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简直就是个美女。埃琳娜的头发是富丽的红棕色,皮肤呈暖色。她走起路来全身散发着魅力,自从我加入空军那年以来,我就一直为女人的这种魅力所倾倒。当时,在为新兵举行的舞会上,像所有别的飞行员一样,我会歪戴帽子,以快捷的舞步,去赢取埃琳娜一般的美人的芳心。尽管她抹了太多口红,她那双高跟鞋也足以令任何舞女满意,但她身上自有种甚为优雅高傲的气质。她挺直身子,仿佛自己个儿相当高,那件无肩带夜礼服充分袒露出她圆润漂亮的肩膀。她的脸并不十分细腻柔嫩,却是瓜子形的。在纤巧多情的嘴和下巴之上,狭长鼻梁下的双窍,在我看来正透露出无穷的聪颖。可以说,芒辛的描述与她本人一比,实在差远了。

但显然她有点不大自在。艾特尔带她从入口处进来时,她那神态颇像担惊受怕的小动物,随时准备逃遁而去。他们在聚会上一出现,立即搅起了困窘慌乱的轩然大波。人们见到艾特尔,几乎都惊得手足无措了。其中有几个朝他笑笑,甚至道了声“哈喽”,有些只是点点头,更多的人则匆匆离去。我感到他们都很害怕。在获悉艾特尔受邀请的原因之前,他们只会感到惊恐不安。因为不管他们如何反应,都可能铸成大错。那种光景真是严酷,艾特尔和埃琳娜孤零零地走过聚会场地,人们避之犹恐不及,没有一个来陪伴他们。我望着艾特尔最后在靠近游泳池的一张空桌前停下来,为埃琳娜拉开椅子,随后自己也坐下了。置身远处旁观时,我不能不佩服他那看似厌烦却又坦然自若的样子。

我走近他们的桌子。“我能和你们坐在一起吗?”我很唐突地问道。

艾特尔十分感激地朝我一笑。“埃琳娜,你该认识一下瑟吉厄斯,他是这儿最优秀的人物。”

“啊,别这么说。”我说,随即转向她,“非常抱歉,我还不知道你的姓。”

“我姓埃斯波西托,”埃琳娜轻声说,“这是个意大利姓氏。”她的嗓音略微有点沙哑而且低沉得出奇。对她来说嗓子不如容貌管用,却自有种沉静的力量。我成年以来已多次听到过这样的嗓音。

“她看起来不是很像莫迪里阿尼吗?”艾特尔热情地说,又补充道,“埃琳娜,我想一定有人多次对你这样说过。”

“是的,”埃琳娜说,“有人对我说过这话。其实,就是你的朋友说的。”

艾特尔有意回避提及芒辛。“那你碧绿的眼睛是从何而来呢?”他逗着她。从我坐的角度,我能看见他正不安地用手指拍着膝盖。

“噢,那是我母亲的,”埃琳娜说,“她有一半波兰血统。我想我是四分之一的波兰血统,四分之三的意大利血统。油与水混在一起。”我们都有点勉强地笑起来。埃琳娜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多么古怪的话题。”她说。

艾特尔观察了一下整个拉古纳屋,对我说:“据你看这聚会还缺少点什么?”

“缺什么?”我问。

“一条环滑车道。”

埃琳娜哈哈大笑起来。她痛痛快快地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但笑得太响了。“哟,这太有趣了。”她说。

“我很喜欢环滑车,”艾特尔继续说,“那第一阵下滑的感觉,犹如坠落进死亡的黑洞。没有什么别的能与它相比。”接下去的两分钟里他就谈着环滑车,从埃琳娜的眼神中不难看出,他已把这个话题说得多么鲜活。他的状态很好,而埃琳娜又听得十分专注,这更激发起他的兴致。不知不觉中我已觉得埃琳娜并不笨,尽管她只是偶尔一笑或三言两语地答话。这便是她全神贯注时的风度。她脸上的表情会随着他的话而变化,直到把他深深吸引。“这证实了我过去的一种想法。”艾特尔说,“人们乘坐环滑车,是为了体验某种感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与男女私情有点类似。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常常觉得一个自认为在恋爱的男人,不知不觉竟对一个又一个女人说相同的话,这未免恶劣,我甚至觉得肮脏。然而这确实没有什么错。人们唯一真正保持不变的,是他们竭力想重新体验感情。”

