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天气变得让人难以适应,我那间白天受到阳光照射的沥青屋顶的小阁楼又一次被热浪烘烤着。人行道的沥青融化了,天气变得阴沉沉,像是要下雨,我躺在潮湿的床单上。外面的树叶慵懒地摇动着,一道发热的光线从西边照射过来,我长时间看着它照亮着天花板上的卷曲的石膏线,最后它变成一道有节奏的探照灯光线穿过墙壁照进来。我在阵阵雷声中睡着了。

当我沉睡着,或许在半睡半醒中,我确信我产生了一种无法反驳它是真实存在的幻觉,我看到我依然待在另一个营房里。这是一千个营房中的一个,营房被金属丝包围,地板上有洞,墙上有裂缝。我们两百多人睡在栈桥的厚木板上。每天早上,并且是冬天的早上,我们五点钟就起床,到一英里远的一个长长的棚子里吃面包,如果厨师友善的话还会有热水和没有放盐的粥喝。吃完早饭,我们行军到围场外,看着晨光从一条与哨岗和带刺的栅栏平行的长路下面升起。这是一段残酷的路途,终点是一个巨大的工厂,工厂几乎是全新的,但是窗子玻璃都破裂了,一个侧厅的屋顶被掀翻了。我们在这里工作,手握机器操作杆进行冲压作业。在我们旁边的那些人,即使在视野范围内的,也从来没见过面,他们是持有工作证的正规工人,住在工厂另一边较远的员工宿舍,并且在工作结束后他们可以自由地到镇上去。我们总是被警告不能加入他们的队伍,除非……除非我们可以比队友生产出更多产品。

我有一个朋友,他又老又消瘦,甚至可以说是凄苦。作为一个工作了六十年的工人他常常会说:“他们在我只有八岁时就把我当作奴隶,我每周挣两先令,我的姐姐在一个为贵妇人的舞会编织蕾丝的制衣厂里得肺痨死了。我是产业后备军,几乎是永久失业的。六十年了,我依然是一个产业后备军,并且今不如昔,因为那时好歹不用行军去工作,在十二岁时我和一个刨花房的女孩在裁剪房里打了起来。”

在早晨太阳的麻醉下,我几乎起不了床。阳光照进我的眼睛,热气在房间里聚集,煤灰落在我的脸上。我昏昏沉沉地躺着,感觉这样下去即使是做出起床的决定也要花费我整个上午的时间。

一只苍蝇在湿热的空气里飞来飞去,在我的胸前嗡嗡叫着,它叮咬我的脚之后,再次探索着这个小卧室。这只苍蝇在房间里某处的一块腐肉上落下并且在地板上玩弄着它的战利品。我转过身来看着那只苍蝇,正巧它在那里用它的前腿滚动着食物。过了几分钟,这只昆虫发出的嗡嗡声盖过了我的呼吸声,远处城市的喧闹声也从窗子里钻了进来。

我一定是睡过去了,因为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只苍蝇已经飞走了,有人正在从门下面的缝隙里塞进来一张纸条。门槛突出了一个角,沙沙声从一边传到另一边。我本来有足够的时间起床到大厅去看看的,但这对于混混沌沌的我来说太费劲了,我只能瞪着眼睛看着门口。那张纸从左滑到右,最后有一半钻了进来,一半则压在木板下。那个放纸条的人随即悄声下楼去了。

我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正打算下床时却看到了那张便笺,我到门口拿起那张纸条然后返回来,丝毫没有在意门槛上的灰尘。过了几秒钟我似乎发现了其中的诡异,就像一个紧跟在事件之后慢慢解开的线轴,我才想到便笺的消失比便笺的出现更值得留意,当那个给我带来灾难的纸条再次塞到我的门缝下时,持续了好几秒钟,那个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着实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因为从这样的渠道得到的消息太不寻常了。那是来自吉娜微的,上面整洁而又清秀的字迹似乎和人们料想的浅蓝字体极不相称,她写道:

亲爱的迈克尔,也许你忘了但是我们有事需要交谈。

下楼来,我非常渴望见你。

她用这样一种极其粗俗的文雅向我献殷勤,署名是:贝弗利·G.麦克劳德。

我耸耸肩,把纸条放在桌子上,不太想见她。我依旧被房子里的热气闷得疲惫不堪,洗完澡,穿上衣服,然后像是打算出门一样,我在某种冲动的驱使下把那个纸条塞进口袋。我吃完早饭,读完报纸,然后打算回到房间开始工作。但是当我走在褐色沙石的楼梯上把口袋里的零钱晃得叮当响时,我感觉到她的纸条卷成一个纸团,我被她是如何把纸条塞进门槛的这个不安的想法刺激着。

