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船俱乐部的露天咖啡馆依傍着游泳池和更衣室,那些红白条纹相间的咖啡桌和椅子,映衬着旅馆里葱茏的绿叶和沙漠道尔远处的群山,构成了另一道亮丽的色彩。

每次我去,几乎总能发现艾特尔坐在桌旁午休,一本装订好的纸面手稿翻开在面前。简直令人难以相信,这手稿会十分重要。我一来,他便将本子合上,叫一份饮料,随即开始神侃。

最初被介绍相识时,我很感惊奇。虽然他年过不惑,作为电影导演早已大名鼎鼎,但他的广为人知却主要在别的方面。他结过几次婚,据说由他提起的离婚就不止一次,而这不过是些最微不足道的流言蜚语。我曾在不同时间里听说过他是个酒鬼、淫棍、瘾君子,有些人甚至私下传说他是个间谍。有了这一切,当我初遇这位中等身材、满脸笑容、鼻梁塌陷的男人时,就感到相当出乎意料了。

他有一张大脸盘,与他粗壮的身材正相般配。他的头上半已谢顶,四周还剩一圈硬硬的卷发。他的眼睛你不会不注意。它们蓝得发亮,在他笑的时候,眼神十分生动,而那塌陷的鼻子则使他显得相当幽默。只有他的嗓音才让人联想起他的赫赫声名,那是一种意味无穷、令人着迷的嗓音,曾经有个女孩对我说,她觉得那嗓音是“颇具诱惑的”。他具有一种潜移默化、神鬼莫测的魅力。就在你以为他在嘲笑你的时候,他却已对你产生好感——而在你肯定一切顺利的时候,他的声音却冷淡得像在下逐客令。我就有过像是当头挨了几拳的感觉,但我仍清楚他的话中之音。我的耳朵挺不错,听得出艾特尔的话里有着不止一种口音。我能在其中辨出纽约口音和台词韵味,当他偶尔和南部或中西部来的人交谈时,他又会露出一丝那个地方的口音。而这一切全都得到有意识的控制——绝大部分时间里他的口音接近于社交界通用口音。有一次他颇带点自嘲地告诉我,英国口音是他最后才学的。

写得太多了,我知道,但我确实很少如此喜爱任何人。我感觉他这个人很像我,只不过他懂得更多,在许多时候性情更平和。后来我得知许多人正是这样看待艾特尔的。

对于种种有关他的传闻,以及许多人津津乐道于他的事业已难以为继,我一概不相信。他酒喝得很多,但我从未见他醉过,只不过说话慢了些而已。在我看来有关他吸毒的说法言过其实,至于他很受女士们青睐这一点,我倒很愿意与他分享这份艳福。于是我不止一次细细地观察研究他给予她们的那种友好的关注。

他依然为环境所迫,显得十分孤独。我们的友谊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主动去陪伴他。至少我认为是这样。他已形成习惯,每天午后驾车来到这露天咖啡馆,如我前面所说,就在那儿饮酒、闲侃、看他的手稿。他一度是这旅馆老板的密友,但如今他正等待着这帆船俱乐部拒绝他入内的那一天到来。“要知道,几年前我曾借给这位老板不少钱,而他是那种常常吹嘘绝不忘恩负义的人。”艾特尔咧嘴一笑,“眼下我觉得那真是一种可贵的品格。出于某些荒唐可笑的缘故,我挺喜欢这个地方。”

在很多日子里,除我之外根本没有人会坐下来奉陪,而我则一直为他助兴,让他从下午一直畅饮到晚上。似乎从未有人邀请过他,或至少邀请去他想去的地方。

艾特尔隔些日子便会变得焦躁不安,我就陪他去本地一些二流的夜总会或酒吧转转。那些四处散心度过的时光几乎千篇一律。遇上些饮酒的朋友,而后各奔前程,搭上个女孩春风一度,再劳燕分飞。有一次他差点和一个醉醺醺的家伙打起来,因为那家伙侮辱一名与我们坐在一起的酒吧女招待,而她仅仅是出于职业需要陪我们坐坐而已。我们会继续在那些地方逗留,以免受失眠之苦,甚至直到晨曦在沙漠上空闪烁,都不想回去歇息。在我们这样一巡巡痛饮之时,他总是放纵自己,就像个因婚姻破裂而以酒浇愁寻求慰藉的男人。我可以看到他一个白天再加一个夜晚,除了回一封信,什么事也不做。

