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辛很不友好地打了个嗝。“我估计你会这样回答,”他说,并从椅子上向前倾过身来,“查利,要是我说,我认为你欠着我什么,你会怎么说?”

艾特尔知道他快醉了,突然间他感到一阵气恼。“我并不欠你什么,”他说,连嗓音都颤动了,“就算你刚付钱买我的剧本,我也不欠你什么。”

芒辛肯定地点点头。“是的,这我知道。我没有什么用。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个拙劣的骗子。但要是你能好好考虑两分钟,别光想自己,也许你会意识到你并未——”芒辛伸起一根手指——“理解我对这件事的感情。”

“我完全理解,”艾特尔说,“你的某项活动需要帮助。”威士忌造成的自在随和气氛消失了,他又变得头脑清醒,非常清醒——并随时警惕着科利可能采用的任何手段。“芒辛,你就不想睡觉了?”艾特尔烦躁地问。

“听着,查利,随你把我说成是什么怪物,但请记住,在那令人讨厌、残酷无情的电影公司里,唯有我这个怪物才关心你所遭遇的任何琐事。”芒辛说话的口气时时在变化。“因此,别跟我玩什么花招,我可不想在你我之间较量一番,看看谁更有能耐。因为,不管你信不信,我总在记挂你,查利。”

艾特尔大笑起来,但在他灵敏的耳朵听来,他的笑声偏高,不大自然,他心头不由自主涌起一份对芒辛的感情,为此很感恼火,于是说:“是的,我只见到一位成功的制片人在哭泣伤心。”

“去你的,艾特尔,”芒辛低声说,“我可没有说我要哭着在你家过夜。我说我总有点记挂你。”

艾特尔往后靠在椅背上,伸展开双腿。“好吧,科利,”他说,“我或许会相信。”

“艾特尔,刚才说好的条件,你相信我好了。这世上要对付的人太多了,我可不想与你作对。”

“那就不用再说瑟吉厄斯的事。”

“要是我对你说,我理解你对那年轻人的感情,那会怎么样?请相信,我确实能理解。尽管我一味往那些令人讨厌的荒唐电影中倾入廉价感情,却仍真诚地认为,我们每个人,对这世界上的某一个人,必须做到真诚无私。至少对某一个人。看来你对那年轻人能做到真诚无私。我就不再与你作对了。”

艾特尔小心地喝了一大口酒,他的心情好起来了。“我想告诉你个秘密,”他说,“要是你的话说得简短些,我们就合得来了。”

芒辛对这斥责只宽容地笑了笑。“那就听着,我要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因为你应当对我说真话,艾特尔,你应该老老实实告诉我:要是我能说服瑟吉厄斯听从赫尔曼大叔的旨意,你认为他会有多大出息?”

“赫尔曼大叔?”艾特尔问,“赫尔曼·泰皮斯大叔?”

科利露齿一笑。“别那么大声叫嚷。”

他们像是听到熟悉的家庭笑话一样大笑起来。

“嗨,科利,”艾特尔说,“看来今晚是要喝个一醉方休了。”

“老朋友,跟我谈谈瑟吉厄斯吧。”

“想看看我有没有眼光?”

“你知道我一向信赖你的眼光。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芒辛不满地说,“你想想,我到这儿来,图的是什么?”

艾特尔细细品味着威士忌。他心里想着:几个星期了,看来他还是第一次摆脱沮丧。“我对你也有好感,科利,”他慢慢地说,“你和那些愚不可及的正人君子和专爱整人的家伙大不一样,我对那种人领教得多了。但我觉得你低估了年轻人。”

“你肯定不是在摆老资格?”芒辛一只粗壮的手摸着黑乎乎的下额。“在我看来,瑟吉厄斯不过是个交了好运的投机者。”

“这么多年之后,你还相信运气?”

“运气嘛,我还信。在恰到好处之时建立恰当的联系,那便是我所相信的运气。你的朋友便是个十分走运的投机者。”

“不,事情远不是这么简单。”艾特尔伸手摸了一下头上谢顶之处。“我不知道是否真的该谈谈他,科利,但是——”艾特尔叹息一声,似乎做出让步愿意谈谈了。“你说得对,我确实喜欢他。正是在我落难的几个月中,他成了我的朋友,我不想眼看着他的生平被拍成一部蹩脚电影。”

“要是事情这样发展会怎么样?”芒辛问,“要是露露对他说,这一切全是真的,要与他分手,作为安慰他可以获得两万美元。”

艾特尔停了好一会儿。“要知道,倘若你想想他也可能作为电影演员,这事就会办得好些。”

“你是说,他当一名电影演员?”芒辛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了。

“是的,他缺少五年的演艺经验,但他的某些个性对观众是种潜在的吸引。我并不是说他就会成为优秀的电影演员,因为凭我的人生经验,我还不知道他是否真正具有才华。然而,科利,要是我的意见还值得参考的话,那么,我得说,那年轻人真的到处受人青睐。”

“现在你一说起,我觉得他是有点儿不简单。”科利沉思着说。

“这是确确实实的。难道你认为露露会在一个一无所长的年轻人身上耗费时光?”

