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样,他笔直地坐在硬板凳上,手臂交叉在胸前,跷着二郎腿,银框眼镜后面的眼睛盯着我看。偶尔他的手指会做出一个无意识的手势,弄平裤子上的折痕,然后点点头,似乎听了很多次我说的话。

我正说着和吉娜微的聊天,叙述着我们之间所经历的每件事的细节,麦克劳德听着,微微笑着,用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时不时地轻笑着,他只给了一次评论。

“这是关于耶和华见证者的什么东西呢?”他问道。

我复述了一些她说过的信条,麦克劳德摇摇头说道:“她是乱编的。”

“我不知道。”

“她是乱编的,没错。”他拨弄着瘦瘦的下巴,“我认识她好长时间了,从没听过她讲起这些。这是不可能的,她可能是在杂志上读了点东西,然后反馈给你而已。”

“好吧,那她的丈夫呢?”我反驳道,“她说他也是信教的。”

麦克劳德再次轻笑着,“我认为我还没见过那个绅士。”他懒洋洋地说。

我继续在麦克劳德的眼皮底下讲我的故事,如此冷静,如此平和,我发现自己居然接受了一些正常情况下自己会感到恶心的细节。只有他在场我才能在忏悔的慰藉中找到一点热情,仿佛我叙述的没有一样能激起他不正当的反应。故事开始于路上,我搜寻着我已经差不多忘干净的某个方面,精确地回忆着让我吃惊的对话。

麦克劳德冷静地听着,嘴角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当我说完,他摘下眼镜,仔细地擦着,拿出梳子梳着他的直发。“好吧。”他小声说道。突然间,他开始大笑着摇晃起来。他努力控制好情绪,小声地用缓慢而不稳定的语调说:“所以你现在发现工作很困难了,是吧?”

这又让他欢快了起来。他奚落着我,继续大笑起来。“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最后他看着我,说道,“好一个双簧啊。”他换了副眼镜,看着我。“那个白白的大胖鬼,”他说着,“罗维特,告诉我,你认为她会把最后的欢乐寄托在你身上吗?”

“我不知道,”我承认,“直到现在,我认为我也不在乎。”

“噢,你会再次在乎的。除非她断气了,不然她不可能让你变得漠不关心。她需要一个间谍。”带着明显的愉悦,他没有再开口,停了下来,他抬起手指。“告诉我,罗维特,你会不会把我们的谈话报告给她听?向她展示这场景,你懂的。”

“你在说什么啊?”

他耸耸肩,面无表情,“都有可能,都有可能的。”

我不理睬他说的话,其他问题还在压着我。“你了解她什么?”我问道。

“罗维特,我告诉你一些明智的做法吧。”麦克劳德慢吞吞地说,“你得自己想办法,不是每件事都得通过吃药才能吸取教训的。”

“谢谢。”

他露齿而笑,“我会给你小费让你进行深入系统的咨询。如果你想了解她,你得先想象下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

“但是我们谁都没见过他。”

“当然,”他说道,“你得伪造一张他的照片。做完后,你去见她时更好。”

我推测着,“他肯定是个不善社交的男人,光芒全被她给盖过了。”但是这点很不可能。“他可能只有七尺高,脸又大又红,每天晚上抽打她。”

麦克劳德欢快地笑起来,“罗维特,你还不错嘛。”他的拇指尖合在一起。

“因此,他可能是一个关心自己事业的谦虚的男人。你从未注意到他,但是当他单独和她在一起时,她怕他。”

“为什么?”

“啊!”他举起手臂抖动着,模仿一个愤怒中的谦虚的男人。“因为当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可以杀了她。”过了一会儿他又用缓慢嘲讽的语气说了一遍,“现在,已经和我所了解的差不多了,但是我不满足,为什么那绅士要和她结婚?为什么?”

