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埃琳娜内心很孤独,这一点费伊非常清楚。那份孤独就像大坝后积聚的水,在守候着她,只要一有缺口,激流便会把她卷往昔日洪水泛滥的土地。他知道她就是那种有轻生倾向的人。

几个月来有种想法一直缠绕着他,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已失去目标。黎明前的几个小时里,他躺在床上,因门开着而惊恐不安,常常以为他听到的街上的声音,便是他一直在等候的杀手终于来了,另一阵更加剧烈的痛苦便会袭来,因为这痛苦出自怯懦。“我不过是个拉皮条的,除此之外我可没干过别的。”他会这么暗自想着。因为自己只能从酒吧到夜总会来回游荡,他便会怀着一份失意,心想莫非他所需要的,就是一个罗经方位点,只要任何一点,他便可以向着它,到黑人的东非作勇敢的游猎。

但这游猎始终未能成行。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费伊似乎永远得干他的营生了,谁也不再把他当作有某种癖好的阔少。费伊有了自己的行当,干得挺顺手。他遵照经商的规则,备有两套账本,雇了律师,按收入比例支付津贴,甚至还和某位操纵从电影之都到沙漠地带的犯罪团伙的黑社会头目搭上了关系。可他也有倒霉的事:就在埃琳娜来之前一星期,他被某个小流氓毒打了一顿。那家伙要了一名女孩,却拒绝付钱。挨打之后他没有声张,没有向他的保护人诉说这件事。他们本可过问,给他撑腰,可那太丢人了。他最不愿意承认他变得如此体面,居然连小流氓也不把他当回事了。“我不过是个零售商。”费伊挨打后这样一想,便觉得自己的恼怒有点荒唐可笑了。

在他十五六岁时,有一阵子他很想知道自己亲生父亲的情况。他很讨厌多萝西娅吹嘘他父亲是欧洲王室成员的话。他更喜欢相信父亲是个十分聪明而又生活放荡的牧师。如今,一想到他如何在忏悔室里竭力向牧师说起这想法,却总受到斥责,每个星期都受到斥责,他便十分沮丧。那时候他还信教,常常斋戒,打算进修道院,甚至入院静修了一个星期,这令多萝西娅感到困惑和几分隐约的自豪。但那个星期几乎憋得他发疯,最后他用剃刀将圣坛幕帘的边角裁下了小小一块,随即惊惶不安地离开了。

现在他哪会去想当年那件事的结果?这一切他都经历过了,他还读到过有关巫师审讯及黑色弥撒活动的文献记载,读到过阴谋下毒,思妇腰间所烤的爱情之饼,以及女修道院院长用针刺修女,以弄清她们是否巫婆、是否有撒旦附身等等。他在少年时便觉得,自己仿佛已了解千年历史,但那些都已过去了。他长到十八九岁踏上社会时,颇有点自得,因为没人猜得透他读过多少东西,他又在想些什么。