在那一瞬间我抬起头,看见蓝妮正从二楼大厅的窗子里盯着我看。那只是一瞥,然后我确信她开始后退,她很不情愿被我发现她在看我的事实。这一幕让我做出决定,我按响了吉娜微的门铃。

只有这一次,我进屋时没有第一眼看到内衣、睡衣、拉链和肉体的混杂。她打扮成要出门的样子,穿着一件印花雪纺衫,戴着一顶贵妇帽,小脚上穿着一双细跟的高跟鞋,前臂戴着一双到手肘的网状手套。“噢,米奇,你真是体贴。”她请我进屋并且说道,她那张涂上口红的厚嘴唇挑逗地弯曲着,她在身上喷了大量的香水,走起路来带着一阵麝香味,空气里弥散着浓浓的香味,她闻起来就像一朵热情的花朵,带着感官的花香以及与它有关的热带泥土的混浊和腐臭味。

“噢,我感觉自己飘飘然的。”吉娜微说。

她停了下来,幕间休息,将自己的戏剧暂停。“猜猜我要去哪儿?”

我问她。

“你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那个医生吗?”

我谨慎地穿过她扔得到处是故事剧本的垃圾堆,“你是说你小说里的那个吗?”

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是的,就是那个,尽管到现在你还可能猜他只是一个虚构人物而不是真实的人,但他已经来到镇上,我要出门去见他。”她的头朝着一边抬起来,“兄弟,我会有时间吧!”

“你难道不觉得在这里你能掌控的已经够多了吗?”

“唉,你对那个医生一点都不了解,他很特别。”她懒散地拉了拉其中一只手套,“多么优秀的男人啊,他拥有女人想要的所有品质。”她坚持要说得更详细些,因此我听着她做了一个关于他的身体素质、他的耐力、他迷人的事业和他的专注的演说,并且当吉娜微在复述所有的东西时,她的语言满是色情的小调,贪婪的意象以及——这就是沉思吗?——从她的眼中隐约可见的,她可能参观过的郊区别墅的奇观,“绿色的草坪,那么的绿,大型的落地窗,虽然家具是现代化的却又如此豪华和优雅。”我听着她在我的耳边唠叨着,一直说到医生在石头公园里赏兰花。

“你知道我对他的昵称是什么吗?”她问道,“情夫,就是这个。”她斜着脑袋,用一根手指摸了摸她的脸颊,半遮住眼睛斜视着我。

“你走后你的丈夫会做什么?”

“他,他睡着了,”吉娜微说,“听着,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你真该看看他昨晚在房间里踱步。我问他是否觉得自己是在跳马拉松舞蹈或者是其他什么。”她叹了一口气,“他吃了一些镇静剂,我给他多加了一点分量,所以他现在睡得很好,现在他已经睡了十六个小时了,像条小虫一样蜷缩在那里。”

“你今天为什么想见我?”我问。

“好的,现在,稍等一下。”她接下来讲的话夹带着狡猾和谨慎,“发生了很多事,或许我不完全确认你全都知道,”她用一种随意的态度暗示说,“你还没有告诉我楼上的会议中发生了什么,例如,我的意思是可以说这个。”

“你知道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为什么你要把我叫下楼来?”

她坐回椅子上,假装不在意地用手摸了摸帽檐,然后睁大蓝色的眼睛看着我,“啊,兄弟。我期盼着那个医生。”

一种模糊的感觉突然在我的脑中激荡着,快要明晰的时候却溜走了,“我好像耽搁了你吧。”我说。

她看了看手表,“要走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我们在一种不和谐的安静中盯着对方,最后我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你为什么不安静地坐着呢?”她厉声问我。

“你很紧张吗?”我回避她的话问道。

“谁紧张了?”

我停下来看着她,“那个医生只是突然造访我们镇的,是吗?”

她谨慎地点点头。

“我不相信他是真的。”

吉娜微耸耸肩,“随你怎么想。”

然而她警觉地看着我的动作,她的眼睛也许违背了她的意愿,在我走来走去时一直盯着我看,直到最后变成一个小孩子玩的游戏,而且从所有的表情和一些肢体小动作里,她可能在说:“现在你很热,现在你也很冷。”

我无意间瞥了一眼卧室的门后面,在门与隔墙形成的角落里有一只行李箱,我把它拿起来,伸手递给她。“很重,”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可能需要帮助。”这个箱子似乎是很草率地打包起来的,内衣被铰链剪断的一角从箱子里掉了出来。

像是现在才做出决定,吉娜微脱下帽子。“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的,”她咕哝道,“你很聪明,罗维特。”她十分镇静地说,但她的嘴在颤抖。

“你打算回来吗?”我安静地问她。

这正是她想要的问题。“噢,当然。噢,听着,我不是要走,我的意思是我打算离开几个小时,这些行李……”

“是的,这些行李是怎么回事?”

