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开的是约翰的吉普车,她将车子开进车库,停在她的“本田”车旁边。她抱着那只叫灵的意大利小狗,从烘干机里抓起几块毛巾垫在一只空着的纸箱子里,接着,将这小动物放了进去。

她站起身时,眼睛发黑,一阵晕眩。就在她眼前,有一小块空位置,在她搬出去之前,她父亲那把猎枪多年来就一直斜靠墙放在那儿。如果不是约翰逼着她在搬家时把所有她的东西都一块儿搬走,她就不会是一个谋杀犯。

车库的门开着,可以看到外面的动静,她走到边上,眼睛搜寻着街上,想看看是否有什么她不认得的车。警察可能正监视着她。街上什么人都没有,她安心了,匆匆绕过“本田”车进了屋。

约翰在厨房里,刚要将一只鸡放进炉子里去烤。他背靠在柜台上,脸朝着莉莉。他那浅蓝色的棉衬衫皱皱巴巴的,腋下的汗渍宛然可见。

“她还在睡。”他开口道。

莉莉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倒在沙发上,她感觉得到,他一直在背后盯着她。本地新闻报道还没有播完。

“你在听吗,莉莉?你至少能应一声吧?”

“我听见了,我要看新闻报道。”她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电视画面。

约翰打开炉门,又猛地关上了。拿出一把小壶,又“砰”地合上了盖。她能听见他点燃打火机的声音。电视里正在放洛杉矶暴乱的连续镜头。到目前他们报道了至少十一起大火,受伤者无以数计,其中有两位消防队员受伤,还有一位被开枪打死。

什么都还没上电视,莉莉心想,仍旧盯着电视画面,等待着。

“我是不是该叫醒她,起来吃饭?”那位女新闻播报员还在播报,回到日常报道上。

“另一项愚蠢的暴行发生在今天凌晨,一位二十八岁的奥克斯纳德男子丧生。据警察说,这是一次警方所谓的与帮派有关的驾车射杀逃逸事件。那位男子的兄弟惊恐地目睹……”

“莉莉!”她尖叫道:“闭嘴,约翰!”

“……身份不明的袭击者,将那名男子打死在其位于奥克斯纳德科罗尼亚地段的住处。”女播报员朝男天气预报员堆起一脸假笑,“那么说,看起来雨已经停了,史都华。要不然,我们还能用雨水去救那些熊熊燃烧的大火。”

莉莉按了下遥控器上的按钮,关掉电视机,起身走到厨房的吧台前。

“对不起,约翰。”

他们的眼神碰在一起,莉莉在他的眼神中搜寻。一个目击者,那人的亲兄弟,目睹她杀了他。

对不起,她对死者的兄弟说。

对不起,她对约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咒语附身一般,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那个在血泊中挣扎的形象又出现在她眼前。

她想对约翰说出那三个字,告诉他她干了什么,让他跑过来安慰她,可他不会给她安慰的。他的眼里冒着火射向她,像要烧穿她似的,她说不上来。他太虚弱了,太靠不住。一开头,她把他看作安全的避风港,可是他只是个只有一个斜面的屋顶。

约翰狠狠地抽着烟,烟雾在他的嘴里盘旋着,化作两股轻烟从两个鼻孔喷出。那只小狗在车库里“呜呜”地哀叫,约翰朝传出声音的方向望去,迷惑不解。

“我替莎娜买了只小狗,这是我目前惟一能做的事。明天我会向社会福利处查询,给她安排一个好的心理医生。”

莉莉从车库里抱回那只小灵,正要往莎娜的房间走,又停住脚回头对约翰说:“我去叫醒她。这样她今晚就能睡着,明天早晨好到学校上学。”

约翰脸上掠过一抹惊讶的神色。他把香烟戳在已经满满的烟灰缸里,熄灭了:“你是在跟我说,孩子经历了那种遭遇后,你还坚持明天要把她送到学校去?你这人真是不可思议,莉莉。”

“别那么说我,只会使我心烦。”她吸了口气,鼓起胸脯,“是的,她得去上学。如果你宠着她,你整个人都会垮了,呆在家里不去工作,只会坐在她的旁边围着她团团转,她就会断送在疑神疑鬼的阴影里。让她回到学校去,回到她的朋友中间,过正常的生活。在这个问题上请听我的。”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他转身从橱子里拿盘子。

穿过黑暗的走廊去莎娜的房间时,莉莉想象着他们会来逮捕她。她仿佛看见警车就停在门前,邻居们都来围观,当她反剪双手被带走时,莎娜大声哭着,一不留神,那只小狗被她搂得“呜呜”地叫出声来,竭力想挣脱她的怀抱。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轻轻地拍了拍莎娜的肩膀。莎娜全身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搁在枕头上的柔柔的脸,她看上去那么年轻幼小!那么脆弱!