“我不懂,”埃琳娜说,“我认为那样的男人对女人并没有什么感情。”

“情况正相反。在那种时刻,他很崇拜她。”

这使她大惑不解。“我的意思是,”她插话说,“要知道,那是……唉,我也没有把握。”但她不肯放过这个问题。“那样的男人与女人不可能相亲相爱,他是冷漠的。”

艾特尔看来很满意。“你说得对,”他改变了自己的说法,“我想这足以证明我是多么冷漠了。”

“啊,你不会的。”她说。

“我当然是冷漠的。”他微微笑着,似乎在预先做出警告。

这确实令人难以相信。他的双眼亮晶晶的,身子向她前倾着,连他浓黑的头发仿佛也蓄满能量。“人不可貌相,”艾特尔开始说道,“嗨,我可以告诉你……”

他突然停住了。芒辛正朝我们走来。埃琳娜脸上顿时变得毫无表情,艾特尔很不自然地挤出一丝微笑。

“我不知道你有些什么收获,”科利瓮声瓮气地说,“赫尔曼·泰皮斯要我过来向你问好。他等一会想跟你谈谈。”

我们谁也没有回话,芒辛则心满意足地注视着埃琳娜。

“科利,你好吗?”艾特尔终于说了一句。

“我好些了,”他点了点头,“比过去好多了。”他说,一边仍看着埃琳娜。

“你不是过得很愉快吗?”她问。

“不,我是倒霉透了。”芒辛答道。

“我在找你的太太,”埃琳娜说,“但我不知道哪个是她。”

“她就在这儿。”芒辛说。

“那你的岳父呢?他也在这儿,我听你说起过。”

“那有什么关系?”芒辛一脸伤感地问,似乎他真正想说的话是,“总有一天你会不再恨我的。”

“嗯,是的,根本没什么关系。我不会让你难堪的。”埃琳娜说,可她的声音却几乎失去控制。这让人想到一旦吵架,她发作起来会多么厉害。

“刚才我见到特迪·波普。”我恰到好处地插了话,“他这个人怎么样?”

“我可以告诉你,”艾特尔机灵地接过话头,“他在我执导的几部影片中演过角色。你没想到吧,我觉得作为演员,他倒真的有几分像样。也许有朝一日他会非常出色的。”

这时候,一位穿浅蓝色晚礼服的漂亮金发女郎从背后走近芒辛,并用手蒙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她用低沉的嗓音说。我只瞥见似曾相识的一只小巧的翘鼻子,一个现出酒窝的下巴和一张噘起的小嘴。一看到艾特尔,她做了个鬼脸。

“露露。”芒辛还未从椅子上完全站起身来,便这样猜道,他也不知道她的加入究竟是缓和呢还是加剧了这尴尬的场面。他一面对埃琳娜和艾特尔微笑着,一面像父亲般拥抱露露。与此同时,只有我见到,他那只空着的手,拍了拍她的腰背部,似乎在告诉她,她若再拥抱他,事情可就再糟不过了。

“梅厄丝小姐,埃斯波西托小姐。”艾特尔平静地做了介绍,露露漫不经心地朝埃琳娜点了点头。“科利,我们该谈一谈,”露露说,“有些事情,我非得告诉你。”随即她对艾特尔甜甜地一笑。“查利,你胖起来了。”她说。

“坐下吧。”艾特尔主动说。

她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并请芒辛坐在另一边。“没有人介绍空军将士吗?”她直接问到我,介绍过后,她逗乐似的盯着我看。我鼓起勇气针锋相对,盯得她低下了头。可这一阵交锋却令我有点魂不守舍了。“你真是个英俊的男孩。”露露·梅厄丝说。而她自己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岁。

“她很棒,”芒辛说,“嘴巴多甜。”

“你想喝一杯吗?”我问埃琳娜。自露露一来她就再也没有说话。相比之下,她也不如刚才我感觉的那般迷人了。或许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紧张而愠怒地抠着指甲上的护膜。“噢,是的,我要喝一杯。”埃琳娜同意了。就在我起身之时,露露把她的杯子递给了我。“给我添点儿马提尼酒,好吗?”她问,那双紫蓝色的眼睛望着我。我看出她和埃琳娜一样紧张,但那是另一种类型的。露露让自己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安安稳稳地坐定了——那套把戏在飞行学校里我也曾学过。

