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道尔许多老泡酒吧的顾客肯定对我留有一定的印象。我佩戴中尉肩章和飞行胸章,还有从亚洲战场上获得的战斗勋章,而这场战争仍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甚至从外表看起来我也挺适合这种角色。我头发金黄,眼睛碧蓝,身高六英尺一英寸。我知道自己长得很帅,因为我曾久久对镜端详。然而,我一向不大相信自己能令人信服。每次穿上军装,我总感觉自己像个未受聘用的演员,装扮成某个角色,想引起正在物色演员的导演的注意。

当然,每个人都难免以自己的眼光来评判自己。究竟别人如何看待我,我并无太大的把握。那时我虽然很年轻,却偶尔会有老人的心绪;尽管我认为自己阅历甚广,我想做又能做的事却很少。然而,有赌扑克赢的钱,身上的空军制服,以及伙伴们的携手同心,许多人都肯定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而我也十分谨慎,不破坏他们的印象。况且,人们还常称赞我有一副重量级拳击手的好身板。

在沙漠道尔,我常去拜访的人并不多。要结交新朋友得费很大劲。在这样的旅游淡季,住在沙漠道尔的名人身边都有一帮捧场者。不管你去拜访谁,总有那么一帮人在为他斟酒,在为他说凑趣的笑话,在取悦他。于是,这些帮闲捧场者玩着他喜欢的游戏,说着他爱听的故事,他们还分化成若干小帮派,耍弄手段争相邀宠。若是有哪两位名人喜欢经常会晤,那简直是天大的稀罕事。

自从有一天晚上在酒吧里认识多萝西娅·奥费伊,她和朋友们把我带去她家以后,我便成了她家的常客。她把自己的家称为宿醉宫。她家里常聚着一帮捧场者。其中有一位修车铺老板和他的老婆,一位房地产经纪人和他的太太,一位最佳影片公司的广告人,一位上了年纪的夜总会歌女,她是多萝西娅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位名叫奥费伊的酒鬼,以前曾是多萝西娅的丈夫,后来离了婚,现在由她收留着,以便偶尔可差遣跑腿办事。多萝西娅先前也算是个人物,一度滥竽充数当过演员,在夜总会唱歌时曾小有名气,四十三岁时暂时退休居家赋闲。多年前有朋友建议她在沙漠道尔做房地产投资,据说多萝西娅因此而发了大财。然而谁也猜不准她究竟有多少家财,因为她花起钱来神秘莫测,有时相当阔绰大方,有时却又吝啬小气。

多萝西娅体态丰满,黑发撩人,很有几分姿色。多年前做演员时一度声名狼藉,后来在夜总会当歌手时却又名声大振。她总是吹嘘自己曾到过一切地方,干过一切活儿,知晓一切该知道的事儿。她当过应召女郎,做过漫谈专栏作家(尽管据说是在不同的时期),曾红极一时,也曾潦倒失意。她出生在芝加哥,发迹在纽约,父亲是个酒鬼,死于酗酒,母亲跟另一个男人去了,从此杳无音讯。多萝西娅十二岁便干起了父亲的营生,当看门人,向房客收取租金,打扫并清除垃圾。十六岁时某位钢铁巨头的阔少看上并收下了她。几年之后她搭上了一位来自欧洲的王子,还有了私生子。她赚过大钱,也曾亏损破产。她结过三次婚,最后一任丈夫据她自己说,“我已记不起他了,反正和那些睡过一夜的小伙子差不多吧。”她甚至也有过刻骨铭心的罗曼史。那是位空军飞行员,在一次驾驶邮政飞机时失事身亡。她常常对我说,这便是她对我有好感的原因。“我从未遇到过像他那样的人。”她会这样叹道。当酒酣耳热颇多伤感之际,她会肯定地说,要是他还活着,她的整个生活就会完全不一样了。但在冷静持重或酩酊大醉之时,她的看法又会截然不同。“要是他没有去世,”她会说,“我们也会结束这段恋情。最妙的是那些美好的东西尚未败坏的时候。”

