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村居生活大致安排好了,陶丽收到丈夫来信,回答她对乡间紊乱情况的诉苦。他在信里请求她原谅,因为他考虑得不周到,并且答应一有机会就来看望他们。但这样的机会一直没有出现,直到六月初陶丽还是单身住在乡下。

在圣彼得节 前的礼拜天,陶丽带着全体孩子到教堂去领圣餐。她在同妹妹、母亲和朋友推心置腹地谈论哲学问题时,她在宗教上的自由思想常常使她们感到惊奇。她笃信奇怪的轮回说,却很少关心宗教教义。不过,在家庭里她却严格遵守一切教规,并且不是只做做样子,而是诚心诚意。孩子们将近一年没有领受圣礼了,这使她很不安,因此在马特廖娜的完全赞同和支持下,她决定今夏去参加这种仪式。

陶丽几天前就在考虑怎样打扮她的几个孩子。衣服有的要缝制,有的要改,有的要洗,还要利用褶边和绉边放长,钉上纽扣,准备好缎带。为了英籍家庭女教师给塔尼雅改制的那件衣服,陶丽大为生气。那英国女人改这件衣服时,弄错了地位,肩膀开得太高,结果把整件衣服都糟蹋了。塔尼雅穿在身上,肩膀窄得极其难看。亏得马特廖娜设法嵌进一块三角衬,再加上一个披肩,才把这缺点掩盖了。衣服总算补救好,但陶丽差点同那英国女人吵起嘴来。不过第二天一切都备齐了,不到九点钟——九点钟是他们要求牧师举行圣餐的时间——孩子们个个打扮得漂漂亮亮,高高兴兴地站在门口马车旁边,等着他们的母亲。

靠了马特廖娜的情面,他们套车不用烈性的黑马,而用管家那匹棕色马。陶丽因梳妆打扮而耽搁了一阵,终于穿着一身雪白的薄纱连衫裙,出来坐上马车。

陶丽兴奋地用心梳好头发,穿上衣服。她从前梳妆打扮是为了自己,为了使自己美丽动人。后来,年岁越大,她就越不喜欢打扮;她发觉自己年老色衰了。但今天她又心情愉快地打扮了一番。她不是为自己打扮,不是要自己好看,而是因为她是这几个可爱的孩子的母亲,她不愿损害他们一家给人的总印象。她最后照了一次镜子,感到满意了。她确实很美。不是她以前参加舞会时的那种美,而是适合她今天地位的那种美。

教堂里除了农民、用人和他们的家眷外没有别的人。但是陶丽看出,或者感觉到,她和她的孩子们引起了他们的赞叹。孩子们不仅因为打扮漂亮而显得好看,他们的举止行动也很可爱。不错,阿廖沙站得不太好,老是回过头去想看看自己上衣的背部,但还是显得十分可爱。塔尼雅站着像个大人,照顾着弟妹。最小的女孩莉莉对什么都露出天真的惊讶神气,特别招人喜爱。她领过圣餐,又用英语说了一句:“请再给我一点儿。”这时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回家的路上,孩子们仿佛做了一件庄严的事,个个都很安静。

到家以后一切也都很顺利,可是吃早餐的时候,格里沙吹起口哨来,更坏的是不听英国教师的话,因此被罚不准吃馅饼。在这种高兴的日子,要是陶丽在场的话,她是不会同意罚孩子的,可是她当时不在,事后又不能不维持英国教师的威信,只好同意罚格里沙。这件事使大家多少有点扫兴。

格里沙哭着说,尼古拉也吹过口哨,却没有受罚,他哭不是为了吃不到馅饼——这个他不在乎——他哭是因为对待他不公平。这事确实叫人太难过了。陶丽决定同英国教师商量一下,饶恕格里沙。她就去找她,但就在这当儿,她经过客厅的时候,看到一个动人的景象,这使她心里乐滋滋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她也就饶恕了这个罪人。

罪人坐在客厅的角窗上,塔尼雅拿着盘子站在他旁边。她假装要喂洋娃娃吃点心,要求英国教师答应她把她的一客馅饼拿到育儿室,其实却把这客馅饼拿去给弟弟吃。他一面继续哭诉着对他的处分不公平,一面吃着姐姐送来的馅饼,同时抽抽噎噎地说:“你自己也吃吧,我们一起吃……一起吃。”

