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穴河山的危崖峭壁上是千缕金辉,万抹红晕,反光又都落到了脚下的小山头和平地上。侦察排里余下的人员,都在宿营地打点打点准备过夜了。帮着布朗他们抬了一小时担架的四个人已经归队,毯子也都铺开了。加拉赫在洼洼上面的山头顶上值班放哨;其他的人有的在吃干粮,有的钻进了草丛,找个远点的地方去出恭。

怀曼从水壶里倒出几滴水来洒在牙刷上,一本正经地刷牙,刷完牙又若有所思地摩了摩牙床。

“嗨,怀曼呀,”波兰克喊他,“你索性给我把收音机也打开,好不好?”

“得了,得了,他的收音机我都听腻了。”米尼塔说。

怀曼红了脸。他尖起了嗓子说:“听着,小子!我可好歹还是个文明人。我想刷牙,谁能叫我不刷?”

“文明人?朋友再好,也不敢恭维。”米尼塔说了句俏皮话。

“呸,呸!去你的,讨厌的家伙!”

克洛夫特在毯子里翻了个身,拿胳膊肘支着地撑起身来。“喂喂,你们给我把嘴闭上好不好?吵吵闹闹的,要招一大帮日本人来还是怎么着?”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好吧。”不知是哪一个咕噜了一声。

他们的话罗思都听到了。罗思那时正蹲在草丛里,他不觉就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张望了一下。背后茫茫一片尽是连绵不绝的山风,暮影渐渐浓了。他得赶快点儿才行。手纸就在干粮盒里,可是正当他伸手去掏摸时,腹部又是一阵绞痛,他哼了一声,使劲把大腿挺住,好容易才解干净了。

“天哪,”他听见有人在悄声嘀咕,“是谁在那里出清存货?像头大象似的?”

罗思本来就已两腿发软,止不住恶心,这一下更是局促不安了。他就掏出卫生纸来一揩了事,赶紧拉起裤子,身上已经一点儿力气都没了。回来往雨披上一躺,拉过毯子盖在身上。心里想:为什么这倒霉毛病早不发作,偏偏现在却发作了呢?头两天他一直大便干结,肚子发胀,不过那种滋味倒还没有现在这么难受。他暗暗琢磨:一定是为鸟儿的事,精神上受的刺激太大了。腹泻不仅可以由饮食引起,精神因素同样也会刺激发病。像是为他提供证据似的,他肚子里突然又像扭了个结,疼了好一阵子。他心里想:晚上只怕免不了还得去呢。可是不成啊,在黑地里一走动,说不定会给放哨的弟兄开枪打死呢。要出恭也只能就拉在毯子旁边。想到这里罗思觉得又委屈又恼火,眼泪不禁夺眶而出。这像话吗!他简直恨死部队了,下面这种处境,他们几时关心过?喔……!他连气也不敢出了,只顾夹紧了屁股死死忍住,一头剧汗都淌进了眼里。他一时惊慌万状,心想这一下准得把屎拉在裤裆里了。侦察排里这帮浑蛋都有句口头禅,叫作“不要吓得屁滚尿流”。他心里想:他们懂些什么呀?他们就知道凭这一条标准,来衡量一个人是好是孬。

“逢到紧急关头,须防屁滚尿流。”今天下午他倒是没有含糊,什么拉屎撒尿的,脑子里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可是想起了山口入口处的那场小接触,他又心慌意乱,把持不住了。当时他一低头缩在石梁后边,克洛夫特已经在大声吆喝叫他们开火了,他还是动也没动。不知道克洛夫特看在眼里没有,但愿他那时心急慌忙,注意不上。要是给他注意到了,他是决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由此而想起了威尔逊。罗思不由得把脸扑在那潮乎乎的橡胶雨披上。原先他对威尔逊的事一直没有经心——威尔逊都抬回到洼洼里来了,连担架都做好了,他还是只顾逗小鸟玩。威尔逊他见是见到了,可实在不想对着他看。而现在威尔逊的模样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脸色煞白,军装上一片鲜血。怕人哪!想起这片鲜血红得那么厉害,罗思心里一惊,感到有点恶心。我总觉得这血似乎有点发黑……是动脉血吧……还是静脉血呢……?哎,还管这个干什么?

