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麦克听到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在兴奋地喊道:“他在握我的手指!我感觉到了!我真的感觉到了!我真的感觉到了!”

麦克想看,却睁不开眼睛,但他知道是乔握着他的手。他试着用力去握对方,但黑暗压倒了他,他又失去了知觉。

整整一天之后,麦克才再度恢复意识。他几乎无法动弹,连抬起眼皮都万般困难,尽管这种尝试能赢得叫喊和欢笑。一大帮人纷纷冲向他勉强睁开的一只眼睛,仿佛他们在往一个很深的黑洞里窥探——那里装满了神奇的宝藏。无论看到什么,似乎都能引起他们极大的快乐,然后就匆匆离开去传播消息。

有些脸庞他认识,但有的他没见过——麦克不久就知道,没见过的是他的医生和护士。他睡得很多,但每一次睁开眼睛似乎都会引起一阵不寻常的骚动。他心想,等到我能开口说话,那真的要叫他们不知所措了。

一位护士要对他进行按摩以阻止褥疮的扩散。当她不得不挪动身体时,他才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全身都受了伤。这种疗法通常用于长久失去知觉的病人,但了解这一点都于事无补。

刚开始,麦克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为何落到这般困境。他简直都快记不得自己是谁了。吗啡减轻了疼痛,令他感恩,但对恢复毫无帮助。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的头脑渐渐清楚起来,而且能开口说话了。不断有家人和朋友来到面前,祝愿他尽早康复或是打探一点消息,但他们什么都问不到。乔舒和凯特是常客,有时麦克打瞌睡,他们就在一旁做作业。在最初的两天,他们还得回答他那几个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问题。

在某一时刻,在别人重复许多遍之后,麦克终于明白,自己在约瑟夫遭遇了可怕的车祸,昏迷了将近四天。南显然希望他做充分的解释,但眼下她更关注的是他的康复,前者并不重要。他的记忆一片模糊。

只想起一些零星片段,还不能把这些片段按照某条线索串到一起。他隐约记得曾开车前往棚屋,但随后的记忆就支离破碎了。在梦里,出现了“老爹”,耶稣和在湖边玩耍的梅西的影子,还有洞室里的索菲亚,以及草地庆祝盛会的光和色,这一切浮现在脑海里,就像打破镜子后掉落的碎片。每一幅场景都伴随着着兴奋和快乐,但他不能肯定它们是真的发生过,还是神经损伤和药物刺激共同造成的幻觉。

在恢复知觉后的第三个下午,麦克醒来时,看到威利正直愣愣盯着他,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你这个傻瓜!”威利粗声粗气地说。

“很高兴见到你,威利。”麦克打了个哈欠。

威利咆哮道:“你是怎么开车的!哦,对呀,我想起来了,农场里的孩子不懂怎么过十字路口。麦克,我听说,你本该老远就闻到那家伙身上的酒味。”

麦克躺在床上,听着他的朋友唠唠叨叨个没完,想弄清他说的每句话,脑中却一团乱麻。

威利还在说:“你看看现在,南神经兮兮的,活像一只大黄蜂,都不愿跟我说话了。她怪我借给你吉普车,让你去了棚屋。”

“我为什么要去棚屋?”麦克问着,努力想把精力集中起来,“我什么都记不清了。”

威利发出绝望的呻吟:“你必须告诉她,我当时劝过你别去。”

“你劝我了?”

“麦克,别这样对我。当时我想要告诉你……”

麦克微笑着听威利咆哮。假如他还有点记忆,就会记得这个男子很关心自己,只要他在身边,就能使人轻松愉快。他忽然惊讶地发现,威利弯下身子,凑到了他的脸前。

“说真的,他在那儿吗?”威利低声问,然后迅速环视四周以确定无人偷听。

“谁?”麦克也低声说,“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说话?”

“你知道,我是问上帝。”威利执意要他回答,“他在棚屋吗?”

麦克被逗乐了。

“威利,”他低声说,“这不是什么秘密。上帝无所不在。这么说吧,我到过棚屋。”

“这我知道,你这个糊涂蛋。”威利气冲冲地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的意恩是你连那张字条都不记得了?那张字条是‘老爹’给你的,在你的邮箱里发现的,当时你在冰上滑倒,摔了个大跟头。”

这话令麦克茅塞顿开,原来在他心里模糊一片的情节猛地变得明朗起来。当他把片段连接起来,填入各种细节,一切顿时具有了意义。那张字条、吉普车、手枪、前往棚屋的旅程,以及那个荣耀的周末的点点滴滴……各种形象和往事汹涌而来,力量之强,简直要把他掀起来,将他赶下床,扫出这个世界。他一边回想一边哭,眼泪从脸上滚落。

“麦克,对不起,”威利此时怀着歉意哀求,“我说错什么了?”