“好吧,你看,这是一些……一些排演的衣服。”她概括性地结束道,“我的意思是我想看看该打包什么东西。”

这完全激怒了我,“你把行李箱塞满,把你的丈夫给弄晕,打算和一个虚构的医生走,然后确保所有的东西都变成秘密,你就想让我看这些?你到底想要什么,吉娜微?”

她的苦恼真是太新奇了,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你为什么不让我单独待一会儿呢,罗维特?”

“那么你为什么不走?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你毁了我的生活。”她尖叫着。

“因为你根本不想走。”

她的手从椅子上垂下来并且摇晃着,“我为什么总是必须做决定?”她用一种接近哭泣的声音说,脸皱得像个孩子。

“你从未下定决心,你想要所有人为你下决心。”

她无助地朝四周看了看,“让我单独待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吉娜微暂时获得了解救,因为有人在敲门。现在所有被粉碎的东西被再次复原了。“啊,我的背好痛,”她低声诅咒道,“是他,是他。”她疯狂地朝四周看,但这只是装出来的。“啊,这里,我要做什么?你得藏起来,你必须藏起来。”

“我不会躲藏。”我轻声告诉她。

“米奇,不要吵!躲到门后去。”

真是一场闹剧。她把行李包放回房间,让我躲到行李包后面,然后她以女主人的步调走到客厅门口,一只手整理着头发,另一只手推着椅子并且把灯朝着另一个角度照着。“天啊,杀了我吧,”她抱怨着,用脚在小毛毯上踢出一个褶皱,“为什么他们总是像这样抓住我?”敲门声再次响起,她大叫一声,“等一下,我来了!”然而她停了很久,她在劝我躲好并且低声说:“你待在这里,知道吗,你必须好好躲着。”

如果我不这样做她就会失败。她可以出去战斗,像一个骑兵一样充满斗志,但是如果没有森林里的游击队她会变得无助。所以我等着,她为霍林斯沃斯开了门。

吉娜微将会尽情地表演,直到她说话霍林斯沃斯才进屋,“啊,情夫,你让我等得好苦。”

我听见他走到房子中间,我想象着他慢慢转过身盯着她。

“你还爱我吗?”她戏剧性地问。

我听到了另一个霍林斯沃斯的声音,“是的,我爱你。”他说,对我而言这是一种小说当中才有的腔调,就像语言是一把弹弓,他不停地对她说他是如何地爱她,他的演说里夹带着的污言秽语比我以前在这个小地方听到的加在一起还要多,用吉娜微描述医生那样的激情,他快速连续地说着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以及他会对这些部位做什么,他将如何撕扯这里和挤压那里,吃这个和吐那个,如何粗暴地屠杀和切成小片,猛砍,浸泡,掠夺,所有的这些都是用一种无法辨别的声音说着,他一定咬着牙,直到性欲得到满足。我可以看见他蹲在尸体旁边,他用他黑色的手小心地擦着嘴巴。就这样,他叹了一口气,差不多要说:“一片不错的屁股啊,来自上帝的赠予。”

“啊,”吉娜微回答道,“啊,兄弟。”她做出了回应,也许她是在为我也为他表演。我可以听到她朝着门走了一两步,像是在表明她知道我在这儿,然后她转身对着霍林斯沃斯,“啊,爱人,我会为你做一切的。”她说。

“你会?”他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我会为你服务,为你做牛做马,”她继续说,“我会全身心地为你服务。”

“这倒没必要。”听了这样的服从,他一蹴而就,现在当他说话的时候,我觉得他会卷起袖子并且对自己再一次正式打扮了一番,“啊,我觉得这个几乎没必要。”

然后他窃笑着,“我想知道如果你的丈夫听到了我们的话会说什么?”