威尔逊一向生龙活虎,为人也不坏,待人非常和气。能叫人相信吗!本来明明是好好的,一下子就……他伤得可重了,抬回来的时候,一副样子简直像个死人。真想不到啊!——罗思想到这里禁不住一阵毛骨悚然。要是这一枪打中的是我呢?罗思仿佛就看见了自己身上好深一个窟窿,汩汩地流出鲜红的血来。喔,这嘴巴般的伤口,看着多吓人哪。苦恼还压在心头,肚子里又翻腾起来了。他把胸口贴着地,要吐又吐不出来。

哎呀,太可怕了,不能想了,不能想了。

他瞅了瞅睡在旁边的人。天色已快要黑透了,好容易才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是雷德吗?”他小声问。

“唔?”

罗思想说“你没睡着?”却又打住了。他把胳膊肘一撑,支起身来,问道:“跟你说句话行吗?”

“这有什么,我反正也睡不着。”

“疲劳过度就睡不着了,咱们跑得太快了。”

雷德啐了一口唾沫:“有牢骚你对克洛夫特发去。”

“别误会,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话。”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来实在熬不住了:“威尔逊的情况很严重呢。”

雷德吃了一惊。他在地铺上睡下以后,心上也就一直在默默盘算这件事儿。“啊,威尔逊那老小子,他死不了。”

“是吗?”罗思一听松了口气。“可他满身都是血呢。”

“你这话可怪了,不是血难道还会是牛奶不成?”罗思惹他生了气;今天晚上任凭是谁,都难免要惹他生气。他心想:威尔逊是侦察排里的老人马了,为什么挨枪的偏偏是他呢?那旧有的忧虑,也是他最大的忧虑,又上了心头。他很喜欢威尔逊,威尔逊大概可以说是他部队里最要好的朋友了,不过那也算不得什么;在部队里他对同伴的感情都规定了一个限度,决不出格,不管哪个战友死了,他都不会感到心疼。可威尔逊在侦察排里毕竟是跟自己一样的老资格了。打死的是新兵,情况就不一样,其他部队有弟兄阵亡,更不在话下。那不会影响你的情绪,不会使你觉得自身可危。威尔逊要是死了,那下一个也就该轮到自己了。“我说,那小子个子大,迟早得当枪靶子。你怎么能那么想不开呢?”

“可事情来得也太突然了。”

雷德哼了一声。“以后轮到你的时候,我一定给你先发个电报。”

“这种玩笑也开得吗?”

“啊……”雷德莫名其妙地突然打了个寒噤。月亮出来了,山崖石壁涂上了一层银光。他仰面躺在那里,看得见大山高峻的险坡层层而上,几乎可以一直望到山顶。眼下真是万事颠倒。他居然也会相信对罗思说这样的话也许是不大吉利。他就缓和了口气,说:“只当我没说吧。”

“哎,没什么,你可别生气。人到这种时候就容易激动,这我理解。我自己就是老想着这事儿,丢也丢不开。太叫人不敢相信了!一会儿以前人还是好好的,一点毛病也没有,可眼睛一眨……我简直弄不懂。”

“还是谈些别的事情,好不好?”

“真对不起。”罗思犹豫了。他的疑虑,疑虑背后的恐怖心理,还是没有解除。一个人挨杀竟是那么容易!他所摆脱不开的就是这种惊骇的心情。为了减轻胃部受到的压迫,他翻过身来,仰面朝天,舒了口气,说道:“唉,我累透了。”

“谁不是累透了?”

“克洛夫特哪来的这么一股劲儿?”

