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马里恩受到了警察的监管,他们还不准任何人天亮之前见埃琳娜。我与值班护士就谁该付埃琳娜的费用一事苦苦争执十分钟,最后只得掏空了皮夹,将我那一周的工钱全给了她,并决定给在电影之都的艾特尔打个电话。我当时心想,假如他不来,我将不得不担当起照料埃琳娜的责任,而这时我已明白我根本不想这么做。因为我知道倘要欣赏自己的古道热肠,得熬上太长的日子。

电话簿上未列出艾特尔的号码,芒辛的也没有,但我想起了艾特尔的商务代办的名字,并挂通了他的电话。从这位代办说的话听来,我想象他正披件睡衣,嘴角叼了支雪茄,有些紧张,但据我所知,他看起来可能像位客户账目经理。

“喂,你是谁?”那代办说。

“我是谁无关紧要。我是他在沙漠道尔的一个朋友。”

“我都不想听到那个地名。听着,你别来打扰我的朋友查利。”

“你能给我他的号码吗?”

“你要它干什么?”

“我需要,”我说,“请相信,我有急事。”

“别打扰查利·艾特尔。人人都拿他们的难题来纠缠艾特尔。”

“他的一位很好的朋友正生命垂危。”我只得夸大其词。

“是个女人?”

“那又有什么关系?”

“听着,查利·艾特尔没有必要为任何女人起床。他现在是个大忙人,看在上帝分上,别纠缠他了。”

“你听好了,要是这消息今晚不通知他,”我对着话筒大叫,“明天早上他就会和你过不去。”

就这样,在电话亭里满头大汗折腾了半个小时,花了两元的零钱,还有一次误接的电话,我终于与艾特尔通上了话。这时候我实在是太烦躁太激动了,说话必定已含糊不清。“你雇请的是哪门子代办?”我劈头就这么问他。

“瑟吉厄斯,你喝醉了?”艾特尔在电话里说。

我随即把情况都对他说了,足足二十秒钟我没听到回话,只有一片沉默。或许那仅是我的想象,但我有种感觉:这消息使他大为恼怒。然而,他回话的时候却说,“哦,上帝。她还好吗?”

“我想是的。”我说。我把所知道的详情都说了。

“你认为我应当来一下吗?”他问,见我沉默无语,他加了一句,“明天我们拍片很忙。”

“要我为你回个话吗?”我说。

“好吧,我会做出安排。”他的话直入我的耳中,“告诉埃琳娜我马上搭飞机,明天上午就来看她。”

“你自己对她说吧。今晚他们不让探视。”

“伤得一定很严重。”他颇带绝望地说,我一时倒同情起他来。

第二天上午艾特尔比我早到医院,我在门口台阶上遇见他时,他已探望过埃琳娜出来了。“我打算娶她。”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这事没多少选择余地。他进去探视时,她正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臂用悬带吊着,鼻子用纱布橡皮膏贴着,看起来就像她想隐藏自己的面目似的。埃琳娜眼睛望着别处,直到艾特尔的手搭上她的肩膀。“哦,查利。”她只是简短地说。他看得出来,她因服用镇静剂而显得昏昏欲睡。

起先他们想不出可以说的话。她注视着他,轻轻地说,“听说你又导演影片了。”

他点点头。

“对你来说离开摄制组一定很不容易。”

“倒并不那么难。”他说起话来又有点迷人了。

“你工作时感到愉快吗?”她彬彬有礼地问。

“感觉还不错。电影厂的人大多挺宽容。甚至有人还称赞我的公开声明。”

“哦,那太好了。”她说。

他们都想朝对方微笑。“我猜你已重振自己的事业?”埃琳娜继续说。

“只是部分吧,还得做不少弥补的工作。”

“你会拍出部好电影。”

“我会尽力的。”

“我知道你将拍出部好片子。”这一次她点了点头,“你又和过去一个样了,查利。”

“和过去不一样了。”艾特尔说。

他说话的口气有些异样,这使她朝他稍稍靠近了些,她很小心地轻声问道:“查利,你想念我吗?”