“说了这么多,我仍弄不明白的是,”科利说,“你为什么不赶紧去鼓动他听我的话。我知道那小伙子是你的朋友。”

“我不知道这对他是否合适。要是他并无才华,或者对此不感兴趣,却又一下子大红大紫,就可能变得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我可以想象他会变成那种演员,他们才读了一百页普鲁斯特的小说,便会在社交聚会上私下对任何名人吹嘘,说他憎恶演艺这一行,因为这妨碍了他成为一名伟大作家。随后,当然啰,那些一心想出名的女演员,个个都愿去他的化妆间共进午餐,并会洗耳恭听他的高论,听他说什么那部影片的导演简直是白痴,连体验派表演法和科克兰表演艺术的区别都不懂。”

“你真善于联想,”芒辛说,“我甚至不知道这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还爱读书。”

“是的,这的的确确。尽管他自己并不确定,可他确实想做知识分子。在这类事情上我的预料很少出错。噢,但他挺讨厌那种知识分子,比如说一身乡镇气却又乖巧圆滑的作家之类。”

“很有意思,”科利说,“你想知道我对他的看法吗?要是他的潜质能充分发挥出来——如果他真有潜质的话——我想他会成为一名西部片明星。就此而已。他会很有点男子汉的气魄,和你作生死搏斗时会猛踢你的胯部。我想说几句比这更不中听的话。我觉得那年轻人身上很有几分丑陋的东西。他到头来会是个业余演员和专职治安维持员,他会挑动大批漫谈专栏作家来钉住像你这样的颠覆分子。”

艾特尔很不高兴地耸耸肩。“这个嘛,我不知道是否该同意你的说法。你说的也很有可能。这位与众不同的重量级职业拳击手可以有上百种出路。我觉得他很有意思,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科利点了点头。“你可以对垮掉的一代感兴趣,但对我来说,他们不过是一批精神变态者。”

“别给人贴标签。”艾特尔不客气地说。

“这样说下去不会有结果。我很想弄个明白,查利。关于瑟吉厄斯我们说了这么多,你仍认为他不会与我达成合作的协议吗?”科利微笑着说,“一点儿可能也没有?”

“我得承认我不知道。要是瑟吉厄斯在我的前女神那儿吃够了苦头,他会去为赫尔曼大叔效力的,那时你就会得到一位需要秘书处理追星族来信的大演员了。”

“艾特尔,有一点可以告诉你,”科利突然说,“赫尔曼·泰皮斯认为瑟吉厄斯本人便是封追星族来信。”

艾特尔对于这种说法报以一笑。“哈,科利,当窃贼们同意……”

“你真令人讨厌。要是你不这么刻板,我就能拍成这部杰作了。我多么想以你为钩以瑟吉厄斯为饵去蒙骗一下赫尔曼·泰皮斯。”芒辛为这绝妙的设想而得意得摇头晃脑。“查利,你我之间签约达成和解怎么样?或许这是上等威士忌的作用,但我有种感觉,相信我们能成为朋友。”

将策略与友谊硬扯在一起,这让艾特尔再次觉得很不痛快。“你不觉得我一个晚上已做了够多的让步?”他冷冷地说。

“做了什么让步?艾特尔,在我看来,你依然是个神童。你还不明白我的想法。我知道自己喝多了,但这一点请你仔细想想:赫尔曼·泰皮斯不可能永远控制影片公司。”这句话虽然说得很轻,却在整间屋子里回荡着。“你和我,我们可以成为挺有意思的搭档。你一向表现不俗,这样的导演为数不多。而我就崇拜真正的名家,查利。要是在影片公司里由我说了算,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合乎情理,我会让你放手去拍你想拍的影片。”他的声音越说越轻,似乎他在为这项提议的时机不当而感到抱歉。

“科利,我们本可以组成一对好搭档。”艾特尔承认,随即他微微而决然地摇了摇头,仿佛永远否定这种可能性,“但就我感兴趣的许多影片,你搞的令人不快的小动作太多了,我一时还难以忘却。”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久已淡忘的恨意。“而最糟的是,许多时候甚至作为一位商人你也不够公正。他们才开始认识到五年前我就想做的细微改变。”

“别再提过去的事!”芒辛目光坦诚地看着他,“老兄,你就不相信或许我也想改变自己?”

