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霍斯顿看来,轮椅上的老人病入膏肓、神色恐惧,已经时日无多。这情景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死亡,正是霍斯顿的生意。作为一名独来独往的杀手,他曾在职业生涯中把死亡带给十八个男人和六个女人。他当然知道死亡长什么样子。

那房子——事实上,是所豪宅——冷飕飕、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木柴在巨大的石头壁炉里微弱的噼啪声和窗外十一月寒风的低吼。

“我想给你笔生意,”老人开口了,声音尖利、烦躁,有些发颤,“我知道你就是干这一行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霍斯顿问。

“我跟一个叫索尔·洛奇亚的人谈过。他说你认识他。”

霍斯顿点点头。如果是索尔·洛奇亚介绍的,那就没问题。而万一这是个圈套的话,那么这老头——他叫德鲁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陷阱。

“你想干掉谁?”

德鲁根按了一下装在轮椅扶手上的一个按钮,轮椅便发出嗡嗡的声音向前开过来。离得近了,霍斯顿可以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恐惧和尿液的老朽的味道。这味道让他作呕,但他没有任何表示。他的脸仍然舒展而平静。

“你的猎物就在身后。”德鲁根轻声说。

霍斯顿一跃而起。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性命完全取决于反应能力,因此他的神经是时刻紧绷的。一眨眼,他已经跳下沙发,单膝跪地,面向后方,一只手伸进特制的运动衫里,握住了那把短膛点四五手枪。这把枪挂在他腋窝下方一个带弹 簧的皮套里,轻轻一按就会弹出。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掏出了枪,瞄准了……一只猫。

有那么一会儿,霍斯顿和那只猫你瞪着我,我瞪着你。霍斯顿是个不迷信、而且毫无想象力的人,但和这只猫对视却让他有奇怪的感觉。就在那单膝跪地,枪指向前方的一刻,他觉得自己认识那只猫,尽管他也知道,如果他真的见过长相这么奇特的猫的话,他肯定是不会忘记的。

这猫是阴阳脸:一半黑,一半白。分界线从脑袋上方开始,顺着鼻子,再到嘴,刚好把猫脸一劈为二。阴森森的猫脸上,两只眼睛显得特别大,圆形的深色瞳孔像两团郁郁燃烧的煤球,散发着憎恨的光芒。

猫似乎回应了霍斯顿的感觉,它的神情告诉他:我们,你和我,彼此认识。然后,霍斯顿把这感觉抛诸脑后。他收起枪,站起身来。“我会为此杀了你的,老头儿,少耍我。”

“我没有开玩笑,”德鲁根说,“坐下,看看这个。”说着,他从盖在腿上的毛毯下面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霍斯顿坐下来,而那只猫刚刚还弓着腰蹲在沙发上,现在却轻轻巧巧地跳到他的腿上。那双瞳孔巨大的黑眼睛盯着霍斯顿看了一会儿,包围瞳孔的金绿色细圈微微闪光,随后它安稳下来,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猫喘。

霍斯顿怀疑地看着德鲁根。

“它很友好,”德鲁根回答了他的疑惑,“开始的时候是这样。这个友好的家伙已经杀了这屋里的三个人了。只剩我了。我老了,又有病……但我还是希望得享天年。”

“真不敢相信,”霍斯顿说,“你竟然雇我来杀一只猫?”

“请看看信封里的东西。”

霍斯顿照办了。信封里装满了面值五十和一百的钱,都很旧。“有多少?”

“六千美元。等你拿来这只猫已经死了的证明,我再给你六千块。洛奇亚先生告诉我,一万二是你的惯例。”

霍斯顿点点头,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趴在他腿上的猫。那只猫还在呼呼地睡着。霍斯顿喜欢猫。事实上,猫是他唯一喜欢的动物。猫自己就能过得很好。上帝——如果有的话——把猫塑造成完美而冷淡的杀戮机器。猫是动物世界的杀手,对于他在动物界的同行,霍斯顿给予恰如其分的尊重。

“我并没有向你解释的义务,但我愿意这样做,”德鲁根说,“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希望你不要轻敌。而且,看起来我有必要为自己辩护一下,以免你把我当成老疯子。”

霍斯顿再次点头。他已经决定接下这单古怪的生意,并不需要进一步被说服。但既然老头儿想说,听听又何妨?