自埃琳娜来与他同居,他便常做噩梦。他摆脱不了这念头——她便是他的修女,他要将她点化为女巫。他在头脑中构想着大量的故事、小说,设想自己是位忍受极大痛苦的牧师,正向上帝请求让魔鬼附在他身上,以便独自下地狱忍受狱火烤灼,而让别人——那些修女、教徒,以及城堡、乡村和整个世界免于灾难。马里恩神父就一直为此而祈祷,在祈祷的同时他又干了些什么呢?干的事情微不足道,却是罪该万死,因为他诋毁唱诗班男童歌手,将全村半数富贵人家的妻女搞大了肚子,在修女们的隐居之床上用魔鬼之杖敲打她们,把她们逼疯,将女巫之帚作为虔诚的乳房让人吮吸,从最笃信、最纯洁、最清心寡欲的修女那儿盗走她的虔诚,结果使她不再爱上帝,却淫荡而又疯狂地爱上马里恩神父。他甚至对她说,这么做完全正确,因为肉体与灵魂是分开的,要想保持灵魂纯净,就必须追逐罪恶,让肉体沉入污秽,以便灵魂得以升华。然而光将修女沦为女巫还远远不够,她还得受尽谴责,但这事绝不可操之过急,过急她便成了烈女,太迟则她已死去,因此得格外谨慎。那位借魔鬼之手拯救世界的牧师,必须先利用魔鬼来毁灭世界,为此他已点化为女巫的那圣徒般的修女首先须吞食别人,别的一切,包括修道院、教堂、城堡及整个世界。她又谴责又控诉,直到别人在炼狱遭受火刑,她也烧灼自己,并从火刑柱上发出尖叫,“啊,上帝,请怜悯马里恩神父吧,他是地狱中的圣徒。”这一切结束时他是纯洁的,他们均受了火刑、而他就因为祈祷而幸免,他恳求着,“啊,我的上帝,我曾为你的事业而效劳,并发现我的那些人全不够格,他们都不值得你眷顾。”但当他祈祷时,他一直怀着噩梦般的恐怖,因为上帝将惩罚他,会驱赶他入地狱去见魔鬼,这并非因为一些区区小事,如诱奸、鸡奸、责打了虔诚的修女、点燃起地狱炼火,以及种种别的罪名和破坏,而是比这些大得多的罪孽,是因为如此可怕的滔天大罪,就是上帝见了脸色也必定会惨白。“啊,我的上帝,”在马里恩·费伊脑中某个幽闭的角落,马里恩神父祈祷着:“我犯有罪孽,我真是万恶不赦,因为我咒你罚入地狱。”

因为埃琳娜睡在一旁,马里恩躺着犹如囚在狱中:挨得那么近,他全身上下痒痒的,忍受着这轻度的苦行。艾特尔充分领略过的她的玉体的芬芳,费伊的鼻孔却无法消受。他只能通过吸食大麻让自己的思想穿越林莽,沿着修道院冰凉的石砌地面前行,而埃琳娜修女就在那儿忍受火刑,她的身子没在火中,双脚却沉在冰里。最后,费伊觉得他的头脑几乎要爆裂了;那份强烈的诱惑,只要再挨近些,谁能躲得过?他只能睁着眼,咬紧牙,对着床脚,对着踮起脚尖施舞的灵魂喃喃低语:“这是胡扯,尽是胡扯。别胡扯了。去他的吧。”就仿佛他的思维真成了借以探测内心巫师的尖针,当在他头上找到了无痛进针的那一点,他便完了,被揭穿了。或者说,他是被解放了?因为在远处,遥不可及之处,有着某种异端邪说,认为上帝即魔鬼,而他们称之为魔鬼的正是被逐的上帝,就像高贵的王子被剥夺了真正的天国,而冒充为上帝的魔鬼却征服了一切,只有极少数人看穿这骗局,他们知道这上帝根本就不是上帝。于是他祈求着,“让我变得冷酷无情,魔鬼,我就以你的名义主宰世界。”这样的念头纷至沓来,层出不穷。最后,这种种思绪搅得他头脑发热,他便伸过手去推醒了埃琳娜,在她耳边轻轻说:“来吧,让我们玩玩清醒一下。”自埃琳娜来后,对他来说,她就像一团火,就像森林烧成的灰烬,催育出新的植被,以便再次焚烧。在他费力做爱之时,总感到与她格格不入,他鞭挞着自己:一个惊恐万状的牧师。他变得心不在焉,脑子里出现的是披着法衣的修道士,正在惩罚背弃了信仰的淫荡修女。完事之后,他脑中一片空白,这时,有个罪恶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背转身去,想就此睡觉,那个恐怖的念头却在脑中翻腾:他必须哄埃琳娜自杀。

她来与他同住之后,他发现不知不觉中他在很快地滑向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直到有一天他蜷曲着紧挨在她身旁,以暖和寒冷的肢体,这时候他才既惊恐又得意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一种想法闪过脑际并频频出现:“这些天里,说不准哪一天她就会自杀。”他还未及考虑这事,便像个将自己意志强加于人的铁腕君主在心中冷酷地加了一句:“你必须迫使她自杀。”费伊就像反对夜间不锁门的决定一样提出了异议,他恳求过自己,他这样哀求:“不,那太过分了。”却只听到一片嘲笑,这种反应一向只会推动他往前迈出新的步伐。“要是你这点都干不了,你就永远干不成什么事了。”他随即在黑暗中打了个寒战。就算他曾命令自己谋杀埃琳娜,那似乎也不及这个想法更重要、更可恶。谋杀算不了什么。人类互相谋杀数以百万计,发现这比爱容易得多。然而,要迫使埃琳娜自杀却是真正的谋杀。他发现自己对此十分痴迷,因而极感惊恐,他知道自己必定会这么干。