艾特尔黯然一笑,只有那种不再相信别人诚实的人才会笑得这么黯然。“要知道,”他说,“是人们的行动造成了历史,而不是他们的情感。”

芒辛看了看手表,站了起来。“好吧,”他说,“既然你这么想,我不如以行动证明对你的充分信任。我原打算在你完成剧本后再支付两千美元,别记挂这事了,你明天就可拿到这两千美元。我派人给你送来。”

艾特尔冷冷地盯着他,仿佛他终究是个怪物。“依然算计着钱,是不是,科利?”

芒辛说起话来顿时像工作了二十个小时那么疲劳。“艾特尔,你这家伙真厉害。”他说话时两只脚稍稍动了一下,“你说得对,我确实算得上精明。不过,你知道,我和埃琳娜有一点共同之处,我的父母也开一间糖果店。一间很不起眼的小店,每天都有不少人来买东西。这必然对一个人的个性形成有影响,这是查利·弗朗西斯·艾特尔之类在咖啡馆社交聚会中长大的纨绔子弟永远无法理解的。”

“改日有机会我会和你谈谈我的身世。”艾特尔差不多很温和地回答。

“改日再说吧,我希望能有机会聊聊,查利。”他们一本正经地握了握手。“我明天上午派人来,你就赏个脸吧。”芒辛长长叹了口气,“多么不寻常的一个晚上!”

艾特尔高高兴兴地上床睡了,醒来时心情仍很愉快。一夜酣睡令他浑身舒畅。通常他总要到下午晚些时候才有胃口,这天却连早餐和咖啡都吃喝得津津有味。他一直颇觉得意,直到想起他必须告诉埃琳娜,所写的剧本已不属他所有之时,心头才有了种怅然若失之感。

她一听便很有些心烦意乱。他不停地解释说,为科利干活算不了什么,只不过他需要时间,而钱就是时间;同时他心里也明白,昨天夜里,在他意识的深处,他其实一直害怕将此事告诉她。“真的,什么也没有改变,亲爱的。”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为科利写的这个剧本,和我自己的作品截然不同,以后我完全能写出另一部。”

她看起来神情黯然。“我不知道你已穷困到这个地步,接近于破产了。”

“非常穷困潦倒。”他说。

“你就不能先卖掉汽车?”她问。

“那能解决问题?”

“我只希望你别匆匆认输。”埃琳娜叹息道,“这些事我不懂,也许你是对的。”甚至在她说这话的时候,她仍在竭力说服自己,但他一直很清楚:她并不相信他。实际上,什么也骗不了她。“我相信你的新剧本会是部好作品。”她说,但此后一整天她都默默无言。

为芒辛写的剧本进展顺利。多年之前,艾特尔曾经认为,一位以替人捉刀赚钱度日的作者,应当能就任何指定的题目每小时写出三页的内容来。他这部新的大作就以这种速度进展着。创作中不时产生障碍,造成延缓,有些日子里甚至一上午都没法落笔,但总的说来,写这剧本仍相当顺利,这让他感到惊奇、懊恼而又愉快。原先他曾多次重写一幕幕场景,结果觉得新文本比前面不成功的更糟,这时却文思泉涌,剧本的各部分衔接自然,种种情节都互相呼应。艾特尔对于教会可谓一窍不通,然而弗雷迪在研讨会的那几场却写得不错,从票房角度看是成功的,内中充满了电影的各种要素。对于教会,人们必须了解些什么?那老牧师头脑很灵,而弗雷迪也傲慢得恰到好处。人们可以相信影片所传达的简明信号:这是个卑鄙的家伙,但这是特迪·波普式的可恶人物,而灵魂的重塑正在进行之中。

在写到弗雷迪的节目大获成功时,艾特尔开始自我得意起来。他在研讨会之糖中加入电视之醋,这样写的时候,他知道后面的几段剧情肯定会成功。只要加少许伤感,少许尖刻,并伴以大量煽情。这些便是赢得赫拉克勒斯奖的纸杯蛋糕,而能再次情感奔涌、才思敏捷地创作,那份感觉也太好了。

芒辛几乎每天从电影之都打来电话。“弗雷迪怎么样了?”他常常问。

“弗雷迪很好,他真的很生动。”艾特尔会这样说,并觉得有关性格的任何问题都不再存在了。弗雷迪目前是位演员,有着滑雪者的身材、黑黝黝的脸膛和丰富的情感。

“埃琳娜好吗?”芒辛常常问起,未等艾特尔喃喃地说出“她很好,谢谢,她向你问好”,他便自问自答般说道:“那太好了,太好了。”

