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

我的妻子阿黛尔

以及我的朋友丹尼尔·沃尔夫

……鹿苑,那美德和无邪的吞噬之所,多少受害者曾深陷其中,当他们回归社会之时,一个个已堕落、放荡,劣迹斑斑,他们在鹿苑邪恶无耻的官员们潜移默化之下,自然学成了这副德性。

这可恶的地方败坏了民众的道德,除此而外,它所耗费的国家资财,统计起来数额大得吓人。确实,谁能算清以下活动的庞大开支:派遣一批批善拉皮条的男女,走遍王国的每个角落,反复搜寻以发现目标;将罗致的美女运送至目的地;并以艺术所能提供的一切诱惑手段,施以粉黛,饰以华服,沐以香水,供以精品。除这些开支外,还需给那些未能激起苏丹王倦慵情欲的女子小费,她们虽未得宠幸,却因谦卑柔顺、谨慎理智而获得赏银,在她们最终被弃时所获的酬金就更多。

莫尔夫·丹杰维尔:《路易十五的私生活,或他统治时期的主要事件、特定背景与轶事》

请别匆匆理解我的意思。

——安德烈·纪德

在加利福尼亚南部仙人掌丛生的荒原上,离我称之为电影之都的好莱坞二百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名叫沙漠道尔的小镇。我从空军一退役便前往那儿,想去过几天舒心日子。那距今已有些时日了。

我所认识的住在沙漠道尔的人,几乎都有不寻常的人生经历,我也不例外。我是在一所孤儿院里长大的。当我身穿中尉军服,佩戴飞行胸章,来到这度假胜地时,我刚二十三岁。我从未受伤,还随身带了一万四千美元,这笔钱是在东京某家旅馆里和其他飞行员等候回国的航班时,玩扑克牌赢来的。奇怪的是我从来就不是个赌徒,甚至根本不喜欢玩扑克赌钱,但那天夜里我没什么东西可输,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手气特别好,屡屡摸得好牌。这个话题就说到这儿吧。我离开空军后,无处可去,没什么家人可拜访,便来到了沙漠道尔。

沙漠道尔是二战之后建起来的,据我所知这是唯一全新的城镇。很久之前,那些淘金者曾把沙漠道尔这片地方称为沙漠之门。他们在这片绿洲的边缘搭起窝棚,然后进山去寻找金矿。但他们的遗踪已不复存在;当挑中这块地方建设沙漠道尔的时候,往日那些窝棚早已荡然无存。

是的,这儿的一切都是新的。在我于此逗留的几个月里,我对这度假胜地渐渐有所了解,但这种了解方式是无法运用于别的城市的。当初建这座城镇,没什么别的意图,纯粹是为了商业利益,因此,一切商业的标志都不允许出现。沙漠道尔没有主街,商店看起来根本不像商店。在那些出售服装的地方,根本就没有服装陈列展示。你只要等在时髦的起居室里,销售商便会打开墙上的镶板,展示各种夏装,或用双手抖开印有鲜艳花卉的热带披巾。有家珠宝店外形造得像艘游艇,人们从街上透过舷窗,可以窥见一块浮木的银质角枝上挂有价值三万美元的项链。这儿所有的旅馆——无论是帆船俱乐部,快活村,丝兰花广场,鹬鸟窝,克里德摩,或是沙漠道尔之徽等等——从外表上根本就看不出来。它们全掩在水泥砖墙或木栅栏后面,人们得走过一簇簇盛开的花丛,才会看见一栋栋浅绿、淡黄、粉红、玫瑰色或橙黄色的建筑。如果你走进全度假胜地最大也最高档的旅馆帆船俱乐部的大门,沿着弯弯曲曲的幽静隐蔽道路走上几百码,你正盼着最后迎面出现一座大厦呢,谁知眼前却只是一座汽车棚,一汪像不规则咖啡桌形状的游泳池,池旁是一溜曲墙围起的更衣室和一些玩凯纳斯特纸牌游戏的小桌,还有几个草地网球场:这可是南加州一带绝无仅有的草地网球场。入夜,黄色人行道两旁的热带树木上,悬挂着日本式宫灯,人行道跨过蜿蜒曲折的人造小溪。沿灯光映亮的道路盘桓而去,可见路旁散落着不少客房,它们色彩柔和而明亮的门构成这迷宫般布局的又一道风景。

