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从大卫的朋友家接他上学后,就直冲办公室,打电话给克伦。

当她告诉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之后,他吓坏了。

“我可以过去跟你说吗?”安说,“这里面有些事情需要让你知道。”

克伦沉默了好长时间,然后才问道:“你不能就在电话里说吗,安?我现在忙死了。我不到三十分钟就要上法庭。”

他就不能花点时间听她说话吗?她气恼地想。

“不!”她说,“我不想在电话里说,我办公室没有隐私的。你也知道,克伦,那花不了几分钟。我现在就过去。”在他能再反对之前,她就挂断电话,向隔壁大楼走去。

凡翠拉郡地检处的办公室和缓刑部门的格局一样:一个大空间隔成许多工作位置。但是助理检察官却拥有真正的办公室,环绕在开放空间外,全都有窗户。安到那里时是八点四十五分,一天中最忙的时间之一。检察官们赶着在上法庭前,把笔记和辩词再复习最后一遍,列表机不停地印出东西,电话响翻天。

安走进克伦的办公室,带上门。他听到关门声而抬起头,“坐,安。原谅我在电话里那么鲁莽。不过今天是星期五,这礼拜忙得要死。”

忙得要死?你真该来过过我的日子,安想。但她看着他时,气全消了。他穿着深灰色西装,一件淡紫色衬衫,还有那双惯例的牛仔靴,看起来又豪迈又英俊。

“不管怎样,”他继续说,“我希望我们明晚可以在一起,共度一个美好的夜晚,把其它事情都抛开。”

“听起来不错。”安说。虽然现在她可不认为自己有可能把目前发生的这些事情暂时忘掉,但是一个晚上被克伦搂在怀中,仿佛正是她所需要的。

“大卫这个周末要跟他的朋友到魔术山去。我们到时就可以在一起。我想你!克伦,我们已经好久没在一起了。”

“我知道。”他说,迎上她的目光,“我也想你,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好难过你发生的事……所有你受的苦。那真是可怕!”

安开始眨着眼泪。只要没有人表示同情,她就没事;一旦他们说了,一旦她在他们眼里看见同情,她的冷静就瓦解了。就在她要开始把生活调整回来时,又整个被打乱了。从被射伤后她就没有跟克伦做过爱。她的身体已经渴望着他,他抚摸的方式,他闻的方式,他撩拨她的方式。

那让她想起她来这儿的目的。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听好!我知道你会认为我疯了,克伦,但昨晚那个男人……”

她正要把她对汉克的怀疑告诉他,电话响了起来,他眼中露出奇怪的神色。

起初克伦不理它。

“继续,安,我在听。昨晚的那个男人怎么样?”

“你不要接电话吗?”电话停了,但立刻又开始响。

“听好,我很抱歉你这么忙还来打扰你,这个可以等。接吧!有可能是什么重要的事。”

“不,安,真的,”他焦急地说,“不管那是什么,都可以等。”

看到他这么在乎她,一阵温暖涌上来。电话声终于停了。安张开嘴刚要说话,它又响了起来。

“狗屎!”她说。时机过去了。

“接吧!否则他们会一直打来。我已经开始头痛了。”她在另一声铃响中,揉着前额,“该死的电话响个不停,我没办法坐在这里讲话。”

克伦伸手想要按免持听筒键,没有按到,气得猛抓向听筒,差点把电话打到地上。一听到对方是谁后,他把椅子转过去背向安。

“不!”他对电话吼着,“我已经自己处理好那件案子了,已经在档案里了。”

安静静地坐着等待。然后她站起来,决定待会儿再来。

克伦站起来走近她,把安抱在怀中,背靠着门,以防有人进来。

“我们要把索耶的案子办好,安。别担心!有必要我会日夜不休地工作。”

他的接近让安觉得窒息,感到呼吸变成碎乱的喘气,昨夜的情景涌上心头。那男人的味道,他碰触她的那种恶心的感觉。她两手僵直在身侧,背上的肌肉变得跟水泥一样。她反射地逃避男人的碰触,就算是克伦。

“相信我!”克伦轻声说,想把她拉近他的身体。安闪避脱开,退后几步。

“噢,安!我今天要结束德韦修的案子。有空就过来好吗?”

