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鼓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发出刺耳的嗡嗡声;蝇身骤然弓起,像一匹马摆好架势准备飞奔。这一刹那,她恍惚看到苍蝇长着一张人脸。内尔怎会知道,耳旁这单调的嗡嗡声竟是多年来的平静生活的结束曲?

她扑过去,举起《北美评论》拍打着落在窗户上的苍蝇。就在她朝苍蝇扑将过去的时候,有个东西缠在她赤裸的脚上,让她打了个踉跄。她拾起那个缠结成一块的东西,原来是一整排人的上牙。

她立即放下牙齿,必恭必敬地站着,似乎那排牙齿会指责她的冒犯。

其实那是一套假牙,是纽约一个有名的牙医给希利法官精心制作的。这套假牙有点崭新异常,戴在口中就像嘴唇间夹着夏日阳光般亮得刺眼。

内尔用眼角余光一瞥,发现地毯上凝结着一大摊血,仿佛一张薄饼;一小堆衣裳在血块旁边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对于这几件衣服,内尔再熟悉不过了。法官的衣袋和袖子上的针线活几乎都是她做的。

女仆下楼去穿鞋子时才发现楼梯的扶栏上溅着斑斑血点,由于楼梯上铺着红丝绒地毯,这些血点不容易察觉。透过客厅里的椭圆形大窗户,内尔瞧见本该极其洁净的花园里有一大群苍蝇,决定出去察看一下。

苍蝇聚集在一堆垃圾上方。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呛得她直掉眼泪。内尔推起一辆独轮车,想起了希利家准许小马倌在草地上牧养的那头小牛。不过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苍蝇都是内尔才刚见过的眼睛鼓凸的那种,还有对于任何东西的腐肉都疯狂痴迷的大黄蜂。苍蝇、黄蜂已经不少,但数量更多的是一大群窸窣蠕动的白色肉球,一群尾部尖细的蠕虫。它们紧紧贴在一个东西上蠕动着,不,不仅是在蠕动,还在劈啪作响,挖洞,钻洞,相互吞食……这一大堆带着白色黏液的可怕的蠕虫下面究竟有什么?垃圾堆的一头似乎是低矮多刺的栗树丛和几条乳白色的……

垃圾堆上插着一面破烂的白色旗子,微风吹来,旗子东一飘西一荡,没个定向。

内尔顿时起了好奇心,禁不住要去搞清楚这附着一大堆虫子的究竟是什么,同时心惊胆战地祈祷她将要发现的是小马倌的小牛。怕是怕得要命,她还是忍不住要看个仔细:那是一具裸尸,背部很宽,微微有点驼,雪白肥硕的屁股连着两条短得跟整个躯体不相称的腿,一左一右叉开着,上面爬满了不断蠕动的豆子形状的白蛆。一大团密密麻麻的苍蝇,足足有几百只,恋恋不舍地在空中盘旋着。尸体的后脑勺完全被蠕虫覆盖,这些白色的虫子何止几百条,多到了数以千计的地步。

内尔一脚踢开虫堆,把法官拖进手推车里。她一手推着车,一手扶着法官赤裸的躯体,走过草地,经过花园,穿过大厅,进了法官的书房。她把法官放倒在一堆法律文件上,用自己的膝盖托住他的头。大把大把的蛆下雨一般从法官的鼻子、耳朵和松垮垮的嘴巴里掉下来。她撕扯着尸体后脑勺上的蛆,那些蠕动的小肉条热乎乎、湿漉漉的,还泛着粼粼冷光。她逮住了几只跟随她进屋的两眼晶亮的苍蝇,复仇似的用巴掌拍死它们,一只接一只地撕裂它们的翅膀,随手乱扔,扔得满书房都是。想起这所见所闻,内尔禁不住放声长号,恸哭声有如鬼哭狼嚎,响彻整个新英格兰。