我不止一次听说过他的生平故事,从他以前的朋友,从一些虚情假意的朋友,或一些根本不认识他的人那儿听说,但绝大多数是直接听他本人说的。因为他有个特点,能够相当冷峻、稳重而客观地叙说自己的故事。他是美国东部某大城市一位汽车经销商的独子。父亲出生于奥地利移民家庭,以收购废品旧货起家。母亲是法国人。艾特尔是家中第一个大学生。父母曾期望他成为一名律师,但他在学校里迷上了戏剧,在选择人生职业的问题上与父母发生了争执。到他毕业时,这争执自然平息了,因为在经济大萧条时期父亲破了产,家中已一贫如洗。艾特尔来到纽约四处找工作。这位年轻的大学毕业生长得并不出众,又很腼腆,结果他对第一位爱上他的女孩产生了感情。她当时正在读书,想成为一名社会福利工作者。她住在自己家里,很想和他结婚,以便离开父母的住所。自然,他们深深相爱,不久便结了婚。她对政治很感兴趣,正是在她和她的朋友们影响下,他读了不少思想进步的文艺作品,也关心起政治来。此后他的妻子进一家书店工作,以挣钱支持他的事业。他编写剧本,到处找地方演出,在一些小剧场里当导演。就在大萧条最艰难的日子里,他的事业有了起色。他受聘在某个政府出资赞助的项目里编导一出戏,获得了成功。许多人第一次听说了他的名字。他成了编剧、导演和演员。后来,他得以进入电影界,并来到电影之都,争取到一份小小的拍摄廉价影片的合同,极幸运地获准做一番尝试。这无非是一次投资极少的尝试,然而他却编写并导演出第一部继而是第二部最后共三部影片,这些影片即使今天看来,也不乏动人的魅力。其中的一部在我离开孤儿院的那年重新上映,我就是在那年观看的。尽管我觉得影片有点过时,但就反映大萧条时期来说,我以为还没有一部影片能超过它。

艾特尔始终记得,拍摄那些影片的十八个月是他一生中最痛快的日子。他对我说,当时他是个积极进取的年轻人,过于自信,甚至有点自以为是,固执己见,由于成功而非常兴奋,对每个人怀着爱心,却对他们很少了解。他很年轻,有些人便吹捧他为天才。

当然,事情没这么简单。那三部影片自问世以来,尽管在大学的电影协会、博物馆俱乐部里不断作观摩放映,至今享有盛誉,甚至对许多模仿他风格的导演产生了广泛影响,却并不卖座,无利可图。虽然他随后与另一家制片厂签了条件优厚的合同,得到更多经费和更出色的演员,剧本却不是他自己的了。他继续执导了不少杰出的影片,这些影片甚至赚了钱。然而他开始变得不满足了。那正是西班牙内战时期,有些东西他在自己的工作中无法寄托和体现,他便努力在各种促进会的社会活动中去追求。他依然充满热情,他参与有关西班牙内战的辩论,他在公众集会上发表演说,他协助开展募捐活动,与此同时他与第一位妻子的关系也正濒临破裂。她十分厌恶这电影之都,日子过得很不愉快。她感到他不再需要她,而情况也确实如此,他不再需要她。他想得到一位更漂亮、更有才智、更与他般配的女人。他想得到更多的女人。他看到在电影之都有这么多他能到手的女人,便急切地希望获得自由。

然而,对于他的妻子,他却深感内疚。他一度那么需要她,他们曾是那么好的朋友,她让他懂得了那么多。如今他掌握了更多本领,这可不是她的错。他有时会认为,他的事业不仅被电影公司毁了,也被他自己毁了。他内心觉得,他们的婚姻出了问题。他实在太安逸了,太厌腻了,在这种环境里他的才华难以发挥。于是,他决定去西班牙。