但偏偏这不是实情。如果说这些天来艾特尔情绪很好,埃琳娜就不同了,而且她的郁郁不乐很令他扫兴。自与埃琳娜同居以来,不知不觉中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重复以往许多次风流韵事中的情感经历。是到了该决定如何与她分手的时候了。处理这类事总是十分棘手,而对待埃琳娜他必须加倍谨慎细心。不管这些日子里他是多么不喜欢埃琳娜,讨厌她的抑郁、她的粗俗,甚至讨厌她的爱,他却始终清楚这全是他的错。是他主动开始这桩风流事,是他坚持着这种关系,因此他理应尽可能避免伤她的心。再说他也不想立即抛开她,那样的话对他的创作影响太大。恰当的时机是一个月或两个月之后,那时他的剧本已经完成。与此同时,他必须十分灵巧地,就像用细线小钩钓大鱼那样,慢慢耗尽她的爱,消解她的希望,以便到分手时使她如鱼儿精疲力竭后遭到棒击一般,不再感觉疼痛。“我的一百一十四磅重的旗鱼。”艾特尔心想,她是多么般配的对手啊。他像任何出色的渔民一样从容冷静。“据我所知,我算得上是最冷静的人了。”他这样想。他成竹在胸,相当内行,而又显得冷漠超然地控制着埃琳娜,将她渐渐地拉近船边。在他将她钓进船之前,始终存在着她脱钩而去的危险,因此,这番较量很费心神,令人疲惫不堪。他不能让她觉察出他的态度已经改变,否则她会闹上一番,那局面就难于收拾了。这关系到她的自尊。一旦她得知他不再爱她,她便会立即离去的。他只得力拒诱惑,尽量别过快过急地收绕钓丝。

他让自己埋头工作,以此与她保持一定距离,造成疏远冷淡,也使自己免于羞愧。他离她远远的,进餐的时候一言不发,眼睛只盯着书本。他能感觉到她的心头充满了绝望,这绝望使爱萎靡不振,使精神困乏不堪。而就在他觉察到她已不堪承受,即将冲口说出“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之际,他便会让她完全糊涂起来。

“我爱你,亲爱的。”他会打破沉默,亲吻她,同时心里明白,她的困惑表示鱼钩扎得更紧了。

“我正在想,你是不是已讨厌我了。”埃琳娜眼中隐隐约约含着泪,这样回答着。

鱼钩得反复扎紧,她具有进行这种较量的才智。有时候他感到惊奇,因为她居然能看透他的心思。比如他俩坐在一起喝酒,随便闲聊,他的思绪会转到怎样摆脱她重获自由的问题上。他甚至会对她说,今晚她看上去格外迷人,她那孩子般的双眼便会盯着他,那双睁大的淡绿眼睛,她说:“查利,你想出去,是不是?”

“你怎么会这样想?”他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竭力忍住不说出“是的”这区区二字,这两个字如此急切地牵动他的神经,他真想一吐为快。倘若说出来,那就要命了,不管事情如何结局,损失都将十分惨重。或是她离他而去,恰在他的写作计划进展顺利之时他却无法工作;或者更糟糕,他那种在这类紧要关头培养起来的审慎的冷静将会消失,他将眼看着她遭受痛苦,这世上似乎再也没有比她遭受痛苦更可怕的事。那样的话,鱼儿就脱钩了,那就不再是鱼,而是埃琳娜,而他则将不得不一切从头开始。因此他必须耐心,必须冷静。与此同时他必须行动,表现出他并未感到的种种温情来。

他早已得出结论,要想结束这番风流韵事,他首先就得了解它。凭什么一位上等男人要在一个下等女人身上耗费那么多时光?这不合乎逻辑。上等男人就该找上等女人;上层社会就由这样的人物占据着,为什么他舍弃了自己的上等地位?然而他清楚其中的原委,并知道自己的想法。他眼前始终闪着费伊那副嘲弄的神色,耳边响着一个星期前费伊说过的话:“你吓坏了,查利,你真的被吓坏了。”这是真的吗?过去的两年里他与许多女人打交道总是表现不佳。那正合乎性的法则,欲火不足,便借助技巧。而性正如人生一样,恰恰在年事已高、无法偿付之时,偏要求清偿债务。如果说他曾迷恋那个罗马尼亚女人,那他现在是让埃琳娜拴住了。莫非钓鱼是他跟自己所开的玩笑,而只要他精致高雅的男子气还有赖于她,他就永远不会让她离去?他渐渐恨起他们之间做爱的那股诱惑来。但这些日子里令人困惑不解的是,他常常一如既往地消受她,在睡梦中,有时他会意识到自己正紧抱着她,在她耳边悄悄诉说着爱的甜言蜜语。