我回来的时候她正在对艾特尔说话。“我们挺念叨你,老爷子。”她说道,“我不知道除了艾特尔,我还愿与哪个人喝个一醉方休。”

“我戒酒了。”艾特尔苦笑着说。

“就我而言,你戒酒也无妨。”露露说着瞟了埃琳娜一眼。

“我听说你与特迪·波普快结婚了。”艾特尔说。

露露转向芒辛。“请你转告赫尔曼·泰皮斯,别再到处说这件事。”她说着,把手中的烟蒂往地上一扔,又用脚很快且不耐烦地一踩。我窥见她的双腿和那双穿着银色便鞋的小巧的脚。那双腿和她嘴巴的轮廓一样,已为人们所熟知,因为两者都曾出现在成百上千的照片中,深深印入了人们的记忆。“科利,实话对你说,这类宣传必须停止了。”

芒辛窘迫地一笑。“嗨,你放心好了,宝贝。谁会强迫你接受?”

“我倒赞成露露和特迪结婚。”艾特尔慢悠悠地说。

“查利,你是个捣蛋鬼。”芒辛立即说。

我和埃琳娜互相对视着。她在竭力理解这些,眼睛跟踪着每个说话的人,脸上挂着笑容,似乎不愿显得一无所知。我的表现或许正与她的如出一辙。我们坐在交谈者们的两侧,就像是出现在社交场合的书呆子。

“我说的是真话,”露露说,“你可以告诉泰皮斯先生。我宁可先嫁给这位英俊的男孩。”她用手指朝我点了点。

“你还没有求婚呢。”我说。

埃琳娜大笑起来,那种开怀之乐不言自明。她的笑声又太响,惹得大家都盯着她看。

“别怕,小冤家。”露露说这话,很有点当家做主的口吻,这倒是那位红头发的坎边·巴卢所没有的。她高高举起自己几乎喝空的酒杯给大家看,并将残酒洒在了地上。“我很伤心,科利。”她这样宣称,并将头靠在了芒辛的肩膀上。

“我看过你最近演的影片。”艾特尔对她说。

“我演得还不算很糟吧?”露露又做了个鬼脸。“他们在毁我的名声。你有何见教,艾特尔?”

他只笑笑而没有表态。“我会就此找你谈的。”

“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我演的角色太多了,是不是?”她抬起头来,在科利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我讨厌当演员。”几乎没什么停顿她便探过身去提出问题:“你干哪一行,埃斯波苏小姐?”

“埃斯波西托。”艾特尔说。

埃琳娜浑身不自在起来。“我当过……也不确切,舞蹈演员,我想。”

“现在是模特?”露露问。

“不……我是说,当然不是……”在她面前埃琳娜倒也并非完全不知所措。“那是两码事。”她终于说完了,“谁愿当个瘦骨嶙峋的模特?”

“哦,我敢打赌,”露露又对着我说起来,“你便是附在艾特尔的破旧风筝上的新尾巴。”

我感到自己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的攻击来得极快,有点像抢椅子游戏中等候乐声一停便即刻行动。“他们说你的导演生涯完了,查利。”露露继续说。

“他们当然会谈论我的。”艾特尔说。

“但不像你预料的那么多,毕竟时过境迁了。”

“人们却始终记得我是你的第二任丈夫。”艾特尔慢吞吞地说。

“这是事实,”她说,“我一想起查利·艾特尔,就会想到第二任。”

艾特尔一脸的苦笑。“如果你想伤害人,露露,提到这个词就够了。”

稍停片刻后,露露报以一笑。“对不起,查利,我向你道歉。”她转向了我们大家,以那种沙哑的嗓音说开了,那声音与她的金色头发和碧蓝眼睛确实非常协调。“我在今天的报上见到一张我的照片,拍得太糟了。”

“露露,”芒辛很快说,“我们可以弥补,摄影师马上便可工作。”

“我不愿有人拍我和特迪·波普的合影。”露露郑重宣布。

“谁会来强迫你?”芒辛说。

“不能玩花招,科利。”

