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不记得母亲,因为她去世得太早。我的父亲给我取了个王侯般的名字:瑟吉厄斯·奥肖内西,从我五岁开始也不再照管我,他只顾自己到处漂泊,靠打工度日。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其实人并不坏。他来孤儿院看望我,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次,对我来说每次都是大事件,足以让我回味好多日子。他会给我带来一件礼物,在我哭着求他把我带走时,他会两眼满含忧伤地听着,答应不久再来看我,但他一去便又会几年不见踪影。直到我年岁稍长后,才知道他一向不守诺言。

我十二岁那年,知道了我的姓并不是奥肖内西,而是斯洛文尼亚语中发音类似的一个姓氏。我发现原来老爸的血统很杂——他的母亲有威尔士—英格兰血统,他的父亲则有俄国和斯洛文尼亚血统,那些祖先的出身都很卑微。世上再没有比被人误认为爱尔兰人更糟的事了。或许我的母亲便是爱尔兰人。有一次父亲对我承认了这一事实,但他再也没有勇气提供任何细节。他终其一生都是个打工者。他曾经想当一名演员,奥肖内西便是他尝试演的人物。在辗转演出一阵之后,他的表演生涯便结束了。他当过商船船员,带着他的口琴在好多列货车上干过活,他甚至私自制售朗姆酒,直到东窗事发厄运降临被投入监狱。出狱之后,他便以在饭馆洗碟子为生。可以说他的有些性格遗传给了我。在孤儿院里同龄人中我个儿最大,但我谈不上如他们所说的机灵敏捷。至少那时候谈不上。然而,父亲去世之后,我开始追求一种新的个性。才十四岁的年纪,你不可能轻松地顶着瑟吉厄斯的大名——我便隐去这个名字而采用了十多种诨名,我成了格斯、斯派克、麦克、斯利姆,我还能举出不少别的诨名来——然而一旦父亲去世了,一旦我得知他去世了,我就意识到从此再不会有父亲来看望我这样的事了,从此我就举目无亲孤苦伶仃了,于是,我又开始用瑟吉厄斯的名字。自然,我为此吵过好多次架,并平生第一回为了赢取某样东西而相当疯狂。尽管对我和许多孩子来说,遭遇失败从来就是家常便饭,但我同样从获胜中学到不少东西,这一点也相当罕见。我喜爱拳击,当时技艺还不娴熟,但我发现它对我的神经系统大有好处。在连续四个月的时间里,我只输了前三场,此后即获得全胜。我甚至在警察部门举办的拳击锦标赛中一举夺魁。在那以后我赢得了自己的大名,他们称呼我瑟吉厄斯了。

我需要这名字,也为它付出了代价。父亲遗传给我的天性中有一份对自己喜爱之事的迷恋。那份迷恋深藏在他的醉酒、他晚年落魄失意的职业和他迟疑畏缩地向我招呼的一声“哈喽”之中。他栖身在一所所墙纸卷曲、简陋肮脏的小旅店里,他的岁月在一家家廉价小饭馆的洗碟水中流逝,可他仍怀着自己那份微不足道的理想。他身上仍有某种特殊的东西,他始终在幻想,有朝一日,在某个地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幻想,但我父亲的那份痴迷比大多数人都强烈,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地遗传给了我。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一点,但我始终认为,会有特别的好运让我遇上,我知道自己比别人更有才华。甚至还在孤儿院里,我就表现出许多天赋。每次玩圣诞游戏,他们总是让我带头。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用一架借来的相机,在当地的摄影竞赛中获得头奖。但我对自己却一向不大自信,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来自什么特殊的地方,或者我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我老是觉得自己像个间谍或冒充者,也许这便是原因之一。

当然我有生以来一直在冒充。在孤儿院时,记得我们常常到一所教会学校去,在上课的时间里我们像别的孩子一样听课。但午餐那段时间实在是一种折磨。他们常从孤儿院给我们带来三明治,我们就得在午餐室的某个角落里一起进餐,别的孩子们则会盯着我们看。这种做法使得要与别的孩子交朋友很不容易。我记得有一个学期我就是不吃午餐的。第一天我认识了一个男孩,他就住在学校所在的那条街上,在一幢有两户人家的房子里。如今,我已记不起他的名宇,但在那几个月里,我一直提心吊胆,怕他发现我是孤儿院来的。后来,我明白他一定早就知道这事,但他心地很好,一丁点都不让我看出来。

