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举行聚会,赫尔曼·泰皮斯在帆船俱乐部包下了拉古纳屋。但那根本就不是一间屋。拉古纳屋是个露天场所,漆成与全帆船俱乐部一致的柠檬黄色。它和露天咖啡馆一样,有一汪形状不规则的水池,蜿蜒在桌子间,环绕舞厅一角,终止于酒吧后面。当成串彩灯亮起时,满池的水便会映耀得恍若番茄花色肉冻、酸橙果冻、白花花的清炖肉汤和夜半色泽深黑的墨水。水池中有个长不过二十英尺的小岛,上面搭了个音乐台,乐队便在那儿演奏舞曲。这就避免了酗酒者的捣乱。否则,他们很可能借醉逞能,也来击鼓弄笛,吹打一番。

由于晚会是赫尔曼·泰皮斯出面举办的,帆船俱乐部的经营者添加了设施,以刻意营造传统的氛围。一盏巨大的探照灯将光柱高高射上夜空,探照灯的角度安置得恰到好处,不致刺灼宾客们的眼睛。一组组聚光灯和泛光灯经过精心布置,使晚会看起来就像是在电影拍摄现场举行。甚至,还不惜工本架设了木制的升降机支臂,上面安装了一只巨大的制型纸板做成的摄影机,由一位身着无声电影摄像师服装的青年侍者操纵。这位年轻人将帽子推到了后脑勺,一条灯笼裤的裤管也卷到了膝盖之上。整个晚上这架摄影机一直在升降机支臂上东旋西转,有时下降到几乎贴着水面,有时又高高升起,在色彩斑斓的拉古纳屋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

我在入场时遇到了麻烦。晚上早些时候,艾特尔出去接埃琳娜,到十一点钟仍不见回来。于是我决定独自前去。我穿上了饰有勋带的空军制服。在拉古纳屋的入口处,临时设了关卡,站着一位事务长打扮的男人,在检查核对来宾。但在宾客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

我说:“也许把我的名字写成了约翰·亚德。”

事务长的名单上也没有约翰·亚德。

“查利·艾特尔有没有?”我问。

“艾特尔先生列入了名单,可你得与他一块儿入场。”

但最终还是事务长发现了我的名字。在最后添加的名字中,泰皮斯把我写成了“沙姆斯某某”,于是,我就顶着“沙姆斯某某”之名,出席了泰皮斯的聚会。

在事务长身旁,有两张相对摆放的长沙发,里面坐了六个女人。她们的穿着十分奢华,而她们的精心化妆则弥补了诸如薄嘴唇小眼睛、鼠灰色头发等种种缺陷,从而使她们嘴唇丰满,面容俏丽,发式新奇且呈金黄或棕栗之色。她们三个对三个,仿佛躲在彩色盾牌后的武士,直挺挺地正襟危坐,表情漠然,面对面聊着天。我朝她们点点头,不知道该做自我介绍还是走过去,这时,其中一个女人抬起头来,以粗哑的嗓音发问:“你是与马格纳姆公司签过约的吗?”

“不是。”我说。

“哦,我把你当作另一位了。”她说完便移开了目光。

她们在谈论各自的孩子。我估计,后来得到艾特尔的证实,她们便是那些大人物或一心想成为大人物者的夫人们,她们的丈夫自顾去拉古纳屋里攀附结交,将她们撇在脑后了。

“你的意思是,加利福尼亚没有什么好?”其中一位大声嚷嚷,“对孩子来说那地方可是太棒了。”

每当有男人走过,她们便尽量不加理睬。我意识到因为自己走过时笑得不得体,显出不知是否应与她们攀谈的样子,结果反衬出她们的尴尬处境,从而极不讨好地帮了倒忙。有几个男子跟在我后面进来,他们或不朝她们看而径直走过,或稍稍驻足简短然而热情地献一番殷勤。这番殷勤表现往往是这样的:

“卡罗琳!”那男子会叫起来,仿佛他不相信竟会在这儿遇上她,因而激动万分。

“米基!”其中一个女人也叫道。

“你是我最爱慕的人。”男子会握着她的手说。

“你是我认识的唯一的男子汉。”被丈夫撇在脑后的这位夫人说。

米基便会微笑起来。他会摇摇头,他会紧握住她的手。“要是我不知道你是在说笑,我会当真的。”他说。

“可别过分相信我在说笑哟。”这位夫人说。

米基便会挺直身子,松开她的手。接着是阵沉默,米基会喃喃自语:“多么不可思议的女人。”然后,他会用一种相当实际、用以结束对话的口气,这样问:“孩子们好吗,卡罗琳?”