那么圣洁!翻了个身,她朝她母亲睁开眼睛,在床上坐了起来。莉莉将那只小狗放在她的腿上:“这是你的新朋友?怎么样?”

“噢,太可爱了!它是什么种?那么小!”她抱起小狗,将它贴着自己的脸,鼻子对着鼻子。

“我爱它!噢,我爱它!它是女的还是男的?”莉莉在床沿上坐下,回答道:“它是只意大利灵,跟你一样,是个女的。你还得替它取个名字。不过,首先你得穿上衣服去吃饭,爸爸都准备好了,闻起来香极了!”莉莉和莎娜都在几秒钟内将她们盘子里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给约翰只剩了一点点,约翰说他吃过中饭了,没关系。那只小狗在地板上跳跃着,一会儿蹲坐,一会儿又打个滚。

“我把你放在那所房子里的新衣服都带过来了,在车里。”吃过晚饭后,约翰像往常一样,好像在电视机前生了根,莉莉动手收拾桌子时,对莎娜说:

“要是你愿意,你明天可以穿上其中一件新衣服去学校。”她转过脸看莎娜的反应,一时呆住了,那孩子正拿起桌上的盘子往洗涤槽走去。莎娜从来没有主动收拾过桌子,不跟她闹翻天,她是不会自愿干活的。

“好的。”莎娜说,眼睛却看着她脚边的小狗。

“我们就叫它狄公主,不,狄淑女。你知道的,就像《淑女和流浪汉》里的狄公主,嗨,到这儿来,狄!到你妈妈这儿来!过来,小公主!”洗完盘碟,莉莉和莎娜一起走到莎娜房间,度过今晚还剩下的那段时光。

莉莉帮她挑选了第二天准备穿的一身套装,接着,在她身后坐下,边梳着她的一头长发,边琢磨着她到底在想什么。最后,莉莉放下梳子,紧紧地抱住了她。莎娜的头往后一仰,倒在她母亲的肩膀上。莉莉的手指顺着纹路轻轻地触摸着她的眉毛、眼睑,微微上翘的鼻子。

“你小时候,”她耳语道,“我经常这样哄你睡,你还记得吗?”

“记得。”她轻声说。

“你还记得圣诞节的事吗?你在走廊的壁橱里发现了所有的礼物,你把它们都打开了,玩够了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了原处,我想,要是当时被我发现,肯定会笑得半死,你真是个小精灵!”

“记得。”

“还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溜冰,搞错了,溜进了男孩们的淋浴室,把那些男孩都吓死了,你没忘吧?”

“我没忘。那回的事更好笑,奶奶在电影院里走到男洗手间去了,我们因为怕难为情,自己不敢,只好叫引座员进去把她领了出来,而奶奶呢,怎么也出不来,她的腰带被钩住了,紧张得怎么也站不起身。真好玩!”

“没错。”莉莉附和道。然而,她们俩谁也笑不出,笑声似乎不再属于她们,甚至,连对笑声的记忆都是扭曲变形的,就像她们一度说得挺流利的外语,却不再理解其含义。

“你现在能睡着吗?”

“睡不着。”莉莉走了出去,过了几分钟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片在医院时他们给她的安眠药,连同一杯水一起递给莎娜。

“你想睡到我们床上,跟我们一块儿睡吗?”