以往他寻欢作乐,是场合激发起愉悦。在旅馆房间里与女人约会,比把她带回住处更令人神往陶醉。而现在,他的生活似乎已毫无趣味了。举凡风流韵事,总难免如此结局,艾特尔心中想道。情人们起先以为这一下人生过得有滋有味了,到头来却依旧索然无味,既无奇遇,也不新鲜。这便是他所深信的看似矛盾其实甚为精辟的隽语。自由自在的单身汉,怀着未曾挑明的目的,那便是寻找爱情,然而一旦找到了爱情,他却又向往单身汉的自由自在了。事情便是这样。他一向将此看做是一种搜寻。人们便继续不停地搜寻,经历一桩桩风流韵事,有的带来欢愉,有的徒添烦恼,可每次艳遇都以其独特的方式让人去希冀最终能找到什么。要是一次艳遇过后,却发现什么变化也没有,情况反而更糟;幻想又一次破灭,那该是多么伤心。他只不过败坏了对旧日艳遇的记忆而已。埃琳娜使他对于女人需要男子意味着什么加深了认识,而如他这般很容易被认为毫无吸引力的人,他真纳闷自己是否还有能力与别的女人做爱。确实,他是吓坏了,他暗自思忖着单身生活的种种惬意与好处。他原本只希望与一个女人风流一阵,而对她别的一切概不计较,这样的风流事纯粹是寻欢作乐、追求感官刺激,犹如阅读色情书刊,尽管放心去读,而不必忌恨那女人又对别的男人倾心用情。这才是他所追求的那种风流韵事,他暗自想道,没想到如今他却被牢牢锁定在埃琳娜的爱恋之中了。他甚至无法获得些许的外遇,因为他既无时间又缺钱,而且什么事也瞒不过埃琳娜,她绝不会一星期三次都被蒙在鼓里。这真是千真万确,艾特尔心想,婚姻与不忠是天生的一对,两者谁也离不了谁。好多个夜晚当他与埃琳娜双双坐在起居室里时,总感到他若只能时时刻刻与她厮守,须臾不得分开,那他就会永远离她而去。

马里恩·费伊的来访使这种感受更强烈了。艾特尔试着对马里恩说:“不过,她爱着我。你难道不明白为什么我感到义不容辞吗?”

“她并不爱你,”费伊说,“要是她觉得自己并未爱着什么人,她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你不肯称赞她。”艾特尔坚持说,但他心中不免为之一颤。她并不爱他,这念头是那么的令人憎恶。

“男人一上年纪,”费伊说,“就只能应付一个女人了。”他微微笑着,“比如说我的继父,佩利先生。”

“或许这几天我会向你要女孩。”艾特尔听到自己这样说。

“怎么回事?你对于耍马戏厌倦了?”费伊问。于是艾特尔不难想象埃琳娜和马里恩是如何共度那一夜的了。“就定在今天晚上吧。”他说。

“你对埃琳娜怎么交代呢?”

“我会对她说点儿什么的。”艾特尔立即回答,于是费伊给他安排了与博比的约会。

他对埃琳娜说,科利要他去参加一次剧本研讨会,他们将在位于电影之都与沙漠道尔之间的一个小镇上会晤。这样撒个谎简直再容易不过了。只是一个夜晚,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应付过去。根据马里恩的安排,他驾车来到某个酒吧,詹詹正在那儿等着他,他竭力不去想埃琳娜正孤零零地独守空房。她最讨厌孤独,一有点声响便心惊肉跳,在荒漠之夜的寂静中受罪,还得小心地锁紧所有的门窗。

詹詹已经喝醉了。他简直因博比而神魂颠倒了,他这样对艾特尔说,她可真是个出色的小女子。她已在旅馆里订了一个房间,正等着他们。于是他们便一道出发。詹詹顺路买了一瓶酒,随后他们同去见她。说来也巧,博比订下房间的那个旅馆,恰恰是埃琳娜初来沙漠道尔等候科利时所住的。那些酸溜溜的噬人的记忆,不禁令艾特尔想起那个早上,他来到这儿为她取回衣物的情景。

一经介绍给博比,他便确信自己犯了个错误。如果说他心中早有应召女的标准,那么博比肯定与他所期待的不符。她的双眼似乎在说,“真希望我们不是在这种场合相遇。”这会是费伊开的又一场玩笑吧。

