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广场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洛威尔在校园里寻找爱德华·谢尔登,结果白费了一番力气。

在火堆四周,威严的人们围成一个半圈,专注地注视着下面的火光。他们正在把一大堆书往火里扔。其中既有地方上的一神派信徒和公理会牧师,也有哈佛校务委员会委员,还有哈佛监督委员会的几位代表。洛威尔冲上前,单膝跪地把小册子从火焰中拉出来。封面已被烧得焦黑,没法看清楚书名,他翻到扉页,上面写着:为查尔斯·达尔文及其进化论所做的辩护。

在学校图书馆风格奇异的哥特式戈尔厅,曼宁博士从一个水汽腾腾的窗口,俯视着整个场面。洛威尔往宽敞的入口冲去,穿过中厅,他每迈出一大步都相当沉着冷静。

“曼宁!”洛威尔大声喊叫着,招来图书管理员一阵斥责。

曼宁在阅览室上方的楼梯平台上鬼鬼祟祟地活动着,正在集拢几本书。“您现在应该在上课的,洛威尔教授。擅自丢下学生不管,校务委员会是不能接受的。”

洛威尔不得不先掏出手帕擦一擦脸,然后爬上楼梯平台。“你竟敢在堂堂学府里焚烧书籍!”

“宗教界得好好感谢我们。我们战胜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学说——他们竟然说人是从猴子变来的。教授,想必您父亲也是同意的。”

“究竟是为什么,曼宁?是什么使得你憎恨其他人的思想?”

曼宁斜着眼看了看洛威尔。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好像变了调,“我们的国家一直以来都是神圣的,有着朴素的道德观和正义感,它是伟大的罗马共和国的最后一个孤儿。我们的世界遭到了渗入者和新奇的不道德的观念的压制和破坏,它们在侵蚀美国赖以为基的全部原则,那些外国佬必须对此负责。你自己看看吧,教授。你不是认为二十年前我们可能是在自相残杀吗?我们被败坏了。那场战争,我们的战争,远未结束,只是刚刚打响。我们释放出魔鬼,我们呼吸的空气中无处不是魔鬼。革命,谋杀,盗窃,在我们的心中孕育,然后走上街头,走进我们的家里。”这是曼宁最激动的言谈了,洛威尔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说话。“希利法官是我毕业班的同学,洛威尔——他是我们最优秀的监督者之一——而现在,他死在了某个只知道死亡的野兽手里!波士顿的才智之士不断地遭受攻击。哈佛是保护他们的最后堡垒。而这里,是在我的掌控之下!”

曼宁激动到了极点:“您,教授,您可以大谈特谈什么叛逆之类的东西,而不必负什么责任。您可真是一个诗人。”

洛威尔觉得,自詹尼森死后,他是第一次站得这么笔直。这赋予了他一股新的力量。“一百年前,我们用锁链拴住一类人,那儿就爆发了战争。美国将继续成长,不管你现在锁住了多少灵魂,曼宁。我晓得你威胁过霍顿,说他要是出版朗费罗的《神曲》译本,后果自负。”

曼宁转身对着窗户,注视着橘红色的火焰。“正是如此,洛威尔教授。意大利是一个有着最糟糕的激情和最随便的道德观的国家。我欢迎您捐赠几本他们的《神曲》给戈尔厅,就像某个愚蠢的科学家送来达尔文的著作一样。那堆火就是它们的归宿——这是一个警告,要让所有试图把我们学校变成一个污秽的、渎神思想的庇护所的人看看。”

“我决不会让你得逞。”洛威尔答道,“但丁是第一位基督教诗人,第一个以纯正的基督教神学形成其思想体系的诗人。”

“讲得真精彩呀,教授。”曼宁从楼梯平台上冷漠地盯着他,“恐怕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您的观点。有一个警察,一个叫雷的警察特地来拜访我。他问起了您的《神曲》翻译工作。他没有解释原因就突然走了。您能否告诉我为什么您的工作会引起警察来注意我们受人尊敬的‘学府’?”

洛威尔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曼宁。

曼宁伸出细长的手指放在胸骨上,“你圈子中的某些明智之士会跳出来背叛你的——我敢向你保证。造反者集团不会维持多久的。就算霍顿先生不愿意跟我合作去阻止你,总会有人的,比如,霍姆斯医生。”

洛威尔本想离开的,又想听听他接下来还会说什么。

“几个月前我就警告过他,要他退出你们的翻译项目,否则他的名声会大大受损。你认为他会这么做吗?”

洛威尔摇头。

“他拜访过我了,并对我的看法信以为然。”

“你撒谎,曼宁!”