“他们都很好。”

“那太好了,太好了。”他开始挪动脚步,并对那些女人一笑。“我们得聚在一起好好聊聊,你和我。”米基会这样说。

“你知道可以在哪儿找到我。”

“你真会哄人,卡罗琳。”米基会随便搪塞一句,旋即消失在人群里。

在整个拉古纳屋,只要有长沙发,上面必定坐了三位太太,像那样在消磨时间。由于许多男人没带女人来,结果,男人只好与男人聚在一起。他们一伙伙站在水池边,舞厅旁,咖啡桌前,或围在酒吧附近。我端起一杯酒,在人群中四处转悠,想找个女孩聊聊天。但所有的漂亮女孩四周都围着人,更多的男人则拥挤着,在听某位电影导演或某位制片厂主管胡吹。而我又不知道怎样插进去交谈,他们又都那么不愿搭理陌生人。我在想,我的模样和军装总不至于有损形象罢,可大多数女孩似乎就喜欢和那些脑满肠肥或骨瘦如柴的中年人交谈。收获最丰的是位大腹便便的德国电影导演,他两臂各搂着一位年轻女明星的腰。其实我并不是那么迫不及待。我非常清醒,眼前的事实明摆着,在一堆堆男人之间转悠显然容易得多。

在酒吧一角,两张桌子及水池一弯细流的末端形成的隐蔽处,我发现詹宁斯·詹姆斯正在对几个没什么名气的男演员说笑话。詹詹信口乱侃,银框眼镜后面一双眼睛暗淡无光。他讲完后,有人接着说,每个笑话都和前面的大相径庭。稍待一会后我便离他们而去,可詹詹跟了上来。

“这聚会简直糟透了。”他说,“今晚我有正经事,要陪摄影师们痛痛快快地玩玩。”他肚子里不舒服,连连咳嗽着。“我把他们都留在那张有顶篷的桌子上了。你知道这话一点儿不假,他们就是爱吃不爱喝。”詹詹一只胳膊搭上了我的肩,我马上明白他在依赖我护送,以便去厕所。“你知道这行诗吗,‘我想我见到了劳拉的长眠之墓’?”他开始说。但接下去的句子,他却再也想不起来,于是他站定了,十分窘迫地看着我。“反正那行诗很美。”他收住了话头,就像个孩子挂在正上坡的有轨电车后部,等车到坡顶时便跳下来,詹詹放开了我的胳膊,站稳后侧过身,便向小便处冲去。

我被撇在一堆堆人群之间。有位导演刚讲完他的故事,我只听到他最后的几句。“我坐下来对她说,要成为一名优秀演员,她必须始终在自己表演的真实性上下功夫。”此人说话的口气颇有点自负。“她问,‘什么叫真实性?’我说那可以解释为人与人之间真正的关系。你们都看到了在我指导下她所做的表演。”他停下来,故事说完了,围聚在他四周的男女们明智地点着头。“你给她的指导真是太妙了,斯尼尔先生。”有个女孩说,别的人也纷纷附和。

“霍华德,说说你和泰皮斯先生的故事。”有人在请求。

那位导演格格地笑起来。“哟,这故事是有关赫尔曼的,不过我知道他不会介意。在我和他的交往中,也发生了很多关于我的故事。赫尔曼·泰皮斯有种直觉,那简直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他能成为这么了不起的电影制片商,这么有创造性的电影制作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是确确实实的,霍华德。”那女孩说。

我不再听下去,便往前走,却几乎撞上了刚才话题的主角。在一个角落里,赫尔曼·泰皮斯正和另两个与泰皮斯差不多身份的人在谈什么事。此前经人指点,我早已得知他们一位是马格纳姆影片公司总裁埃里克·海斯利普,另一位是自由影片公司的麦克·巴伦泰恩,但我想不管怎样我会猜得到,因为只他们三人单独聚在一起。要是我刚才酒喝得不那么猛,我或许便会觉察此中的乖谬之处了:这三个人居然能聚首闲谈而不引起人群的关注。但这时我已有几分醉意,竟不知天高地厚地站在了制片人麦克·巴伦泰恩的身边。他们继续谈着,根本没有理睬我。