“我会的。”

安冲出了门,低头走向电梯,没有注意自己究竟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她真是糊里糊涂,她想。她甚至还没有告诉克伦关于汉克的事。她撞上伊恩·麦金塔,一个她认识的检察官,瘦得跟芦苇一样的红发男人,还是个马拉松选手。在安看来,他就像好几个礼拜没有好好吃过一餐饭一样。

“安,”他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没在看路。”

“不!”她说,垂下眼睛,“我想是我的错。”

她举步就要离开,他说:“我很高兴碰到你。从我听见你的事情之后,就一直想打电话给你。老天,真是可怕!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很好!”她虚弱地说,“真的,那个伤并没有那么糟。最可怕的是恐惧。”

“我听说他们已经抓住那个家伙了,那应该会让你好受一点吧!”

“不见得,他被保释出来了。”她讽刺地说,“昨晚又有人闯进我家来攻击我。”

“不会吧!”他震惊地说,“你一定在开玩笑吧!是同一个人吗?”

“我不太知道,伊恩。”安说,咬起嘴唇一角。

他看起来正在心里想着某件事。

“好吧!既然你在这里,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卡尔·赛门斯的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他在坐牢啊!”

“那案子上诉时被推翻了。”

“他出狱了吗?”安仿佛被雷击中一样,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卡尔·赛门斯杀了两个小女孩,是她调查的案子。

“发生什么事了?不是我的错吧?”

“不是。”麦金塔说,“高等法院主要依据的是专家的证词。我们的亚当斯医师真是个妓女!他推翻了自己的证词。”

安快气炸了:“我就知道你不应该用那个杂种。”班哲明·亚当斯是个名气响亮的心理医师,他的大部分收入来自于出席听证会,担任专业证人。惟一的问题是,他会出卖给出价最高的人。这医师显然否定了他自己的证词,而他的证词对于卡尔·赛门斯的定罪几乎已成定局。这下子上诉也完蛋了。

“你还要再继续起诉吗?”

“当然!但我们这一次要先把这件案子弄得证据完备。现在我们正在收集新的证据。”他停下来,双手插进头发里,比刚才更关心地说:“知道吗,安,在我听到你被射伤时,我立刻想到了赛门斯,想到他在法庭上的那幕情景。他认为你诬赖他,记得吗?那天他被拖出去时,还嚷嚷着要威胁你。之前我没有说什么是因为我以为他还在牢里。我们是这几天才接到上诉通知的。”

“我确实诬赖他。”安脱口而出。随即急忙说:“我没那样说,你没有听到我这么说。”

“我没有听到什么。”麦金塔哈哈大笑。

安并不觉得好笑,给检察官一个严肃的表情之后走开了。他们都对她既亲热又慎重。现在她的生命处在危险中,却成了取笑的对象。拖着步伐走在走廊上,安被听见的事情惹得极不舒服。安认真地回忆着卡尔·赛门斯的脸。

他是个高大的男人,和昨晚攻击她的那个人一样。他恨她,那是毫无疑问的。安被派去对赛门斯进行保释审核的例行访谈。像他所犯的这么重的案子涉及儿童的双重凶杀,保释是个有待商榷的议题,但法庭仍遵循程序进行。保释审核是在其它程序进行中,从缓刑部门那里获得资讯的另一种方法。负责保释审核的缓刑监护员会检查所有判决文件和犯罪前科,搜集有关被告的相关事实。

赛门斯有问必答,安对他的访谈顺利得跟拉提琴一样。她出门前,他还声称他绝对不可能犯下这桩罪案。那两个年轻死者都被强暴,而赛门斯发誓他是无能的,而且有医学记录可以证明。那男人误以为探员们没有注意到这个事实。然而虽然这两件案子在报纸上都被报道为强暴凶杀案,但它们事实上是技术强暴,用一种外国产品强行插入。他们没有发现精液。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无法进行性事,如赛门斯所自称的,刚好符合心理学病例中的这种邪恶类型。有了亚当斯医师的专家意见,加上其他指出他与凶案有关的物证,赛门斯在这两项罪名上都被定了罪。

他们怎么能放走他?两个小女孩死了,而卡尔·赛门斯却重新逍遥在大街上。安觉得好想吐,气愤着这整个讨厌的体系让这种事情发生。那些小孩的父母夜晚如何安睡?如果被强暴杀害的是大卫,她会怎么做?

