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朗斯基为了完成一项重要的公务到彼得堡去。这种公务局外人无法理解,但对官场中人来说却是最自然不过的。不完成这种公务就无法在官场供职,无法使部里想到自己。在完成这项任务的同时,奥勃朗斯基几乎随身带上家里所有的钱,兴致勃勃地在赛马场和别墅里消磨日子。就在这时候,陶丽带着孩子到乡下去住,以便尽可能节约开支。她来到了叶尔古沙伏村,那边的地产原是她的陪嫁,也就是春天刚卖掉林产的地方,离列文的波克罗夫斯克村大约有五十里。

叶尔古沙伏巨大的旧宅早已拆毁,老公爵就把厢房重新翻造,加以扩建。二十年前,当陶丽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厢房还很宽敞舒服,虽然也像一般厢房那样盖在甬道的一侧,方向也不朝南。如今厢房已经破旧了。当奥勃朗斯基春天出卖林产的时候,陶丽就要求他看看房子,吩咐管家做些必要的修理。奥勃朗斯基也同一切变心的丈夫一样,特别关心妻子生活上的舒适,亲自察看房子,做了他认为必要的安排。他认为必须把全部家具都换上新的提花装饰布,挂上窗帘,整理好花园,在池塘上架一座小桥,种上各种花草;可是他忘记其他许多必要的事情,弄得陶丽后来受罪不浅。

奥勃朗斯基虽然竭力想做个体贴入微的父亲和丈夫,却总是不能牢记他是个有家室的人。他喜欢过单身汉生活,迷恋这种生活方式。他一回到莫斯科,就得意扬扬地向妻子宣布,一切都已准备好了,房子修缮一新,布置得像个神话世界。他再三劝她搬到那里去住。在奥勃朗斯基看来,妻子下乡的好处很多:可以增进孩子们的健康,可以节省开支,他自己也可以更自由些。陶丽则认为到乡下过夏对孩子们是必要的,特别是对那个患猩红热后还没有复元的女孩子,再说还可以借此摆脱那经常折磨她的种种屈辱,暂时拖延木柴商、鱼贩和鞋匠的小额欠款。此外,她高兴下乡,还因为想把吉娣叫到乡下来住一阵。吉娣将在仲夏时节回国,医生要她用水浴疗法。吉娣从温泉写信来说,同陶丽一起到充满童年回忆的叶尔古沙伏来消夏,她觉得没有比这更令人神往的事了。

村居头几天,陶丽觉得生活很艰苦。她小时候在乡下住过,在她的印象中,乡村是逃避城市各种烦恼的场所,乡下的生活虽然十分冷清(这一层陶丽是不在乎的),但很便宜舒服:样样东西都有,样样都很便宜,样样都可以弄到,对孩子们也很有好处。这回她作为一个主妇来到乡下,却发现根本不像她原先所想的那样。

她们到乡下的第二天就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夜里,走廊和育儿室里漏水,只得把小床搬到客厅。找不到厨娘;九头母牛,照挤奶妇说,有的已怀孕,有的刚养过头胎,有的太老,有的奶汁很少;没有奶油,连孩子吃的牛奶都不够。鸡蛋也没有。母鸡弄不到,只好拿一些又老又瘦的公鸡来煮和油炸。找不到洗地板的女工,因为大家都到马铃薯地里去了。不能乘马车出去玩,因为马的性子很躁,不能拉车。没有地方洗澡,因为整个河滩都被牲口踏坏了,而且暴露在大路旁;连散步都不行,因为牲口穿过坍倒的栅栏,到处乱闯,还有一头可怕的公牛大声吼叫,看来像要顶人。可以放衣服的柜子也没有一个。衣柜是有的,但柜门不仅关不拢,而且逢到人在旁边走过就会自动打开来。铁锅和瓦罐也没有,洗衣室里没有蒸汽锅,下房里连烫衣板都没有一块。

开头几天,陶丽没有片刻安宁和休息,却遇到对她来说是可怕的灾难,使她大失所望。她竭力张罗,还是觉得束手无策,时刻都在忍住涌上眼睛的泪水。管家原是司务长出身,生得相貌堂堂,彬彬有礼,很得奥勃朗斯基的欢心,因此从看门人的职务被提升上来。可是他一点也不能体会陶丽的苦恼,总是一本正经地说:“毫无办法,老百姓就是这样可恶。”但什么忙也帮不了。

看来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但是在奥勃朗斯基家里,也像在别的家庭里那样,有一个不受人注目,却极其重要、极其有用的角色,那就是马特廖娜。马特廖娜安慰太太,向她担保说,一切都99lib•net会解决的(这是她的口头禅,马特维就是从她那里学来的)。说着她自己也就不慌不忙地干起活来。

马特廖娜立刻同女管家搞好关系,第一天就同她和管家一起在槐树下喝茶,商量各种问题。不久,槐树下就成了马特廖娜的俱乐部。就在这里,通过这个由女管家、村长和办事员组成的俱乐部,生活上的困难渐渐克服,一个礼拜以后,所有的问题真的都解决了。屋顶修好了;厨娘(村长的干亲)找到了;母鸡买来了;母牛开始出奶了;花园用栅栏围起来了;木匠做了个轧布机;衣柜装上搭钩,门就不会自动打开了;还做了块用粗布包住的烫衣板,搁在安乐椅扶手和五斗橱上;下房里也就散发出烫衣服的味儿来了。

“您瞧!您不是总以为没有办法吗?”马特廖娜指着烫衣板说。

他们甚至用干草搭了一个洗澡棚。莉莉首先到那儿去洗澡。对陶丽来说,她的部分愿望实现了,她开始享受虽然还不安宁,但还算舒服的乡村生活。带着六个孩子,陶丽是不得安宁的。平常总是一个孩子病了,另一个孩子像要生病的样子,第三个孩子缺乏营养,第四个孩子显得脾气暴躁,等等。难得,十分难得有几天太平日子。但这些操劳和忧虑,对陶丽来说,却是唯一能够获得的幸福。要是没有这些事情,她就会独个儿思念那并不爱她的丈夫。不过,虽然常常担心孩子们生病,有的孩子真的病了,有的孩子爱发脾气,这些都使做母亲的十分苦恼,然而孩子们如今也都开始以微小的快乐来补偿她的苦难了。这种快乐是那么微小,就像沙里的金子一样。在她不愉快的时刻,她只看到苦难,只看到沙子;但在心情愉快的时刻,她却只看到快乐,只看到金子。

现在,在这种冷清清的乡村生活中,她越来越经常地意识到这种快乐。她往往静静地望着他们,竭力在心里说服自己,她做得不对,她作为母亲,太偏爱自己的孩子了,但她还是无法不对自己说。她的六个孩子个个都很可爱,尽管长得不一样,却都是少见的好孩子,她因此感到幸福,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