“首先,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的钱又是怎么来的?”

“德鲁根制药公司。”

“正确。全球最大的制药公司之一。我就是靠这个发家的。”老人从睡袍口袋里掏出一个没有标签的小药瓶,递给霍斯顿,“复方苯巴比妥促睡剂,很容易产生依赖性,所以几乎都是给临终的人开的。这种药可以止痛、镇静,同时会让人产生轻微的幻觉,可以很好地帮助临终人面对和适应病情。”

“那你吃这种药吗?”

德鲁根全当没听见。“全球都在广泛使用。五十年代,我们新泽西的实验室合成了这种药。由于猫科动物独有的神经系统刚好合适,所以试验基本都是用猫做的。”

“你们杀了多少只猫?”

德鲁根抽了抽鼻子。“‘杀’这个说法是不公平的,你对我们有偏见。”

霍斯顿耸耸肩,不置可否。

“从实验开始到食品药品管理局批准生产的四年间,大概有一万五千只猫……结束生命。”

霍斯顿吹了声口哨。也就是说,差不多一年四千只。“所以,现在你认为猫来报仇了?”

“我丝毫不觉得愧疚,”德鲁根不耐烦地说,声音发颤,“死了——一万五千只实验动物,成千上万的人可以——”

“无所谓。”霍斯顿打断他。这种自我辩护实在索然寡味。

“这只猫是七个月前来的。我从来就不喜欢猫,这些携带疾病的恶心畜牲……总在野外疯跑……在谷仓里爬来爬去……身上不知沾了什么细菌……还喜欢把一些肠子都露出来的东西拖到你家里来。是我姐姐收留的它。她发现了它,并为此付出了代价。”

他用憎恨的眼光盯着睡在霍斯顿腿上的猫。

“你刚才说这只猫杀了三个人。”

德鲁根开始讲述。杀手用他结实有力的手轻轻给猫挠痒,那只猫仍在呼呼大睡,只是脊柱的某个环节会偶尔一跳,猫背就突然紧张起来,摸上去就像藏在皮毛和肌肉下的钢弹簧一样。窗外,康涅狄格郊外的风绕着这栋巨大的石头房子盘旋呼啸,风声中带着冬天的凛冽。老人低沉的声音继续说着。

七个月前,这个家里有四个人:德鲁根,他姐姐阿曼达,七十四,比德鲁根大两岁,阿曼达一生的好友卡洛琳·布罗德莫——是“西切斯特的布罗德莫家族”,德鲁根强调——有严重的肺气肿,最后是管家迪克·凯奇,受雇于德鲁根家二十年了。已经六十多岁的迪克是那辆大车——林肯马克Ⅳ型——的司机,是厨师,还负责准备晚间的雪利酒。白天会有女佣来帮忙家事。三个老人和他们的侍者以这种方式生活在一起已经近两年了。这是个沉闷的老年组合,有限的乐趣是收看《好莱坞广场》,和看谁活得更长命。

然后,猫来了。

“凯奇第一个发现它。他看见那只猫一直在房子周围晃悠,叫得很惨,就想把它赶走。他冲着猫扔小树枝和小石头,打中了好几次,但猫就是不肯走。当然,猫肯定是闻到屋里食物的味道了。它瘦得皮包骨头。夏天快过去的时候,人们总把猫扔到路边让它们自生自灭。真是毫无人道、可怕的做法。”

“还是拿猫的神经做试验更人道,对吧?”霍斯顿问。

德鲁根再次假装没听见,继续往下讲。他讨厌猫。一直都是。所以,当怎么都赶不走那只猫时,他让凯奇下毒。准确地说,是准备了几大盘掺了复方苯巴比妥促睡剂的嘉璐猫粮,看上去足够诱“猫”。但那猫对诱惑丝毫不理。而就在这时,阿曼达注意到了这只猫,一定要养它。德鲁根对此坚决反对,但阿曼达还是达到了目的。显然,她一向如此。