安想,在所有保护罪犯权利的法令之下,这个体系变成一个法令规章混乱,充满专门知识的迷宫。囚犯们行为良好就能获得减刑,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提前假释,而可以当做假释证据的规定不断增加。其中的不公平很清楚:这体系对罪犯所提供的保护比对受害者还多。

安回到办公室后,接到汤米·里德的电话,问她要不要一同去拜访索耶的父亲。有了这次新的攻击事件,他们想再逮捕索耶,把他抓回法庭,企图取消他的保释。他的父亲可能会愿意配合他们,透漏他儿子的行踪。

他们抵达后,安把识别证拿给招待员看:“我们找索耶医师。”

“你们有预约吗?”

“没有。”安说,“我们是警官,可否请你通知他我们来了?”

那年轻女士好像见了鬼一样瞪着安,然后她消失踪影。随后门立刻打开。她说,医师愿意见他们。

索耶医师是个刚过中年的英俊男人。他的皮肤依旧光滑紧绷,身体健壮得跟运动员一样,有着和他儿子一样的深色头发、深邃眼睛。他看起来好像花在网球场上的时间比在手术室里还多。里德自我介绍,然后安与他握握手说:“我是你儿子的缓刑监护员,索耶医师。安·卡莱尔。”

她看看这个房间。窗帘都拉上,只有医师桌上的一盏台灯提供光线,房间其余的地方都在阴影里。他们坐到他的桌子前,吉米的爸爸面对着他们,看起来从容且一点都没有戒心。他的红木桌上摆了一张洁净无暇的玻璃;此外只有几件装饰品,像是水晶拆信刀、金字塔型的水晶时钟、一张裱框的索耶的照片、一张他妻子的,桌面一尘不染:没有好几堆的文件纸张,没有杂乱的咖啡杯。索耶医师是个整齐有秩序的男人。他细线框眼镜后面清明睿智的蓝色眼睛看着他们,“我没有很多时间,警官们。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他们必须来这里找寻协助——安想,看着墙上各式各样的文凭和证书。这男人是个外科医师,一个社区里受尊敬的成员。就在他的身后,安看见一块巨大的相框,里面是索耶医师夫妇站在微笑的隆纳·雷根旁边。只听吉米一面之词的他,也许不愿相信自己的儿子涉入了什么罪行,安对自己说,但他们应该可以获得他的合作。

她主导发言,倾身向前说:“你知道我在你儿子的冰箱里看见了什么吗?我看见人的手指,索耶医师,五根人的手指头。我看见一个大拇指和一根小指,和其它三根手指。从样子看来,我推测那是同一只手。”

索耶医师把椅子转向一边,他们只能看见他的侧影。

“是的,”他平淡地说:“我知道你说你发现了什么。我还知道警察去调查过了,却没有找到任何东西。”他把眼镜拿下来,用桌子里某处拿出来的面纸擦一擦,戴回去之后,他又把脸转回来面对里德和安,“我们的律师正在调查这件事,卡莱尔夫人。他建议我们雇个私家侦探,而我们遵循他的建议。这个侦探获得了一些惊人的结论,我相信那可以支持我儿子的说法。”索耶医师靠回椅背上盯着安看。她一看向他后,他就用单调冰冷的声音说:“卡莱尔夫人,你丈夫的失踪疑点重重,令人苦恼,因而使你这四年来心神不宁,是不是?”

安全然静止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抓不准他为什么提起这个。

“是的,他失踪了。但我不知道那跟你儿子有什么关系?”