我耸耸肩,“他觉得吉娜微很迷人吧。”

“一次深入的观察,”麦克劳德愁眉苦脸地说着,“他吸引了她。而你,”——他的话提醒了我——“太吸引她了,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卖弄学问的人到了高潮部分,他的手上抬到空中,“为什么人们会互相吸引呢?因为他们能够相互满足一些美好的事情或情感,而这些不需要考验。现在,我没有那么多需要做的事儿了。我有自己的工作,当我回到家,我会读些书,或者坐在这儿思考。现在最让我头疼的是上哪儿去找那个叫吉娜微的先生,这样的姓氏甚至没人知道,但她还是和他结婚了,然后确定一种关系,一种她从来不曾拥有的关系,而她实际上就是个蜂后。你认为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不知道。”

“他快死了,那就是他。为什么要娶她呢?因为她散发出某种气质,称为‘你愿意’,它使得他认为接近了某种活物。他知道他内心太冰冷了,他想要和一个美丽而温暖的躯体躺着靠在一起。他把这事儿看成是对自己的考验。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我确信。他唯一不知道的是其实她也是冷酷无情的。”

“为什么她会嫁给他呢?”我又问。

“一个很好的问题。”他又举起手,“为什么?那是老生常谈的陈词滥调了,不是吗?可能她需要安全感。还必须考虑经济问题,他们思考的方式可能比较偏向外国人的思维。”他再次摘下眼镜,眯着眼,明智而谨慎的样子。“但是那也没法全部解释得通。精神上的享受是和经济的发展成正比的,我想回过头来谈吉娜微先生。我确定他是个有道德的人。他想要惩罚自己,所以他娶了她,因此她反过来了,我们可以猜想下,处于一种想要惩罚某人的状态。而且我告诉你,这还只是一半而已,”他说道,其实是在自言自语,“我想象着,作为一个绅士,他应该能看穿她,然而他没有。我不认为你能理解这对我们正在讨论的女人意味着什么。他将她固定在某个位置上,但她还是可以时不时地愚弄他。”

“我认为她因为他挡住了镜子而怨恨他。”

“噢,真是这样吗?我也许该这样说,但那就是事实。没有什么东西是完美的。如果她怕他,那也很好。她总是想要成为真正的女人。”

“她曾经接近过你吗?”我问道。

他咯咯地笑着,没有表态,然后咧开嘴笑了。“现在我留了这些假设给你,你可以下决心做你想做的事情。”

麦克劳德开始打哈欠,但他还没说完呢。

因为有人在抓门。

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奇怪的声音之一,轻轻的,快速的,就像某种动物的爪子划过大门。麦克劳德在椅子上转着,身体僵直,脸上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我猜不出他期待着什么,但是他的反应很强烈——脸上没了血色。他呆坐了好一会儿,抓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他努力地换下眼镜,挂在鼻子上。“是霍林斯沃斯。”他小声说着,有点让人没法理解。他的意愿和他的全部力量对下一步行动来说明显必不可少,他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变得很淡定,嘴角露出一丝厌恶感。“进来。”他突然用一种平缓的声音答复道。

霍林斯沃斯进来时露着他那标志性的礼貌性微笑。他朝我们走来,打扮得整齐时尚,一件干净的衬衫,清爽的夏季裤,以及一双黑白运动鞋,看起来充满自信。“我很抱歉打扰了你们,”他用一种冷淡的口吻说着,“但是我听到有人在聊天,我就觉得无论你们在说什么我都应该加入进来分享。”他朝我点点头,“最近过得怎样,罗维特先生?再次见到你真高兴。”

“坐吧。”麦克劳德冲他说。

他小心地挽起裤子坐了下来,然后我们不可避免地近距离接触,谨慎地盯着对方,除了麦克劳德——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霍林斯沃斯。

我很好奇霍林斯沃斯离开自己的住处时,里面是否和我上次所见的一样混乱,衣物扔在地板上,办公桌抽屉里拥挤不堪,东西都要掉出来了。我明白他正在做一个调查,然后确保每件事都循序渐进,他转动着钥匙,没听见我们在讲什么。他正捏着手指出神。

他清清嗓子,身体往前倾,手成火罐状握在膝盖上,手掌拱着以避免弄乱裤子上的褶皱。“如果你俩不介意,”他没有预兆地忽然说道,“我想我们是否可以谈谈政治。”

麦克劳德露齿而笑,但很无力。“几分钟内,有什么我们能为你效劳的吗?”

他认真地考虑着,“很难说。我已经注意到,政治上的讨论总是会变成持续很久的争论,你们,如果你们能明白我所为何意的话。”我们还没回应,他继续说,“我想谈论的主要是关于布尔什维克主义者,我听到威尔逊先生和考特先生前几天在办公室讨论他们,然后我意识到我在这个话题上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他那暗淡的眼睛谦逊地看着我们,又说道:“我不得不一直持续关注所有的话题,甚至有时候这些话题都让我跳起来。”

“你凭什么认为我了解这些事情呢?”麦克劳德问道。他的脸恢复了血色,但还是有点苍白。

霍林斯沃斯用一种小孩般天真朴实的声音简单地说道:“好吧,麦克劳德先生,你是个布尔什维克主义者,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我是共产党员?”