塔尼雅先是因为怜悯格里沙,后来又因为意识到自己行为的高尚,感动得热泪盈眶,但她并没有拒绝吃她的一份点心。

他们看见母亲来了,吓了一跳,但仔细察看她的脸色,懂得他们做得对,就笑起来。他们嘴里鼓鼓地塞满馅饼,双手擦着微笑的嘴唇,把他们容光焕发的脸涂满眼泪和果酱。

“我的妈呀!一件雪白的新衣服呀!塔尼雅!格里沙!”母亲说着,竭力想保住塔尼雅的连衫裙,但眼睛里含着泪水,脸上浮起幸福的微笑。

新衣服都脱下来了,给女孩子们换上短衫,男孩子们换上旧上装,还吩咐预备好马车——使管家懊恼的是他那匹棕色马又被套上车了——出去采蘑菇和洗澡。育儿室里响起一片欢腾的尖叫声,直到他们出发才停止。

他们采了满满一篮蘑菇,连莉莉都找到了桦树菌。以前总是古里小姐先找到,再指给她看,可是今天她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大的桦树菌,引得大家都欢呼起来:“莉莉找到了大蘑菇!”

随后他们来到河边,把马拴在桦树下,就下去洗澡。车夫杰仑基把不断摆动尾巴驱逐苍蝇的马拴在树上,自己在草地上躺下来,在桦树阴下抽烟斗;从浴场那边不断传来孩子们欢乐的尖叫声。

照顾这些孩子,不让他们调皮捣蛋,可费劲呢;要记住从各人身上脱下的袜子、裤子和鞋,解开又系上带子和扣好纽扣,也很麻烦,但陶丽自己一向喜欢洗澡,认为洗澡对孩子们的健康很有益处,因此觉得没有比同孩子们一起洗澡更快乐的事了。检阅一双双胖鼓鼓的腿子,给他们穿上长袜,把他们光溜溜的小身体抱在怀里,再浸到水中,同时听着他们又惊又喜的尖叫;看着这些气喘吁吁的小天使,浑身淌着水,睁着一双双惊奇而快乐的眼睛,她觉得有说不出的快乐。

有一半孩子已穿好衣服。这时候有几个出来采药草的农妇,穿着漂亮的衣服,来到洗澡的地方,怯生生地站住了。马特廖娜叫住了一个,要她把掉在水里的浴布和衬衫拿去烘干。陶丽同农妇攀谈起来。那些农妇开头都捂着嘴笑,没有听懂她问的话,但不多一会儿胆子大了,开始说话,并且由于对孩子们表示了真心的叹赏,使陶丽对她们发生好感。

“啊呀,你真是个小美人,像砂糖一样白,”一个农妇欣赏着塔尼雅,摇摇头说,“就是太瘦了……”

“是啊,她生过病。”

“瞧你,她们也给你洗澡了。”另一个对着婴儿说。

“没有,他才三个月呢。”陶丽得意扬扬地回答。

“是吗!”

“那么,你有孩子吗?”

“本来有四个,现在只剩下两个了:一男一女。女儿今年春上才断了奶。”

“她多大了?”

“两岁。”

“你喂奶怎么喂得这么长啊?”

“我们的习惯要喂三个斋期……”

接着谈到了陶丽最关心的问题:分娩的情况怎样?婴儿得过什么病?丈夫在哪里?是不是经常回家?

陶丽简直不愿离开这些农妇,因为同她们谈话实在太有趣了,她同她们的趣味实在太一致了。陶丽最高兴的是,她清楚地看到,这些农妇都很羡慕她有这许多孩子,而且他们又长得这样可爱。她们使陶丽感到好笑,却使那个英国女人生气,因为她成了她们哄笑的对象。她衣服穿得最慢,有一个年轻的农妇眼睛一直盯住她。当她穿第三条裙子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农妇忍不住评论说:“哎,穿了一条又一条,简直穿不完了!”她这样一说,引得大家都哈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