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吻别家人和朋友,与他们远隔千山万水,但同时你在心里、头脑里、身体里带着他们同行,因为你并不只是生活在一个世界上,而是一个世界居于你之中。

——弗里德里克·布切纳《说出真相》

麦克睁开眼睛时,无法承受的耀眼光芒迫使他马上又伸手把眼睛遮住。这时他听到有人在说话。那是萨拉玉的声音。

“你会发现要正眼看我和‘老爹’非常困难。但随着你的头脑适应变化,就会逐渐容易。”

他还站在刚才闭上眼睛的地方,但棚屋、码头和木工房都已不见。现在他置身一座小山顶端,头顶是星光灿烂却没有月亮的夜空。他能看见星星在运动,不慌不忙,有条不絮,准确无误,仿佛天上有杰出的指挥家在协调。

像是接到了什么暗号,偶尔会有彗星和流星雨,翻腾着穿越星辰的行列,给流动的舞蹈加入变奏。接着,麦克看见有些星星在成长,在变换颜色,仿佛即将成为新星或白矮星。时间也仿佛变得充满活力、变换多端,给表面混乱却又精妙无误的夜空,增添了天堂的样貌。

他向萨拉玉转过身,她仍站在他的身旁。他尽管还是难以正眼看她,但此时能勉强辨识出她身上图案的对称与色泽;各种镶嵌在图案中的色调,有如极小的钻石、红蓝宝石,它们编织成了一件光华的衣裳,先是波动飘拂,然后粒粒撒落。

“这一切美得令人难以置信。”他低声说。而如此神圣和壮丽的景象真切地围绕在他的四周。

“确实如此。”萨拉玉的声音出自光亮之中,“麦肯齐,现在看看四周吧。”

他一看,惊讶得屏住了呼吸。夜晚的黑暗中,一切都清晰可见,闪耀着不同色泽和斑斓阴影形成的光晕。森林的光和色有如在燃烧,每棵树、每根树枝、每片树叶都历历在目。鸟儿和蝙蝠在飞行和互相追逐时划出缤纷的火光轨迹。他甚至能够看到远方造物的大军纷纷到场:鹿、熊、山羊,以及靠近森林边缘处雄壮的驼鹿、湖里的水獭与河狸,无数的小动物四下蹦跳乱闯,每一个都闪烁着自身的色彩与光辉。

在一片桃子、李子和醋栗的火焰涌动中,一只鱼鹰朝着湖面直冲而下,却又在最后一瞬停住,身体掠过湖面,翅膀上掉落的火花有如飘落的冬雪融入水中。鱼鹰身后,一条身着彩虹外衣的大鳟鱼从水面上破浪而出,仿佛嘲弄路过的猎手,然后再飞溅的色彩中一头扎进湖里。

麦克感觉自己似已超越了生命界限,似乎看到哪儿就能在何处现身。两只在母亲脚边玩耍的小熊仔吸引了他的注意。它们翻滚欢笑之时,黄土、薄荷和榛果随之翻腾。从驻足的地方,麦克感觉伸手就能触摸它们,他不假思索地伸出了胳膊。把胳膊收回来时,他惊呆了,发现自己竟也光芒闪烁。他看看手,异常精美的双手清晰可见,像是戴上了闪闪发亮的彩色手套。他察看身体的其他部分,发现光和色已将他全身包裹起来,如同一件洁净的合身衣裳,既使四肢伸缩自如,有举止得宜。

麦克还注意到疼痛感消失了,平日关节的隐隐作痛此时已无影无踪。他从未如此舒泰,如此浑然一体。他神清气爽,尽情吮吸着夜晚和花园里沉睡花儿散发出的芳香,许多花儿似乎特意为这次盛开苏醒过来。

极度的兴奋和陶醉的快乐从心底涌起,他往上一跳,竟在空气重缓缓飘荡,然后才轻轻回到了地面。他心想:多么熟悉,如在梦中。

接着,麦克看到了光亮。许多游动的光点从森林里出来,朝他和萨拉玉脚下的草地汇聚。他能看到它们在周围的群山上蜿蜒,顺着许多看不见的路径朝这边而来,时隐时现。

这些光亮——一大群孩子涌入草地。没有蜡烛,是他们自己在闪烁。在四射的光芒之中,每个孩子都穿着不同的衣服,麦克形象那代表了各个部族和语言。尽管他能辨认出的非常有限,但这无妨。他们都是人间的孩子——“老爹”的孩子。他们神情庄重、姿态优美地涌入,脸上洋溢着满足与安宁,年长的孩子拉着年幼孩子的手。

麦克疑惑片刻,寻思梅西是否也在里面,但他找了片刻之后就放弃了。他让自己静下心来:假如她在那里,假如她想朝他跑来,她就会这么做。孩子们此时在草地上围成了一个大圆圈,留下一条从靠近麦克战立的地方进到圆圈中心的小径。火与光的跳动就像运动场慢慢亮起的闪光灯泡,那是孩子们的嬉笑和耳语所致。尽管麦克对一切毫不知情,但孩子们显然明白,他们简直已经迫不及待了。