“非常想念。”他说。

“不,查利,我要听你说真话。”

“我说的是真话,埃琳娜。”

她默默地流泪了。“不会的,查利,你很高兴摆脱了我,这我不怪你。”

“这不是事实,”他说,“你知道我的作风,我还没让自己多考虑别的。”他咳嗽了一下,有一两个词没有说出来。“有天晚上,”他说,“埃琳娜,我很想你,当时我明白如果不控制自己,我就挺不住了。”

“我很高兴你多多少少想到过我。”

他接着说了句话,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你好些了吗?”他问,“我是说,这事故一定很严重。”

这就好像他竖起一面镜子,映出自她离开他以来所流逝的全部岁月,他感到她被苦难的潮水裹挟而去,直至他不再存在,而此刻她已独自躺在医院病床上,她的过去已杳若云烟,而未来毫无着落,这病床、四壁和无菌病房里的种种设施,就像一片冰冷雪白的大海包围着埃琳娜。“还不怎么糟糕,”她说,随即又哭起来,“啊,查利,你最好还是回去吧。我知道你一向讨厌医院。”

“不,我想照顾你。”他一开口,便不由自主说出这话来。

“娶我吧。”埃琳娜不假思索地突然说道,“啊,查利,请娶我吧。这次我一定学好,改变自己。我答应我一定这么做。”

他点了点头,他的心麻木了,情感一片混沌,觉得一定有退路,却又明白什么退路也没有了。因为一听她说这话,他耳畔便响起在他半心半意地求婚时她说过的话。“你根本不尊重我。”当时她那样说。他像个乞求自尊的乞丐,明白自己不能拒绝她。他抱着埃琳娜,感到全身冰冷如石,可他知道自己会娶她,而不能抛开她,因为生活的法则如此严苛公正,它要求人们必须前进,否则就要为停步不前付出更大代价。要是他此时不娶她,他就永远难以忘记,过去他曾带给她幸福,可这时除了医院病床她已一无所有。

于是他继续爱抚着她的肩膀,轻声地问了些问题,谈论起他们的婚姻。这时他心中确信不管他对她有什么看法,他们总是一对,两人有伤痛可相互慰藉,那可比独自忍受强多了。也许一年之后她交了别的朋友,那他还可以离婚。

一个星期后,就在她出院的当天,他们结婚了。我从报纸上读到了这条消息。他带埃琳娜到电影之都外围的某个小镇,在那儿举行了仪式,科利·芒辛做了男傧相——细细一想,这倒并不怎么让我吃惊。

在随后的那个月,艾特尔邀请我出席婚礼的信才辗转寄到我手里。我寄去了礼物,并回信解释了我无法前往的原因。我已离开沙漠道尔,这时正待在二千英里外的墨西哥城某家廉价旅馆,在写一本有关孤儿院生活的小说。此后,我又听说了些零碎消息,那就像沉底的卵石所搅起的些许余波。在我读到的有关他们婚姻的文字中,有过一桩小小丑闻,一次小小宽容,虽然某些报纸以显著位置刊登了马里恩·费伊的照片,但那些漫谈专栏作者的笔调都还相当温和。电影之都会有些什么街谈巷议我虽不得而知,却不难猜到。过了几个月,那是在马里恩的案子判决之后我收到了他转寄来的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印的是他服刑的牢房,一间洁净、明亮、卫生的囚室。“敬启者:我有种感觉,”明信片上写着,“我们原先的谈话,我现在才有所理解。你的犯人朋友,马蒂。”在明信片下沿他又加了一句,“又及:你仍当警察吗?”

一年半后,当《圣徒与情人》上映时,我花了一美元八十美分,去百老汇的一家首轮专映影院观看。影评写得精彩,影院里几乎座无虚席。我一时颇感惆怅,便买了些爆玉米花,边嚼边看电影。就电影来说,这片子还不错,制作得好,没有多少令人难堪的场面,但也不怎么动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坐在我旁边的少女和她的男友在互相抚摸调情,他们为一些聪明的对话发笑,但也打了一两次哈欠。我很不愿意承认,可影片中确有我很欣赏的部分。尽管艾特尔宣称他对基督教会一无所知,但在某些细节上却颇有巧妙精辟的见解,要是想拍部天主教徒也爱看的电影,那他的这些见解甚至比我的还讨巧。以后几年里我一直想给艾特尔写封信,但我总拿不准该写点什么,渐渐地这写信的念头也淡忘了。我感觉是我疏远了他,可要这样对他说又未免有点伪善。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我们常私下里孤独地计点着逝去的时日,可这与数字或判断或关于朋友的飘忽不定的记忆几乎没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