“那小子就爱这么着。”

一想起他,罗思心里就一哆嗦。他又想起了鸟儿的事,于是就脱口说道:“你看克洛夫特会对我记恨吗?”

“就为那鸟儿的事?我也说不上,罗思,他的事你还是别去瞎捉摸,犯不上白费这份工夫。”

“有一句话我早想跟你说了,雷德……”罗思不觉顿了一下。疲劳、腹泻后的虚软、浑身的伤伤痛痛、威尔逊那副模样在他心头勾起的恐怖,这一切突然都向他袭来了。克洛夫特掐死小鸟以后,就是旁边的这位弟兄,还有另外好几个弟兄,出来帮他说了话,一想起这件事,他真是说不出的可怜自己,心头更涌起了无限的感激和温暖。“今天为了鸟儿的事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真感激不尽。”他的嗓子哽住了。

“哎,算不了什么。”

“不,我……我还是要向你表示感谢。”说着止不住流下泪来,弄得自己也惶然不知所措。

“哎呀!哎呀!”雷德一时大为感动,他差点儿就要伸出手去拍拍罗思的背。可是这手毕竟还是没有伸过去。罗思可不就像老是麇集在垃圾堆旁的乱毛蓬松的癞皮狗?有时碰到下等客店里扔出残羹剩饭来,这类杂色野狗也会在店外簇拥成一堆。你要是给它们一点吃的,或是拍拍它们的脑袋,它们就会跟上你几天,瞪出了水汪汪的眼睛,感激涕零地老盯着你瞧。

他现在倒是很想对罗思表示一下好意,可是这么一来,罗思就要老是来找他了,找他说体己话,乞求感情的抚慰。谁对罗思友好,罗思就会缠住谁没有个完,这他受不了;罗思这种人,当枪靶子的日子是不会远的。

他不但受不了,心里也真不愿意。他觉得罗思流露出来的那种感情总有点不大体面,不大健康。他就生气地说:“算啦算啦,老兄,这种话就少说啦。你跟你那只鸟儿,才不在我的心上呢。”

罗思仿佛劈面挨了一巴掌,一下子呆住了。他在那里淌眼泪的时候,一度曾经满怀希望,以为又可以领受母亲温暖的怀抱了。可如今这希望破灭了,一切希望全破灭了。他终于还是落得孑然一身。他只感到一阵辛酸的欣慰,好像今天见到了这最后一双白眼,他终于明白自己已是个再也无脸可丢的人了。他固然心灰意冷,可是房子倒了,底下的基石毕竟还是石头的。他本能地浮起了一丝苦笑,不过那雷德是看不见的。“好,只当我没有说吧。”罗思说着,就背对雷德侧过身去,透过两眶眼泪,望着那荒凉清冷的山景。他咽了口唾沫,觉得喉咙里热烘烘的。他暗暗想道:好吧,反正就死了心吧。将来难免连儿子都要来讪笑他,老婆的骂那更是有得可挨了。还有谁看得起他呢?

雷德望着罗思的背影,心里还很想把手伸过去。罗思那耸起的瘦小的双肩,那一副倔强的样子,在雷德看来分明含着一种责备;雷德心下不安,感到有些内疚。他责怪自己:我又何必为了那只瘟鸟出头帮他说话呢?现在的矛盾倒成了我和克洛夫特的矛盾了。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双方的冲突是早晚得爆发的。反正我也不怕——他这样暗暗安慰自己。

真的不怕吗?他心里倒起了怀疑,可是随即又把这个问题避开了。他已经困乏不堪,罗思那几句由衷之言也确实使他感动,不能自已。他有这样的经验,就是他筋疲力尽之时,脑子往往反而清楚,俨然无所不通,不过逢到这种时候,心里的想法总带着股愁苦滋味,觉得已经给生活磨得不胜其累了。他想起了威尔逊,几个月前大军登陆时威尔逊在登陆艇里的那副模样,一时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记得那时威尔逊还对他嚷嚷来着:“快下船吧,你这头老公羊,小心海水可冷得很哪。”

“扯你的淡!”他当时回答的大概总是这一类的话吧,可是现在这都无所谓了。威尔逊已经不在身边了,此刻说不定都已经死了呢,劳碌了一场,又有什么结果?