霍林斯沃斯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两者的性质不是一样的吗?”

麦克劳德猛地打了个哈欠,“我把他们分别称为鸡蛋和恐龙。”他说道,而后闭上嘴,神秘地笑着。

“这样比喻很有意思,”霍林斯沃斯说道,“你是说你两者都是吗?”

麦克劳德的眼神都快将他碎尸万段了。他们停了下来,平静的表情后面,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思维在快速运转着。“是的,我两者都是,”麦克劳德说,“我两者都是,绝对货真价实。”

他表情冷漠,身子懒散地靠在椅子上,但是就像安全阀发出令人焦虑不安的声音一样,他的脚——好像断开了,不是他的一样——不安地在地板上快速地敲打着。

“那么你可以回答我的一些问题了。”霍林斯沃斯高兴地说道。

“尽我所能吧,”麦克劳德答应道,“不过首先让我问个问题,是什么让你决定要这样做的?”

霍林斯沃斯看起来很疑惑。他认真思考的时候,眼睛看起来像是在收缩挤压着鼻翼,而且他回答得有点答非所问。“噢,我不能说。你说些不一样的话题吧。”他扫视下房间,“还有一次我在这里的时候我们是在谈论浴室——我十分抱歉我们未曾想出一个对应的时间表——我注意到你书架上有很多大型的书。”他从夹克里取出一小叠纸,平放在膝盖上,就像在悠闲地素描一样,用笔在上面写着。“那么你会说自己是无神论者吗?”他有礼貌地问道。

“是的。”笔在纸上轻轻地写着。

麦克劳德,他的笑容就像固定在脸上一样,低声说:“事实上,我不只是那样,我还是炸毁教堂的极为危险的那些人的头目。以前我们已经炸毁好些教堂了。”

“而且你反对自由企业?”

“完全反对。”就像从拥有参赛资格到只能在场边喊加油一样,麦克劳德阐述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刻薄,未曾改变过。“你可能会说我反对自由企业,因为自由企业榨干了劳动人民的血汗,劳动人民成了我们苦难的兄弟,维持着这个不公正的阶级社会。这无疑是以毒攻毒,以暴制暴。我们必须组织一场有力的恐怖行动把那些人从权力的宝座上拽下来。总统必须暗杀,国会议员必须监禁,国务院和华尔街必须清偿所有的债务,图书馆必须烧毁,还有肮脏污浊的南部必须破坏,解放黑奴。”麦克劳德停了下来,为自己点了根烟。第一根火柴燃尽了,他又擦了另一根,捏在手指顶端,极度细心地托着,“还有问题吗?”他问道。

霍林斯沃斯挠挠头,“好吧,你已经给了我很多需要思考的了。我应该说这实在是太有趣了。”他小心地捋了下前额的乱发。“噢,还有问题。”他身体往前倾,用不一样的措辞问了个问题,“你有没有觉得你最早忠诚的不是星条旗,而是一个外国势力?”

麦克劳德不再露出幽默的神情了,“我承认通常来说那是对的。”他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盯着自己的手,似乎无论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都无所谓。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这个问题包含了政治上的讨论吗?”他问道。

霍林斯沃斯点点头,“我必须说其实你已经了如指掌了。”

“我早已经准备好了,”麦克劳德说道,“很多年了。”

“很感谢你的配合。”

麦克劳德往前靠近他,“华尔街很有趣,不是吗?”他用一种亲切的语气问道。

“噢,是的,非常有意思。我真的觉得那里仿佛就是个教育基地。”

巧妙的,也可能是无意的,麦克劳德正拙劣地模仿他,“是的,也可以这么说。”一个忽然间的动作,他向前伸出手从霍林斯沃斯的膝盖上拿下了那张纸,“不介意我看看这个吧?”他问道。

但是霍林斯沃斯礼节性地表达出自己会介意,他从椅子上起身,伸出手想去拿回纸张,手指张开又攥紧,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失望和挫败。他伸出舌头慢慢地舔了舔嘴唇,“你认为作为朋友应该对我开那种玩笑吗?”他心平气和地问我,他那暗淡的声音被正义感冲刷得更加微弱。