“不玩花招。”芒辛允诺道,还擦了一下满脸的汗。

“为什么你这么多汗?”露露问,随即她又突然住口,站了起来。“詹詹!”她高声叫道,并张开了双臂。刚刚走近我们的詹宁斯·詹姆斯,浑身瘦得皮包骨头,也拥抱了一下露露,那简直是对芒辛式紧紧拥抱的拙劣模仿。“我最喜爱的女孩。”他以浓重的南方口音说道。

“前天报上你发表的那篇有关我的文字真令人讨厌。”露露说。

“宝贝,你多疑了,”詹宁斯·詹姆斯对她说,“我写这篇东西,完全是出于对你的爱。”他对我们点了点头。“你好吗,芒辛先生?”他说。去过一趟厕所后他似乎恢复了活力。

“坐下吧,詹詹。”芒辛说,“这位是埃斯波西托小姐。”

詹宁斯·詹姆斯恭恭敬敬地朝她鞠躬。“我爱意大利女性的高贵庄重,埃斯波西托小姐。”他用那只布满色斑的手捋着满头红发。“你打算和我们一起在沙漠道尔久住吗?”

“我明天就想回去。”埃琳娜说。

“啊,你可别走。”艾特尔说。

“嗯,我还没最后定。”埃琳娜做了修正。

侍者送来了冰淇淋。冰淇淋在盘中融开了,只有埃琳娜吃了她的那份。“这是种软冰淇淋,是吗?”她说,“我听说,这种冰淇淋很贵呢。”听了这话,人人都感到有点费解,埃琳娜为了加以证实,都有点不顾一切了。“我记不起在哪儿听说的,但我确实看到过广告,我指的是软冰淇淋,或许我曾经吃到过,我已记不清了。”

艾特尔出来为她解围。“确实如此。城里的那家杜文冷饮店,便以供应某种融化的冰淇淋为特色。我尝过那种冰淇淋。但我认为这种不是杜文冷饮店的,埃琳娜。”

“噢,不是的,我知道这不是。”她很快说道。

詹詹朝露露转过身来。“宝贝,我们已准备好拍照。那些摄影师们肚子已经填饱了,现在就等你了。”

“行,就让他们等着吧,”露露说,“我还想喝上一杯。”

“泰皮斯先生特意要我来请你。”

“来吧,我们一起走,”芒辛说,“大家都走。”我想他所指的,也包括埃琳娜、艾特尔和我,以免露露想和我们一块儿留下。芒辛一站起来,便挽起露露的手臂,沿着舞厅外水池边沿,向一群摄影师走去,我能望见他们早已聚在那架制型纸板摄影机附近了。

詹詹和我走在最后面。“那位埃斯波西托女士,”他说,“我听说,是芒辛的小姘妇。”

“我不知道。”我说。

“哈,老弟,她可真是个美人。我从来没有勾上过她,但我知道有人得手过。一旦查利·艾特尔这老家伙和埃斯波西托的关系了结,你就可以乘虚而入,美美地消受她一番。”他随即对我说起一些细节,她是多么令人销魂。“况且,她看起来就像个甜妞。”他贪婪淫邪地补充说。“一个女孩子住在电影之都,也很不容易,我不会凭这一点就否定她们。嗨,泰皮斯自己,那狗娘养的……”詹詹来不及说完这句话了,因为我们已来到摄影师们中间。

我看见特迪·波普正从另一个方向走来。那位网球手仍和他在一起,他们正因一些隐讳的笑话而哈哈笑着。“露露,宝贝。”波普说,并伸出手来与她相握。他们指尖相握,并排站在一起。