我从自己的一万四千美元中抠出一部分,暂住进帆船俱乐部。不久我就另租了房子,作为在沙漠道尔逗留期间的住处。我可以把那所房子详细描述一番,但那有什么用呢?它和这地方的大多数住房差不多,式样新潮,当然是牧场房舍的风格,家具简便,地毯感觉是狗毛的。房子带花园,四沿有围墙,这是沙漠道尔建筑的通病。沿着沙漠的台地,房屋墙壁全用玻璃构筑,以便眺望与平顶山一色的莽莽黄沙和紫色的群山。但由于一幢幢房屋挨得很近,建造者不得不用围篱将它们隔开,结果人就像住在四壁如镜的房屋里。事实上,我的房子里就有二十英尺长的镜子,面对着墙上的平板玻璃窗。不管我站在起居室的哪个位置,都可以望见房屋四周的花园,园中种植的沙漠花卉和那株孤零零的丝兰树。

在每年长达九个月的旱季里,太阳灼烤着这块度假胜地。每当黄昏降临,上千个喷洒器一齐喷水,从灰蒙蒙的绿叶上冲洗去尘土和沙粒。白天,烈日炙烤着一切植株的液汁,烧灼着小镇四周的无边沙漠,丛丛仙人掌屹立在地平线上。蒙满尘土的一堆堆巨石,就像聚集在远处的拾荒者。火辣辣的蓝天映耀着白晃晃的沙漠,我有时候会觉得,在沙漠道尔,没有什么树能生长叶子。那些棕榈树和丝兰树抽出的是条条缕缕或星星点点的扇形物或芽柄,并不是真正的树叶。在某些路段,两旁有高高的棕榈树,树干上垂着枯死的叶片,犹如鸵鸟的腿毛一般。

在淡季,人们的活动大多在酒吧间进行。酒吧是镇里的小村,或者至少犹如主街——既然这镇上没有什么主街。但它们与沙漠道尔灼热的室外截然不同,正如人体内脏与外表皮肤的差异很大。这儿的酒吧、鸡尾酒馆和夜总会,同南加利福尼亚州的许多地方一样,也被装饰得像是密密丛林,或水下洞穴,或现代化影剧院的休息厅。举例来说,在那家蔚蓝酒吧的深蓝色天花板下,是玫瑰黄色的墙壁围起的不规则空间,以及黄色人造革包镶的雅室。满是酒瓶和成堆柑橘的吧台上方的烟黄色假天花板,映在吧台后面的镜子里,使蚀刻在玻璃上的半裸女郎也流光溢彩起来。在那种氛围里喝酒,我从来就辨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夜晚。我想这种浑然不知时辰的感觉也一定进入了每个人的闲谈。因三杯酒落肚而脸色酡红的男人,对那些慢斟细酌者喋喋不休,话匣子一打开便没有合上之时。在一个典型的下午,在空气阴凉如夜半的酒吧里,你可见到某位穿一身棕榈滩衣装的肥胖老头,正对某个涂抹口红、有着本地典型棕褐肤色的年轻女郎夸夸其谈。相比之下,那女郎对老绅士显得更感兴趣。酒吧里挤满了推销商、旅游者、刚染过发的中年女人、参与驾车穿越沙漠竞赛的中学生。他们闲谈的内容无非是赛马,前一天晚间聚会上的事,以及轮盘赌装置。伴随某位竭力想赚钱的三流推销商的剧烈心跳,不时会爆出这个或那个金发女郎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声大笑,她们的笑声似乎在表达这样的意思:“我是傻,是傻,可你更是滑稽透顶。”

就这样,每一个下午渐渐融入黑夜,醉醺醺的黑夜又变幻成黎明,迎来沙漠之晨。人们似乎走出了戏剧性的晦暗的下午,进入灯火通明的夜晚。而当旭日在沙漠道尔冉冉升起之时,那些醉鬼们还以为那一轮红日是位陌生人在紧紧跟踪他们。就这样,我在沙漠道尔度过了最初的几个星期,几乎没干什么别的事,老是在酒吧为那些从电影之都来寻欢作乐的精明小星探们付账。在那些简略的生平传闻中——多数人就是这样互相了解的,我被说成是位空军飞行员,出身于美国东部的富贵人家。我甚至还添枝加叶,说自己婚姻破裂,因而沉溺杯中之物以求解脱。这说法作为逸闻,颇合情理,足资流传,有时候连我自己都相信了这杜撰的故事,并竭力想在沙漠道尔真切实在的太阳、仙人掌、群山及其爱与金钱的鲜绿枝叶中寻求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