后来,埃德娜·希利从女仆口中得知她的丈夫是在兰尼怀中呻吟着死去的,就立即冲出去往警察局局长身上扔了一只花瓶。她无法接受她丈夫在临死前还神志微存地忍受了四天折磨。

“是波士顿杀害了他。”那一天的晚些时候,她抑制住颤抖的声音对库尔茨局长说,“整座城市都令人厌憎。它活生生吞噬了他。”

她坚持要库尔茨带她去看尸体。验尸官的副手们不得不把附着在尸体内的蝇蛆的尖嘴一个一个地割开,花了三个钟头才把那些四分之一英寸长的螺旋形的蛆清除干净。虫蛀的烂肉被割下来装了一袋又一袋;尸体的后脑勺肿得厉害,似乎还在随着蛆一起跳动。鼻孔几乎分辨不清了,腋窝也被吞吃掉了。由于没有假牙支撑,整张脸松弛凹陷,如同废弃的手风琴。但是最叫人羞辱的,最叫人可怜的,并不是尸体的支离破碎,甚至不是它被密密麻麻的蛆虫、苍蝇和黄蜂吞噬这个事实,而是他全身赤裸。人的尸体有时候怎么看都像是一根刻着人头的分叉的萝卜。希利法官身体上的某些部位,决不是要裸露出来给别人看的,除了他妻子。

“唉,我还从未见过有人被虫子吞噬成这个样子。”在停尸间里,库尔茨含含糊糊地说道。他的两个手下已经护送埃德娜·希利回家去了。

“蛆!”验尸官巴尼豪特笑着说,牙齿都露出来了。掉在地上的白色豆形物扭动着,他弯腰拾起一只放在掌心,那只蛆在他胖乎乎的手掌上不断挣扎。他随手把蛆扔进焚化炉中,嘶的一声就烧成了一根小黑炭,然后只剩下一缕青烟了。实际上,真正令人惊骇的是,希利被丢弃在院子里有四天之久,在这四天里,他体内孳生了大量的蛆,可惜巴尼豪特知识有限,认识不到这一点。

“把尸体拖进房子的那个女仆,”库尔茨解释说,“在设法清除伤口中的虫子的时候,觉得她看见了,我想我不晓得怎么……她听到了希利法官临死前的呻吟。”

“噢,极有可能!”巴尼豪特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局长,苍蝇的蛆只能在已经死亡的组织中存活。”他解释说,雌苍蝇喜欢找家畜的伤口或者是腐败的肉类,筑巢产卵。要是碰巧找到了活人身上的伤口,而这个人昏迷不醒或者无力赶走它们,它们也可能在上面产卵,但这些蛆摄食的只能是已坏死的肌肉组织,也就是说,几乎没有什么危害。“头部伤口肿到了两倍甚或三倍大,这意味着组织已全部坏死,意味着在那些虫子来吞噬他之前,大法官早已死透了。”

“这么说来,脑袋上挨的这一记重击,不仅留下了伤口,”库尔茨说,“还要了他的命?”

“噢,极有可能。头部的这一击非常有力,把他戴的假牙都震脱了。你说是在院子里发现他的?”

库尔茨点点头。巴尼豪特推测这起凶杀并非出于预谋,倘若是谋杀,一般会用到某种东西,比如手枪或者斧子,以确保谋杀成功。“最起码得有一把匕首。不,这似乎更像是普通的入室行窃。窃贼在卧室里用棍棒击打大法官的头部,打得他失去了知觉,然后把他扔到屋外,省得他妨碍自己在房子里四处搜寻贵重的东西。大概窃贼根本没料到希利会伤得这么严重。”他说道。听语气,他对那个估计错误的窃贼几乎动了同情心。

库尔茨盯着巴尼豪特,目光里透着一丝不以为然。“可是,房子里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丢失。还有更奇怪的。大法官身上的衣服被剥光了,连内裤都没剩下,整整齐齐叠放在一旁。”他大声咳嗽着清清嗓子,好像他的喉管被踩住了,“钱包、金表链、表,全都放在衣服旁边!”