“喂,伙计们,”詹詹快步上前,对懒懒散散地站在摄影机支臂前的三位摄影师说,“我们得拍点富有人情味的照片。不必精雕细刻。就反映电影人的生活,相互间的交往欢乐。你们都知道该怎么办。”人们从拉古纳屋的不同角度过来了。“宝贝,你看起来可爱极了。”多萝西娅·奥费伊欢叫着,露露莞尔一笑。“谢谢,亲爱的。”她应了一声。“喂,特迪,”有人唤道,“可以签个名吗?”特迪大笑起来。一站在人群面前,他的举止风度就变了个样,显得十分孩子气、非常坦诚率直了。“哟,泰皮斯先生过来了。”他大声说,一边对那些早已见到而无所表示者现出鄙夷之色,并开始拍手欢迎,在他附近至少有十几个人,也不得不跟着鼓起掌来。泰皮斯高高举起他的手臂。“今晚我们要给特迪和露露留几张影,不单单是出于对他们的影片,或许我该说我们的影片《咫尺天国》的兴趣,也作为今天晚上我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的标志,对了,我就想用这个词,标志。”泰皮斯清了清嗓子,亲切地微笑着。他的到场吸引来更多的人。好一阵子是忙碌的场面:相机闪光灯频频闪亮,人物位置不断变动,摄影师发出种种指示。我看到一会儿泰皮斯站在特迪和露露中间,一会儿露露居中两个男人分站两旁,一会儿特迪和露露合影,或特迪与露露各自单独留影,或泰皮斯慈父般握住露露的手,或泰皮斯的手搁在了特迪的臂弯里。他们面对镜头表现得那么出色,我都被吸引住了。特迪微笑着,显得那么幸福健康,露露更是又甜美又庄重,又机灵又精明,一切都轻松自然,又与赫尔曼·泰皮斯的傲慢得意相吻合。这简直是天衣无缝般完美。特迪·波普听从摄影师的指点,转动着他的脸,他说话的语气十分真诚,一脸微笑显出他对于此情此景可谓乐在其中。他像个职业拳击手似的举起双手挥动着,又装出在运动中扭伤了肩膀的样子。他用手臂揽住露露的腰,并频频吻着她的脸颊,而露露搂着他的一侧,弯着身子摆姿势。她走起路来像在蹦跳,肩膀的摇摆稍稍呼应着臀部的扭动。她的脖颈曲线优美,满头金色卷发飘然披垂,无论谁说了笑话,便会响起她稍带嘶哑的笑声。我觉得她不逊色于我以前见过的任何女孩。

摄影师们拍完之后,泰皮斯再次讲话。“你们都不知道,我们最佳影片公司就是个大家庭。让我给你们透露一点吧。我认为这两位年轻人并不是在演戏。”他两只手抄在他俩背后,用力使他们靠拢,他们为了不致摔倒,不得不拥在一起。“我听说了些什么,露露?”他在客人们一齐哄笑时大声说,“有位女士曾对我说,你和特迪是挺要好的朋友。”

“哟,泰皮斯先生,”露露用她最甜的声音说,“你本该当一名媒人呢。”

“过奖了,过奖了。我看这是对我的赞扬。”泰皮斯说,“电影制片人确实始终在做媒,促成美满的婚姻。艺术和钱财联姻。天才和观众结合。你们今晚玩得痛快吗?”他问正在观看这一切的来宾们,我听到不止一次的回答,说他们玩得很尽兴。“好好招待摄影师。”泰皮斯向詹詹吩咐过后,便挽着露露走开了。人群纷纷散去,只剩下摄影师在收拾他们的东西。在水池边,我见到泰皮斯停下来与艾特尔说话,他边说边注视着埃琳娜。

我看得出来,艾特尔一介绍过埃琳娜,泰皮斯便想起了这个名字,他立即有所反应。他的背马上变得僵直,他红润的脸似乎肿胀起来。他只说了几句,几句不留情面的话,艾特尔和埃琳娜便拔腿离开了。

泰皮斯身边只剩露露时,他掏出丝手帕擦了擦额头。“去和特迪跳舞吧。”在我走近时听到他嘶哑地对她说,“就当是为我效劳。”

因为人群拥挤,我已见不到艾特尔的踪影了。

露露看见了我。“泰皮斯先生,我想先和瑟吉厄斯跳。”她噘起嘴说道,并从泰皮斯身边溜开,将手伸到了我的掌中,带我进了舞厅。我紧紧搂着她。整个晚上所喝的酒这时开始起作用了。

“你打算过多久,”我凑在她耳边问,“去找特迪?”

没想到她的回答非常温顺。“你不知道我正面临着什么问题。”露露说。

“为什么?你知道吗?”