“她还是发现了那只猫,”德鲁根说,“她抱着它,亲自把它带进了屋里。猫呜呜地喘着,就像现在一样。但这只猫不愿接近我。它……从来都不接近我。阿曼达给它倒了一碟牛奶。‘噢,看这可怜的小东西,它饿坏了,’她用溺爱的口气说。她和卡洛琳都宠着这只猫,真令人作呕。当然,这是她们俩报复我的方式。她们知道自从二十年前的复方苯巴比妥试验项目开始以来,我有多讨厌猫科动物。她们喜欢取笑我,用这个折磨我。”他阴沉地看着霍斯顿,“但她们付出了代价。”

五月中旬的一天,凯奇起床准备早餐,发现阿曼达·德鲁根躺在主楼梯的脚下,身边散落着破瓷片和猫酥脆。她的眼睛微微凸起,瞪着天花板,嘴巴和鼻子大量出血。她摔断了脊柱和两条腿,脖子碎得就像玻璃碴。

“猫睡在她的房间,”德鲁根说,“她像对待婴儿一样对它……‘你饿了吗,宝贝儿?要到外面去噗噗吗?’从一个像我姐姐一样泼辣的老女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可真肉麻。我猜是那猫喵喵叫着把她吵醒了。然后她起身给它准备猫粮。她以前说过,除非倒一点牛奶把猫粮泡湿,否则山姆是不喜欢吃猫酥脆的。所以她要到楼下去。猫在她腿上蹭。而她,年龄大了,腿脚不稳,又半睡半醒的。人和猫走到楼梯口,那猫窜到她身前……绊了她一脚……”

是的,可能是这样,霍斯顿想,他仿佛看到了老妇人向前一踉跄,摔了出去,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她连尖叫的时间都没有。她滚下楼梯,猫粮泼得到处都是,碗也摔碎了。最后,她滚下了最后一节台阶,摔断了一身老骨头,眼睛瞪得大大的,鼻子和耳朵汩汩淌血。而那只猫一边呜呜叫着,一边优哉游哉地下了楼梯,心满意足地吃起它的猫酥脆来。

“验尸官是怎么说的?”他问德鲁根。“当然说这是意外。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你那时为什么不扔掉这只猫?既然阿曼达已经死了。”

答案显而易见。因为卡洛琳威胁他,猫走她就走。她很偏执,谈到这个话题就变得歇斯底里。这个病歪歪的女人对于魂灵一事很是迷信。在收取了二十美元的酬金之后,一个哈特福德的灵媒告诉她,阿曼达的灵魂寄托到了山姆这只猫的身体上。卡洛琳对德鲁根说,山姆曾是阿曼达的,如果山姆走了,阿曼达的灵魂就不见了。

霍斯顿一向长于捕捉别人并未说出的话。据他推测,德鲁根和这位布罗德莫家的老小姐很可能多年前是恋人,而这位老伙计可不想因为一只猫就失去她。

“她离开这里无异于自杀,”德鲁根说,“在她心目中,自己还是个富有的女人,完全有能力收拾收拾,带上那只猫一走了之,去纽约、伦敦,甚至蒙特卡洛。而事实上呢,她不过是没落望族的最后一员,六十年代投资不利,败光了家产,只能靠微薄的收入维持生计。她住在这栋房子的二楼,室内环境是特殊设定的,高度潮湿。那女人七十岁了,霍斯顿先生。直到死前的最后两年,她一直抽烟抽得很凶,患有严重的肺气肿。我想让她呆在这儿,如果这样就不得不留下那只猫……”

霍斯顿点点头,若有所指地看了看手表。

“六月末的一天夜里,她死了。医生似乎认为她的死亡不过是早晚的事儿……他过来,写了份死亡证明书,就了事了。但那只猫当时在她房里。凯奇是那么告诉我的。”