“你认为那部《雌老虎》能收入多少?”埃里克·海斯利普问。

“三百五到四百万。”赫尔曼·泰皮斯说。

“三百五到四百万?”埃里克·海斯利普重复了一句。“赫尔曼·泰皮斯,这可不是你对纽约办事处说话。要真能获得这么多,就算你走运。”

泰皮斯哼了一声。“我能用赚来的钱买下你的制片厂。”

麦克·巴伦泰恩嘴里叼了支雪茄,从嘴角缓缓吐出话来。“我看你的估计到顶了。过去有过那样的时候,我能说,‘投入一百五十万,能赚上一百多万。’现在,电影行业简直疯了。我都为之害臊的淫秽轰动事件,拍成片子能赚大钱,而像《唱吧,姑娘们,唱吧》这样传统的音乐喜剧片却无人问津。其中的原因你倒说说看。”

“这你就错了,”赫尔曼·泰皮斯说着,边用手指捅了他一下,“你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儿吗?现在人们的头脑都糊涂了。他们想看什么?他们想看令他们深感困惑的电影。耐心等他们变得大惑不解吧。然后他们就会看能让他们恢复常态的影片了。”

“现在正需要你在银幕上给他们展示真实的东西。”埃里克·海斯利普叹道。

“真实的东西?”泰皮斯有点光火了,“我们带给他们的正是真实的东西。现实主义的。但就因为某部意大利影片中的一个家伙满地呕吐,而在某个甚至连冷气设备都没有的艺术剧院里人们喜欢它,我们就该给他们看呕吐的场面吗?”

“简直毫无规矩了。”麦克·巴伦泰恩说,“甚至导演,手中掌握强有力工具的人物,也没个准星。他干了些什么?也像个歹徒一样胡作非为。”

“查利·艾特尔就在你颈上割了一刀。”埃里克·海斯利普说。

“他们都在割我的喉咙。”泰皮斯怒冲冲地说,“但你知道吗?我的喉咙是割不破的。”他朝他们狠狠瞪了一眼,似乎想起了以前的日子,那时他俩都曾试图用刀片对付他。“一去不复返了,让这一切都过去吧。”泰皮斯说,“我和任何人都能相处合作。”

“简直毫无规矩了。”巴伦泰恩重复道,“我们公司有位明星,我就不提她的大名了,她跑来找我,她明明知道再过两个月我们就将拍一部特意为她制作的真正大片,可你知道她厚颜无耻地说些什么?‘巴伦泰恩先生,我和我的丈夫,我们就要有孩子了。我已怀孕六个星期了。’‘你要生孩子?’我说,‘你的忠诚哪儿去了?我知道,你很自私。你总不至于对我说你想尝尝养育孩子的种种痛苦吧。’‘巴伦泰恩先生,我该怎么办呢?’她冲着我大哭大叫。我瞥了她一眼,然后对她说,‘我不能承担这份责任,没法指点你该怎么办。’我说,‘但毫无疑问你最好采取点措施。’”

“我听说,她仍出演了那部片子。”埃里克·海斯利普说。

“当然她演了,她是个很有志气的女孩。但要说行为规矩和对别人的体贴关心,他们哪个人有?”

埃里克·海斯利普转身看着我。“你是谁?你站在这儿想干什么,年轻人?”他突然问道,尽管他看到我已好几分钟了。

“我是受到邀请的。”我说。

“我曾邀请你坐上我的膝头吗?”麦克·巴伦泰恩说。

“你会第一个这么做。”我咕哝着说。

令人吃惊的是,泰皮斯发话了:“别找这孩子的碴。我认识他,他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巴伦泰恩和海斯利普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而我也对他们紧绷着脸。我们面对面站着,像是四辆卡车僵持在泥泞不堪的十字路口。“说起青年,说起年轻人,”泰皮斯说,“你们以为自己真的了解他们?听听这位年轻人的想法吧,他会给你们一些启发。这小伙子挺有点真知灼见。”

巴伦泰恩和海斯利普对于听取我的真知灼见并没有多少热情。谈话勉强进行了几分钟,他们便借口需要添酒告辞了。“我会叫侍者送来的。”泰皮斯主动提议。但他们摇摇头说,他们想四下走走。他们一离开,泰皮斯便显得愉快多了。我不禁怀疑他就是为了羞辱他们而出面保护我的。“这两人都是一流的人物,”他对我说,“我认识他们已多年了。”

“泰皮斯先生,”我急切地问道,“为什么你要邀我来参加聚会?”

