼啪”声,像在对萨蒂表示蔑视。但萨蒂知道它们迟早会烧起来,于是眯起眼观察屋里的两扇窗户、推拉门和后门。

“等一切结束,这木屋就会像诺克斯堡一样被封锁起来。”萨蒂喃喃自语。“但首先我需要支手电筒。”

萨蒂在茶几上摸索着,寻找那支在镇上买的手电筒,手指所到之处都空无一物。

“我确定是放在这里的。”肯定掉地上了。

她的手摸过地板。

什么都没有。

“你究竟把它扔哪儿去了?”

迎面射来一道刺眼的光柱。

萨蒂尖叫着往后跳了一步,心狂跳着,就像要蹦出来似的。

“在找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