孩子们背后的林间空地出现了许多大一些的光点,光点逐渐形成另一个圆圈。麦克估计那里站着的是像他这样的年轻人,那些光亮光线柔和,同样五彩斑斓。

忽然,一个不同寻常的举动引起了麦克的注意。显然是另一个圆圈的某一点光遇到了麻烦。紫罗兰和象牙白交织的闪亮光箭,一时间呈弧线朝他们这边的夜空飞来。这一阵刚过去,紧接着又被淡紫色、金色和耀眼的鲜红取代,火热、鲜亮的光线朝他们发射过来,在他们附近的黑暗中燃气火焰,势头减弱之后又回到它们的源头。

萨拉玉轻声笑了。

麦克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这里有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人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控制自己,还搅扰了身旁的其他人。可以清晰地看到因此产生的连锁发应:光亮的闪烁扩展到了孩子们的圆圈。那些跟肇事者离得最近的人似乎在做出反应——色和光从他们那里发出,向那人飞去。不仅每人发出的信号都不一样,麦克似乎也抑制着对那惹是生非者作出独特回应的冲动。

“我还是不明白。”麦克又低声说。

“麦肯齐,每个人色与光的图形都独一无二,没有两个人相像,图形也不会有重复。这里,我们能真实地看到对方,你看到的表示个性和情感的那部分是通过色和光呈现的。”

“真是不可思议!”麦克大声说,“那么,为什么孩子们基本都呈白色?”

“当你走近他们的时候,会看到有许多人的色彩都已融入白色,而白色包含着了所有颜色。当他们成熟、长大,显示的色彩就会变得更加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色和影也会显露出来。”

“不可思议!”

棉裤想到的只有这一句,他看得更加专注。此时他注意到在成年人圆圈的后面,出现了别的圆圈,均匀地环绕。那些光点腾起更高的火焰,似乎被劲风吹着;它们呈现出宝石蓝和海蓝色,每一个里面又镶嵌着其他独特的小块色彩。

“那是天使。”还没等麦克提问,萨拉玉就回答说,“仆人和守望者。”

“不可思议!”麦克第三次这么感叹。

“还没完呢,麦肯齐,这将帮助你理解那一位遇到的问题。”她指向那仍在继续的骚动。

不管那人是谁,在麦克的眼里,他显然还是继续惹麻烦。突然间,那人发出的光与色之箭朝他们而来。

“我们不仅能看出彼此色与光的独特性,还能通过同样的媒介予以回应。但这种回应非常难以控制,通常不愿受到压制。最恰如其分的表达只能是最自然的表达。”

“我不懂,”麦克仍有顾虑,“你是说我们可以互相用色彩来回应?”

“不错。”萨拉玉点点头,或至少麦克认为她点了头。

“两个人之间的每一种关系都绝对独一无二。这就是你不能同等地爱两个人的原因。这简直绝无可能。你对每个人的爱都不同,因为他们各不相同,他们也都从你这里获得了独特性。你对另一个人越是了解,你们关系的色彩就越是丰富。”

麦克一边听着,一边仍在观看他们面前的场面。萨拉玉接着说:“也许对我来说,让你理解的最好方式就是给你举一个有说服力的例子。麦克,设想一下,你在当地的咖啡馆与一个朋友闲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同伴的身上,假如你能看得出来,你们会被包裹在色与光之中,这不仅标志着你们作为个人的独特性,还标志着你们关系的独特性,以及你们在那一时刻共享的情感。”

“可是……”麦克刚开口问,就被打断了。

“可是设想一下,”萨拉玉继续说,“你爱的另一个人走进咖啡馆,尽管你仍在和你第一个朋友谈话,但你注意到后一个人进来了。同样,假如你的眼睛能看清更真切的现实,你会见证以下情况:当你继续先前的谈话时,一种色与光的独特组合会离你而去,去包裹刚刚进来的那人,也便代表你以另一种方式的爱去问候那人。麦肯齐,还要提到一件事,这种独特性不仅能看到,还能感觉得到;你能感觉到、闻到,甚至尝到。”

“我喜欢这样!”麦克喊道,“可是,除了那边的那一个。”他指着成年人中焦虑不安的光点的方向,“他们怎么都那么平静?我想到处都该有色彩的。他们互相认识吗?”

“他们中多数人互相之间都非常熟悉,但他们来这里参加庆祝,庆祝本身和他们没有关系,和他们相互的关系也不相干,至少不是直接相关。”萨拉玉解释道,“他们在等待。”

“等待什么?”麦克问。

“很快你就能看到。”萨拉玉回答,她显然不想多说。

“为什么?”麦克的注意力转向那个惹麻烦的人,“为什么他有那么多的麻烦?为什么他好像把焦点对着我们?”