他大笑起来,伸手在我肩膀上捏了一下。“你很聪明,”他说,“应对挺机灵。我就喜欢这样子。”不论我愿不愿意,他那嘶哑尖细的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他与我正在密谋的味道。“你来到这片荒漠,”他像在对我吐露心声,“这是片神奇的土地,能让人感到自己的活力。我时时刻刻都能从荒漠中听到音乐。一部音乐片。尽是些牛仔和离群索居的人物,你怎么称呼他们?隐士。牛仔、隐士和拓荒者,正是这样的地方。还有淘金者。作为一个年轻人,你有什么想法?想看这样的电影吗?我喜爱历史,”没等我回答,他又继续说道,“需要一名卓有才华的导演,才能拍这样的故事,拍一个熟悉荒漠的人物。”他在我胸口捅了一下,似乎要让我透不过气,从而会说出真话。“你了解艾特尔,他依然酗酒吗?”泰皮斯突然问,他那毫无表情的小眼睛观察着我的反应。

“喝得并不多。”我很快回答,但我的表情必定不很专注,因为泰皮斯又捏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我之间该好好谈一次。”泰皮斯说,“我喜欢查利·艾特尔。要是他的名誉没蒙上这污点该多好。这政治污点。太蠢了。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他将拍出平生最好的影片。”我说,并希望这话能让泰皮斯感到难受。

“那是在艺术剧院里放的片子。”泰皮斯说,边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袋。“那不会是倾心之作。你太嫩了,不懂得为自己考虑。”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谁会对你的说法感兴趣?实话告诉你吧,艾特尔的导演生涯已经完了。”

“我不信。”我说。想到在这聚会上我是唯一不必对赫尔曼·泰皮斯彬彬有礼的人,我心中不禁暗暗自喜。

“你不信?你知道些什么?你只是个孩子。”但我觉得我看透了他的心思:既担心自己干了蠢事,又害怕重新起用艾特尔会出乖露丑。“那么,听我说,你……”他开始说道,但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

“晚上好,爸爸。”一位女士叫道。

“洛蒂。”泰皮斯动情地叫着,并拥抱了她。“为什么你不给我打电话?”他问,“今天上午七点钟之后,就没有你的电话了。”

“今天只好不打了,”洛蒂·芒辛说,“我在收拾行装。”

泰皮斯开始问起她孩子的情况,他几乎完全背过身去了。他们说话时我饶有兴致地观察起卡莱尔·芒辛的妻子。她是那种过早呈现中年特点的女人,皮肤晒得黝黑,看似健康,其实不然。她的脸由于消瘦,平时又精神紧张,总是绷着,而一旦放松,额上和嘴角的皱纹便格外明显,因为那儿从来晒不到太阳。红红的眼睑下,是一双憔悴的浅色眼睛。她穿了一件昂贵的连衣裙,却使它显得很难看。她胸口的骨头都凸现着,结果在她布满色斑的皮肤外,衣衫起伏形成了涟漪,那种干枯而窸窣作响的振拂,犹如老处女闺室的窗帘在飘动。“来这儿的路上耽搁了。”她对父亲说话时,声音竟如挤出来的,我感觉她的喉咙被堵住了。“要知道,道克西今天又把屋里弄得乱七八糟。你还记得道克西吗?”

“是你的某一条小狗吗?”泰皮斯很不自在地问。

“它曾戴上那条全州流行的蓝色缎带去上学,”洛蒂·芒辛说,“你难道忘了?”

“哦,不错。”泰皮斯咳嗽着说,“但,为什么你就不能将那些狗撇下几个星期,出去好好度个假呢。你得放松点,和科利一起好好玩玩。”

“我不能离开它们两个星期。”她颇带点惊恐地说,“不用十天萨尔蒂就会把屋子里弄得很乱,我们还得开始训练布列春和诺德,以便参加选拔赛。”

“哦,不错。”泰皮斯含糊地说,“好了,我得去看一个人,就留你与这位年轻人做伴吧。和他谈谈你会感到愉快的。洛蒂,请记住,”他说,“还有比那些狗更重要的事。”

我看着他走去,一路朝蜂拥在路边争相问候他的人们点头,像条寄生鱼似的在他们每个人的身边稍待片刻。有一对夫妇甚至赶忙出了舞厅匆匆向他走来。

“你喜欢狗吗?”洛蒂·芒辛问我。她短促而粗鲁地一笑,算是问句的标点,同时昂起头,斜睨着我。

我犯了个大错,竟这样问她:“你养着狗,是吗?”