“可否请你容许我继续讲下去?”

“当然。”安说,交叉起双腿,一秒钟之后又放开。

“显然,丈夫这样子失踪,实在是非常大的精神伤害,卡莱尔夫人。我能不能叫你安?”

“那很好。”

“好!”他说,对她温暖地笑着,好像已认识她好几年一样。

“我对这种伤害可不陌生,安。我的熟人与病人中,有很多丈夫或儿子在战争中失踪。他们当然都是军人。他们告诉我是那种等待、生死未知,使他们最后终于吃不消。你也是这样吗?”

“是的,当然,但——”

他没有停下来,“我只花你几分钟,然后你们就可以问我任何问题。我的朋友说,还没有答案的问题是最糟的。她们无法安睡,无法休息,无法找到平静,因为不知答案为何。他是怎么死的?他到底死了吗?他痛苦吗?然后她们告诉我,那是寂寞,完全且彻底的寂寞。那和自然死亡全然不同。在一个自然死亡的事件里,安,周遭的环境是可知的。那种情况——已成定局,亲人能够复原,恢复正常生活。”

安佩服他的见解——这些都是她的感觉,而且还不只这些——但是他干吗讲这个东西?“索耶医师——”

他傲慢地举起一只手,“这些女人,跟你有过同样情况的女人,说她们无法忘怀,无法再有正常的男女关系。她们想要约会,想要恢复正常性关系,但就是办不到。在她们没有确知状况时,安,在她们的丈夫有可能还在某地方悲惨地活着,等着祈祷着有天——”

“拜托!”安打断他的话,“我们来的目的很紧急。”

“我对这种精神上的伤害非常有兴趣。我的实习是在越南海军陆战队服务的时候。有时候那些男人也受不了等待的压力因此崩溃,只等着敌人来进攻,从不知道敌人的攻击何时会发生。”

这医师要一整天讲这个吗?安瞪瞪里德,好像说:“这家伙怎么搞的?”

汤米说话了:“索耶医师,我们不是来讨论卡莱尔夫人的;我们是来讨论你的儿子。”

“请容我把我的思考方向说完。”索耶医师对汤米说,立刻又把注意力转向安,“我提到的这些人,安,这些丈夫在战争中失踪的女人们,好吧,其中一些告诉我她们会寻找肉体上的关系,不需要她们付出任何感情……有如自愿献身一样。你曾经验过这样的情形吗?”

“别回答那个。”里德说,看看安,“索耶医师,我不确定卡莱尔警官是否知道你这段话的用意,但是我知道。”

“噢,真的吗?”索耶医师说,一边扬起眉毛,“还真精明啊,里德刑警。”

里德气红了脸,两手紧抓着椅子把手。这个狗娘养的比他那差劲的儿子好不到哪里去。他从安的心里状况下手,企图破坏她的信誉。

“而你在越南是当什么兵?特种部队吗?”里德冷笑一声,然后啐道:“那你的特长呢?心理控制吗?”

里德离脾气爆发点只剩一英寸了。转向安,他说:“你不知道这个坏家伙在说什么,想要暗示些什么吗?你太天真了,不可思议的天真。他是在说你跟他的儿子睡觉是因为你无法处理正常的关系,对不对,索耶医师?”

“正是!”医师说,语气仍旧小心节制着,“我的判断对吗,安?你看,这些我几分钟前提到的女人,她们告诉我她们无法处理拒绝的问题,那种拒绝就有如她们的丈夫在战争中一去不返。”

里德把头转向门口,“我们走吧,安。你不必听这些狗屎。他不会给我们任何消息的。”

索耶医师的脸转成僵硬的线条,“是不是因为那样,你就设计陷害我儿子,编造这个腌渍瓶手指的荒谬故事。因为你受不了他拒绝你。我儿子救过你的性命,你应该感谢、珍惜,而你反而却想毁了他。”现在索耶医师已经是吼叫着了,“你何不干脆承认你跟我儿子睡过?你为什么一定要说谎?”