“人都有死的时候,朋友。”霍斯顿说。

“此话不假,医生也是这么说的。但我知道真相。我记得。猫喜欢对熟睡的老人和婴儿下手,偷走他们的呼吸。”

“愚蠢的传说而已。”

“像大多数所谓愚蠢的传说一样,是有事实依据的,”德鲁根反唇相讥,“猫喜欢用爪子挠柔软的东西。枕头啦,厚地垫啦……或者是毛毯。婴儿毯或是老年人盖的毯子。一个本来就虚弱的人身上再压上额外的重量……”

德鲁根不吭气儿了。霍斯顿的脑中浮现出了画面。卡洛琳·布罗德莫在房间里熟睡,破旧的肺部拉风箱般喘着粗气,声音却几乎淹没在空气加湿器和空调的嗡嗡声中。长着阴阳脸的猫悄悄跳上老姑娘的床,深色的猫眼闪着绿光,盯着她长满皱纹的脸。它悄无声息地爬上她单薄的胸膛,全身的重量压在那儿,呼呼喘着气……老妇人的呼吸变慢了……在胸口重量的压力下,她慢慢窒息,猫仍在呼呼喘气。

尽管霍斯顿不是个有想象力的人,但想到那情景,他仍然不寒而栗。

“德鲁根,”他说,手仍在抚摸躺在腿上的猫,“你为什么不处理掉这只猫?花上二十块钱,兽医就能解决问题。”

德鲁根说:“葬礼安排在七月一号。我把卡洛琳葬在家族墓园里,就在我姐姐旁边。她会喜欢这样的。就在七月三号,我把凯奇叫到屋里来,交给他一只柳条篮……野餐用的那种。你知道我的用意吧?”

霍斯顿点点头。

“我叫他把猫装在篮子里,送到米尔福德的一位兽医那里解决掉。他回答:‘是,先生,’然后接过篮子,出去了。对于我的吩咐,他一向立刻执行。这是他活着时我最后一次见他。发生了车祸。林肯车以超过六十英里的时速撞在了桥墩上。迪克·凯奇当场死亡,被发现时,尸体的脸上有抓痕。”

脑中的画面让霍斯顿陷入沉默。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壁炉里木材燃烧的劈啪声和猫平稳的呼吸声。炉火前的猫和他看上去一定是幅美好的画面,正如埃德加·贾斯特的一首诗:“在腿上熟睡的猫,炉火如此美好/……如果你问起,我是快乐的。”

迪克·凯奇驾驶林肯车朝米尔福德开去,超速大约五公里,类似于野餐用的柳条篮放在身旁。他全神贯注地看着路面上的车辆,或许前方正驶过一辆大的载货汽车,所以,当那张半边黑半边白的猫脸从柳条篮一边探出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猫是从靠近司机的那一边钻出来的。

他没有留意是因为大货车就在前方,而那只猫,也正是在此时抓住时机,跳到他脸上,又抓又挠,邪恶的猫爪伸向他的一只眼睛,抠进去,抓破眼球,弄瞎了他的眼,另一只爪子则吊在他的鼻子上,让人疼得无法忍受。此时车子时速高达六十英里,林肯的大发动机在轰鸣,或许一个右疾转,冲到货车的车道上,货车的气动喇叭随即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但凯奇什么都听不到,因为那只猫正在嘶叫。它展开身体,像一只巨大的长毛黑蜘蛛般趴在凯奇脸上,耳朵向后翘着,深绿色的眼睛仿佛地狱的鬼火,两条后腿则又蹬又挠,利爪刺进了老人脖颈柔软的肉里。车朝反方向猛一打弯,正是桥墩的所在。猫跳下车,而林肯则像一枚闪闪发亮的黑色鱼雷,冲着水泥墩撞了过去,爆炸了。

霍斯顿用力咽了口唾液,听见自己嗓子里“咯”地响了一下。

“猫又回来了?”