她答复了,详尽地答复了,没完没了地说起那些细节,又引出别的琐碎之事,她是个狂热的养狗迷,我只好站在那儿听她唠叨,一边竭力想象这女人小时候的模样和脾性。“科利和我拥有电影之都境内最好的牧场,”她声音尖细地说,“当然啰,尽管维持牧场几乎耗费了我的全部精力。这可真是让人操心的事,实话对你说,我每天早上都是六点钟就起来。”

“你惯于早起。”我说。

“也早睡。我喜欢与太阳同时起来,实行这样的作息人人都能保持健康。你现在正年轻,但你也该保养自己。人们应该遵循与动物一样的作息时间,他们就能享有动物那种天然的健康。”

从她的肩上望过去,我可以看见舞厅和游泳池。我颇感踌躇,很想离开她去认识些有趣的人,又为觉得把她撇下未免不妥而感到为难。在她唠叨的时候,她瘦骨嶙峋的手指捏着下巴。“我有绿手指,”她说,“这是种不寻常的结合。我养狗,又亲手种植花木蔬菜。我想父亲当年一定曾想当个农民,否则我哪儿来这样的本事呢?”

“啊,看,你丈夫来了。”我如释重负地说。

她叫了他一声。他站的地方稍远,但一听到她的声音,便抬起头来,脸上现出夸张的惊奇神色,其实那恰恰表明他丝毫没感到惊奇。随即他朝我们走来。他认出了我,脸色一时变了,但他依然热情地握住了我的手。“嗨,我们又见面了。”他豪爽大方地说。

“卡莱尔,我正想问你,”洛蒂·芒辛不无担忧地说,“你想尝试那种偏食节食法吗?”

“我先了解一下再说。”他说话颇带点厌烦,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洛蒂,我有点事要跟瑟吉厄斯谈谈,请原谅。”就说了这么一两句,他就带我走到一棵丝兰树下,我们站在悬于棕榈树上方的泛光灯照射所形成的阴影里。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问。

我又一次解释是赫尔曼·泰皮斯邀请我来的。

“也邀请了艾特尔?”

我刚点了点头,芒辛便发作起来:“我想艾特尔很可能会带埃琳娜到这儿来。”看他那么气呼呼地连连摇头,我不禁笑起来。

“这聚会太没劲了,”我说,“是需要点刺激。”

芒辛的反应令我吃惊。他脸上显出一种极有心计相当狡猾的表情,突然间他显得活像个十分固执的小丑,一名以隐秘的方式领略过世上种种困境的小丑。“摸清赫尔曼·泰皮斯在打什么主意,便抵得上赚一大把钱。”他喃喃地自言自语,说着便走开了,把我一人撇在了丝兰树下。

聚会变得活跃起来了。人们一对对地离去,或相伴来到一个个他们颇感兴趣的活动中心。在某个角落,有人在玩字谜游戏。舞厅里差不多挤满了人。有位著名的滑稽演员在做义务表演。一场有关某部成功剧本的争论,几乎使正奏着伦巴舞曲的乐队停下来。某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爬上了安装着制型纸板摄影机的升降机支臂,正在和摄影师吵架,那位摄影师竭力想把他赶下去。那醉鬼的老婆则在一旁哈哈大笑。“罗尼是个爬旗杆的老手。”她得意地嚷个不停。饭店的游泳指导在泳池用绳索围起的深水区做跳水示范,但观看她表演的人寥寥无几。我在酒吧间喝过两杯后,想挤进那一圈圈的人群中去,却没有成功。我实在感到厌倦乏味,便百无聊赖地聆听某位穿得像只皮袜子的民歌手演唱,此人正以颤动的鼻音吟唱一支古老的歌谣,那种颤音居然能盖过乐队所奏的舞曲,传入人们的耳中。“他很有天赋,不是吗?”附近有个女人在赞叹。