“我没有编造任何事,”安吼回去,第一次看清他的本来面目:一个暴怒、狡猾的男人,会为了保护亲骨肉而不择手段,更别提他在社会上的名誉了。

“而我当然也没有跟你的儿子睡觉。”她深深吸口气,然后继续说道:“如果你的儿子三个礼拜后的预审没有出庭,将会由法院下令逮捕他。除了是我的射击嫌犯以外,还有证据指出吉米涉嫌制造及贩卖麻醉剂。”安用一种心照不宣的表情狠狠地盯住他,使他不能动弹,“这些都是重罪。如果你儿子真的犯了罪,就会被判刑入狱。监狱啊,索耶医师,跟郡拘留所可是非常不一样的环境!”

“走吧!”汤米再说一次,“我们走吧!”

“不,汤米!”安坚持,“我们来找答案的,所以我要答案。索耶医师,你对我在你儿子的冰箱里看到的残肢有什么看法?”

他转过头拒绝回答。

安站起来走到他桌前,故意把手放在玻璃上,“那么听好,在我们收押他的时候,如果你儿子拒捕或是携带武器,那他就有可能死掉或是重伤。”

他眼中浮上了泪水,脸痛苦地扭曲,“你是说,警察会射杀他?”

安想,这男人也是人。

“没错!”她说,“你能帮助我们吗?”

“像这男人一样的警察吗?”

安看看汤米,“是的,索耶医师,像这男人一样的警察。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如果我们逮捕到吉米确实在销售毒品,他就会被各种各样的每一道诉讼程序起诉。然后他就会在每一道诉讼程序上分别被审判定罪。在法庭上,他们把这些称为控诉条款。你了解了吗?”

索耶医师右眼的角落流出一滴眼泪,慢慢地沿着脸颊流下来。但是他的下巴仍然绷得紧紧的,完全没有把那颗孤单的眼泪擦掉的动作。那真是相当悲哀,安想。他是个父亲,只是关心孩子的父亲。

“我很……清楚法律。”索耶医师说,声音激动哽咽。

一瞬间,这医师完全失去冷静。安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人的情绪转变得如此迅速。上一秒钟他还大吼大叫,下一秒钟就凸起眼睛涨红了脸,当她正要把双手从玻璃上移开时,他忽然跳起来要打她耳光,但安在他打到之前迅速退开。

“我儿子是个规矩的年轻人。”他轻蔑地狠狠瞪了安一眼,“而你……你是个纵容通奸的婊子,下贱的荡妇。你让我恶心死了。我猜你丈夫离开你就是不想娶个妓女。你引诱多少年轻男孩了?”

安愣住了,抓住里德的手臂说:“我们走吧,汤米!你是对的,来,我们走吧!”

一切发生得太快。里德跳起来,几乎跳过医师的桌上。他抓住那男人的衬衫把他拉向前,一拳头打下去。索耶医师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

安扑上里德的背,想拉开他,阻止他,“求求你,汤米,别——”

里德爬上桌子,把拆信刀和纸镇扔到空中,打破一张照片的玻璃框。爬上桌子后,他开始大吼:“去你妈的王八蛋!这女人受了这么多苦,你还有脸皮说出这种下流话。”他的拳头又击下去,停在半空预备着。

“你要打人,”他吼着,“就打我。我会以攻击警察的罪名逮捕你。”

“汤米,不要!”安说,想抓住他的手臂,“他没有伤到我。求你,住手,不值得这样。”索耶医师坐在书桌前的地上,一条细细的血痕从鼻子流到白衬衫上。汤米气呼呼地退开后,医师拿下他的破眼镜,冷静地放到衬衫口袋里,抓住桌沿,让自己站起来。站好后,他伸手去拿那个沉重的水晶钟。

“时钟,汤米。”安喊,确定那医师要拿它来敲汤米的头。

一个影子从安眼前晃过,在他的手指碰到时钟之前,里德双手握拳,捶在医师的手上。某个东西断裂。就在这时,那个年轻护士打开门。

“有什么事吗,医师?我听见……”