但怎样才能成功?他怀疑自己,不相信他真会这么干,可这段日子里他的思想就像定时炸弹的定时装置,嘀嗒嘀嗒地走个不停,而他已无法加以控制。费伊内心深处有这样的感觉:这是最后的结局,在那里他将超越自己干过的一切,正如许久之前他答应我的,推进到最后,然后再收场——他不知道会在何时何地,但肯定会有不少的经历,肯定会有点名堂。对此他很有把握。

因此,埃琳娜来到他的住处还不到一个小时,他便要她嫁给他,当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我们不妨结婚吧。”他说,“你想结婚,这对我反正都一样。”

埃琳娜尽管醉得不行,仍谨慎地笑笑。“生活真是荒谬怪诞。”她说。

“确实如此。”

“我和科利一起住了三年,可他从来没带我去参加过一次聚会。”

“艾特尔也从不求你嫁给他。”

她没有回答,只是啜着酒。他依然盯着她,喃喃说道,“你看怎么样,埃琳娜,嫁给我吧。”

“马里恩,来到这儿我感到可笑。”

他笑了起来。“明天再跟你说。”

就这样他们开始一起生活,度过了短短的几个星期。这些日子里他们从不曾节制饮酒,不曾十分节制,可他们也未曾大醉,至少费伊不曾醉过。他老是厌恶地看着埃琳娜,她没多少酒量,因此她始而欢快,继而十分兴奋,渐而恹恹不乐,终至沮丧消沉,只能又借助杯中物消愁。大部分时间里她说个不停,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大笑,还对费伊说,和他在一起她感到多么自在,而和艾特尔在一起她总是感到受冷落。

但有时候她也会恐慌不安。有几个下午晚上,他外出为应召女安排约会,留她单独在屋,她似乎非常害怕孤独。“你非得外出吗?”她问。

“这类事不可能自动发生。”

埃琳娜便会生气。“我不妨当名应召女,这样我可以对你有更多了解。”

“或许你会有所了解的。”

“马里恩,我想做应召女。”喝醉之后她会这么说。

“现在不行。”

她眯起眼睛,努力想给人以深刻印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你把我看作妓女吗?”

“区区一个词能说明什么?”他这样说。

他出门之前,埃琳娜一直守着他。“马里恩,早点回来。”她恳求着。几个小时之后他回来时,她就仿佛第一次想到这事似的向他宣布,“你以为我爱你?”她哂笑了一番后说,“我想当一名应召女。”

“你喝醉了,宝贝。”

“你放聪明点儿,马里恩。”埃琳娜叫起来,“你想我为什么和你住在一起?是因为我太懒惰,不想一个人过日子。你对这有什么看法?”

“每个人都怕孤独。”他说。

“除你之外。你这么傲慢,这么有力。但我并不认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这样发作过后,她会啜泣,请求他原谅,对他说她说过的话并不当真,也许她真的爱他,她也不清楚了,他便说,“我们别这样折腾自己了,结婚吧。”

埃琳娜摇摇头。“我想当一名应召女。”她说。

“你不是那材料,你应付不了。”他对她说,“我们先结婚,然后再看情况。”

他拿不准该怎样看待她。他觉得自己讨厌她,认为埃琳娜是对自己神经的一种考验。在床上他也厌恶她,确实他只不过想研究一下这份厌恶,想观察一下她怎样决意沉迷,而他却无法沉湎,就算片刻也不行。要不是为了从这研究和观察中获些快感,对他来说,要主动去挨近她实在是很难的。他受到怂恿,带她去参加一系列聚会,去唐·贝达家,在他自己家,与他的一些应召女郎,与一些陌生男士,与詹詹,以及与任何愿意会见他的人聚会。

