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内黑特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悬念。一阵沉默被打破后,接着又进入了另一阵沉默,此时我们的法老灵机一动,看着萤火虫说道:“我希望你能继续讲述,我很想知道第二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迈内黑特叹了一口气,这是他众多叹息声中的第一个疲倦的声音。此刻萤火虫在细麻布后面颤动着,我看到了没有被察觉到的东西了吗?难道是当火把逐渐燃尽,精疲力尽的士兵们入睡后,这些小虫发出的微光因对黎明致敬而逐渐淡出了卡叠什城墙?毫无疑问,萤火虫发出的光确实很微弱,但仍然记得伊亚塞亚布告诉过我,对于这些萤火虫而言最美味的就是它们自己的同类,因为它们都是互相捕食对方的。

“我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要说的,”我的曾祖父说道,“美特拉肯定被他的神秘娼妓下了诅咒,那天早上他没有和他的八千名步兵一起出现,也没有与他的战车一起出现,甚至当我们捕获了他们的一个军官后把他的手臂绑在马车上,再把他推到河里直到他被淹至脖子时美特拉也没有现身。我觉得他不仅是一个笨蛋更是一个胆小鬼,他本应该发起进攻的,那天早上我们怨恨交加,狂妄不羁,纠缠于无数的恶魔之中,美特拉本来可能消灭我们的,但他的军队也经历了一个像我们一样的夜晚。

“我们商量了一下,有一些军官说要采取围攻,而且还拼命宣称伟大的图特摩斯曾经提出要在卡叠什城墙对面建造一座围攻的城墙,还大肆阐述他是如何砍掉这些山丘上的果园里的果树的,如果在几个月前我们采用同样的做法,那座城早就被攻下来了。我的拉美西斯聆听着,看起来像是受到了冒犯,最后他说道,‘我不是滥砍树木的人。’于是在当天下午我们就撤营了。

“显然我们不是轻易离开的。首先,虽然我们的伤口才刚刚愈合,但我们得掩埋死去的战友,需要花费很多精力才能把他们的尸体掩埋好,因为那些坑一直都不够深。这些死尸紧密地塞在一起,有些臀部、手肘、头部都露在外面,必然会引来鸟儿啄食,当然,还有一些是昆虫蚕食后剩下一半的尸体。看到那些扎堆挤在坑里的还没被掩埋的尸体,我终于知道了一个问题的答案,我明白了为什么说甲虫神科佩拉是离拉之神最近的生物了。在每一个炎热的深夜,在一片沉寂之中,稍微留意一下你就会听到它们当中最洪亮的声音,那是昆虫的嗡嗡声。简直不计其数,它们独自享受着那片寂静!

“毫无疑问,也有些尸体没有被鸟类蛆虫蚕食,因为每支分队都有一小队防腐师,他们的马车上装有一张圣桌,他们会把那些阵亡的亲王和将军们包裹起来——即使你只是一个军官,也可能碰巧你是一个富商的儿子,防腐师都会替你的尸体说好话——每个防腐师都知道,如果他把一具包裹完好的尸体寄回给他的家人,他就会在孟斐斯或底比斯得到相应的奖赏。于是在全部完工前,就有许许多多军官的尸体被小心翼翼地堆在不同的马车上。虽然防腐工作是在战地上完成的,但这些包裹好的尸体只有极少的几具会发臭。

“那些伤员就更凄惨了,有些幸存,有些死去,他们的伤口上都散发着阵阵恶臭。阿蒙、拉、卜塔、赛特分队正一队紧跟着一队前行,那队伍特别长,甚至要花一天的时间才能从队前走到队尾,此时我们真的就像一条被砍成四段的虫子,只有那气味把我们连接在了一起。我们缓缓前行着,经过飘满腐尸且混浊不清的河流,当载满伤员的马车在峡谷的岩石上颠簸前行时,伤员们都被颠得惨叫。

“当然,我们全都处于疼痛中,谁没有疼痛的刀伤和刮伤啊。很快我的身上也长出了疖子,与我其他的伤痛连接在一起,当这些新的伤口不受旧的伤口牵连时,我就可以感觉到这些伤口上的毒素正从新的地方长出来。第三天过后,我们有些人因为发烧而变得精神错乱,而且还要冒着酷热行军,那本来是一场胜利的战役,现在却变得像一次失败的战役在我们身上上演着。到了第四天,我们被袭击了,美特拉最好的一些士兵开始跟踪我们,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数量却足以袭击我们的后方。我们的人被杀掉了一些,也有一些受了伤,然后他们就撤离了。我们去追赶他们的时候花费了不少时间,因为我们又花费了一些时间用来埋葬死去的战友。由于装载伤员的马车已经装满了,步兵们此时被叫来扛轿子,许多士兵累得摔倒在地上,落在了部队后面,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受苦。