他们三人在旅馆房间里坐下来,詹詹递过酒瓶,他们从一只盆里取出冰块。博比有些含羞。她总是脸朝着詹詹,和他说起艾特尔所不认识的他们的朋友。她说拉里玩扑克骰子输了一大笔钱,芭芭拉又怀孕了,丹娶了电影之都的一位酒吧女招待,莉莲组建了自己的乐队,却没揽到什么好生意,仍惨淡经营着。尤金在从事男扮女装的模仿表演,而雷内又有了热恋的对象。艾特尔听着,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詹詹,因为詹詹显得那么热情,他那么喜欢博比,对于别人的麻烦他只是咂咂舌头,而对博比则不住地恭维。“你是最最可爱的,宝贝。”詹詹说,博比莞尔一笑。“我就喜欢这个人。”她对艾特尔说。

“这是个浪漫故事。”詹詹说,并看了一下手表。他不得不先告辞了,他对他们说。艾特尔知道他要去哪儿,一个晚上詹詹会为马里恩做三四次这样的牵线介绍。就在他正要出门的时候他朝艾特尔丢了个眼色。“宝贝,你得原谅我们,”他说,“查利已答应给我透露点赛马的内情。”

“要是赌注押得准,给我加上一份。”博比欢快地说,艾特尔则笑了起来。“詹詹和我只会押输。”他说。

在旅馆走廊里,詹詹微微侧过身。“查利,”他悄声说,“她是个好女孩,她很不错,博比。不过我该告诉你,她有点儿性冷,没法改变,就是那种人。但你不必担心,你要她做什么,她就会做什么的。”詹詹很快扼要而确切地解释了“做什么”的涵义。艾特尔厌恶地听着。“可怜的詹詹,他比我还糟糕。”艾特尔心想,随即拍拍他的肩,算是告别。

回到房间里,博比仍说个不停,她的声音清晰而细柔。“詹詹是个奇妙的人物,”她对艾特尔说,“你可认识有比他更好的人儿?”

“很难说。”艾特尔回答。

“在我伤心忧郁的时候,他总是很温和很体贴。有时候我觉得,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常常忧郁伤心吗?”

“晤,过去这两个月日子真难挨,要知道,那之前不久我刚刚离了婚。”

“是想念你的丈夫吗?”

“不是那回事。很难和他凑在一块儿过日子。但我并不介意这说法多么过时:家里总得有个男人,你不这么认为吗?”

他们一定得离开这旅馆,艾特尔想,待在这里简直令人窒息。“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是不是?”他说,一如他曾对埃琳娜说过的那样。

博比点点头。“见过,艾特尔先生。”

“是最近?”

“晤,也许是两年前。要知道,我曾经是个演员。当然,我现在还是。我觉得自己还行,真的不错,人们都说我有才华,但你知道,我没有门路。”她叹息一声。“不管怎么说,我丈夫认识一位制片人,也曾帮过他的忙,于是我获得了一张临时演员卡。有一次在你的一部电影的某个群众场面里,我当过临时演员。”

“哪部电影?”他问。

“《洪水满江河》。”

“噢,是那部。”艾特尔说。

“真的,艾特尔先生,我真的认为那是部很了不起的片子。你是位了不起的导演。”她谨慎地看着他,随后用力说道,“我真高兴,终于能遇上你。”

她的个性和成百上千的女演员都差不多。显然她受过关于演员必须表现其个性的指点,因此她无时无刻不在表现自己,硬让她苍白的脸和柔细的声音显出矫揉造作的热情、虚假的厌恶和极不自然的欢快。

“你参与我的电影拍摄感到很愉快?”他问道。

“对我来说那一天实在不愉快。”博比沮丧地说。

“为什么?”

“嗨,要知道,我是这么个荒唐可笑的小东酉。我的意思是……哦,我也不明白,我有着各种各样古怪的想法。我想要是镜头里出现我的脸,也许有人会赏识我。”

“你的意思是,某个电影厂主管会说,那个姑娘是谁,快把她找来!”

“正是那样。”博比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小口酒。“看我多傻,”她说话的口气既欢快又勇敢,“我还记得那天拍片快结束时,一个做了多年临时演员的女人朝我走过来,叫我别站得太靠前。‘他们不会录用你的,宝贝,要是观众对你的脸太熟悉了的话。’她这样对我说,她说得很对。”博比神经质地笑起来。“所以,你看,想当明星没门。”

“遗憾的是,恐怕你的朋友说得不错,要是你是个临时演员,还是别凑近镜头。”这谈话令他想起与埃琳娜相识的那个晚上她说起的事,他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他哪里还有心情与博比做爱呢?