多萝西娅以颇具头脑、极有风度而闻名,因此走马灯似的一批批男人都把她看作值得追求的对象。这些人有的是石油大王,有的经营服装业赚了大钱,有的……我还是就此打住,不一一列举吧。这些人大多有着共同的特点,这便是他们的职业需要频繁旅行,而他们又极看重这样的虚名:想拥有能让别的男人大开眼界的女人。我很羡慕他们那么方便舒适地在加利福尼亚、佛罗里达和东海岸三地之间穿梭来往。一般说来,这些男人身边总是伴有年轻女性——百万富翁所供养的模特儿,或年纪轻轻便离了婚并幸运地卷入丑闻的女孩——但多萝西娅和这种女孩不同,她头脑敏捷,利嘴快舌,这些长处很受人们赞赏。我的看法是,男人带她出去,多半是作为职业的伙伴,在夜总会那种紧张热烈的气氛中,他们发觉多萝西娅应付自如,他们可以与她轻松交谈。她那一批批仰慕者总是这样对我说:“她真是了不起,算得上数一数二。”当我对她说起这些时,多萝西娅便会回答说:“他还可以。他是个孬种,但还不是骗子。”她心中有数。男人中有好样的,有孬种,也有骗子,最糟的是骗子。好样的,我从有关例子中得知,便是从不讳言只关注自己利益的人。孬种持相同的人生哲学却又以伤害他人为乐。骗子则是那些宣称关注一切唯独不考虑自己的人。有一阵子多萝西娅在对我的判断上颇费踌躇,她不知道应当把我归入好样的、孬种和骗子中的哪一类。我总是对她说,我出来便是想寻欢作乐,她对此十分赞许。但我也犯了个错误,即对她说起我想从事创作,而在她的字典里,作家就是骗子。

不管怎么说,多萝西娅依然有她的独到之处。她很重友情。成为她的朋友就是成为她的朋友,在生意场上她很难对付,我经常听说这样的事,可她决不会让你陷入不必要的麻烦。她是个慷慨大度的女人,晚餐桌上总是宾朋满座,美酒任人开怀畅饮。虽然她家中有两个起居室,里面陈设着覆以丝绒的各式贵重家具,她的捧场者却总是待在那间四壁镶板的屋子里,那儿有家庭大吧台,电视机,还贴有多萝西娅当年演出的夜总会的节目海报。而现在,在多萝西娅家里,玩的都是她喜爱的游戏,聊的都是她感兴趣的话题,我们一夜又一夜,几乎是重复着前一个晚上的活动。而她最中意的是玩扮演鬼魂的游戏,我不能不钦佩她游戏时一心想赢的那股热情。多萝西娅没受过多少教育,在游戏中能在拼写上胜过在场的每个人,这使她十分高兴。

“你以为怎么样?小娇娘?”这时候她便会抚弄着那位歌女的下巴问道。

“你真了不起。”她的朋友显出一脸的崇拜,这样回答。

“嗬,多萝西娅是个人物。”那位修车铺老板咕哝着说。

“安琪儿,把我说成小马丁啦。”多萝西娅就会这样说,并将手中的杯子递给旁人。

多萝西娅风韵犹存。如果说她风头出足的夜总会时代已经结束,如果说她盛传一时的风流韵事已成明日黄花,那她至少身段依然优美。她有自己的住宅,她有自己的一帮捧场者,她在银行存有巨款,男人们依然派飞机接送她。但当多萝西娅酩酊大醉时,也会变得狂暴粗野。她无时无刻不在饮酒,她老是静不下来,空耗时间,让人不得悠闲——你可以在酣饮数小时后,在下午四点钟来到她家用早点吃煎蛋——但除非她真醉了,一般说来多萝西娅总是和顺客气的。一旦大醉,她就无可羁勒了,她会破口大骂,乱砸东西。有一次在马路边吵架时,她甚至被一对男女掴了几记耳光。遇上一夜豪饮人人皆醉时,到头来免不了以多萝西娅的一顿尖叫收场:“滚出去,趁我还没有杀了你,你这狗娘养的,快给我滚。”这顿臭骂她可以赐给任何一位捧场者,不管那人是谁,而她最喜欢如此臭骂她的一位腰缠万贯的男朋友。然而,她不喜欢孤独,因此,像这样的大发雷霆并不常见。你可以整天待在她家里,再泡上个通宵,直到早上六点钟多萝西娅打算上床睡觉时,她仍会以粗哑深沉的嗓音挽留你再多待一会儿。这样的生活习惯已经变得很自然了,以至于在多萝西娅离家与情人幽会的那些周末或晚上,她的捧场者依然会聚集在宿醉宫,依然会在她四壁镶板的酒吧里畅饮。谁也不知道如何上别处去消磨时间。甚至在上宿醉宫好几个小时前,我便在发愁了:还有什么消遣可打发这漫漫长夜呢?