索耶医师把手举到胸前,两根手指弯成奇怪的角度,布满了血。

“没有,席拉,”他平稳地说,“这两个人正要离开,你可以送他们出去。”他转开头,坐回书桌后面,脸涨红而且冒着汗。但他没有皱一皱眉头,也没有喊痛。

“但是,医师,”那女人说,“你的手,老天,你的手……还有你的鼻子也在流血。”

“就到此为止了,席拉。”他说,拿出一条浆过的白色手帕,按按他流血的鼻子。他转向里德说:“我的律师会跟你联络。”

“干!”里德差点又扑上这男人,把他打成肉酱。

“干你……干你儿子,干你的律师!”

他们全挤在门口,同时要走出去。安一手拉着里德,护士小心翼翼地走过他们,然后安把手放在里德背后,想在演变成厮斗前把他推出去。

“你们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索耶医师说,“你们对于一个外科医师的手在法律上的价值有没有任何概念?”

一败涂地,安赶向第十七法庭时心里想。里面在审德韦修的案子。克伦说过今天会结束这件案子的言词陈述,安想听他的最后陈述。

悄悄地溜进法庭,她在最后一排坐下,虽然里面旁听者很少。罗伯特·哥斯丹法官主审。他的头发稀疏,脸庞消瘦;但是三十九岁的他最近刚被任命而成为此郡最年轻的法官。

兰迪·德韦修由公设律师温斯顿·卡塔隆尼代表。卡塔隆尼又矮又胖,西装破损,正在辩方席上焦急地翻着他的文件,好像出了问题,有一点跟不上诉讼程序。安禁不住想,德韦修可能光因为这个法定代理人而被定罪。卡塔隆尼是个有名的醉鬼,他本该正在戒酒,但从他现在的表现看来,安想他可能又失败了。

克伦从证人席上走回来,看见安,给她一个自信满意的笑容。

“这是检方的证物A。”他说,手上拿着一个巨大的塑胶袋。他把它拿给庭吏,然后转身走回证人席。雷·赫南德兹,地检处的调查员,出席作证。他是个皮肤黝黑、气质高雅的五十几岁男人,在行政司法部门任职二十年后加入了地检处,成为里面十个凶杀探员之一。

“那么,”霍普金斯说,站在证人席前,“你在被告的所有物当中发现这件外套吗?何以怀疑它是从这些犯罪过程中拿走的?”

赫南德兹靠近麦克风说:“正确地说,那并不是在他的所有物中找到的。”他说。他是会为琐事而争辩的人。

“我们找到他时他正穿在身上,标签上有扶轮社的别针,上面写着二十五号。伊丝黛尔·萨默把这列在嫌犯袭击她时从她家拿走的财物之一,那是她的亡夫之物。”

“好的。”霍普金斯沉思地说,看看陪审团。

“请告诉我们,你们在被告的所有物中还发现了什么?”讲完立刻走回律师席。

“我们发现一个女人的戒指,结婚戒指。”

克伦把另一个证物塑胶袋拍在桌上,然后拿到雷·赫南德兹面前,“这是你找到的戒指吗?”

“是的。”赫南德兹往塑胶袋里头看了看之后说:“它藏在被告的卧室,他放内衣裤的五斗柜抽屉里。”

“那么这戒指是谁的?”克伦问。

“这是麦德琳·奥德森的结婚戒指。”

“奥德森太太有指证它吗?”

“是的,她有。”赫南德兹说,“她说那个强暴者离开之前从她的手上拿走的。”

“检方提出此物为证物B,庭上。”霍普金斯说,然后坐回到自己的坐位上。

“卡塔隆尼先生。”哥斯丹说,把发言权转给辩方。

卡塔隆尼看看他的当事人,抬头看看法官,然后回头看他的笔记。

“是否,赫南德兹探员,若非那通匿名电话,被告就根本不会被逮捕?”