她时而阴郁,时而欢快,他控制着她的情绪,就像马戏团的驯兽师,轻轻甩动鞭子,而她便是驯服的动物,他可以在她的毛发上擦拭手指。这想法似乎能给人无穷力量,他对自己发誓说他是认真的,他感到每次新的表演都突破了旧的局限,到头来他会耗尽她的精力,她的愉悦,她就什么也没有了。于是,通过对肉体加以指点,说它永远不能到达灵魂,说最大的罪恶在于相信两个人能一起生活,他便能将她的灵与肉分开。

她则竭力想停下来。一天早上,在贝达家待了一夜之后,马里恩又要她嫁给他,她说,“我不久将离开这儿。”

“上哪儿去?”他问。

“你觉得你讨厌我,”她说,“要是我真的相信,我就不会来与你住在一起了。”

“我爱你,”他说,“你想为什么我要求你嫁给我?”

“因为你觉得这是个大玩笑。”

他一听便大笑。“我身上有许多矛盾。”他说,笑的时候脸上显得很孩子气。

然而有一天夜里,他无法入睡,便起来绕床踱步,并细细瞧着她,似乎她已死去一般哀悼她,他心里很不情愿地泛起一缕怜悯之情,这缕纯洁而又痛苦的怜悯之情从他心中挣脱出来,犹如骨肉流产,半死不活,令人极感疼痛。

她渐渐已能接受和他结婚的想法,而他却觉得她可恶,因为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全然依赖他的允诺。他们共同生活中唯一有点像婚姻的地方,便是她将他的住处弄得一团糟,而他觉得这一点很滑稽。她老是在他的房间里乱扔自己的衣物,老是在厨房里洒落食物,掉落杯盏,老是乱扔烟蒂烧出洞,然后便是道歉,或者当他要她整理某个房间时,发上一通脾气。在她带她的两件行李来这儿之前,他生活很有规律,家中也井井有条。可自从她来,并将她的东西扔得满屋狼藉,他就生活在极度恼怒之中。他们有个女用人,一个脸上毫无表情的墨西哥中年妇女,她每天上午来两个小时收拾整理屋子,而用不了多久,屋子就会被埃琳娜弄得乱七八糟。他们常常因女佣而吵个不休。埃琳娜一口咬定那女人恨她。“我听到她在骂我笨蛋。”她对他说。

“她也许是在祷告。”

“马里恩,要么我走,要么她滚。”

“那你就走吧。”他说。这话他越来越经常地挂在口上了,他相信埃琳娜不会离开,便以这事来奚落她。“你骗得了谁?”他说,“你想你能到哪儿去?”

埃琳娜的行动让他感到惊奇。她开始与墨西哥女佣交朋友。在上午晚些时候,他能听到两个女人在闲谈,偶尔其中一个会笑出声来。埃琳娜开始说起,她过去错怪那女人了。“她心地挺好。”埃琳娜对他说。他饶有兴味地观察着,相信这不过是一时的热情。他想,她决不可能与一个墨西哥农妇交上朋友,那女人只会让她想到她自己也是土包子。但这事太过分了。有一天,女用人送给埃琳娜一只木制的餐巾套,埃琳娜拥抱了她。费伊当即支付了一周的工钱,打发了那女人,并要埃琳娜自己打扫收拾房间。此后他们的住处便凌乱不堪,他们还常常因埃琳娜去看那墨西哥女人而吵嘴。“脏货总喜欢找脏货。”他对她说。这话挺灵,埃琳娜从此不出门了。

不久,他常撂下她独自在家,一撂几个小时。他回来时,她便妒羡得要命。有一次,他趁这种机会对埃琳娜说,他也是没有办法,可发现她并不怎么激动。“当然,这只是暂时的,”他说,“我出门太多了。”两天后他移到另一间卧室过夜,在躺着未睡的好几个小时里,他听到她在屋里走动。有一次他听到她在抽泣,他强忍着不去睬她,以致全身都汗湿了。