大约在我认识多萝西娅一个月之后,她搭上了一位富翁。那人名叫马丁·佩利。此人长得头若梨形,面颊黝黑,眼神忧郁。尽管此人经营油井赚了大钱,却总是一副愧疚自卑相,就好像他无时无刻不在解释:“我就学会了怎样赚钱,别的什么也不会。”最近,他的第二次婚姻在沙漠道尔宣告破裂。我记得他的妻子是个因紧张而脖颈僵直的淡金发女人。他们经常吵架。你只要打帆船俱乐部里佩利的套房前走过,就不会听不到她汹汹嚷嚷地在骂他。他们现在做了墨西哥式的快速离婚,马丁·佩利想方设法进了宿醉宫。他对多萝西娅十分仰慕。他那笨重臃肿的身子会整个晚上沉沉地压在扶手椅里。他会因捧场者的俏皮话而格格地笑;他的额头会堆起愁容,似乎在寻求新的办法来博得我们的赞许。在玩鬼魂游戏时,他总是第一个被淘汰。“搞这类玩意儿我最笨了,”他会从容自在地说,“我可没有多萝西娅那么机灵。”

但他照样大手大脚挥金如土。他的嗜好是邀上宿醉宫里所有的人,去沙漠路边饭店里饮酒吃牛排,而一旦他酒醉,便会变得十分和蔼可亲。随便哪位年轻的女人,他都会称呼她“女儿”,他会一遍又一遍对我们说:“我有个小女孩,要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婚姻的产物。真是个可爱的小精灵。可她死了,才六岁。”

“你最好忘了这事。”多萝西娅说。

“啊,我总时不时地会想起她。”

整整两个星期他天天晚上都泡在多萝西娅家里。当他第一次发现多萝西娅外出过夜时,他拔腿便跨出门去,根本不管我们说些什么。大家从多萝西娅口中得知随后发生在他们之间的吵架。

“你这狗娘养的,”多萝西娅说,“谁也别想占有我。”

“那你是什么,妓女荡妇?”他问她,“我还以为你有点儿骨气呢。”他紧紧抓住她的肩膀。“你不老是在说你想再结婚并且生孩子么?”这正是多萝西娅爱说的话题。

她用力挣脱了。“松开你的臭手,别碰我。你打什么主意,想到处乱吹我们的关系?”

“我想和你结婚。”

“那就去吹吧。”

这场吵架以佩利带多萝西娅上床而告终。随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对于这件事念念不忘。他再三向多萝西娅致歉。那份歉意老是挂在他的脸上。有天晚上在一个角落里,我无意中听到他们的对话,我认为他是有意让我听到,因为他说得相当响。“要知道,我过去一向很有功夫的。”他对她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搞得过分,都劳损得痿了。我不得不去看医生,那可是千真万确的。我知道你肯定不相信,但我确实曾很有功夫。”

多萝西娅依偎着他,她大胆泼辣的眼里充满同情。“看在基督的分上,马蒂,我不会因此而怨你的。”

“我劳损得痿了。你不相信我?”

“当然,我相信你。”

“多萝西娅,你真是顶呱呱。”他的大手捏着她的手腕。“我跟你说,我原先很有功夫,我会像以前那样强硬有力的。”

“不用那么急。听着,我以前认识一个小伙子,他在床上那真是棒极了,但开始的时候,他也和你一个样。”

多萝西娅待他温柔多了。他们的罗曼史确实是在他无能的时候开始的。要不是那么多次佩利坚持要受到特殊款待,他早就沦为宿醉宫里一名捧场者了。多萝西娅不再外出和别的男人欢度良宵。现在她总是请她的富豪朋友们上门来,接连几个小时地玩鬼魂游戏,这时佩利便会一脸愠怒地与来客作对。最后,人人都认可他为多萝西娅的男朋友了。有天晚上,那位肥胖的前夜总会歌手甚至打电话给我,十分激动地宣称:“马蒂成功了,他和多萝西娅最终决定了。他们正想庆祝一番。”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她又补充说:“你就不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关我什么事?”我说。

“多萝西娅并没有告诉我,但她差不多已经暗示,这还仅仅是个开头。”

那天晚上我们庆贺了一番。佩利给大家分发雪茄,那举止就像个新做父亲的人。他不仅给每人买了香槟,共进晚餐时,他还自始至终侍候着多萝西娅,仿佛她是位刚刚出院的病人。“你们都是顶呱呱的,”他对餐桌上的人们说,“你们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顶呱呱的人物。”这其中包括了那位肥胖的女歌手,那位修车铺老板,那位房地产经纪人,他们的太太,那位广告代理人,我,所有多萝西娅的朋友,甚至包括那位一度是多萝西娅丈夫的醉鬼奥费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