那些年头的故事说起来可就多了,但多说恐怕是失策。孤儿院的事实在说不完。比如那些修女,就没有两个性情相近的,有的凶恶,有的乖僻,只有两三个真正待人好的。其中有一个修女名叫罗斯,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像个饿坏了的儿童那般爱她,她也对我特别关心。她出身富裕人家,说起话来非常清楚。就因为这些,我在六七岁时常常梦想,长大后要去她家拜访,而他们定会称赞我是多么彬彬有礼。她常常不厌其烦地教我《教理问答》,在我学会阅读后,她就借给我有关圣徒和殉道者生平的书。不过我也不知道那起到了什么作用,因为父亲教给我的是另一番道理。他带着浓重的爱尔兰口音,会叫我去问她有关巴托洛梅奥·万齐蒂的生平,他会接连几个钟头大谈波士顿的殉难,大谈宗教属于女人,而无政府主义属于男人。我父亲算得上一位哲学家。他怕罗斯修女,但就我所知,他是唯一善待那位驼背孩子的人。那驼背孩子是个穷孩子,睡在与我相邻的床上。他长得丑陋,身上又有狐臭,我们经常欺负他。修女们不得不经常要他洗澡。甚至罗斯修女也讨厌他,因为他经常流鼻涕。但我父亲就很可怜这残疾孩子,也常常带些礼物给他。我最后一次听说那个驼背、弱智孩子时,他已坐牢了,因为偷了商店里一点东西而被投入监狱。

孤儿院里的生活真是一言难尽。在我父亲去世后的三年里,我曾五次从孤儿院逃跑。有一次我在外面待了四个月,最后仍被他们抓了回去。但我不想诉说任何真实的细节,因为说出实情必然涉及我所了解的一切,那样写来就太冗长了。花费时间去写自己的童年,不啻一个陷阱。不知不觉你便会自怜自艾起来。

但我仍想提一下我所学到的东西。在我十七岁离开孤儿院时,便有了自己的志向。我读过大量的书,只要能到手的,不管是什么书,整个少年时代我几乎读个不停——我常把殉道者生平之类的书撇在一边,溜到公共图书馆去,在那儿读各种关于美国绅士、骑士、勇士和罗宾汉的书,以及种种历险故事。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因此我有了自己的志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一名英勇无畏的作家。

我不知道这一点能不能解释,为什么差不多在我客居沙漠道尔的所有日子里,查利·弗朗西斯·艾特尔会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不过,谁又能解释清友谊?原因很多,却说不清其必然性。但有一条我相信是真切的。我一向持这样的见解:世界上诚实仁慈的人本来就很少,而这世界还老是处心积虑地压制迫害他们。在认识艾特尔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我相信自己就是这样看待他的。

在我认识他之前,我早就听说了他的大名,他的名字有着奇特的读音:“眼谈儿”。正如我前面提到过的,在沙漠道尔,他是种种流言蜚语的对象。我甚至得到一种暗示,表明多萝西娅何以对艾特尔耿耿于怀。那似乎是说多年前,他们之间有过一段风流韵事,但不知怎的弄得不欢而散伤了感情。我猜想对于那段风流交往她相当投入,而他却没当一回事。但这一点也难以肯定,况且他们各自都有那么多风流事。自从我与他俩相识以来,我从未听他们说起过当年他们相处的那几周或几个月的事,我想除了马里恩之外,现在谁也不会觉得那段历史多么重要了。

有天晚上我信步来到马里恩的住处,一起喝了几杯。他谈到了大导演艾特尔。“有过这事,”他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费伊冷笑了几声——“艾特尔这人是神和魔鬼集于一身的。”

“真难想象你对别人还会有这样的感觉。”我说。

他肩膀一耸。“艾特尔来和多萝西娅幽会时,常和我说上几句。我当时是个极为任性古怪的孩子。甚至在他和我母亲断了来往之后,他还偶尔邀请我上他那儿去。”费伊因自己话中所含的暗示而微笑起来。

“你现在认为他怎么样?”我问。

“要是他不这么中产阶级,”马里恩说,“他就会平安无事。太十九世纪化了,这你清楚。”他脸上毫无表情,撇下我,自顾去他的铝边橡木桌子抽屉里寻找什么东西。“在这儿。”他说着走过来,“来,读读这个。”

他递给我一份国会调查委员会听证会的证词印刷副本。这是本厚厚的小册子,在我随手翻看时,马里恩说:“艾特尔的答词从八十三页开始。”

“你特地去邮购了一本?”

他点点头。“我想备一本。”

“为什么?”

“噢,这不过是份微不足道的材料,”马里恩说,“以后我再告诉你我对这位艺术家的看法。”

我把它读完了。艾特尔的证词一共约二十页。因为这可以作为我对艾特尔的介绍,因此我想不妨在这儿提供最典型的一两页。事实上。我曾将证词朗读过多遍。我来沙漠道尔的时候,随身带了一台录音机,以研究自己的口音并加以改进。艾特尔做证时的对话给了我练习的机会。尽管我对政治丝毫不感兴趣,认为它们如同绅士阶层的道德规矩,是我辈消费不起的奢侈品,但艾特尔的答词却始终会在我心中引起共鸣。那些话并不十分巧妙,但我感觉就像是我自己在说这些话,或至少在面对某个知道我违反了规定的人时,我会喜欢这样回答他的提问。因此,这些证词对我来说一点也不令人厌烦。相反,在我读着它的时候,我倒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即我可以向艾特尔学到不少东西:国会议员理查德·塞尔温·克兰:……你现在,或者以前,我要你明确回答,是不是共产党员?艾特尔:我应当认为我的回答是清清楚楚的。议长阿隆·艾伦·诺顿:你拒绝回答吗?艾特尔:我可不可以说,我是勉强或在被胁迫下做此回答的。我从未成为任何政党的成员。诺顿议长:这儿不存在胁迫的情况。让我们继续调查。克兰:你是不是认识某某先生?艾特尔:也许在一两次聚会上遇到过。克兰:你是否知道他是共产党的特工?艾特尔:我不知道。克兰:艾特尔先生,你似乎很乐意装疯卖傻。诺顿议长:别浪费时间,艾特尔,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你爱你的国家吗?艾特尔:噢,先生,我结过三次婚,我一向将爱与女人联系在一起。