“为了运载那些断手我们就用了不止十头驴子,每一头驴子都驮着两个大袋子,在驴子的背上一边挂着一个,有一个赫梯人的突袭者甚至试图偷走几头驮运断手的驴子。除非你靠近驴子,否则那气味也不是特别惹人讨厌——最后一只断手上的肉所剩无几,表皮早已干枯——不过从那些篮子里散发出的气味比腐烂的牙齿还刺鼻(如果你傻到把自己的头伸进去闻的话),这就是名副其实的诅咒啊。如果靠得太近,那股恶臭就会钻进你的鼻膜里,但赫拉一直不远离这股恶臭,它没有被拴着,总喜欢用调皮的方法来挑逗这些驴子。驴子试图挣脱缰绳时,却被嚼口纠缠住了,差点被勒死,受到惊恐的驴子不停地窜到其他驴子身边,在一片混乱中,有几个装断手的袋子被刮破了。赫拉享受着掉在地上的美味,我赶紧跑过去打算将它赶走,因为除了法老之外它只听我的话,但我还是迟了一步,它已经吞掉了好几只断手。

“说来也奇怪,先是金字塔,后来是大城市的意象在赫拉的脑子里跳跃着,我从未见过像此时赫拉头脑里想象的建筑物,有成千上万的窗户和巨塔在它的脑海里浮现,而且都高耸入云,仿佛浮现在它的脑子里的那些宏伟的建筑就是对它吃下去的那些断手所携带的信息的诠释。多么可怕的一顿大餐啊!

“赫拉的牙齿坚硬到都可以咬断人的骨头了,虽然没有那么夸张——它的嘴巴更青睐柔软的肉,它喜欢把那些肉撕成条状吃。现在它断了一颗牙齿,疼得像个婴儿呜咽着,但它仍然在继续吞食——它吞下了坚韧粗糙的表皮,吞掉了令人厌恶的气味和腐烂的肉,还有那些手指的小骨头,随后就发出强劲的嘎吱嘎吱的咀嚼声,真是不堪入耳!尽管如此,这些烂肉散发出的气味中还有某种东西在诱惑着赫拉去吞噬更多,当我试图把它拉回来时,它突然对我发怒,它想要摧毁那些咒语,这些咒语是我们勇于看穿的,或者是希望看穿的。当它这第二次准备摧毁这些咒语时,有一股隐隐的怒气从这些不计其数的断手中冒出来,这就是为什么赫拉会如此生气了。这些断手中冒出的怒气让它看到了未来的愿景,又一次,我看到了和山脉一样高大的建筑物。

“那头狮子因为所吞食的东西生了一场大病,到了第二天它连路都走不动了。它的肚子鼓起来,它的后腿曾因赫梯的剑受伤留下过很多伤口,现在也开始溃烂了。它的肩部有一个矛尖刺过的伤口变成了黑色,有许多苍蝇在这些伤口上叮咬着,而赫拉的尾巴已经虚弱到没有力气去驱赶这些苍蝇了。我们组装了一个大大的轿子,让六个人抬着它,但赫拉仍像一条奄奄一息的鱼,眼里晃动着微弱的光。我知道它吃进肚子里的那些烂手正在紧抓着它的内脏,那些小骨头像一把把小刀正狠狠地搜刮着它的肠子。

“我的法老一天有十次跟我们待在一起。他舍弃了金碧辉煌的皇室马车,靠在载着赫拉的轿子上向前走,他一边握住它的爪子,一边落着泪。我也哭了,不仅是因为对赫拉的疼爱,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强烈的自责感,假如我早点让它远离那些驴子驮运的袋子的话,它就不会生病了。

“法老一度泪流满面,泪水将他眼边黑色和绿色的妆容洗刷成一条条细线,他对我说道,‘如果我能早点战胜那个和我单独交战的赫梯亲王,赫拉就会安然无恙了!’对于他的话,我不知道是要点头赞同还是要摇头否认,谁能判定,鼓动他生自己的气与生我的气哪个更好呢?其实答案不言自明,我伟大的拉美西斯二世不是那种能忍受被别人触怒的人。