“是的,没错。”赫南德兹说。

“再跟我们说一次那通电话的内容。”

赫南德兹看来不太高兴,知道这是这件案子最弱的一环。

“一个不知名的报案者跟我们办公室联络,说德韦修可能是这些案子的嫌犯,说他在街上吹嘘过这些事。”

卡塔隆尼揉着前额,看看陪审团,“吹嘘!你是说他叙说自己如何强暴那些无防御能力的女人,然后偷走她们的东西?”

“大概就是这么说。”赫南德兹说,不记得报案者所用的精确字眼了。接这通电话的受话者先前已经作证过;那是地检处的另一个探员。赫南德兹只是来作证他们搜索到的物件,但卡塔隆尼想再把这一点大做文章,狠狠地修理对方。

“而这就是促使你们去申请搜查令搜索我当事人住处的动机?”赫南德兹瞪着他不发一言。卡塔隆尼慢慢地走到证人席前说:“你们这些作为全只为了个道听途说的谣言?从一个拒绝让你们知道名字、到现在还不肯现身的人得来的情报?”

赫南德兹防御地挺直背脊,“我们有许多资讯是来自告密者。如果我们不依据这种形态的线索去追踪,律师,我们就有可能疏忽职守了。”

“我的问话完毕了。”卡塔隆尼走回辩方席上时说。

哥斯丹把眼睛盯向霍普金斯。

“自动停止提证,庭上。”霍普金斯说道。

哥斯丹靠回椅子上:“你可以提出你的最后陈述,霍普金斯先生。”霍普金斯站起来迅速走到陪审席前。

“我不需要再重复说明这些犯罪的严重性,以及加诸这三个女人身上的恶行。”他清晰地说,握着木头栏杆,仔细地观察每个人的脸色。

“你们已经听过麦德琳·奥德森和露欣达·渥尔出席作证她们受到被告欺凌后何等痛苦的梦魇。伊丝黛尔·萨默无法出庭面对她的攻击者,因为她已经不在人世,无能为力。但是她在这里。”霍普金斯说,扬起眉毛,让大家了解他的弦外之音。

“她也许无法以肉身出现在这里,但她以别的方式出席。你们应该接受她的宣誓口供,当作是她事先出庭作证。不,叙述这些事实的不是她的声音,你们也无法看到她的痛苦,但别忘了她明确地由一组许多嫌犯排在一起的照片中指认这个男人。当他被逮捕时,正穿着做案时从她家里拿走的她丈夫的外套。”

“卡塔隆尼先生马上就会告诉你们,她又老又病,她的死跟被告的行为没有直接关系。但你我都知道那不是事实。”克伦停下来,他的脸孔悲痛得扭曲起来。

“伊丝黛尔·萨默是因为这个男人死的,”他说,转身控诉地指着兰迪·德韦修,“而且完全没有其它的理由。她死于悲惨的惊吓与羞辱,她死于害怕自己永远无法获得法律的公平审判。但是我有信心,”他说,在陪审席前慢慢地来回踱步,脸上带着最真挚的表情,“我对你们有信心,相信你们是不会让这位可敬的女士无法为自己复仇,死不瞑目的。”

霍普金斯半转过身,对安眨眨眼睛,然后继续说:“证据不言自明。被告持有从伊丝黛尔·萨默家里拿到的财物,那是他没有合法权利持有的财物;同样的还有从麦德琳·奥德森那儿拿走的财物。这不是臆测,先生女士们,这是事实。卡塔隆尼先生可能会告诉你们,我们没有提出明确的证据,说就算是他的当事者持有这些物品,也无法在合理的怀疑下证明他犯了那些罪行。辩方会编织各种虚构的故事,企图解释德韦修先生是如何才会拥有这些物品的,企图在你们心中种下疑念。”

霍普金斯低下头,整个法庭陷入寂静。然后他再度抬起头,声如洪钟地说:“但我对你们有信心,对你们主持公道的能力有信心,对你们看穿真相的能力有信心。”

安对自己微笑。他正在掌控他们,称赞他们,强调他们所负的职责的重要性。此外,他还争取他们对受害者的支持,告诉他们,若他们做出有罪以外的裁决,将要为正义与公道遭到可怕的失败而负责。