麦克伸出手去摸好友的脸。

“没什么,威利……现在我都想起来了。那张字条、棚屋、梅西、‘老爹’。我都想起来了。”

威利当场愣住,不知如何是好。他担心自己过分逼迫朋友了,刚才正是他扯出那些话题。最后他问:“那么,你是要告诉我他在那儿吗?我指的是上帝。他在那儿吗?”

麦克又笑又哭。

“威利,他在那儿!他在那儿啊!等着,我以后告诉你。你不会相信。天哪,我也不敢相信我的经历。”麦克停下来,有一阵迷失在回忆之中。然后,他说:“哦,对了,他要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我?”威利脸上显出关注而怀疑的表情,“他说了什么?”他又凑了过来。

麦克一字一顿地说:“他说:‘告、诉、戚、利,我、特、别、喜、欢、他。’”

麦克说完,看见好友的脸和嘴绷得紧紧的,眼眶里充满泪水,嘴唇和下巴不住哆嗦,知道他想极力控制自己。威利最后声音沙哑地低语:“我要走了,以后你要把一切都告诉我。”说完,他猛地一转身离开了房间,留下麦克独自表思索,去回想。

之后南进来。她发现麦克支撑着在床上坐起,裂开大嘴笑着。他不知该从何说起,便让她先说。她补充了几个他仍感到困惑的细节,她很高兴他终于能记事,不再听完就忘。他差点被一个酗酒的司机害死,由于多处骨折和内伤,接受了急救手术。本来以为会陷入长期昏迷,他的苏醒让大家大为宽心。

南讲这些时,麦克感到这一切很蹊跷,恰好在他和上帝共度了一个周末之后,他就遭遇了一场车祸。这种似乎很偶然的骚乱,难道不是“老爹”有意安排的?

他听到南说车祸发生在星期五的晚上时,问:“你想说的是星期天吧?”

“星期天?你以为我会搞不清日子?就是星期五晚上,他们用飞机把你送到了这里。”

她的话把他弄糊涂了,片刻间他怀疑在棚屋发生的事只不过是一场梦。也许这只是萨拉玉玩的一种时空聚合把戏。他安慰自己。

等南讲完,麦克开始对她讲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不过他先坦承自己为何对她撒谎,请求她的原谅。这使南很吃惊,她认为他这种前所未有的坦诚是精神创伤和吗啡所致。

他给南讲那个周末的事情,可南听的时候一再提醒他,这些事情其实是发生茌一天之内。他断断续续把事情讲完。有时药物会使他屈服,迫使他撂下故事进入无梦的睡眠。有那么一两次,一句话说到一半他就睡了过去。刚开始,南注意让自己保持耐心和专心,尽她所能不去作判断,不把他的胡言乱语当真,只当他脑子受伤还未恢复。但他那些回忆的生动和深度深深打动了她,慢慢动摇了她保持客观立场的决心。他讲述的故事里充满勃勃生机。她很快意识到,不管发生了什么,反正这些事件极大地影响和改变了丈夫。

她的怀疑态度松动了,她同意找机会让麦克和凯特单独谈谈。麦克不告诉她原因,这令她有些紧张,但在这件事情上她愿意信赖他。乔舒被派出去买东西,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麦克伸出手,凯特握住了。

“凯特,”他说,声音仍然有些虚弱和嘶哑,“我想要你知道,我全心全意地爱你。”

“我也爱你,爸爸。”看到他这么动情,她的态度显然有了一点软化。

他笑了笑,仍然握着她的手,态度又严肃起来:“我想对你谈谈梅西。”

凯特往后一退,活像被黄蜂蜇了一下,脸色顿时一片死灰。她本能地想抽回手,但麦克使出了相当大的力气,握得很紧。她朝周围看。南过来搂住她。凯特在发抖。

“为什么?”她低声要求解释。

“凯蒂,那不是你的错。”

