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兹是哈佛的出版商,他跟这所大学也就这点关系。其他学者可就不是这样了:朗费罗是哈佛最著名的教授,大约十年前才退下来全力创作诗歌;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乔治·华盛顿·格林,都是哈佛的校友;更何况,霍姆斯和洛威尔还是哈佛大名鼎鼎的教授,其中霍姆斯是医学院的帕克曼解剖学讲座教授,而洛威尔在朗费罗退休后继任了哈佛学院现代语言和文学系系主任。

“亲爱的奥斯古德,这本书出自波士顿的灵魂和哈佛的精神核心,是一部杰作。就算是曼宁这种人,也不会眼睛瞎到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霍姆斯,医学教授、诗人,匆匆穿过波士顿城心绿地上修剪过的小路,向着他的出版商的办公室走去,步子迈得非常之快,似乎有人在追赶他。他的波纹丝绸马甲口袋里放着一张叠成长方形的纸,正是因为这张纸,这位小个子的医生怕得要命,才大步走向新街角。

霍姆斯冲进蒂克纳·菲尔兹公司宽敞的前陈列室。

“哟,这不是伟大的早餐桌上的独裁者大驾光临吗?”塞缪尔·蒂克纳一边戴手套,一边跟塞西莉亚·埃默里道别个没完。他可不是出版公司的普通职员,在巴克湾的最佳地段有房产,有娇妻,还有仆佣。

霍姆斯拉住他的手。“新街角真是个豪华的小天地,不是吗,亲爱的蒂克纳先生?”他笑着说,“菲尔兹先生在这里竟然不会迷路真叫我吃惊不小。”

“他还没有过。”塞缪尔·蒂克纳认真地咕哝着,接着扑哧笑了一声,或者说哼了一声。

奥斯古德过来领霍姆斯上楼。他解释说菲尔兹正在开会,让霍姆斯到布置豪华的作者专用接待室稍等。一进接待室,他就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支票,怔怔地瞧着,只觉得上面潦草的数字简直是在嘲笑他,心中充满了失败感。从这墨迹淋漓的数字,他似乎看到了自己近几年来屡遭打击的诗作生涯,日后再难取得往日的成就了。他默不做声地坐在那里,用食指和大拇指夹着支票,摩挲着,就像阿拉丁抚摸神灯。神思恍惚间,霍姆斯想像菲尔兹此时此刻正在接待、说服、引导一个个初生牛犊般的年轻作家。

他信步走出作者接待室,见菲尔兹办公室的门关着,便踅了回去。第二次去看,门还是关着的,但他正要转身往回走时,从门缝里传来了诗人兼编辑洛威尔的声音。霍姆斯觉得房间里的谈话十有八九与他有关,便停住了脚步,用心偷听起来。

霍姆斯眯着眼睛,似乎这样可以把部分视力化作听力,好不容易听到了一个令他感兴趣的字,正想琢磨一番,却给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跌倒在地。

一个年轻人在偷听者面前猛然刹住脚步,手臂乱摆,脸上露出滑稽的懊悔表情。

“全是我的错,好伙计,”诗人笑着说,“我是霍姆斯医生,你是……”

“蒂尔,医生,先生。”店员一边发抖,一边语无伦次地介绍自己,却又胆怯起来,急急跑开了。

“我见到您刚才跟但·蒂尔碰到一块儿了。”奥斯古德从大厅走上来,“可怜的家伙,他总是毛手毛脚的,不过干活倒是很卖力。”

“要不我去看一下菲尔兹先生开完会没有?”奥斯古德问。

话音刚落,门打开了,洛威尔捻着胡子,站在门口朝外张望。洛威尔头发浓密,蓄着一部大胡须,不修边幅却自有一股威严,但最吸引人的是他的阴郁而锐利的目光。刚才,他独自待在菲尔兹的办公室里读今天的报纸。

霍姆斯心想,要是洛威尔想为他分忧,准会一开口就说:是全力帮助朗费罗出版《神曲》的时候了,霍姆斯,不要为我们可怜的虚荣心……“进来呀,霍姆斯!”洛威尔喝了一口酒,招呼道。

霍姆斯说:“洛威尔,我确信我刚才在这儿听到了说话声。莫非见鬼了?”