这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认出了这位金发白肤的男人,是帆船俱乐部的职业网球手,他正朝我微笑。“过来,”他说,“有人想见见你。”那人原来是电影明星特迪·波普。他个子高高的,一脸的单纯,前额还翘着一绺深褐色头发。当我与网球手走近时,他朝我露齿一笑。

“这聚会糟透了,是吧?”特迪·波普说。

我们相视一笑。我想不出什么话可说。站在波普一旁的是马里恩·费伊,他看起来既不起眼,又没精打采。他只朝我点点头。

“你懂轮盘赌吗?”网球手问我,“特迪在这方面可入迷了。”

“我一直想搞一套系统,”特迪说,“关于数字我有一套理论。但若从数学上分析的话,我智力平平,实在难以胜任。我已雇了一名统计员,想把它弄出来。”他又朝我一笑。“你是个举重运动员?”特迪问我。

“不是。我应该是吗?”

结果这话显得很可笑。波普、网球手和马里恩一齐笑了好久。“我能折弯一根铁棒,”特迪对我说,“那就是说,要是它是根很细的铁棒的话。我偶尔练练举重,只是为了不让身体发胖。现在我变得太胖了。”他在肚子上捏了一把,以示证明,却只抓起不过铅笔厚度的一层肉。“这挺讨厌。”

“你看起来身材很好。”我不大自在地说。

“唉,我显得矮胖了。”波普说。

“举重使你的小臂变难看了。”网球手说。

特迪·波普没回答。“我看得出你是个飞行员。”他说,“那是真的吗,多数飞行员活着就为了美酒和女人?”他往后一仰,面朝天空微笑着。“哟,那边有位美人儿。”有个女孩走过时他说道,“你想见见她吗?马里恩说你有点儿腼腆。”

“没事,我会老练起来的。”

“你为什么不帮他一把,特迪?”马里恩嘲弄着。

“我只会成为累赘。”波普说。

“坐下吧,瑟吉。”网球手对我说。

“不了。噢,要知道,”我说,“我刚才答应了给人带杯酒去。”

“要是厌烦了就回这儿来。”波普说。

在另一棵丝兰树下,一位穿天蓝色夏装的矮个儿秃顶男人,手揽一高挑个儿红发女郎朝我走了过来。“啊,你在这儿,刚才到处找你。”他欢快地说,“让我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叫邦尼·扎罗,也许你听说过我。我是演员代理。”我一定显得很惊讶,因此他补充道:“我见你刚才在跟泰皮斯先生说话。我可以冒昧地问一下,你们在谈些什么吗?”

“他在征求我对某部电影的意见。”

“那挺有意思,很不寻常。请问尊姓大名?”

“约翰·亚德。”我说。

“想必你是签了合同的?”

“那当然。”

“喔,有时候会有更优惠的合同呢。但愿我能填上你的大名。我要说这既不关天时,也无关机缘,但你我非得共进午餐讨论一番不可。我会打电话到制片厂与你联系。”他指了指身边的女孩,“我想介绍你认识坎迪·巴卢。”那女孩打了个哈欠,总算挤出一丝微笑。她已醉得不行了。

邦尼把我拉到一边。“让我把她的电话号码给你吧,她是个挺迷人又很爽快的女孩。”他眨了眨眼。“很高兴能为你效劳。要不是我太忙,我不会把她的号码给别人,不过,这么好的女孩我独个受用,未免不像话。”他又把我带回坎迪·巴卢身边,让我们手拉手。“好啦,孩子们,我相信你俩会有许多共同语言。”他说完便走了,剩下我和坎迪面对面瞧着。

“你想跳舞吗?”我问这位红发女郎。

“别急,小冤家。”她吐出这个词,仿佛它是句口令。随即她睁大眼,定定地盯着我。“你在哪家制片厂?”她脱口便问。

“那不过是开个玩笑,坎迪。”我说。

“对扎罗开玩笑,是吗?”

“正是。”

“你的职业?”

“没有职业。”我说。

“那就没有钱。我本来早该料到。”她随着伦巴舞曲的节奏扭动了一下身子,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哦,宝贝,”她断断续续说道,“要是你是个上等人,请送我去卫生间。”

等我完成这趟差使回来,除了手中满满的一杯酒外,已没有伴儿了。就在这时,我终于看见艾特尔进来了。他带着一位女子。埃琳娜,我知道准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