她迟疑不决,简直就像有什么秘密被当场揭穿。

“什么不是我的错?”麦克说出以下的话很费力,但她真切地听到了。

“我们失去梅西这件事……”当他极力想表达得简单明白时,泪水已经在脸上恣意流淌。

她再度退缩,转过身背朝着他。

“亲爱的,没人因为这件事责怪你。”

她的沉默仅持续了几秒钟,堤坝就决口了。

“要是我在独木舟里多留点神,你就不会非得……”她的话音里充满了对自己的憎恨。

麦克用手碰碰她的胳膊,打断了她,“亲爱的,我想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不是你的错。”

父亲的话渗入凯特深受伤害的内心,她呜咽着说:“可我一直认为是我的错。我觉得你和妈妈都怪我,我并不想要……”

“我们谁都不想这种事情发生,凯特。事情已经发生厂,我们都要经受住这场灾难。我们一起来面对,好吗?”

凯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抽泣着甩开父亲的手,冲出房间。满脸泪痕的南对麦克投去虽无奈却饱含鼓励的一瞥,赶快跑去追女儿。

麦克再一次醒过来时,凯特躺在床边,依偎着他,安然睡着了。南显然帮助凯特消除了一些痛苦。当南注意到他眼睛睁歼时,为了不吵醒女儿,她轻手轻脚靠近他,吻了他。“我相信你。”她轻声说。他点点头,露出微笑,他惊讶地意识到听到这话有多么重要。他心想,可能是药物使他这么多愁善感。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麦克恢复得很快。他出院后剐过一个月,就和南一起拜访了约瑟夫城新任副治安官——汤·多尔顿,对汤来谈起自己想去一趟棚屋,还要走刭更远的地方。由于棚屋及其周边已回到原初的荒凉状态,麦克担心梅西的遗体是否还在那个洞穴里。执法机关会问他是如何得知女儿尸体的藏匿之处的,要解释还真得费点思。但麦克相信,与汤米是朋友这关系,至少对方会先认定自己的话不假。

汤米确实很和蔼可亲。在听完麦克的周末经历之后,尽管把这一切都归为一个依旧悲伤的父亲的幻梦,但他竞同意和麦克一起去棚屋。反正他想陪陪麦克。他也有一个跟麦克共度一段时光的理想借口,那就是要归还从威利的吉普车残骸里找到的私人物品。所以在十一月初一个晴朗、清冷的星期六早晨,威利驾驶着他外观很新的二手越野车,带着麦克和南去约瑟夫城,在那里,他们同汤米会合,四人一同进入保护区。

汤米惊讶地看着麦克走过棚屋,走到靠近一条小径起点的一棵树下。正像在来的途中麦克已对他们说明的,他找到并指出树的底部有一道红色的弧线。麦克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但他还是带着他们走了两个小时,最后进入荒原。南一言不发,但她无法掩饰心中强烈的情绪,她坚持一步步走下去。一路上,他们不断在树上和岩石表面发现同样的红色弧线。等他们到达那一大片岩石阵,汤米终于确信麦克所言不虚。他倒不是相信麦克那奇异故事的真实性,而是确信他们确实是沿着一条细心做了标记的路径一路走来。这些标记可能是杀害梅西的凶手留下的。麦克毫不迟疑地径直走进岩石和山壁的迷宫。

假如“老爹”带麦克来过,他们可能根本发现不了精地点。洞穴前面那堆石头顶上的石块上面,有个向外的红色标记。想起“老爹”当时拾起这块石头放在洞口的情形,麦克简直要大笑出声。

确实找对了地方。他们正要打开洞穴,汤米阻止了他们,他已对里面藏有什么已确信无疑。麦克虽然有点不情愿,但他明白重新堵上洞穴保护现场的重要性,也就接受了汤米的劝阻。他们将返回约瑟夫城。回去之后,汤米可以通知法医专家和相关的执法机关。回约瑟夫城的路上,汤米又听麦克把故事讲了一遍,这次讲得更加坦诚。汤米利用这个机会,指导他的朋友如何以最佳方式应对他不久将受到的盘问。即便麦克不在现场的证据无懈可击,他仍要准备回答一些不甚轻松的问题。

第二天,专家们像兀鹰一般降临,他们找到了梅西的遗体,把那床单和他们能找到的东西都装袋带走。仅用了几个星期,警方就搜集到足够的证据,追踪并逮捕了那个“女童杀手”。掌握这个男子在隐藏尸体的洞穴留下标记的线索之后,当局就能够找到准确的地点,发现被他谋杀的其他女孩的遗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