洛威尔欢快地大笑起来,捻灭了手中的雪茄。“哈,今天晚上但丁俱乐部应该好好庆祝一下。刚才我在大声朗读这个,想试试读起来感觉如何。”洛威尔指了指桌子上的报纸,然后解释说菲尔兹到楼下的食堂去了。

“洛威尔,《大西洋月刊》是不是调整稿酬标准了?我是说,我不晓得你在最新的一期发表诗歌没有?当然啦,你正在忙《北美评论》。”霍姆斯从衣兜里摸出那张支票。

洛威尔没有听他说什么,自顾自地说道:“霍姆斯,你得好好看看这个!菲尔兹已经尽最大努力了。那儿,往下。看一看。”他神秘兮兮地点点头,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霍姆斯把报纸翻到文学版,上面还散发着洛威尔的烟味。

“可我想问一声,亲爱的洛威尔,”霍姆斯无心读报纸,固执地说,“是不是近来——噢,多谢。”他接过一杯加水的白兰地。

菲尔兹拈着卷曲的胡须,带着灿烂的笑容回来了。跟洛威尔一样,他不仅高兴还很得意,叫人摸不着头脑。“霍姆斯!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我刚才还派人去医学院找你,通知你到克拉克先生那儿去一趟。上一期《大西洋月刊》的稿费支付出了一个该死的错误。你收到的支票可能是每首诗75块,而不是100块,对吧?”

“真的吗?”霍姆斯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尴尬起来,“哈,我总是希望更多点。”

“精明!亲爱的菲尔兹,你简直是个犹太人!”洛威尔说着,一把从霍姆斯手中夺过报纸。洛威尔的朋友都不大在意他的这一奇怪论调,因为他总是固执地推断所有贤士(包括他自己)都带有某种未知的犹太风范,至少也是带有犹太血统的。

“我的书商会急不可耐地想摆脱限制的,”菲尔兹得意地说,“单凭波士顿一处的销售利润就足够我们买一辆闪闪发亮的四轮大马车了!”

“亲爱的菲尔兹,”洛威尔精神焕发地笑着说。他轻轻拍打着报纸,好像里面藏着宝贝。“如果你是但丁的出版商,我敢说佛罗伦萨早就载歌载舞地把他迎回去了!”

霍姆斯笑了起来,但又以辩难的口吻说道:“要是有菲尔兹做出版商,洛威尔,但丁根本就不会被流放了。”

他们准备去朗费罗家,霍姆斯医生起身告辞先去找那个财务克拉克先生,菲尔兹看出洛威尔有点烦恼。洛威尔这人,不管碰到什么都会把心事溢于言表。

“你觉不觉得霍姆斯似乎不够坚定?”洛威尔问道。“他那个样子好像刚刚读过讣告,”他知道菲尔兹闻不惯他嘴里的烟味,便长话短说,“他自己的讣告。”

菲尔兹一笑置之。“他忙着写小说,没有别的了;他也总是为着评论家能否公平对待他而焦虑。唉,他心里总是闷着很多事。”

“问题就在这里!要是哈佛继续设法威吓我们……”洛威尔停了一下,又说道,“菲尔兹,我可不想让人觉得到最后我们会对这事撒手不管。难道你没想过,兴许俱乐部对于霍姆斯不过是可有可无的?”

菲尔兹站在墙壁上挂着的霍姆斯的银版相片旁,装出以这位矮个子医生为骄傲的样子。他一手搭在洛威尔结实的肩膀上,真诚地说:“亲爱的洛威尔,少了他,我们但丁俱乐部就不完整。他的确心有旁骛,但那也是为了守住他的才华呀。唉,也许他是约翰逊医生??????说的那种善交际的人。可他始终都在支持我们,支持朗费罗,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