很明显,博比在等他采取主动。她还相当嫩。他伸出胳臂揽住她,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中,羞怯地坐上了他的大腿。他亲吻她之后,心中明白了他一定得离开这个房间。她的嘴唇紧绷,显得相当恐慌,身子也很僵硬,这种情况他太熟悉了。

“喂,”他说,“我们就不能换个地方吗?在我眼里旅馆的床看起来总是像尸体解剖台似的。”

她大笑起来,显得有点儿放松了。“我不知道,”她犹豫着说,“你瞧,我们可以上我家去,不过那地方太不起眼了。我真不想让你见到那副乱糟糟的样子。”

“我想,比起这地方来,那儿会令人愉快得多。”

“哦,是的,那儿让人轻松舒服,不过,你知道,艾特尔先生……”

“叫我查利。”

“好吧,查利,我的两个小女儿在那儿。”

“我不知道你有了孩子。”

“哦,我有了。她们相当迷人呢。”

那便有办法解决了,艾特尔心想。他将与她一起回家,和她聊一会儿,付给她钱,却以孩子们令他不自在为由不上床做爱。“我们走吧。”他温和地说。

他们驾车穿镇而过时,她仍唠叨个不停。有时,她对他说,她真厌透了一切。她在电影之都的日子倒霉极了。要是她的境况稍稍好一些,她就会回老家去。她知道老家有位儿时的伙伴,仍然愿意娶她,愿接受她的孩子和她的一切。他是她中学时代的恋人;他认识她的父母,他们是世上最善良慈祥的人。只可惜她太傻了,居然去嫁了个乐师。“这条忠告我可以对任何人说,”博比说,“决不要相信那些善于吹嘘的人。”

她那栋备有家具的小平房有四个房间,家具都是廉价的锻铁制品,有一只红色沙发和两把绿扶手椅,墙上还挂着镶了镜框的她父母和孩子的照片。在这样的屋子里,他的心绪并没有好多少。博比在准备酒,保姆已经离去,在什么地方,也许是厨房吧,她已开了收音机。在他坐的地方正对面,是一盏细长的灯,灯旁挂着鸟笼,里面是只小小的鹦鹉。要是她做应召女攒足了钱,就会搬进另一幢房子,家具会换一换,甚至会雇个女佣人,但那只鹦鹉还会留着。他为博比感到说不出的难过,难过得眼中涌出了泪水。让博比这样的女人做应召女郎,只有马里恩才会感到高兴。

她回到屋里,给他带来一杯酒。因为她不知道干什么好,便对鹦鹉说起话来。“漂亮的卡比,漂亮的卡比,”她口齿不清地叫着,“你爱我吗,漂亮的卡比?”那鹦鹉一声也不吭,博比只好肩膀一耸。“一有客人在,我就再也没法让它开口。”

“我们跳舞吧。”艾特尔说。

她跳得不好,动作很僵硬。她的全身都不自在。舞曲终止后,她在长沙发上紧靠他坐下了,他们搂着脖子亲吻起来。感觉依然全不对劲;她接吻的动作紧张得像个十五岁的少女,那感觉就像他们的嘴唇根本没贴在一起似的。他得离开这儿,艾特尔又一次暗自想道。

就在这时候孩子哭了起来。“是维拉。”博比如释重负地轻轻说道,她一下子站起来,踮起脚进了卧室。他也不知为什么,居然跟着她进去了,当她怀里抱着一岁的婴儿轻轻摇动时,他便站在她身边。“她尿湿了。”博比说。

“我来抱她,你给她换尿布。”

他对孩子向来不感兴趣,但他此时的心境使他对怀中所抱的婴儿极为疼爱。他一时似醉如痴,多少年华,多少岁月,多少生平事,似乎在昏昏若醉中一笔勾销,一切都获得理解、宽恕,置之脑后了。在威士忌这位爱的伴侣的作用下,此时此刻他能疼爱维拉,能客观地想象她的人生,或想象另一种人生,或十种不同的人生,或想象自己一岁时的光景,以及博比和埃琳娜小时候的模样,埃琳娜定是个尖脸猴腮眼睛碧绿的小小意大利女婴,和他怀中这金发碧眼的小小一团是多么的不同,又多么相似啊。再过几年,埃琳娜会不会沦落到博比的境地?

博比把孩子接过去,为她换了尿布。她一边忙活,一边抬头望他。他感到十分震惊,因为他知道自己眼中又泪水盈盈了。

“维拉上个月得了肺炎,”博比说,“我护理她不得不特别小心。唉,医生的那些账单还没付呢。”

艾特尔在为某位没有写到的角色的死而悲痛,那角色由弗雷迪埋葬了;不,是他自己埋葬的。世上的一切艰难困苦全落到他心中的某位角色身上,而今再也不能承受了。“可怜的孩子,她一定吃了不少苦。”他说,随即走开了,回到了起居室。他不得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这些是威士忌之泪。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如撕裂皮肉一般剜着他的心,如果埃琳娜落到博比的境地,那些男人会怎样对待她?