他们最后还有过一次聚会。齐丽亚离开唐·贝达回东部去了。晚上,马里恩邀请了贝达一人过来。这些天里贝达心情不好。

“你因齐丽亚而伤心了?”马里恩问他。

贝达大笑。“十五年来我从未为哪个女人伤心过。但我住这儿,总得忍着点儿。”

埃琳娜嗓音低沉着说,“我理解贝达,我欣赏从不伤心的男人。”

“宝贝,我很赏识你,”贝达说,“你比你自己感到的更可爱。”

埃琳娜看着费伊。“你有什么要求?”她问。

“今天晚上不用问我。”费伊答道。

“那就别管。”她对他说。于是费伊独自坐在起居室里,埃琳娜和贝达则到住宅另一头的房间里去了。费伊吸着大麻烟,脑中不时掠过那个他自认为极为幽默的想法:“我脸蛋还嫩,身子却老了。”

贝达终于出来了,埃琳娜却还未露面。他边梳理头发,边和马里恩搭话。“你的小妞有点儿烦躁。”贝达说。他脸色有点苍白。

“她只是有点儿高傲。”

“马里恩,别数落她。她与众不同,很有勇气。”

“是的,”费伊说,“他们说,人人都有勇气。”

“要知道,”贝达说,“你这种人使得我这样的人落了个坏名声。”

“皮条客,我没想到你会介意。”马里恩答道。

“我会到监狱来探望你。”

贝达走后,马里恩走进卧室,看着埃琳娜。她正仰卧着。“我应该跟这人回家。”她冷冷地说。

“他会留你待上一天的。”

埃琳娜在床上转过身去。“你再也不提与我结婚的话了。”她说。

“你爱我吗?”

“我不知道。”她朝墙上看着。“谁会爱上你?”她说。

他大声笑起来,“那我就弄不懂了,那么多小妞儿都把我当作意中人。”

埃琳娜舒了口气。“我觉得讨厌极了,我感到恶心。”

他一下子发火了。“你和别人全一样。干着自己想干的事,然后却认为因为你觉得讨厌,干那事的就不是你。”

“就算你说得对,又怎么样?”她说。

费伊不得不向她解释。他不得不向每个人解释。“听信整个世界的胡扯吧,”他说,“那便是爱。胡扯堆成山。”

“你并不那么快活。”埃琳娜说。

“那是我的错。要是某个想法对我不起作用,那并不意味着它就有错。”他又点燃了一支大麻烟,并将烟气吐在她身上。“埃琳娜,你想过要嫁给艾特尔,你爱他,你这样说过。现在你还爱他么?”

“我不知道,”她说,“忘了他吧。”

“我越琢磨这事,就越认定你曾爱上过他。”马里恩大笑。“对了,现在我明白了,你真的爱上过他。”

“别说了,马里恩。”

“真可怜。”他说,“我说对了吧,你有着意大利人的铁石心肠,却爱上了他。你会说自己狂热地爱他吗?”

他正涉及她心中最隐秘的事,他清楚这一点,便继续深入。

“这是个可悲的故事,”他说,“你和查利错过了,没能缔结良缘。我来告诉你查利·弗朗西斯的一个秘密。他是个失意的教师。你能理解那种类型的人吗?艾特尔那样的男人,内心深处总是念念不忘地希望别人信任他。”

“你了解些什么?”埃琳娜说。

“你没法信任他,是吗,埃琳娜?”

“别缠着我,马里恩。或许令我失望的人太多了。”

“不是吗?难怪你从不愿告诉艾特尔你在夜总会廉价搭上的那些小子。”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她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也有我的自尊。”

“是的,”马里恩说,“也许你太高傲了,而看不出艾特尔爱上了你。他自己也不清楚,而你又太笨,没点拨他一下。但他是爱你的,埃琳娜,你就是没有头脑,不然就可以结婚,生活也安定了。”

她仔细听着每句话,尽量想露出一副笑容。

“跟着我吧,埃琳娜,”马里恩说,“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信任我。对付笨女孩,我可是个专家。”