德鲁根点点头。“一周后。事实上,是在迪克·凯奇葬礼的当天,正像那首老歌唱的。猫又回来了。”

“时速六十英里的撞车都没死?难以置信。”

“人们说猫有九命。它又回来了……我就是在那时开始怀疑它会不会是……是……”

“鬼猫?”霍斯顿轻声替他说出来。

“是的,如果没有更合适的词的话。魔鬼派来的猫,来……”

“来惩罚你。”

“我不知道,但我害怕它。我喂它,或者说,做家务的女佣帮我喂它。她也不喜欢那只猫。她说那张脸是被上帝诅咒的。当然,她是本地乡下人,也没什么见识。”老人试着挤出个笑脸,但没成功,“我想让你杀了它。过去的四个月里,我和它住在一起。它总在阴影里发出惨叫。它盯着我看,就好像在……等待时机。每晚,我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但仍然担心会不会在凌晨醒来,发现它蜷在我胸口……喉咙里呜呜地响。”

孤寂的风在外面吹着,石头烟囱里发出类似于猫头鹰号叫般的古怪声音。

“终于,我找了索尔·洛奇亚。他向我推荐了你。我记得他说你是一把好手。”

“而且是个独行侠。”

“他说你从未失手,也从未引起过怀疑。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你总能安然脱险……像猫一样。”

霍斯顿看看轮椅上的老人。突然,他细长而有力的手移到了猫的脖子上方。

“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能干掉它,”他轻声说,“拧断它的脖子。它甚至感觉不到——”

“不!”德鲁根喊道。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青灰色的脸颊涨红了。“不……不要在这里。带它走。”

霍斯顿淡淡一笑,又开始温柔地抚摸正在熟睡的猫的头、肩和背。

“好吧,”他说,“成交。你要验尸吗?”

“不。杀了它,把它埋了。”他停顿一下,向前探了探身体,背弓着,像一只老秃鹫。“把尾巴带回来给我,”他说,“好让我把它扔到火里,看它烧成灰。”

霍斯顿开的是一辆一九七三年的普利茅斯,车内安装了订制的水星气旋发动机。车的外观彪悍结实,发动机罩向下倾斜,与地面呈二十度角。他自己对差速齿轮和车尾进行了改装,换挡装置是潘西牌的,链接装置是赫斯特的。车身架在鲍比·温赛尔式的大轮胎上,最高可以飙到时速一百六十英里。

霍斯顿离开德鲁根家时刚过九点半。头顶上,一弯冷冷的新月挂在破碎的云层之中。弥漫在屋里的衰老和恐怖的味道仿佛沾到了他的衣服上,让他浑身不自在,于是他打开了所有的车窗。窗外的冷空气像动物的獠牙,坚硬而锋利,但霍斯顿无所谓,好歹这风把那股讨厌的味道吹散了。

他在砂矿谷下了收费公路,驶过静悄悄的镇子。镇子的十字路口有一盏黄色的警示灯在闪烁,于是霍斯顿把车速控制在绝对没有问题的三十五英里。出了镇子,驶上35号州际公路,他微微加速,让普利茅斯跑了起来。引擎发动的声音有点像今晚早些时候那只睡在他腿上的猫发出的呜呜声,这个联想让他不禁莞尔。车以略超过七十的速度行驶在十一月霜冻的田野里,玉米早已收割,田里只剩下光秃秃的玉米秆。

猫被塞进一只加厚的购物袋里,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袋口用粗麻绳扎紧。被放进袋子里时,猫就一副睡眼惺忪的倦相,这一路都在呼呼大睡。也许它能感觉到霍斯顿喜欢它,所以跟杀手待在一起它很自在。就像霍斯顿自己,猫也是孤独的动物。

奇怪的杀手,霍斯顿想,随即又为自己竟然真把它当成杀手而吃惊。也许最奇怪的在于,事实上他喜欢这只猫,觉得跟它投缘。如果它真的解决掉了那三个老家伙,它的确挺厉害的……特别是对付凯奇,那老头正打算把它送到米尔福德的兽医那里,后者则会很高兴地把它塞进镶着陶瓷边儿的、微波炉大小的毒气箱里。可是,虽然他对这猫有亲近感,他也并不会因此砸了这单生意。为了表达对同行的尊敬,他将会速战速决,让猫毫无痛苦地上路。他可以在某块荒凉的田地旁边停下,把它从袋子里掏出来,抚摸它,然后一把拧断它的脖子,再用随身的匕首割下它的尾巴。他想,至于它的尸体,我要好好安葬,不让它被什么吃腐肉的动物叼了,地里的虫子我管不了,但起码不能让它生蛆。