“哟,别那样,瑟吉厄斯,我喜欢你。”此时此刻,她那样子似乎还不到十八岁。“那种事你不懂。”她轻轻地说,看她那样温和地克制着自己,我感觉难以相信她给予我的最初印象。她显得年轻,或许有点任性,却无比可爱。

我们默默地跳着。“泰皮斯对艾特尔说了什么?”最后我问。

露露摇摇头,随后格格笑起来。“他要艾特尔马上滚蛋。”

“啊,那我想我也得走了。”我对她说。

“那不包括你。”

“艾特尔是我的朋友。”我说。

她拧了一下我的耳朵。“太妙了,查利会喜欢你的。我见到他时一定把这事告诉他。”

“和我一起走吧。”我说。

“别急。”

我停下不跳了。“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我说,“我去请求泰皮斯先生允许。”

“你以为我怕他吗?”

“你并不怕他,但你最后要与特迪跳。”

露露笑了起来。“你与我原先想象的不一样。”

“那是喝多了酒的缘故。”

“哦,但愿不是。”

但她总算勉强而带几分沉思地允许我把她带出了舞厅。“这可是桩大蠢事。”她轻声嘀咕着。

我们走过泰皮斯身边时,露露真的毫不胆怯。泰皮斯这时像个正在计点比赛场馆里座位数的体育赞助商,站在入口处附近,纵览聚会的全景。“小妞,”他紧紧抓住了露露的手臂,一边问,“上哪儿去?”

“喔,泰皮斯先生,”露露像个淘气小孩似的说,“我和瑟吉厄斯有那么多的话要说。”

“我们想呼吸点新鲜空气。”我说,并趁此机会用手指在他胸口捅了一下。

“新鲜空气?”我们离开时他有点愤愤不平。“新鲜空气?”我见他正抬头探寻拉古纳屋的屋顶。在我们身后,那木制升降架支臂上的制型纸板摄影机仍在旋转,探照灯的光柱也直射夜空。聚会已为一层阴影所笼罩。高潮已过去,人们正一对对地坐在沙发上私下密谈。酒醉胡闹的时刻已降临,这时候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每个人心头都升腾起求偶的冲动。如果欲念成为举动,这夜间的故事便会成为真实的历史。

“你去对查利·艾特尔说,”泰皮斯在我身后大叫,“就说他完了。我实话告诉你,他已完蛋了,他的机会已经失去了。”

对他盛怒的吼叫,我和露露只报以一阵嘻笑。我们沿路跑去,穿过帆船俱乐部里那一座座搭有棚架的小桥,来到了圆形的停车场。在一盏日本式宫灯下经过时,我曾经停下来想吻她,可她笑得前仰后合,结果我们没能亲上嘴。“我还得教教你。”她说。

“什么也不用教,我讨厌老师。”我说,一边抓住她的手,拉她跟着我跑。她的鞋跟噔噔地响,她的裙子窸窸窣窣,她穿着晚礼服用力奔跑,一边还断断续续地低语着。

我们在用谁的车的问题上发生了争执。露露坚持用她的折篷车。“我感到太闷了,瑟吉厄斯,”她说,“我来开车。”“那就开我的车。”我做了让步,但她非要开自己的车不可。“我不走了,”她说,执拗到了极点,“我仍回去参加聚会。”

“你害怕了。”我这样逗她。

“我才不怕呢。”

她车子开得很差劲,简直不顾后果,这在我预料之中;但最糟的是,她的脚总不愿踩在刹车踏板上。汽车老是忽慢忽快,就连我这醉得快挺不住的人也意识到了危险。但我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

“我是个惹麻烦的人。”她说。

“那就停下吧,麻烦人。”我答道,“让我们快刀斩乱麻。”

“你有没有看过疯病医生?”露露问。

“你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医生。”

“嗨,我需要采取点措施。”她边说边猛然启动,扬起的沙石纷纷溅在挡泥板上,她驾车离开紧急停车道,又开上了公路。

“停下吧。”我说。

她在自己想停的时候才停车。在她滑下公路,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在仙人掌丛和荒漠上向前磕磕碰碰飞驰时,我简直已放弃希望,打算规规矩矩地坐着不动。但露露又决定我们不妨多活一会儿了。她随意选中一条小路开去,在下坡的急转弯处惊叫起来,转过弯后却又放慢了速度,任其滑行,最后在一片荒僻空旷的平地上停了下来。夜空如巨大的穹隆,从四面八方,将我们严严实实地罩在其中。

“把窗子关上。”她说,凝神揿下按钮,升起了车上的折篷。

“那太热了。”我说。

“不行,窗子必须关上。”她坚持着。

一切准备就绪,她从座位上转过身来,接受我的亲吻。她当时一定感觉到她已松开了一头野牛。事实也正是如此。已差不多一年了,我第一次感到我的状态极佳。

然而事情的进展却没那么容易。她任我亲吻任我拥抱,而当我进一步想把她弄到手的时候,她却会挣脱开,惊惧地望着窗外。“有个人正在走过来。”她会轻轻地说,并用指甲掐我的手腕,我被迫抬头去注视窗外的旷野,被迫停下来说:“你没见吗,四周没有人?”