“我对你说过,让我当个应召女。”她干巴巴地说。

“啊,我认为你当不了应召女,你应付不了。”马里恩说。

“为什么?我能成为很出色的应召女。”

“不,”马里恩冷静地说,“你太稚嫩。你缺乏品位。”

她脸部肌肉抽搐一下,仿佛他打了她似的。“那就让我沦为妓女吧。”她嘲笑着说。

“我们结婚吧。”马里恩说,吸了一口大麻烟。

“我永远不会嫁你。”

“高傲,不是吗?亲爱的,要是我对你说,我才不想娶你,你会说什么。”

“我想当名妓女。”埃琳娜重复说。

“我不管妓女的事。”马里恩说。他心中很失望。“但我可以向一位朋友引荐你。他有一份工作,那儿你可半在妓院内干活。”

“什么叫半在妓院内?”

“就是在妓院里,”马里恩说,“就像墨西哥边境上开的那种。”

埃琳娜看来十分害怕,恐惧之色显现在她脸上,随即又消失了。“那个我不干,马里恩。”她说。

“你自以为了不起,是大博士吗?想想在那种地方出没的穷光蛋们,想想他们怎样和你上床。”

“马里恩,你没法强迫我干那个。”

“我没法强迫你干任何事。”他说,“只是,听着,埃琳娜,我对你已厌倦了。我对你有点儿厌倦了,也许你最好从这儿滚出去。”

“我正想搬走。”她说,但声音不怎么响亮。

“那就搬出去。”

“我会走的。”她说。

“马上走吧。”

埃琳娜仰卧着,又在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了。“我但愿死去,”她喃喃说道,“我想自杀。”

“你没这个胆量。”

“别讽刺我,这用不到什么胆量。”

“你不会自杀。”马里恩说。

“不,我会的。我会这么干的。”

他出去了一会儿,用颤抖的手在橱柜的药瓶、发油罐和塑料带中摸索,随即他拿着内装两颗胶囊的小瓶子回来。“这是我一直为自己保留着的,”他说,“它们作用起来像安眠药一样。”他把小瓶子放在床头柜上。“你要点儿水吗?”

“你以为我不会服用?”埃琳娜问。她仿佛离他很远很远。

“我认为你不会。”

“出去,让我一个人待着。”

他回到起居室,坐了下来,听着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这声音似乎响彻了全身。“这件事不能这么下去。”他想,这时他听到埃琳娜起了床,向浴室走去,他的心不禁又剧跳起来。他听见浴室里自来水的声音,一会儿声音没了,不久她又打开龙头放水了。这次的声音是在浴缸里。他心头一惊,不禁想道:“我真能做得这么绝吗?”

浴缸进水声停了。他再也想不出这些声音意味着什么。他坐着没有动,并决心至少坐上一个小时不起来。他把这看作是对埃琳娜尽义务,因为这么坐定在椅子上简直是受罪。要是他能在屋里走动,甚至点上支烟,那他就会感到轻松些,但他不断对自己说他必须体验她的感觉。他相信这时她已经死去,便哀悼起她来。“她比别的女人出色。”他自言自语着,“她是那些女人中最坚强的一个。”

他坐了整整一个小时,眼睛始终盯着钟,时间一到,他便走到浴室门口。埃琳娜把门锁上了,他咔咔地摇动门上的把手,一边叫着,“埃琳娜?……埃琳娜?”没有回答。他想如果稍稍等一下,门会开的。他又摇动把手,并用手掌嘭嘭敲起门来。随即他稍稍呜咽几声。一种童年时代的惊恐袭上心头,仿佛他被锁在里面了。他因自己感到惊恐而发怒,便想破门而入,这时他想起口袋里那一串钥匙中有一把万能钥匙。他费了好大劲,总算在开门锁时双手没发抖。门打开了,只见埃琳娜坐在注满了水的浴缸边,一条浴巾披在身上,右手死死地攥紧了药瓶。她像尊雕像似的端坐着,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手指上了,那只手突出在膝盖前上方,无声而又用力,几乎凝成了永恒,使她看来俨若石雕。眼泪淌在她的脸颊上,她的双眼紧盯着他,仿佛她不得不抓住某样东西,不管那是什么,即便是他也行。