车如蓝色的幽灵般在黑暗的夜里穿行。霍斯顿正在胡思乱想,突然间一抬眼,发现猫就在他的眼前,立在仪表板上,尾巴骄傲地竖起,黑白各半的阴阳脸正冲着他,嘴咧开,好像在笑。

“嘘嘘——”霍斯顿吓唬它。他扭头一看,右边座位上的购物袋一侧破了个洞——猫咬的,或许是抓的。他把头转回来……猫抬起一只爪子,顽皮地拍了他一下,爪子划过他的前额。霍斯顿向后一闪,普利茅斯猛地从狭窄的柏油路的一侧打到另一侧,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猫挡住了霍斯顿的视线,让他心烦意乱,于是他冲着仪表板上的猫一拳打过去。那畜牲向他喷了口吐沫,弓起了背,却没有动。霍斯顿再度出手,猫没有躲闪,反倒朝他扑了过来。

凯奇,他想,和凯奇一模一样——

他猛踩刹车。猫趴在他的头上,毛茸茸的肚子遮住他的视线,对着他嘴咬爪挠。霍斯顿忍住疼痛,稳稳握住方向盘。他朝猫打了一拳,又一拳,再一拳。突然,路面消失了,普利茅斯掀进了沟里,又跌跌撞撞翻了几个跟斗。虽然系着安全带,霍斯顿的身体还是向前甩去。他最后听到的声音是猫狂野尖利的叫声,听上去像一个正在经历剧痛或强烈性快感的女人。他握住拳头,向那畜牲击去,却只感到自己的肌肉软弱无力,不听使唤。第二次撞击后,周围陷入黑暗。

月亮下去了。此时是天亮前的一小时。

普利茅斯躺在晨雾笼罩的沟底,车头的栅栏被撞成了搅成一团、带倒钩的金属网。车篷松动了,一缕缕烟从破裂的散热器里冒出来,和周遭的雾气混在一起。

他的腿没有知觉。

他低头一看,普利茅斯的防火隔板已经塌下来了,而水星气旋大引擎的后座刺穿了他的双腿,将它们牢牢钉住。

车外,一只猫头鹰发出捕猎的尖叫声,某只小动物在仓惶奔逃。

车内,离他很近的地方,传来猫平稳的呜呜声。

似乎猫在笑,就像《爱丽丝漫游仙境》里那只会笑的柴郡猫。

在霍斯顿的目光注视下,猫站起来,弓起背,伸展了一下身体。也就是一瞬间,猫以丝绸被撕开般流畅的动作一跃而起,落到他的肩头。霍斯顿试着抬起手把它打掉。

他的胳膊却纹丝不动。

脊柱休克,他想,全身瘫痪。也许是暂时的。更有可能是终身。

耳边,猫喘听上去像雷鸣。

“滚开。”霍斯顿说,他的声音沙哑而干燥。猫的身体绷紧了,随后又放松下来。突然,它的爪子在霍斯顿的脖子上抓了一下,这一次,锋利的指甲是伸出来的。霍斯顿立刻感到脖子上一阵火辣辣的疼,温暖的血滴渗了出来。

疼痛。知觉。

他命令自己的脑袋向右转,它遵命了。马上,他的脸被光滑干燥的毛盖住了。他冲着那堆毛猛咬一口。猫又惊又怒地叫了一声,跳到了椅子上。它愤怒地瞪着霍斯顿,两只耳朵向后翘着。