他作为旅游者去了前线。在那儿的一年虚度了,他想拍的影片根本无法投入拍摄。他常常说:“这战争使五百年的成果毁于一旦。”此后,他与妻子继续维持着婚姻。但他们各自都有了婚外恋,还相互通报各自情人的情况,因为他们曾发誓相互之间要诚实。然而,争吵终于爆发。最佳影片公司高薪聘用他,他对妻子说他应当接受,而她却认为他不该受聘。可他总觉得,要想拍自己感兴趣的影片,就得在影片公司里有势力。他拍成了两部内容不敢恭维的影片,其中一部赚了不少钱。这时他的妻子另有了意中人,向他提出离婚。尽管他多年来一直在盼望这样的结局,令他惊奇的是,他心里却不愿意她离去。他们又一次重归于好。但半年之后,他们还是离了婚。她后来去了另一个城市,在那儿和一位工会领导人结了婚。从此艾特尔再也没见到过她。时至今日,他几乎已把她淡忘了。

后来他娶了一位著名影星,此人的大名曾载入“社会名人录”。在这期间,他拍了许多影片,买了一幢十四个房间的豪宅,有藏书室、大酒柜、健身房,还有户外游泳池和一间可停放四辆汽车的车库,有排球场、羽毛球场、网球场,还有葡萄藤攀缘的露天平台,一排俯瞰大海的柏树,以及可关养十余条狗的狗房和两匹马的马厩。那便是他的第二次婚姻,而他拥有那幢豪宅的时间比他拥有第二任妻子的日子长得多。他从妻子那儿获取了自己所需的一切,当然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他的第二次离婚发生于他受命从军服务期间。在欧洲前线,他拍摄有关训练示范和战斗的纪录片,并频频出席鸡尾酒会,周旋于将军、美女、黑市投机商、政客、电影制片人和国务活动家之间。他甚至制作了他最后一部优秀影片,那是部关于空降兵部队的纪录片。它与人们从银幕上所见过的一切战争片如此不同,以致军方始终不准它公开放映。

艾特尔从战场归来后,声名如日中天,红极一时。有一两年光景,据说他和电影之都一半以上的漂亮女人上过床,几乎个个星期他的大名都会出现在各种闲话专栏中。

他的影片获利颇丰,他也成为电影公司里薪金最高的导演,因为他能让才华相对平平的女演员表演时有相对上佳的发挥。但他的风格已有所改变。面对大量不能拍摄的题材,他开始选择拍一些角色行动诡秘、性格怪异的片子,最后这成了他作品的固有特色,以致“艾特尔风格”成了一连串稀奇古怪谋杀的代名词。有一次他这样对我说:“观众不过是一批多愁善感的嗜尸狂。”

艾特尔就这样大把挣钱,又大把挥霍,就这样执导着一部部折衷的片子——最佳影片公司提供的演员、故事和情节,查利·弗朗西斯·艾特尔的基调和大师手法等等因素揉合在一起。然而,在所有这些岁月中,艾特尔最难忘怀的,是在电影之都度过的最后一年。在交谈中他一次又一次提起这一年的事。

这一年他首先面临第三次离婚。他老是出于怜悯而结婚,他说,因此已开始怀疑起怜悯之情来。那肯定是虚荣心的标志。“我就是傻瓜约翰的原型,他结了五六次婚,因为他相信那个可怜的女孩没有他便活不下去。”他的第三任妻子相当漂亮,她便是影星露露·梅厄丝。

“你迟早会见到她,”艾特尔对我说,“她常在拍片之余来这儿度假。”露露很年轻,艾特尔继续说着,他当时确实相信她需要他。“婚姻结束时,关系常常很微妙。你总是如痴如狂。更糟的是,当时我正外出度假。不知为什么,我陷入了最最索然无味的风流韵事,那是与一位罗马尼亚女演员。她的命运真惨,甚至稍稍想想你都会忍受不了。她的第一任丈夫,那年轻的爱人,死于街头交通事故。她的第二任丈夫盗走了她的钱财。这真是恶劣透了。在罗马尼亚她显然很有名气,战争来临时她被关进了集中营,尽管就我所知,她也可能曾与敌人合作。不管怎么样,她刚来这儿时除了一口难听的罗马尼亚口音之外,什么也没有。不管你过去在罗马尼亚是怎样的大牌明星,年过四十你就没多少角色可演了。姿色已衰,口音又重,发音屡屡出错。她只能为一些涉及巴尔干背景的影片做细节性技术顾问,以此谋生。”

我们正坐在艾特尔寓所与起居室相通的露台上,他突然打住话头,朝着在徐徐降落的暮色中渐蓝的丝兰树做了个鬼脸。“瑟吉厄斯·奥肖内西,”他在说起我的名字时,总喜欢用一种滑稽的自命不凡的口吻,“你在这沙漠道尔干些什么事?你究竟正在干些什么呢,你这爱尔兰机灵鬼?”