我正看着麦克劳德,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研究着霍林斯沃斯写的东西,不带有任何消遣的意味轻笑着。然后他递给我那张纸,我读着上面的内容,心脏麻木地跳动着。霍林斯沃斯列了下面的清单:

承认是布尔什维克主义者。

承认是共产党员。

承认是无神论者。

承认炸毁教堂。

承认反对自由企业。

承认鼓吹暴力。

主张谋杀总统和国会议员。

主张毁灭南部。

主张使用毒药。

主张提升有色人种的社会地位。

承认忠于境外势力。

反对华尔街。

我默默地把纸递回给麦克劳德。他用一种平淡的语气,带着些许嘲讽,对霍林斯沃斯说道:“你错了,我从没主张使用毒药。”

霍林斯沃斯已变回原来礼貌的样子了,不同的是,不再那么固执。他摇摇头,“我很抱歉,我不喜欢否定朋友,但是你确实那样说了,我听得很清楚。”

麦克劳德耸耸肩,“好吧,就算有吧。”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告诉我,老兄,”他慢吞吞地说,“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当然。”霍林斯沃斯拽了拽裤子上的腰带。他再次前倾身体,天花板上悬挂的灯泡投射出圆柱形的光束,使得他的整个脸都在阴影里。他嘴角上翘,露出致歉的微笑。

但是他的其他行为就没有一丁点的歉意了,他坚决地指向那叠纸,“我很好奇你是否会在这上面签个名,”他很正式地说,“我想把它当成一个纪念品,而且那将会,”——他找着合适的词语——“提升其价值。”

“在上面签名?”

“是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麦克劳德笑了,临时把纸铺在膝盖上,然后令我吃惊的是,他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支笔,潦草地写了些话,然后涂写上自己的签名。他大声地读了出来,“由威廉·麦克劳德备注的手抄本——签名——威廉·麦克劳德。这可以了吧?”

“嗯,可以了。”霍林斯沃斯说道,“很高兴能碰上如此配合的人。”我们两人还没回答,他很严肃地看了看手表,“我的天,我待得比我想的还要久。”他站起来,拿起麦克劳德给他的纸张。“好了,我想谢谢你们两位老兄,对于这些事儿你们真是太好了。”

“我们随时都能帮助你,任何时候。”麦克劳德点头。

霍林斯沃斯仍然站在门口,夹着那叠纸。他彬彬有礼地撕掉最上层写过东西的那张纸,然后撕成两半。“你知道的,”他说,“现在再想想,我真的不想要这个纪念品了。”

“那东西没什么价值。”麦克劳德又慢吞吞说道。

“的确是。”他把碎片扔到地板上,然后离开了。

关上门后,麦克劳德用手撑着头,莫名其妙地笑着。刺眼的灯光照在他的头上,看起来像是从他头顶上最脆弱细小的头发上燃烧起来的,在门对面远远地映射出一个影子,扭曲着而且长长的。我开始意识到阴影在往下延伸,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移动,没有什么可以搅动空气,挨着墙放在我旁边的那本书默默地见证了这一切。他抬起头,看着灯光,似乎他必须像个苦行者一样让自己的眼睛在阳光下灼烧,以此来磨砺自己。

像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在灯光下,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看着自己的手,“你曾经等过谁吗?”他平静地问道。

一开始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是从我的脑海深处又跳出了那个陌生人的画面——门开了,一张模糊的脸徘徊在我的床边,“我不知道。”我说。

他站起来,靠着书架,手指上还捏着烟蒂。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些许重视,“有件事我必须搞清楚,”他说,“他是哪边的人?”

“我没搞懂。”我说。

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什么东西,或许他又想到我了。“那是对的,你不知道吧,罗维特?”然后他一下子抓起我的手腕,“当然,能装得那么天真也是一种技巧,他已经带走了有价值的碎片。”但是当我看到他的表情时,他松开了紧握着我的手,“不,你没有牵扯进去,我确定。”他窃笑着,“我觉得我不得不这个样子。”

我结结巴巴地问了个问题,麦克劳德没有回答,相反,他再次一个人大笑起来。“我会告诉你的,罗维特,”他说道,“我累了,你介意先离开吗?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

我离开了,麦克劳德坐在房间正中间的椅子上,灯泡悬挂在头顶,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墙上掉落的石灰。我知道他会保持这个姿势几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