费伊伸出手去,从她手中把药瓶抠出来。瓶里那两颗药还在,他仿佛被烫伤似的发出一声叫唤,他知道此刻他感到松了口气,可因为埃琳娜看出了他的感受,他又恼恨不已,恨不得一拳将她打倒在地。

埃琳娜抬起头,勉强地低声诉说起来:“啊,马蒂,我很抱歉,我实在抱歉,可我不想那样,我不想……了结生命,我发誓我不想了结生命。”她恳求着,似乎他是意大利匪帮的首领,而她在乞求他的点滴怜悯。随即她开始抽泣起来,因为困乏不堪而哭得很轻。“我一两天里就离开这儿,我保证很快就走。”

费伊知道他被击败了。他无可奈何——毕竟他还有点怜悯心。于是他让她上床睡了,而他整夜躺在她身边,不眠也不想什么,全身因困倦不堪而备感酸疼。第二天她心情十分抑郁,第三天她仍非常消沉,可他已经输了,因而生活中又添了一重绝望。

当她开始收拾行装时,他没有阻止,她说即将动身时他只是点了点头。“去哪儿?”他问。

“到电影之都找份工作。”

“行,让我开车送你回去。”

“我不想搭你的车。”她摇摇头说。

“那我开车送你去机场。”

“我没钱坐飞机。”

“我会给你买机票。”

“不,你不能这么做。”

“你一定得依我。”他说,他的声音使她不由得抬头看了看他。“请务必这么办。”他又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埃琳娜说。

“我也不明白,但还是让我给你买张机票吧。”

她同意了。他给旅行社挂了电话,预订了机票,将她的行李放进了小车。

去机场的路上,就在这沙漠地带公路干线的唯一弯道上,他超过了另一辆车。就在超车时他才发觉迎面有车驶来,因为他见到了车灯。当他发现那是辆卡车时,已经太晚了。他急忙返回自己的车道,但瞬息间他意识到已不可能,随即他听到埃琳娜的一声尖叫,卡车头撞上了小车后轮挡板,他感到一股惊人的冲撞力猛地击中了他,方向盘顿时脱手了。随即他感觉似乎他的肢体被往四面八方撕扯。凭着感觉他知道他们已停下来不再翻滚,他的头和胳膊卡在了一起,十分疼痛。他尽力想让头脑清醒,觉得有一件事他非记住不可,他听到埃琳娜在一旁低泣,他想告诉她这件事。在他的手套箱里有一把枪,要是他能够开口就好了,他会叫她把枪扔在沟里,因为警察会抓住枪支的事指控他,他早就知道有朝一日他若入狱,那将是些荒谬可笑的原因,如未获允许拥有枪支。“这没什么。”他想,并竭力保持头脑清醒,似乎那是用他受伤的嘴可以咬住的东西。“这没什么。要弥补它,或许我需要一年时间。更多的教育。”他还想说什么,可一阵剧痛使他昏迷过去了。

卡车停下了,跟在他们后面的小车也停下了;不出一分钟十来个人围住了费伊的车子。他们先将埃琳娜扶出来,她神志还清醒。她的鼻子淌着血,有人碰到她的手臂时她呻吟起来,因为那手臂断了。他们将她扶出车外时,她嘴边淌着鼻血,一只手臂托着另一只,还有力气自己站起来,走了一步,又一步,这时他们赶紧扶住她,让她躺了下来。这一刻她相信自己就像个孩子逃离夜间闹鬼的小床似的想摆脱他们,遁入黑暗,她脸上淌着血轻声叫唤着——尽管在她自己听来就如大喊大叫——“啊,查利,原谅我。啊,查利,请原谅。”

然而她还有另一些话要说,这些话全混杂一起,爱之谜仍如以往那般神秘。“马里恩,马里恩,”她想,随着疼痛的缓解,她渐生睡意,“马里恩,为什么你一点也不喜欢我呢?为什么你不明白你也可以爱我呢?”不久救护车开来了,她躺在路肩上,听到了救护车警报器的尖厉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