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莫妮娜准备了热牛奶,把她抱到了床上。吉娜微坐在她身旁,轻抚着她的头发,全神贯注地轻哼着催眠曲,我确定她可能忘了我的存在。她哼的曲子很传统——“睡吧,宝贝,妈妈爱你,睡吧。”——这话从吉娜微口中说出来很是令人吃惊,一滴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可能是真心的。“你是我的全部。”她小声说着,暗自垂怜到了某种程度——这一刻,慈母的光辉照亮了她的脸庞。

莫妮娜最后安静入睡了,我们把手指竖在嘴唇边,蹑手蹑脚出了房间。关上门,去了厨房。

我动摇了,就像是一起事故的旁观者,我想说话,但吉娜微几乎没给我机会。“唷,”她说着,“我之前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子。”她用肘部撑着靠在桌子上,用力嚼着一块面包。无论她之前有没有跟莫妮娜说过,现在不会再说了。“主啊,我不了解那孩子。”她用一种很随便的语气说着。

当莫妮娜开始哭的时候她表现得有点不自然。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抱起孩子,怒气冲冲地打孩子的屁股。“她做那事儿做了多久?”吉娜微冲我尖叫着。当我结结巴巴地说莫妮娜已经在房间里几分钟了,吉娜微愤怒地挖苦我说:“为什么?你这狗娘养的,真让人恶心,”她用刺耳的声音尖叫道,“你为什么不做点事呢?”她拍着自己的前额,“哎,我的天啊,我要疯了!”

这场景不过是个开胃菜。当莫妮娜由啜泣转变成大哭时,她的身子都颤抖了,吉娜微更加愤怒地指责了我一分多钟,我本以为她能够冷静下来然后振作起来的。然而我意识到我之前没有阻止莫妮娜,只好忍受她的愤怒,虽然感觉很羞辱,但这事实在是太惭愧了,我没法做出任何回应。

最后吉娜微平静了下来,把孩子带进房间。现在,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她已经没有脾气了。“说实话,罗维特,”她说道,带着一种传统的语气,这是一种满大街的任何家庭主妇常用的语气,“抚养一个孩子长大简直就是地狱般的生活。”她心情似乎好些了。

“坐这儿吧,我去泡些咖啡。”她提议。

“我喝得够多了,谢谢。”

“噢,我还没喝够,我可以一整天都喝。”

我们随便聊了几分钟,或者可以说基本都是吉娜微在说话,我随随便便地听着,注意力都跑到别的地方去了。我点点头,她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那个医生和护士的;她接受的礼物和一脚踢开的礼物;喝酒较量和执照;当她感觉我没坚持信念或者我变得冷淡了,她会展示某些有吸引力的东西,津津有味地描述一些特别爱好的小玩意儿。“罗维特,我才是你想要的那种女人。没有什么事情是我没做过的,但是时代变了,我可以说你没早几年认识我太可惜了。这就是为什么两个小时或者两分钟后,我们就会在一起了,但是你了解我是不同的,我还有孩子要考虑。”她沾沾自喜地说着。

“然后呢,”我兴冲冲地问,“那你现在是虔诚的新教徒吧?”

我瞬间就发现吉娜微困惑地看着我,她怀疑地耸耸肩,“噢,是的,我是信教的。”进行像这样的交谈时她的脚总是站得很稳。我们又再一次谈到了耶和华见证者。“你知道,正是我的丈夫改变了我的信仰,他是个虔诚的新教徒。”她往前弯腰,咯咯笑着。“私底下我和他在一起时,我都叫他宗教执事。如果你见过他你肯定会吃惊我会和那样一个男人结婚,不过相对来说,里面肯定是有隐情的。”

“他是莫妮娜的父亲,对吗?”

她郑重地点点头,好像在准备接下来的辩词,“罗维特,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我不知道。”她抬起手,“虽然这不能说明那时候我在各种各样的人中间鬼混,但我发誓不是他。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他,而是像我,她的性格脾气也和他不一样。”她的声音变小了。这个最深最大的秘密,就这样揭露了,她再次前倾身子,对我表示信任,“现在,你知道我不是天主教徒,但是曾经有段时间我想他们可能知道了些什么,比如圣母玛利亚。我不是说莫妮娜出生的方式和耶稣一样,但起码是相似的一件事,医生总是在发现新的秘密,谁会说出来呢?”反射性地,她敏感地抚摸着手臂,她那蓝色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盯着我。

我一边取出我的低音巴松管,一边说道:“很多奇怪的事情总是在发生。”

“这正是我所思考的,总是发生一些可疑的事情。如果我跟你说有一些是发生在这栋房子里的呢。你知道我肯定没法一直盯着这房子,但至少应该留个神。”

“好吧,你是在意什么呢?”

她轻蔑地哼了声,“我把这里安排得很好,我们也不想出租,我不想失去它。”吉娜微气定神闲地点了根烟,“现在,我不知道楼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你是这里的三个单身汉之一,谁知道你们会带进来什么样粗俗的女人。”

“每天晚上这儿都有狂欢。”

她摇摇头,“听着,你说得没错,罗维特,我说的不是你。我可以看出来你是守信用的人,你总是来找我所以你被算在内了。那是另外两个小丑,麦克劳德是个怪人,霍林斯沃斯虽然看起来不错,但是手里应该也有一两张王牌,他依然深不可测。”她用手把她的红发卷起来,“现在,我想的是或许你要在他们身上留个心眼,然后随时让我了解情况。”她很随意,故意装出来的那种随意,说完后她打了个哈欠。

我看出来了,这才是最终目的,在她的纸条背后,还有这个单纯的目的。“换句话说,”我说道,“你想让我监视他们。”

她耸耸肩,“那又怎么了,每个人都一直干着这事儿。”

“好吧,我不在乎扮演这个角色。”

她换了个方式,“我只是请你让我了解情况。”她狡猾地辩解,“你的意思是你不会帮我这个忙吗?”