“难道我不该这样做吗,嗯?”霍斯顿哑着嗓子说。

猫张开嘴,冲他嘶嘶叫着。看着那张怪异的阴阳脸,霍斯顿明白了德鲁根为什么认为这是只鬼猫。它——

霍斯顿的思路被打断了,他的胳膊和双手突然恢复了一点知觉。

知觉。慢慢回来。像针扎一样,一点点回来。

猫伸出爪子,扑到他脸上,嘴里喷着唾液。

霍斯顿闭上眼,张开嘴。他朝猫肚子咬去,却只咬了一嘴毛。猫的两只前爪抓住了他的双耳,狠狠掐了进去。疼,酷刑般的疼。霍斯顿想抬起手,它们动了动,却怎么也无法离开腿面。

他向前探下头去,左摇右晃,像是一个人摇着头不让肥皂沫流到眼睛里似的。他想把猫甩下来,但那只猫却尖声叫着,抓得牢牢的。霍斯顿能感到血从自己的脸上流下来。他难以呼吸,因为猫的前胸正抵住他的鼻子,尚且能够勉强用嘴吸入一点空气,但还远远不够,就连能够呼吸到的空气都是透过猫毛才传进来的。他耳朵的感觉就像被人泼了汽油又点上了火。

他猛地往后一仰头,痛苦地大叫起来——普利茅斯翻到沟里的时候,他已经浑身是伤了。霍斯顿的突然爆发让猫始料未及,它噌地跳开了。霍斯顿听到它落到了后座上。

血流到了他的眼里。他再次试着活动双手,想要抬起一只手擦掉眼睛里的血。

可是,他的双手只是在腿上颤抖,无法真正移动。他想到了左胳膊下放着的点四五。

等我拿到家伙,小猫咪,你有九条命也玩完了。

又一阵麻嗖嗖的刺痛。他的脚隐隐作痛,被钉住的双腿也一点点有了痛感——这感觉就像睡觉时把一条腿压在身底,醒来后必定腿脚发麻一样。这时候,脚并不是霍斯顿关心的问题。知道自己的脊柱没有断,不会一辈子只有脑袋能活动,这就足够了。

说不定我也有好几条命呢。

干掉那只猫。这是第一件事。然后,从这一堆废铁中出去——也许会有人路过,两个麻烦就都解决了。虽然不太有人会在凌晨四点半踏上这条偏僻的小路,但也不是绝无可能。

等等,那只猫在后面干什么呢?

他并不喜欢那只猫蹲在他脸上,但他同样也不喜欢它在背后自己无法看见的地方。他想用后视镜看看那只猫的动静,可惜不顶用。后视镜已经被撞歪了,看不到后面,只能看到长满草的地沟,也就是他的倒霉地。

身后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像布被撕开。

猫喘。

去他妈的鬼猫,竟然在后面睡着了,不过是只畜牲嘛。

而且,就算它没睡着,就算它在盘算着杀人的勾当,它又能做什么呢?

霍斯顿坐起身,等待着。像针刺一样麻嗖嗖的知觉不断回到他的身体。荒唐的是,也许只是大难不死的本能反应,他竟然有短暂的勃起。这种情况下还真不好办呢,他想。

东边的天际出现了一丝黎明的曙光。

不知何处传来了鸟鸣。

霍斯顿又试着动了动双手。这次,它们挪动了八分之一英寸才无力地瘫回腿面。现在还不行,但也快了。

一个东西跳到副驾驶的椅背上,发出轻轻的“砰”的一声。霍斯顿扭过头,看着那张黑白对开的猫脸和上面闪闪发亮的巨大的眼睛。

霍斯顿对它开口说话。

“我还从来没砸过一单生意,小猫咪。说不定今天是第一个。我的手马上就好了。五分钟?十分钟顶多了。你想听听我的建议吗?从窗户跳出去。车窗都开着呢。走,带着你的尾巴逃命吧。”

猫瞪着他。

霍斯顿再次动了动手。手颤抖得很厉害,但还是抬起来了。半英寸。一英寸。又掉下去了。手从腿面上滑落,砸在座位上。苍白的双手在晨曦中微微发光,像是两只巨大的热带蜘蛛。

猫冲着他咧嘴,像是在笑。

我是不是错了?霍斯顿有些疑惑。他是个相信直觉的人,而现在,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已经犯了个错误。就在这时,猫绷紧了身体,就在它跳起来的一瞬间,霍斯顿知道了它要干什么,不禁张大嘴尖叫起来。