“我害怕。”她便会说,又伸过脸来任我吻着。我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但这实在是令人销魂的时刻。她先诱我进一步,再把我推开。她容许我解开了她的一条衣带,却像个紧张焦虑的处女似的,只许我搂抱一番。我们就像沙发上搂在一起的少男少女一样。我的嘴唇都肿了,全身燥热难熬,手指也变得僵硬。如果说我最后成功地卸去了她晚礼服下的衣装,将它们塞在我身后的座位上,就像只疯狂的蓝 鸟填塞它的巢似的,我却终究没能让露露脱去她的晚礼服。尽管她默许了我最放肆的举动,甚至让我稍稍体验了两三下激烈的心跳,她还是立即坐了起来,做了个小小的动作将我推开,并朝窗外望去。“有人过来了,路上有人。”她说,在我试图挨近时,她拧了我一把。

“就这么回事。”我对她说,但不管说什么,高潮已经过去了。然后的一个小时里,不论我干什么,不论我怎么强迫,怎么等待,怎么尝试,我再也无法达到刚才的程度。这时离天亮肯定已没有多少时间。我又困倦又沮丧,还差不多有点心灰意冷,便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你赢了。”我疲惫地松开手,不再去试图打开秘藏在她门票对奖号中的宝库,并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时,她却温柔地亲吻起我的睫毛,又用指甲戏弄撩拨我的脸颊。“你真可爱,”她轻轻说着,“你真的并不粗野。”她扯动我的头发,以便让我亢奋起来。“吻我,瑟吉厄斯。”她说这话,仿佛我什么也没干过似的。在随后的一两分钟里,我躺在座位上,对于她的投怀送抱,一时还难以相信,甚至几乎有些麻木了。但我终于窥见了一位电影明星的隐秘的内心。她极为温顺地委身于我,她显得非常娇弱,非常可爱,可爱得近乎羞怯,她呢喃着,说这一切都是事先没料到的,我必须体贴温存些。于是我只得独自采取行动,并且获得了回报,她一直依偎在我的怀里。

“你真是妙极了。”她说。

“我还不大内行。”

“不,你实在太妙了。啊,我就喜欢你。你!”

回来的路上我开车,她就偎在我身边,头伏在我的肩上。收音机开着,我们一起哼唱着正播放的音乐。“我今晚是发疯了。”她说。

我非常喜爱她。初遇时她对待旁人的那种举止,更增添了我对她的爱慕。在她开车带我外出这长长的一路上,直到停车之前,我一直在对自己说,这次我一定得把她弄到手,而现在我终于得遂心愿,回想这番情景真令人无比爽快。也许,一切都只不过是光阴流逝而已,但我感到称心如意,感到踌躇满志——至于想干什么,却心中无数。反正我成功了,况且到手的又是多么出色的女孩。

当我们在她门外吻别时,露露显得有些紧张。“让我留下吧。”我说。

“不行,今晚不行。”她回头去看路上有没有人。

“那就去我的住处。”

她吻了吻我的鼻子。“我只是累坏了,瑟吉厄斯。”她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孩子。

“那好,我明天来看你。”

“给我打电话。”她又吻了我一下,随即匆匆消失在门后了。我独自留在迷宫般的帆船俱乐部的庭院里。荒漠上第一缕晨光即将闪现,朦胧中,树叶已隐隐显出淡淡的蓝色,犹如她晚礼服的浅蓝。