于是,不知怎么一来,或者说看来必然会这样,他听到自己在叫博比:“我可以借笔钱给你吗?”自从那个晚上他与科利签下合同之后,他外出时皮夹中总是带着一千美元的钱。她已经回到起居室,这时候正好奇地、几乎是警惕地盯着他。“别这样,哎,”艾特尔说,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脸,“这样做并不图个什么,这只是贷款。”他随即从皮夹中抽出三张,然后第四张,然后第五张一百美元的钞票,把它们折起来塞到她手中。

她叫起来。“哎呀,我可绝对……查利,我可绝对还不起这么多钱哪。”

“你肯定行的,时间长点没关系。有朝一日你会交上好运,而我也会喜出望外,在正需要的时候能有钱还到我手中。”

“可我还是没法理解。”

他真不知道自己一生中是否曾如此善感多情。“别这样,哎,”他又说,像个对生活现实极度不满的年轻人,“这一切糟透了,你明白吗?这就算是礼物吧。事情应该这样,有些人给我更多。”他语无伦次,总算说出了这些话。

随即他打算告辞了。此时此刻他一心只想离开这儿,留下礼物,留下他这小小的令人不可思议的事迹。

但博比受不了。她不让他走,并拉他在沙发上紧挨她坐下。

尽管艾特尔因这番慷慨举动而颇为自得,他仍相当怀疑自己的动机。“为了避免难堪的失败结局,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他想道,随即忘情地又与博比紧搂着亲吻起来。这次感觉比先前好多了。她很想让他快活,于是,最后他们还是着手实现此行的目的。但事情进行得不怎么顺利,因为她带着几分惊恐的神色,求他暂缓几分钟,而她那瘦弱男孩般的身子,以及她感恩而又笨拙的亲吻,都令他原本高涨的兴致减却不少。结果,就有必要从詹詹提供的做爱姿势大全中选择一种了。采取了那种姿势,又有各种相关回忆的助兴,他们成功了,两人都感到了满足。他表现不俗,五分钟里,他的背上脸上都沁出了汗。但他装出心满意足的样子,微微笑着结束了此事。

博比痛快得心醉神迷,或至少她满脸装出了乐极痴迷的样子。显然她有了些变化,或许是一阵感官的震颤,从一片冰封雪冻的荒野上悄悄冒出了头。“哟,你真了不起,”她说,“这真是妙不可言。”她继续絮絮叨叨着这类话,想用语言将那阵震颤吹成激情之狮。这是不可能的,他想,他的感觉不会错。在承受着他的同时她脸上始终带着近乎痉挛的笑容,眼睛却望着别处。他在与她做爱时只感到平生从未如此孤独,而现在她却竭力相信他们做得非常成功。“亲爱的查利。”她喃喃地说着,一边吻着他的眼睫毛,抚弄着他的头发。

她几乎成了一堆又黏又稠的胶冻,他花了足足半个小时才摆脱她。最后,就在他们吻别的时候,博比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问道:“什么时候再与你见面?”

“不知道,很快吧。”他说,心中却因撒谎而厌恶起自己来。

回到家中后,他用一条粗浴巾用力擦洗了一番,然后上床抱住了埃琳娜,他把她紧紧拥在胸前,直到她快活地嗬嗬叫着,说他几乎把她的骨头折断了。他与她竭尽欢爱,一边叫着:“我爱你,我爱你。”她的身子就像个洞穴,他可以在那儿安葬自己。然后,他服了一片安眠药,渐渐睡去,直到费伊的电话把他惊醒。

这时已近黎明,过去六个星期里所发生的一切,此刻都涌上心头,轮番地折磨他。他苦苦地熬过这些失眠的时刻,正如那些断胳膊折腿的人们强忍伤痛,等着疼痛消失的时刻到来。艾特尔就是这样等待着埃琳娜醒来,那时他便不再孤独了。可就在他等待之时,他却偏偏想到,要是埃琳娜对他撒谎,一如他所做的那样,和别的男人幽会后,洗个澡再和他上床,他简直会扼死她。这真荒唐可笑。与博比做爱所获的快感,根本没法与埃琳娜给予他的相比。当然,有人若是窥见他与博比做爱的情景,会以为他十分爽快得趣。但那是出于温存体贴,他才轻声叫唤以示快乐,那根本算不得什么,那是他发出的声音,但一想到埃琳娜和别的男人幽会时也发出这样的声音……那简直令人作呕。突然间,他意识到他必须彻彻底底地占有她。

“我可不愿让她享有任何别的生活。”艾特尔自言自语着。他冒出一身极不舒服的冷汗,不由得想道:“我是越来越堕落了,唉,我是越来越堕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