(笑声。)诺顿议长:如果你继续这样回答,我们将指控你藐视国会。艾特尔:我可不想受到这样的指控。克兰:艾特尔先生,你说你遇到过刚才所说的共产党的特工?

艾特尔:我无法肯定。我的记性很差。克兰:我认为,电影导演必然有很好的记性。假如你的记性如你说的这么差,那你怎么拍电影?艾特尔:这个问题提得很好,先生。既然现在你指出来了,我也奇怪我是怎么把它们拍出来的。(笑声。)诺顿议长:回答得很聪明。也许有些事你记不起了,但我们这儿有记录。记录上说你曾赴西班牙参战,想听听具体时间吗?艾特尔:我去打过仗,我最后成了个小通讯员。诺顿议长:但你却不是共产党员?艾特尔:不是,先生。诺顿议长:你在党员中一定有朋友。谁煽动你去的?艾特尔:即使我记得起来,我想我也不会告诉你的,先生。诺顿议长:如果你不小心点儿,我们会指控你犯伪证罪的。克兰:请回到关键的问题上。我很想知道,艾特尔先生,要是发生战争,你会为这个国家而战吗?艾特尔:要是我被征召入伍,我不可能有什么选择,是不是?我可不可以这样说?克兰:你打仗时就不会有什么热情?艾特尔:没什么热情。诺顿议长:但倘若你是为某个敌对国而战,那情况就会截然不同,是不是?艾特尔:我若为他们而战,将更无热情。诺顿议长:这是你今天所说的话。艾特尔,这是我们的档案中有关你的材料。“猪猡才讲什么爱国主义。”你还记得说过这话吗?艾特尔:我想大概说过。伊凡·费伯纳(证人律师):能不能插一句,让我代表我的当事人声明,我相信他会重新措辞表达他的意思。诺顿议长:这正是我想明确的一点。艾特尔,现在你对这问题怎么说?艾特尔:议长先生,那句话被你一重复,听起来就有点儿粗俗了。要是我知道你们委员会的一些特工会报告我在聚会上的讲话,我就不会那样说了。诺顿议长:“猪猡才讲爱国主义。”而你正依赖这个国家生活。艾特尔:是两个P字母的头音使这句话变得粗俗。诺顿议长:这是回避要点。克兰:现在就这句话你会怎样说,艾特尔先生?艾特尔:如果你一定要我说下去,恐怕我会说出颠覆性的话语来。诺顿议长:我命令你说下去。今天,面对委员会,你会怎样,用什么措辞来说这句话?艾特尔:我想我会这样说,爱国主义就是要求你随时准备着,一接到通知,就能告别妻子出发;或许这就是它具有感召力的奥妙所在。(笑声。)诺顿议长:你平常思考时,有这样高尚的感情吗?艾特尔:我还不习惯于思考这些。拍影片和高尚的感情几乎没什么关系。诺顿议长:我完全相信在今天上午的听证会之后,电影界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去思考高尚的感情。(笑声。)费伯纳:我能请求休会吗?诺顿议长:这是调查颠覆活动的委员会,不是可以信口开河的讨论会。艾特尔,你是我们见到过的最荒唐可笑的证人。

读完之后,我抬眼看着费伊。“他一定很快就丢了饭碗。”我说。

“那当然。”费伊低声说。

“但他为什么待在沙漠道尔呢?”

马里恩出于他那种孤僻的性情,露齿一笑。“你说得对,老兄。一旦没了钱,这个地方可不那么好待。”

“我想艾特尔仍很富有。”

“他过去很富,你不知道事情的内幕。”费伊不动声色地说,“要知道,到这种时候,他们早在注意他的个人所得税报表了。等到他们调查完毕,艾特尔不得不掏空口袋交齐欠税。他所剩的只有这儿的房子,当然,那也已抵押出去了。”

“他就只是待在这儿?”我问,“他什么事也不干吗?”

“你该去见见他。你会明白我的意思。”费伊对我说,“查利·艾特尔的处境会变得更糟糕,或许他需要受些挫折。”

从费伊说这些话的样子,我获得了某种暗示。

“你喜欢他。”我又说了一遍。

“我并不讨厌他。”费伊勉强地说。

几天以后在帆船俱乐部马里恩把我介绍给艾特尔。一个星期还没过去,我想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天天去拜访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