这听起来或许有点怪诞,我因热情奔放而激动万分,很想与人分享这份喜悦,而唯一想到的偏偏不是别人,却是艾特尔。我甚至没想到,这时候他或许仍与埃琳娜在一起,也没想到作为小露露的前夫,他并不一定认为我的故事妙如美梦。现在我都不知道当时是否想到露露曾嫁过他。在某种意义上,对我来说,今晚之前她并不存在。如果说她显得比真实生活中的形象更富光彩,那也可以说她其实并没有真实的生活。而那一刻我是多么地珍爱自己。随着黎明在我面前渐渐展开,它的金光似乎已在轻轻抚摩帆船俱乐部,于是我开始想起那些在驾机飞行中度过的清晨。往往嘴里还留着咖啡的香味,便在幽暗的机库里登上飞机。发动升空后,气流便在机尾喷射出两条长长的火光,划过夜空。我们常在黎明前一小时起飞,晨曦会在五英里的高空迎候我们,并以金灿灿、银闪闪的光芒温暖夜色中的云层。我那时总是相信能通过自己躯体的摆动来控制天空的变化,似乎我的躯体凭借飞机的威力已大大扩张,我就那样像具有魔力一般在空中翱翔。因为驾驶飞机是那么神奇,那么富有魅力,犹如魔术师的花招,犹如令人迷幻的毒品。我们知道,无论地面上发生些什么,无论我们自己多么渺小多么困惑,总会有那么些时辰我们独自编队飞行,掌握着自己的命运。于是,魔力便在于飞行,而飞行又使我们极其冷静,事实不正是如此吗?一旦我们降落,就不会再发生什么,而当黑夜往西天隐去,我们展翅群起跟踪它时,也没有什么我们对付不了的事。

在将这一切忘诸脑后时我曾十分谨慎,我太喜欢这一切了,想到我也许会从此失去任何魔力,真是令人难以接受。但在这个早晨,当我依然在回味露露无穷风韵的时候,我明白了我会拥有别的东西,但我也为自己舍弃了飞机而感到遗憾,因为要由别的东西来取代它们的位置了。

我怀着这样的思绪,想着诸如此类的事,沿路走向停车的地方。半路上,我在一簇灌木丛下的长凳上坐下来,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四周的一切都在静静地休憩。突然间,附近一幢小屋里传来了吵闹声,乱七八糟的几声对话,随即,一扇门打开了,特迪·波普踉踉跄跄地出来,他身穿毛衣和蓝工作裤,却赤裸着双脚。“你这疯狗!”他对着门破口大骂。

“待在外面,”屋里传出网球手的声音,“我不想再跟你说话。”特迪咒骂着。他高声地骂骂咧咧,我相信附近正在睡觉的人一定在服用镇静药。那小房子的门又开了,马里恩·费伊走出来。“去你的鸟吧,特迪。”他声音低沉地说,然后又走回屋里关上了门。特迪曾回过身来,一双迷惘的眼睛朝我这儿张望,他应当看到我了,但也许什么也没看见。

我见他摇摇晃晃沿墙而行,便不由自主地远远跟着。在帆船俱乐部某个小小的庭院里,那儿一柱喷泉、几株丝兰和一丛丛攀缘灌木颇具匠心地构成了一方隐蔽的去处,特迪·波普走进位于一片蔓生蔷薇花棚架下的小电话亭,打起了电话。“我这样子没法去睡觉,”他对着话筒说,“我一定得与马里恩通话。”听筒里传来某人的回答。

“别挂电话。”特迪·波普大声叫着。

赫尔曼·泰皮斯像个出来巡视的值夜者,在某条小路出现了。他朝特迪·波普走来,走近他身边,将电话听筒砰的一声搁回叉簧上。

“你这丢人现眼的家伙。”赫尔曼·泰皮斯骂道。他别的什么也没说,就又沿路走了。

特迪·波普颤巍巍地走了几步,便靠在一株短叶丝兰树上歇息。他倚在树上,仿佛那是他的母亲。然后他哭了起来。我从未见到过喝得如此烂醉的人。他边啜泣,边连连打嗝,还试图去啃咬树皮。我悄悄后退,一心只想隐避而去。当我超出波普的视野时,只听得他在尖声喊着。“你这狗杂种,泰皮斯,”他对着寂寥的晨空大叫,“你明明知道你能做到,你这胖杂种,泰皮斯。”我能够想象出他的脸紧贴在短叶丝兰树上的样子。我慢慢地驾车回家,再也不想去找艾特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