“后来那头狮子死了,我居然哭得那么伤心,真是难以置信,而且我所有的悲痛都是缘于赫拉的离去。我之所以哭泣,是因为没有人能像那头狮子一样跟我这般够朋友。

“很少有被防腐处理过的亲王能享有器官被妥当包裹的荣耀,那辆货车上的防腐师可能携带着几组卡诺匹斯罐子,但是当每个阵亡的亲王都需要四个罐子的时候,防腐师又能有多少罐子给他们呢,甚至就连许多将军的器官都被扔到森林里去了。然而,对于赫拉,防腐师却用最后一组卡诺匹斯罐子来盛装它的器官,而且包裹器官的整个过程都由国王亲自监督。其实,当他检查赫拉的肠子时,他发现了有少量断裂的骨头从它的肠道里刺穿出来,就像白色石块做成的箭头一样,我听出了国王语气里的愤怒。通过法老看我的眼神,很明显我又一次失宠了。

“这次我受到的惩罚就没有那么轻了。他时常让我和他坐在王室马车里一起前行,我们一起坐在金色的椅子上,一边透过开着的窗户看峡谷里的深渊,一边在里面承受着艰险的颠簸。有一些凸起的地方甚至还倾覆了货车(货车厢里的高度足够让我们站立),所以我们也都差点翻倒了。

“有时候,法老一语不发,只是默默地流着泪,哭得泪眼朦胧。然后那个化妆师的总监督官会给他补补妆,那是一个和奈弗一样灵巧的家伙。”说到这,迈内黑特对我父亲点了点头,“我们一直默默地坐着,有时候当我们独处时(因为有时国王会擦掉他脸上所有的妆容,然后将那个总监督官打发走),他会一脸忧郁且言简意赅地说起那场战役。‘我没有赢,也没有输,因而我还是输了。’他这话根本就是冲我说的,因为他的视线一直没从我身上移开,所以我只好点头致意,这是事实。但当事实让每次呼吸都变得沉重时,即使是神灵也不会喜欢事实。当天,他在昏暗的马车里对我说,‘在你放任赫拉去吃那些腐烂的断手时,你本就该连你的手臂也给它吃了。’我只能点头鞠躬,然后在地板上磕了七次头,即使那辆马车的地板像一块掉落的岩石一样粗糙,那也无关紧要。

“此时一声长叹从拉美西斯二世的口中发出,就如赫拉口中曾经发出的那些死者的声音,而这种可怕的声音就像那头狮子再一次死亡一样悲壮。要我怎么说呢?我经常琢磨着那声叹息的寓意,之后我意识到那头狮子生命的终结也就意味着国王见到我时的愉悦感的终结。他指责我的核心思想是,如果我不知道我的好运在多大程度上取决于那头狮子的生命和健康,那么我和好运就是最无缘的。

“当军队返回加沙的时候,我从国王的皇家护卫队被调到阿蒙分队的御者队列,我可以说经历了卡叠什之站后四支分队都是名声扫地了。但我们仍然受到加沙当地人的欢迎,而且我也不惊讶。我们归来的那几天,人们在路边为我们欢呼,有个信使赶在我们前面告诉了众人:拉美西斯二世的军队已经取得了全面的胜利,赫梯人被打得溃不成军。

“我觉得我的法老肯定已经听过他的信使所说的话了,他的伤口已经痊愈,看起来气色极佳。最后一天我可以见到他,但之后就要十五年后才能见到了,他就在加沙的阅兵场上。在那里他展示了赫梯人有翼的公牛,把它献给了那座城市当礼物。他告诉百姓,这个被俘虏的神灵会保护我们的东部边境。

“第二天,我们开始行军至德尔塔,然后从那里渡河到底比斯。我同样坐在拥挤的帆船上,背靠着坐在我后面那个人的膝盖上,而且因为风浪不平稳,我们往下游行驶的时间甚至比往上游行驶的时间还长。我们抵达底比斯的当天,我就被遣送到努比亚偏远的地方,也就是说,我的国王将我流放到一个叫伊休拉尼布的偏远之地。我掌控着一支小分队,尽可能往尼罗河上游行驶,最终花了二十四天时间才穿过一片沙漠,那沙漠上的热气让人难以忘记。”他正在讲这些话的时候,我在眼前看到了这样一片沙漠,“在那个时候,”他说,“我告别了所有精彩和兴奋的日子。那片沙漠升起的热气比冥地的还要滚烫,而且我只是一位名不副实的军官。”他停顿了一下,点了点头,最后说道,“我觉得我的回忆可以到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