吞下药片后,莎娜将小狗抱在臂弯里,身子转向内侧,眼睛盯着墙说:

“我就睡在这儿。”

“你不是非去上学不可的。我想,去上学会是个转移你的注意力的好办法,不过,你要是没把握,就别去了。”

“我会没事的,妈妈。”临走前莉莉吻着孩子,附在她耳边低声说:“生活还是要继续,虽然这并不是我这会儿要对你说的最重要的事,可是这是个最根本的事实。”

莉莉走到卧室,衣服都没脱,脸朝下躺倒在床罩上。翻了个身,仰卧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不一会儿,她的眼睛合上了,身体渐渐沉入黑暗,但每次她都奋力挣扎,使自己恢复知觉,眼睛睁得大大的,搜寻着四周熟悉的景物。

她想象着有条绳子,她可以将它一头系在床头柜或绿色的大椅子上,另一头缠住她的腰部。这样,她就不会一头坠入地狱;这样,她就可以把自己再拉回来。他死了,她还活着。可是,在这迷蒙梦境的冥冥世界里,他却永远都死不了,一直纠缠着她。莎娜卧室的门开着,她听见约翰在跟她道晚安,他们的声音都压得非常低沉。

眼睛仍然盯着天花板,莉莉听见约翰进来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打开门!”莉莉说,“我好听见莎娜是否需要什么东西。”

“一会儿我就把它打开,我只是想跟你谈谈,然后我就睡到沙发上去。”他靠在门上,手背在后面,声音低低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莉莉侧过身看着他:“我们继续生活,约翰。此外,我们还能怎么样呢?”

“我指的是警察,莎娜,还有我俩。”

“警察会进行侦查,想办法找到他。在他们找到他之前,不会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做什么。”

“就照你平常一直做的那样去做。陪陪她,她要是想说什么话你就听着。”

莉莉起身朝浴室走去,她正想把衣服脱了,约翰跟了进来。

“你想待在这里吗?你租的那所房子怎么办?”他站得很近,莉莉退了一步。他的呼吸、他的衣服,甚至他的头发上,都散发出一股烟味儿。

“我没法住在那所房子里,约翰。莎娜在那儿再也不会感到安全。我只好放弃它。”

她走进浴室,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将自己的衣服堆在地板上,她从挂钩上取下他的睡衣穿在身上。

当她打开浴室门时,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你可以搬出去住。”他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

“我不搬出去!”他咆哮道,“这都是你的错,你要知道,你甚至连后门都没关,他就是从那儿进来的。”她的脊背一下变得僵硬,血直往脸上冲。

“滚出去!”她厉声喝道,竭力想把声音压得低一点,“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我不会搬出去的,你再说也没用,莉莉。我要待在这里跟我女儿在一起。”

“那就待着吧。”莉莉厌恶地说,“可是你不能叫我离开,不管你搞清楚搞不清楚,她需要我。她需要我们俩,你的需要这会儿狗屁不值,约翰!别的一切都不重要。”他转身出了房间。

“把门开着!”莉莉说。

她趴在床上,手心里抓了一把白色的床单。她用力一扯,折角的地方松开了,露出底下的床垫。她索性坐了起来,猛地拉掉床单,寻找着那块旧污渍,急切地想看它一眼。

在她睡的那半边床的中央,有块红褐色的血迹,那是莎娜才几个月大时,她流产时留下的,那本来应该是莎娜的弟弟或妹妹,却只剩下了这点痕迹,如果不流产,她就不会去上法学院,莎娜就不会被强奸,那是个要命的污点,虽然只是那么小小的一点而已。

她把床单扔在地板上,就直接睡在床垫上,并将自己的脸贴在那块血迹上,开着床头灯睡着了。

不一会儿,她梦见自己走在齐膝深的黑水里,她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大踏步地前进,水花飞溅在她身上。越往前走,水越来越深,但她不能回头。前面远远的,莎娜站在那儿叫她,她的头发直直地扬起,声音纯净、清澈如女高音歌手。

莉莉突然睁开眼睛,全身都是汗。她转过身,看见莎娜正站在门口。

“天哪,出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我睡不着,妈妈。我害怕极了!”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哭腔,就像个幼小的孩子,“他还会来,我知道他还会来。”

莉莉拍了拍她身旁的位置,莎娜走了过来。

“跟我一起睡吧,宝贝!”

莎娜一躺到床上,莉莉就关掉了电灯,她们在黑暗中交谈着:“莎娜,我要你听我的,相信我!我知道这很难,我知道你很害怕,可是他决不会再来了!你听见了吗?我向你保证,他永远也不会再伤害你了!”

“你怎么知道——你没法向我保证。”莉莉凝视着黑暗。她还能再说什么?她夺走了一条生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能平息伤痛,她再也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