猫落在了他的下身,尖尖的爪子伸出,抓进了肉里。

一时间,霍斯顿真希望自己的身体麻痹了倒好。下身传来可怕的痛楚,痛得难以忍受,他从没有想过人世间还能有这样的痛苦。那猫像一团扭曲的毛球,利爪抓在他的睾丸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一半黑一半白的脸、向后翘着的耳朵和闪烁着疯狂恨意的巨大眼睛。它已经干掉了三个老家伙,现在,它就要干掉约翰·霍斯顿了。

猫像一只长毛的炮弹,窜到他嘴边。

他拼命闭上嘴。猫的前爪挠抓着向前爬动,像享用一块肝脏般撕裂了他的舌头。霍斯顿胃里一阵翻腾,他吐了,呕吐物沿着气管流了回去,堵住了气管,他喘不过气来。

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求生的本能压过了身体的麻痹状态。他慢慢抬起双手去抓那只猫。哦,上帝啊,他想。

猫压平了身体,扭动着从他嘴巴往里钻,一点点,慢慢挤进去。他能感到自己的下颚被越撑越大。

他抬起手,想要抓住它,把它拖出来,把它弄死……可他的手只抓住了猫尾巴。

猫竟然把整个身体挤进了他的嘴巴,那张黑白对半开的怪脸一定正卡在他的喉咙上。

霍斯顿的喉咙像花园里的水管那样胀大了,发出了低沉而可怕的吞咽声。

他的身体扭曲起来,双手落回腿面,手指无意识地颤抖着。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继而发直,没了光彩,两只眼睛透过普利茅斯的挡风玻璃直勾勾地瞪着慢慢到来的黎明。

一根两英寸长的毛茸茸的尾巴从他张开的嘴巴里露出来……也是一半黑,一半白。尾巴慵懒地左右摇晃。

然后,尾巴消失了。

不知从哪里又一次传来了鸟儿的呜叫声。曙光,终于在一片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的寂静中,笼罩在晨雾霭霭的康涅狄格郊外的田野上。

那个农民名叫威尔·瑞斯。

他去砂矿谷为他的农用卡车更新车检标签。在上午明晃晃的阳光下,他看到路边的沟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他停下车,看到一辆普利茅斯歪歪斜斜躺在沟底,车前栅栏的金属丝乱七八糟搅成一团。

他慢慢下到沟底。眼前的情景让他到吸一口冷气。

“老天呀,”十一月明媚的阳光里,他却浑身发冷。驾驶座上有一个男人,坐得笔直,眼睛睁得大大的,无神地瞪着前方。洛佩尔公司再搞当地民意测验时是无法把他计算在内了。他的脸上全是血,安全带还系得牢牢的。

驾驶座那边的车门已经变形,但瑞斯用两只手的力气还是把它扳开了。他探下身去,解开安全带,想设法确认死者的身份。他正要伸手去脱死者的外套,突然发现那人的衬衫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就在腰带扣的正上方。然后又是一动,鼓了出来。那个部位渗出了斑斑血迹,像邪恶的红玫瑰。

“见鬼,怎么回事?”他伸出手,一把掀开死人的衬衫。

威尔·瑞斯看清了那是什么,随后失声大叫起来。

就在肚脐上方,霍斯顿的肚子被硬生生地掏了一个洞。一张沾满血污的、一半黑一半白的猫脸从洞里探出来,巨大的眼睛十分有神。

瑞斯跌跌撞撞向后退去,双手捂住脸,无法停止尖叫。叫声惊动了隔壁地里的一群乌鸦,它们呼啦啦飞上天去。

猫从霍斯顿肚子上的洞里挤出来,伸了个懒腰。

然后,它从打开的车窗跳了出来。瑞斯从指缝中看到它迅速穿过田里高高的枯草,消失了。

它似乎很匆忙,瑞斯后来对当地报纸的记者说。

就好像它还有没做完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