“这些才是要记得的重点。”他说,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个圈,继续踱步。

“被告在那些案件发生的日期中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被告被三个受害者在排成一队的许多可能的嫌犯中加以指认;被告持有向受害者取得的财物。”

他停下来面对他们,“我们已经清楚地证明这些事实;而这些事实毫无疑问地证明被告是有罪的。”

安等到克伦回到坐位坐下,哥斯丹宣布休息,然后她站起来向法庭后面偏偏头,表示她要在外面等他。德韦修在诉讼过程中一直背向着她,但安担心他现在会转过来看见她。她不想让他看见她与地方检察官打商量。他们可能还会需要她去从他那里获得更多凶案的资讯。

几分钟后,克伦推开双扇门出来,笑着问:“你觉得怎么样?”

安看看走廊前后,确定没有人之后,迅速把双臂绕上他的脖子亲吻他:“我觉得你表现得太精彩了!”

“我不觉得精彩,”他谦虚地说,“我对自己的最后陈述并不是那么高兴。但我不想讲得太细节;讲太多他们会混乱。”

她准备告诉他索耶父亲的事件,但随即犹豫了。哥斯丹只宣布休息十分钟,他们没有太多时间说话。

“辩方要花多久时间提出反证?”

“我想下个礼拜就可以进入陪审裁决了。”霍普金斯说,显然对结局在望感到如释重负。

“卡塔隆尼除了几个象征性质的亲戚外,没有任何证人了。我怀疑他会把德韦修这样的衰鬼放在证人席上。”

安想到那个公设律师,纳闷着他是否又喝酒了。如果他喝了酒,那么将来就会变成德韦修丧失资格的律师,案子就会在上诉时被推翻。听到赛门斯的例子已经很够了,她想,他们可不想再失去这一件。

“你想卡塔隆尼又酗酒了吗?”

“当然没有。”克伦厉声说,抓住她的手臂,“什么话都别说,拜托!安,这是我惟一的要求。”

安好像遇到响尾蛇一样把他的手打开,但她立刻感到自己的愚蠢。

“对不起!”她自觉地说,“我只是想到昨晚的攻击而已。如果你不向我扑过来,克伦,就没事,但当你——”

“我没有向你扑过去,”他反驳,“我只是把手放到你的手臂上而已。”但是看见她脸上的恐惧,他走近她,声音柔和地安慰她:“听好,如果我看起来好像感觉迟钝,请原谅我。相信我,我非常非常担心你。我知道昨晚一定吓坏你了。我只是现在被这件案子缠住心思,无法正确思考而已。”

“没事的。”她对他说,转身就要离开。

他的声音把她拉了回来,“午餐呢?我们一点会休息,我们可以到对街的玛丽·卡兰德氏餐厅用餐。”

“不行!”安说。她没有任何胃口。此外,她想他只是为了示好而问。他的时间很紧迫,也许很急着要回办公室。检察官在审判期间都是忙得要死的。

“我要叫东西进来吃,我得赶赶进度。”

“我们明天晚上出去吗?”

“就我所知,应该会吧!”她说,由走廊的窗户看着外面。她怎么知道她明天这个时候还会活着?虽然现在只是中午而已,不过安觉得夜晚已经包围住她了。

“我要定德韦修了!”克伦说,语气中的强烈把安惊出思绪,“他是个猛兽,就跟索耶一样。但至少你不是七十几岁,安。那些女人都是毫无防御能力的老婆婆,她们一点幸免的机会都没有。”

凝视着他的眼睛,安知道他说得没错。她跟那些女人比起来年轻力壮。她知道怎么拿枪,甚至还受过防身术训练。

“听好,我明天会见你。”她说,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一切都会没事的,安。”他对她说,“他知道你有枪,他不会回来的。”

克伦目视着她从走廊上离开。她的双手紧紧地抱住身体,身体前倾,宛如在强风中行走一般。是的,她的攻击者知道她有把枪。在一般情形下,这是最好的吓阻武器。不过那个攻击者还知道克伦不知道的一件事:他知道安没有能力扣下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