“噢,这么说来他还在致力于这一事业?”他反问道,似乎他所知道的多过洛威尔所能想像的。

洛威尔紧紧抿着颤抖的双唇。

曼宁摇了摇头,微笑起来,“那个可怜的小矮人是你的叛徒,他正等着你的指示呢,洛威尔教授。”

“相信这一点吧,如果我一旦成为某人的朋友,我就会永远把他当朋友——这对我来讲并非难事。虽然有人可能甘愿与我为敌,但我是否愿意与他为敌,则是由我决定的,他无法左右我的思想。再见。”洛威尔有一种结束谈话、而让对方还想听他继续说下去的本领。

曼宁尾随洛威尔下到阅览室,抓住他的胳膊,“我不明白您怎么能够为了这种事情而置好名声于不顾,好名声不是您毕生孜孜以求的东西吗,教授?”

洛威尔推开他的手,说:“难道你不想上天堂吗,如果你能够的话,曼宁?”

如果凶手一直在以某种方式监视朗费罗的翻译进度并催促他们加快速度以图早日完成译作,那么但丁俱乐部就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译完剩下的《地狱篇》中的十三歌。他们一致同意划分为两个小组:一组负责调查,另一组负责翻译。

洛威尔和菲尔兹将对他们手头的证据进行分析,而朗费罗和乔治·华盛顿·格林将在书房里辛勤翻译。

“这没道理!”

“那就放弃它继续前进吧,洛威尔。”菲尔兹坐在书房里一把很深的扶手椅里,说道。

洛威尔没有理睬他,“凭什么把詹尼森当作离间者?尤其是在地狱的‘恶囊’中,但丁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一个幽灵无疑都是罪恶的象征。”

“在查明撒旦为何选中詹尼森之前,我们必须从谋杀案中挑选出最重要的细节。”菲尔兹说。

“噢,这进一步证实了撒旦是一个孔武有力的人。詹尼森曾随阿迪朗达克俱乐部爬过山的。他是一个爱好运动的人、一个猎手,而我们的撒旦却抓住了他并轻而易举地把他肢解了。”

“无疑他是用武器逮住他的,”菲尔兹说,“一个再强壮不过的活人也是害怕枪的,洛威尔。我们也知道要抓获凶手得费九牛二虎之力。自打塔尔波特被杀害的那晚起,这个区的每一条街道都派了警察,全天驻守。而且撒旦极为留心《神曲》中的细节——这一点也是确然无疑的。”

“在我们说话的这会儿,”洛威尔心不在焉地说,“在朗费罗翻译新一篇诗句的时候,可能又发生了一起谋杀,而我们却无力去阻止。”

“三宗谋杀案,没有一个目击者。精确地按照我们的翻译进度施行。我们能做什么呢,莫不成到街上去闲逛去守候?要是我没有受过这么高的教育,难保我不会想,我们真个是魔鬼附身了。”

“我们必须缩小范围,集中注意谋杀者和我们俱乐部的关系,”洛威尔说道,“我们应集中精力查出所有可能以某种方式了解我们的翻译时间表的人。”

又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但他们没有在意。

“我给霍顿写了一张便条,问他是否肯定朗费罗的译文清样从未被拿出过河畔印刷社。”菲尔兹告诉洛威尔,“我们知道,谋杀手法全都取自我们俱乐部当时还未着手翻译的诗篇。朗费罗得继续把清样交给印刷社,来制造一个一切正常的假象。顺便问一句,谢尔登这个小伙子有什么消息吗?”

洛威尔皱起了眉头。“他至今还没给我回音,在校园里也到处都找不到他。只有他才能够跟我们说说那个不明身份者,那个和他、又和巴基说过话的人的情况。”

菲尔兹起身在洛威尔身旁弯下腰来。“你十分肯定你昨天见到了这个‘不明身份者’,杰米?”他问道。

洛威尔闻声吃了一惊,“你什么意思,菲尔兹?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看见他在哈佛校园里观察我,还有一次我看到他在等巴基。再后来一次,我看到他和爱德华·谢尔登热烈交谈。”

菲尔兹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我们大家太忧惧了,太焦虑了,亲爱的洛威尔。这几夜我也是心神不安地只小睡一会儿熬过来的。”

洛威尔啪地合上笔记本开始说话了,“你说我看见的只是一个幻觉?”

“你自己跟我说,你觉得你就在今天看见了詹尼森,看见了巴基,还有你的前妻,然后又看见了你死去的儿子。看在上帝的分上!”菲尔兹嚷嚷起来。

洛威尔的嘴唇在颤抖,“你看看这儿,菲尔兹。这可是最后一线希望,一条线索。”

“求求你安静下来,洛威尔。我不是故意要大声嚷嚷的。我不是故意的。”

“我想你应该比我们更知道我们该怎么做。我们不过是一帮诗人!那人是怎样查出我们的翻译时间表的,我想你应该对此知道得很清楚!”

“得了。这可能暗示着什么呢,洛威尔先生?”

“很简单:我们身边究竟有谁在密切关注但丁俱乐部的活动?印刷社的学徒,制版工,装订工——难道他们全都和蒂克纳·菲尔兹公司合作?”

“喂!”菲尔兹大吃一惊,“不要攻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