“什么也不干。”我说,“我在尽力忘记怎样驾驶飞机。”

“你永远有钱干这事吗?”

“可以维持一两年。”

“然后干什么呢?”

“钱一旦花完,我会考虑接下去该去的地方。”

“这话使我感到自己落伍了。你到这儿来真的只想痛痛快快玩一阵?”艾特尔怀疑地问。我点了点头。“女人?”他继续问。

“要是能到手的话。”

“瑟吉厄斯,你算得上是位二十世纪的绅士。”他说,我们为此哈哈大笑起来。

“关于我的罗马尼亚情人,最糟糕的是,”艾特尔继续着原先的话题,似乎,由于他对我有了新的认识,他得把自己的意思解释清楚,“她过去是位美人儿,不知倾倒过多少男人。而现在,情况恐怕颠倒过来了。她已人老珠黄,因而对我是又爱又敬。”他受不了,艾特尔解释说,因此感到只有尽量待她好些。“这样的风流事会拖个没完没了。事情已整整一年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用情专一的男人。我一向便是那种短短一个晚上便会换个女人的正人君子,因为那是能让我同时喜爱两个女人的唯一妙法,但我以自己的方式忠于我的罗马尼亚情人。她非常希望天天晚上和我在一起,因为她不喜欢孤独,而我则希望再也不要见到她,结果我们商定每星期相会两次。我有艳遇或需在女郎们之间周旋都不要紧,但不管我有无约会,星期二和星期四晚上我得上她那儿过夜。顺便说一句,可以说她是激情洋溢得令人沮丧。”

“激情怎么会令人沮丧呢?”我问。

艾特尔对此很宽容。“你问得对,瑟吉厄斯。这不是真正的激情,为什么它令我沮丧,原因便在这里。她感到性饥渴,就是这么回事。”他起身为自己倒酒,却往杯中哗啦啦倒进了冰块。“我想我去与她相会,是因为我不想伤她的心,但回过头来想想,可以说我错了。我需要去与她相会。”

“我觉得难以理解你的意思。”

他摇了摇头。“也许露露走后我的状态一直不佳。”

“这儿有些人认为你仍爱着她。”我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我自己就相信这一点。大约一年以前我曾见到过露露,但那不过是见到她由一群将军和上校陪伴着,从我们的军官食堂匆匆穿过。后来我又看见过她,那次我们之间相隔了上万名官兵,当时她在作海外即兴演出,说了些笑话,并信口唱了一支小曲。那情景犹如一位仙女般的性感公主,飞越太平洋,以她微不足道的礼物,诸如一股香水味、高跟鞋上脱落的一片后跟皮、夜礼服上的闪光装饰片之类,来慰劳安抚我们。我甚至记得当时听说过她丈夫的名字,但过后便忘了。而现在居然恰恰说起她,这情景真令人难忘。

“还爱着露露?”艾特尔问。他大笑起来。“嗨,瑟吉厄斯,我们的婚姻是了无激情的零与零的结合。”他倒了杯酒,呷了一口,便又放下了。“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不会长久。这正是后来令我烦恼的事。在大喜之日,便不相信这婚姻,你会觉得自己像在梦游一样。这正是我需要那位罗马尼亚情人的原因。我的处境正每况愈下。”

经历十五个春秋,拍过二十八部影片之后,他算是明白了,他永远不可能举足轻重到可以只拍自己感兴趣的影片。相反,他始终只能拍电影公司决定的片子。他甚至肯定,他并没有拍自己中意的影片的真切愿望,对此他都不再感到惊奇。不论是祸是福,他算是与电影之都结下了真正的不解之缘;除此之外他无处可去。但还有比这更糟的事。他一向嗤之以鼻的他的票房号召力正在逐步丧失。他刚刚推出的新片《爱在瞬间》耗资甚巨,却完全失败。此前的两部影片也并不成功。“此外,”艾特尔说,“还有颠覆活动调查委员会。”那阴影悬在他的头顶已好几个月了。他曾在那么多的请愿书上签过名,他给那么多的事业捐过款,起先是出于信念,继而是出于愧疚,最后仅仅成为一种姿态。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对政治早已淡漠。然而他听说,在电影界下一次颠覆活动听证会上,他将受到调查询问。如果他不打算说出他所认识的那些人,那些曾是政府取缔名单上任何党派或团体成员的人,他就再也不可能在电影之都找到工作。