“不要把那个人当作我的丈夫。”吉娜微说。

但是她使霍林斯沃斯丧失了一些本质的东西。“噢,是的,他是你的丈夫,并且我说的都没有偏差。”他一定已经搂住了她,“你知道,他是一个不一般的家伙,我可以看到女孩是如何地迷恋他。”他的声音突然震颤起来,“他是他那个时代的大人物。”

“你可以去找他,啊?”吉娜微粗鲁地说。

他没有在意这个,“你知道我在女士面前表现得很出色,但是对你则不一样。”就像他以前没有对她说过这些,他用更小的声音重复着这些话,“我可以吃掉你,吃掉你的每一点。”他的一举一动里都流露出激情,他舔舐着嘴巴边缘,好奇心完全吞没了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吉娜微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穿过屋子,“唉,你干吗老是问这个?”她说。

“而你从不告诉我。”

“我们跳过这个话题吧。”她大叫着。

“你是他的妻子。”

“是的。”

“你是他的妻子。”他重复着说,我听见他再次抱紧吉娜微,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

“嘿,”吉娜微说,现在是她在咯咯笑,“我们抽根烟吧。”

霍林斯沃斯给吉娜微和他自己点烟,可以听见他的打火机的声音。我可以想象出他们坐回椅子上,对着对方吐着烟雾。让我欣慰的是,吉娜微开始了新的话题。

“你看到那个了吗?”她腼腆地问。

“什么?”

“那个箱子。”她甜甜地说。

“我看到了。”他说。

现在她开始释放她的魅力,“假设我现在要你跟我一起走,你会走吗?”

“去哪儿?”

“任何地方,到地球的尽头,到巴巴里——我喜欢那个发音。”

“我会带着你的,”他静静地说,“是的,我会的。”

“为什么不现在就走呢?”吉娜微渴望地说。

霍林斯沃斯清了清嗓子,“你知道我们不可以,我是说我要完成某些任务。”

“你不会带我走的,”吉娜微悲伤地说,“我知道你,你已经用甜言蜜语把我骗进去了。”

“啊,不,我会带着你的,”他突然大声说,“跟着我吧,吉米女孩,你看,接下来就是去欧洲,去做大事儿。”

“他们不会派你去的。”

“啊,他们很欣赏我,”他温和地说,“我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就在今天我完成了第一个报告。”

“但是你不会把它交上去?”她信心不足地说。

“我不知道,”他用混乱的声音咕哝道,“你知道这是在做一件合适的事,另外你也知道会发生什么。”

“听着,”这次轮到她充满激情地说了,“这事值得碰碰运气,运气。”

“但我们不知道。”霍林斯沃斯抗议说。

“我知道,我告诉你,我知道,我在他身边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时时刻刻带着它。一次运气可以抵上一个百万富翁,它们会让我们成为皇族。”

“我不能下定决心,”他告诉她,“我知道,而你不知道,这将会变成什么样。”他说得如此确定以至于我可以感受到她沉默的分量,然而他又生气地补充说:“我会拿给他们看的。”我可以听见他站了起来,“已经晚了,如果我们今天下午要去那个旅馆,我想我们两人应该出发了。”

她肯定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啊,亲爱的,”她用虚弱而痛苦的声音说,“我很迷惑,你能告诉我该做什么吗?你会一直告诉我该做什么吗?”

他的声音像一张药膏,我可以感觉到他在积蓄力量,“我会告诉你去做什么的,我会反复告诉你去做什么的。”“再吻我一下吧。”她说。

我再一次被他们的语言给款待了,从他们起伏的急促呼吸和肉麻的私语里,我可以听见他们依次说着你是他的妻子、是的我是他的妻子、如此丰盛的食物可以供给消化系统永久循环、一旦美食耗尽又可以分享下一顿美餐……在他睡着的时候,他的妻子变成了别人的妻子,他成了妻子的生产者。

“我是他的妻子,”吉娜微上气不接下气总结道,并且把他推开,“来吧,我们准备好了,我们走。”

她眩晕而又心烦意乱,她一定带着行李旅行过。“不,等等,不,等等。”她用沙哑的声音喊着,“就一秒,亲爱的,让我处理好这个,就一秒,真的。”

当他等在门口的时候,吉娜微把行李包拿到角落然后塞在我的脚下,她用一种胜利和恐惧的眼神和我对视了几秒,她就像一个被抛在空中的婴儿又高兴又惊恐。

“勒罗伊,”她在她站着的地方问,“他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对吧?”

“啊,没事,没事,”霍林斯沃斯嗡嗡地说,“我知道他会合作的。”

“我也这样认为,他没有什么恶意。”她说着,然后转身背对着我,和霍林斯沃斯一起离开了房间,她用她最后的问题解释了为什么她要我在那里,她把她那永恒的矛盾变成一道菜,用一只手和另一只手转动着转盘,而那缠绕的传动装置在她感到罪恶时变成了一个贪吃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