“麦肯齐,”萨拉玉语气温柔地说,“他不是把焦点对准我们,他把焦点对准你。”

“我?”麦克愣住。

“那个惹出那么多麻烦、竭力要克制自己的人——那人——是你的父亲。”

愤怒与思念交织的情感浪涛把麦克吞没了。仿佛得到了什么暗示,他父亲的色彩飞越草地,把他包裹起来。他迷失在宝石红、鲜红、紫红和紫罗兰色的沐浴之中。这些色彩围着他旋转,拥抱他。不知怎的,身处这色彩和感情的源头。他是个要找父亲的小男孩,生平第一次,他心里不再害怕。他跑着,只向着内心的目标,对别的毫不在意。他找到了他。父亲双膝跪地沐浴在华光之中,眼泪就像钻石和珠宝的瀑布一般闪烁不停,从他盖住脸的双手间倾泻而下。

“爸爸!”麦克喊道。尽管那人连看都不看儿子一眼,麦克还是扑向了他。麦克用双手捧起了父亲的脸,迫使父亲脸对脸地看他。他结结巴巴地说出一直想说的话:“爸爸,真对不起!爸爸,我爱你!”他话语发射的光似乎摧毁了父亲色彩里阴暗的部分,把它们变成得血红。在一种可治愈他们的更强烈的爱的感召下,他们抽泣着,互道忏悔和原谅。

他们终于站在一起,父亲拥抱着孩子,此前他从不这样。麦克这才注意到他们沉浸在一首歌里,歌声此时渐渐变强。他发现,他和父亲站立的神圣之地始终歌声荡漾。他们倾听着,胳膊相绕,泪如泉涌,说不出话来。他们听到的是照亮夜空的和解之歌。一个灿烂的拱形彩色喷泉开始在孩子们——尤其是那些感受痛苦最深的孩子中喷涌,随后犹如风儿吹起的涟漪,一阵接着一阵,这到整个场地都充满了光与歌。

不知怎的,麦克知道这并非交谈的时候,他与父亲共度的时光正在迅速消逝。出了某种神秘的原因,他和父亲都感觉到了这个。麦克因自己沐浴的全新光彩激动不已。他在父亲的唇上亲了一下,转身要回到萨拉玉等着他的那座小山上。走过孩子们的队列时,他可以感觉到孩子的触摸,他们的色彩匆匆拥抱他,然后纷纷滑落。不知为何,这里的人们已经懂他、爱他了。

当他回到萨拉玉身边时,她拥抱了他,他在她怀里继续哭泣。等他的孩子模样消退、外表恢复之后,他转身去看那草地、那湖和那夜空。

寂静降临。很明显,人们都怀着某种预期。突然,在他们右首,耶稣从黑暗中出现,顿时引起了一片骚动。他穿着朴素闪亮的白衣,头上戴着一顶简朴的金冠,但他仍是千真万确的世界之主。

他沿着在他面前敞开的路径走进中心——创世的中心,他就是上帝,上帝就是人。光和色飞舞,为他编织了让他踩上去的爱的绣毯。有的人呼喊着爱的词句,其他人则把手高高举起。许多人把最丰富最深厚的色彩都展示在了脸上。凡能呼吸的都在不停地唱着爱和感恩的歌。世界在今晚呈现出了上帝真正的意图。

耶稣走在中心,停下朝四面看。他的目光飘向站在外围小山上的麦克,麦克听到耶稣在他耳边低语:“麦克,我特别爱你。”麦克差点瘫倒在地,融化成一汪快乐的泪水。他不能动弹,仿佛被四面紧紧抓住了,就像是在耶稣爱和温柔的怀抱里。

接着,他听到耶稣清晰洪亮又不失温柔魅力的声音:“来吧!”他们走近,先是孩子,然后是成人,每个人按各自的需要挨个儿与他们的耶稣一起欢笑、交谈、拥抱和歌唱。在舞蹈和演出继续进行的时候,时间似乎完全停滞。每人都上前,然后离开,直到人人都离去,只剩下闪着蓝光的守望者和动物们。耶稣甚至走进动物之中,呼唤着每一个名字,直到它们带着幼崽转身返回它们的窝巢和软床般的牧场。

麦克一动不动地站着,想把这超出他理解能力的体验尽可能吸进心中。

“我无法想象……”他摇着头低声说,眼睛凝视着远方,“神奇啊!”

萨拉玉笑得色彩飞扬。

“麦肯齐,想象一下吧,要是我不仅触摸了你的眼睛,还触摸了你的舌头、鼻子和耳朵……”

最后,只剩下他们。一只潜鸟狂野的鸣叫在湖边久久回荡,激起阵阵回声。这是庆祝活动结束的信号,于是,那些守望天使纷纷随即消失,留下只有蟋蟀的青蛙的合唱。它们在水边的周围的草地重新唱起自己礼拜的赞歌。它们三个都不说话,转身往回走。方才消失的棚屋重新在麦克面前出现。就像一道帷幕在他眼前拉下,他眼前忽然模糊一片——他又恢复了视力。他感到一种失落、一种渴望,甚至一丝感伤,直到耶稣来到身边,握了握他的手,方让他明白时间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