过去认识的那些人在他心中没留下多少印象。记忆中有些人他还有点喜欢,有些他就根本不喜欢。保持沉默,拒绝说出他们的名字,从而间接地捍卫某种政治制度——那种制度至多不过如他为之效力的影片公司——并由此葬送自己的事业,这样做未免太荒谬可笑了。但这关系到他的自尊:一个人岂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趴在地上爬?

“那太可怕了,”艾特尔说,“我打不定主意。”他微笑着回顾往事,似乎因噩梦已过去而颇感宽慰。“你绝对想不到我耗费了多少精力。我根本没时间思考道义上的问题。我忙着和我的律师一起商讨,我的代理人正在影片公司内部做试探性调查,我的商务经理忙于和会计师一遍遍审核我的个人税单。他们分析了形势,做了周密探讨,然后又重做分析。我的开销很大,他们对我说,我的薪金是必不可少的,我的资产在解决离婚纠纷时丧失不少,而在颠覆活动调查委员会对我做听证调查时,最佳影片公司不会出面保我。由于我的薪金很高,我的代理人甚至确信,影片公司只会鼓动调查委员会在我头上开刀。而似乎人们一旦认真细查,我又几乎没什么钱了。于是,他们一致建议我,与调查委员会合作。”艾特尔耸耸肩膀。“我说我会的。我对此很感厌恶,但事情明摆着。我和我的律师花费了许多时间,从头研究我该说些什么话。才进行了一半我又开始改变主意。当我认真注意起细节时,就感到实在太不痛快了。于是我和律师又制订了一套不同的方案,以便应付万一我不愿合作而造成的局面。与此同时朋友们不断来访,并纷纷提出忠告。有的说我应当说话,有的建议我做一名敌意证人,有的前来看我,只为承认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开始感到难以入眠。谁也没有想到我正在拍摄的那部影片,也是我失眠的原因之一。影片公司指派我执导那部音乐片:《云彩啊》。再没有比这更糟的事了。因为我讨厌音乐喜剧。”

拍这部影片时一切全乱了套。制片人在现场干扰拍摄,影片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纷纷来观看,却什么话也不说。出现了一些完全可避免的及另一些无法预见的拖延。担纲主演的影星厌烦透了。彩色胶片显示照明灯光出了问题。艾特尔和某位摄影师吵了一架。有位舞台工作人员受了伤。拍摄时又临时决定剧本必须作修改。封镜的日程一再拖延。一个耗费巨大的场景,连同大批临时演员,本来计划一个上午拍完,却一直拖到了第二天上午。一切都松松垮垮。艾特尔知道自己难辞其咎。每个晚上,犹如往痛处撒盐一样,他不得不坐在放映室里,观看上一周拍竣的工作样片。他干得越多,效果却越差。节奏不是太慢,便是太快。喜剧一点也不有趣,情感又过于虔诚。那充斥着大批舞女和万花筒般场景的影片,看起来像是舞蹈编导和艾特尔间战争之后留下的战场。其中已难寻觅“艾特尔风格”,只在零星场景中还偶尔可见独具的匠心、扑朔迷离的预兆和突兀闪现的气氛。影片就这样又拖了三个星期。直到某个上午,影片尚未完成一半,便已乱成一团糟,每个人,包括制片人、导演、演员、摄影师、舞台工作人员、舞蹈编导和合唱队员,都在音乐舞台上团团乱转。精神紧张得失去控制的艾特尔,不打招呼便擅自离开了拍摄现场,离开了制片厂。最佳影片公司很快便撤销了与艾特尔签的合同。

第二天上午,这吃力不讨好的继续拍摄《云彩啊》的任务落到另一位导演头上。艾特尔那天不在场,还不知道这件事。那天上午他离开制片厂时,他便开始构思自己的电影剧本。不管是不是如期完成,那个剧本足足让他冥思苦想了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