“没有人会那样做的。”

吉娜微把她的手放在我手上,紧握着。“我想没有什么事情是你不能为我做的。”她叹息道,“好吧,忘记我刚刚说的话吧。当警察在某个晚上进来,并发现真相后,我将会失去工作,可是事情与我无关啊。”

我露齿而笑,“你可以回到舞台上去啊。”

“我现在太肥了。”

“你是不可思议的。”我说道。

我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她的嘴巴和眼睛塑造出一个矛盾的表情。“哈,你真讨厌,罗维特,”她最后又说道,“你为什么会认为那字条是我写给你的呢?”

“我会照看好你的男朋友,霍林斯沃斯。”

她突然蹦起来。“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好多人都在谈论我,但那不意味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她捏扁了我的香烟盒,扔到地上。“我告诉你一些事吧,一些女人从来不会跟男人说的事儿。我写那纸条是因为我想再次见到你,而且这次我打算从了你,我准备放弃所有的决心。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我准备溜走。”

“当然。”

“但是,现在不可能了,你伤害了我,女人不是机器。如果你是个残废,我不会再看你一眼。”她恶毒地说出这句话。

我的内心深处是愚蠢和自哀的,我对自己说“我是个残废”脾气就上来了。我的声音颤抖着,“那你呢,为什么你不停止扮演玛塔·哈里?你演得太烂了。”

我当着她的面讽刺她,她的眼睛快闭上了。“请你滚出这里,罗维特。我没有邀请你下来侮辱我。”她的声音变得很尖锐,“出去,给我出去,你这个狗娘养的。”

“噢,我会走的。下次你可以上楼来。”

“出去!”她尖叫着。

于是,我再一次完全迷茫了,我爬到楼上的房间,这场闹剧搞得我精疲力尽。如果我们吵得再凶点——因为我根本没法理解——我的床上还是没有吉娜微,我们两人各自把自己锁在自己的温室里。一直中午,我才下楼去街上吃快餐,然后返回。外边,夏日炎热的午后高温烘烤着屋顶。于是我停止一切思考,陷入一片空虚,浪费着空虚的时间。

我几乎可以记得另一个夏天,当我住在由旅馆改造而成的医院里。是巴黎吗?那是一个欢庆胜利的夏日吗?在那里,整个炎热的午后我都躺在一张简易床上,看着天花板。然而,那个胜利的夏日里,士兵们在满是活塞声的甲板上的黑市里分配着大量的珍宝和女人,那些天里每个人贪婪地做着交易或者安顿家人,建立联系,诱奸女演员,在扑克游戏里输掉或者赢得半年的工资。那几个月里,无声无息的机器散发着热气,如果刮刮胡须修修面,男人们就会大肆吹嘘。

尽管外头还在持续着,我几乎没法活动。那段时间我看见我自己走来走去,甚至有能力离开医院几个小时,但我无所事事。我只是读着报纸,吃着提供给我的食物,我从来没有靠近过黑市。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我没有离开我的简易床。

偶尔我也会爆发,我必须顶着满脸绷带外出,而且我认为我在皮加勒区的一个酒吧喝醉了。那个晚上我花了五十美元,那儿有士兵在我的耳边喊叫着,我差不多可以从女歌手的歌声里回想起那些话,差不多可以摸着没穿衣服前昏昏欲睡的妓女。或者我只是在巴黎的酷夏里愈发憔悴?我的思维呆滞了,身体麻木了?

有时候,我确定我过去在床上躺着,看着自己在英格兰或者在非洲照的旧照片,我会像医生一样验证照片上的脸。然而,我只能想象,因为大多数的时间里我看着自己的快照时,完全没法回想起自己之前的脸,而且我不知道是否能想象出来。或者躺在床上,是否能看到无数的小孩排队等待着我们扔进垃圾桶里的残渣,看到所有我们指责的妓女和我们咒骂的农民,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们,而且我们喝醉了。痢疾,战壕足,我们磨破的靴子,被杀害的人等等,通通都想起来了。最后机器停止了,但我更早地停了下来,然后那个夏天就在巴黎躺在简易床上。这些也可能是虚构的。我数着墙上的裂缝,帝国陨落了,国王下台了,但那已经露出了端倪,我演着一出密室话剧,在这个剧里,机器会让我离开……去哪呢?

这里,我躺在另一张简易床上,整个炎热的午前都在打瞌睡,然而外面城市的街道上,人群来来往往,做完了差事,工作又开始了。我下楼吃饭,然后回房间坐在桌子旁,用几个小时的时间让自己变得无精打采。我觉得自己的工作遇到了危机,想要推进而又充满矛盾,想要理解而又过于散乱。一个小时又过去了,我连一两行字都没有写出来,最后只好放弃了。到了晚上,我觉得需要去找麦克劳德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