在新街角,诗人们的出版商J.T.菲尔兹,窝在办公室窗前的椅子里研读朗费罗挑选出来供今晚讨论的诗篇,一位低级职员进来通报有客来访。身材瘦长的奥古斯塔斯·曼宁原本是在大厅里等着的,现在他穿着挺括的双排扣常礼服的身影却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有些神情恍惚,似乎对于自己如何到了这座位于特雷蒙特街、翻新不久的大楼的二楼,还是懵然不解。

曼宁取下帽子,伸手抚摸秃顶。“身为哈佛校务委员会的财务主管,”他说,“菲尔兹先生,我必须就一个潜在的问题跟您谈谈,这个问题近来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您知道,一家能够吸引哈佛大学的出版公司所能引以为豪的,纯然是它无可指摘的名声。”

“曼宁博士,我敢说没有哪一家出版公司的名声像我们这样毫无瑕疵。”

曼宁屈起手指撮成尖塔形状,嘴里发出一个长长的刺耳的声音,菲尔兹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在叹息还是在咳嗽。“我们听说您计划出版一部由朗费罗先生翻译的文学作品,菲尔兹先生。当然,我们珍惜朗费罗先生多年来对哈佛的贡献,他本人的诗作也确实是一流的。但是对于这个出版计划以及这部作品的主题,我们听到一些传闻,我们担心……”

菲尔兹冷冷地盯着曼宁,曼宁的手指尖塔松开了。“尊敬的曼宁博士,我的诗人们的作品具有怎样的社会价值,您并非不知道。朗费罗。洛威尔。霍姆斯。”这三个掷地有声的名字顿时增强了他说话的分量。

“菲尔兹先生,我们正是以社会的名义进行商论的。既然这些作者完全依赖于您的荫蔽,就以适当的方式给他们一点忠告。当然,请不要提及我们这次会面,我也不提。我知道您希望保持贵公司的声誉,我也毫不怀疑您会考虑您的出版物将造成的各种影响。”

“谢谢您对我的信任,曼宁博士。”蓄着一大部铁锹似的胡须的菲尔兹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内心的激动,极力保持他为人称道的外交风度。“我通盘考虑过各种影响,并且希望产生这些影响。如果您要终止哈佛大学与我们的合作,我乐意立即把印版归还给您,您无需支付任何费用。但是我希望您清楚,如果您向公众散布任何贬损我作者的言论,您就是在冒犯我。”

菲尔兹的高级职员奥斯古德,慢吞吞地走了进来,菲尔兹吩咐他领着曼宁博士到办公楼各处看看。

“不必了。”曼宁一声不吭地站着,许久才从他那僵直而高贵的胡须里挤出这三个字来。“菲尔兹先生,我猜想您也期望在这个地方开开心心地长期工作吧。”他说道,冷冷地瞥了一眼微微发亮的黑色胡桃木镶板,“但请记住,到了连您也遏制不了您的作者们的野心的时候,日子就不好过了。”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转身下楼去了。

奥斯古德走到门口又轻手轻脚地转过身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菲尔兹先生,我想问一下,曼宁博士下午为什么事来这儿呢?”

“别去想它。”说是这么说,菲尔兹自己却长叹了一声。奥斯古德正要抬脚出门时,菲尔兹觉得需要解释一下,“如果我们坚持出版朗费罗先生翻译的《神曲》,曼宁就决意撤销哈佛大学跟我们蒂克纳·菲尔兹公司签订的全部出版合同。”

“呀,那可是好几千美元啊!而且这份合同在今后几年带来的效益超出这个十倍还多!”奥斯古德略带惊慌地说。

菲尔兹点点头,神色平静。菲尔兹还是小职员的时候,就有人说他表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或者如其他职员所言,“异乎寻常的”)才能:他能从客户的举止和外表估计出其作品的销路。这份天赋成了其他职员打赌的资源,而赌菲尔兹预测不准的人往往以失败告终。不久后,菲尔兹说服威廉·蒂克纳要酬赏而不是欺骗作者,并且意识到替诗人做宣传可以提高他们的知名度,结果出版行业的风气为之一变。成为合伙人后,菲尔兹买下《大西洋月刊》和《北美评论》,通过这两个刊物,他聚集了一批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