唉,做人终是一场空啊。雷德差点儿说出了声来。真有道理啊。这句老话他知道,大伙儿也都知道,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又叹息了:他们虽然知道,可还是没有开窍,还是没有悟透这个道理啊。

就算我们还回得去吧,回去还是受气。就算有朝一日大家都还能够退伍吧,退了伍可又有什么好呢?出了部队也还是那老一套。样样不顺心,事事不如意。但是这些人,说他们硬气又并不真的那么硬气,他们还是相信百事圆满的一天终会到来,他们从沙子里淘出沙金来归在一边,然后就对着沙金看,只对着沙金看——拿了个放大镜来看。他自己也是这样,可他还能有些什么盼头呢,等着他的无非是一座又一座荒凉的小镇,住的永远是租来的房间,到了晚上,只能在小酒店里听人闲谈打发光阴。除了找个妓女买得片刻的欢娱以外,还能有些什么呢?

他转念一想:我恐怕还是结婚好吧。可是他马上扑哧笑了出来。结婚有什么用呢?早先他也有过机会,可就是不要。他本来满可以就把洛依丝娶了,可结果倒是跟她不辞而别了。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往往怕说自己老了。其实坦白说,就是因为老了嘛。起初也跟大家一样,可以说心里有那么股劲儿吧,可是不知不觉劲儿就都消磨完了。他一下子又想起了洛依丝夜半起来去看一看杰基的情景,洛依丝回到床上总要偎着他哆嗦上好一阵子,身上这才渐渐暖和过来。想到这里他喉咙里一时哽住了,于是就赶紧把这念头按了下去。他身无长物,对女人无可奉献,对谁都无可奉献。你拿什么话去给他们娘儿俩说呢,难道就说你喝酒喝糊涂了?野兽受了重伤,都还会独自走开,悄悄去死呢。

像是证明他确实老了,他的腰子又痛起来了。

不过他相信,有朝一日再来回想一下眼下的这几年,他一定会觉得稀奇,到那时再想起侦察排里的这些老伙伴,他一定会感到好笑。他也不会忘记丛林山峦还有这样的日出奇景。他说不定还会怀念在一个人背后蹑足追踪的那种紧张的心情。干这种事多蠢啊。他讨厌透了。他生平干过的事再没有比这更讨厌的了,不过假如他不死的话,他相信以后情况终归会好起来的。哈,又拿放大镜看沙金了!

他扮了个鬼脸。真是防不胜防啊。以前他自己就上过一次钩,尽管心里明明有底,却仍然上了当。他相信了一份报纸上的话。报纸上的文章,也只有托格略那样的家伙看了才深信不疑。不用说,这一回托格略得了个千金难换的伤,回国以后该就去到处演说推销公债了——对那一套他相信得不得了。他该说了:“难道能让牺牲的士兵白白牺牲吗?”因为雷德记得,有一次有个弟兄收到他母亲寄来一篇社论的剪报,为这篇社论雷德同托格略争论过:“士兵是白白牺牲的吗?”

当时他哼了一声。那谁不清楚?当然都是白死的啦,哪个士兵的心里不是雪亮呢!在他们这些无可奈何才来打仗的人看来,打仗无非是倒霉受罪。

“雷德,你这话说得未免太刻薄了。”托格略还说他来着。

“本来嘛,要靠打仗解决什么问题,就好比得了白浊上窑子里去治病。”

此刻他仰起了脸呆呆地望着月亮。或许倒真能起点作用也说不定哩。他吃不准,他也别想弄得明白,谁也别想弄得明白。哎,算了吧,人都豁出去了,谁还来管这些呢。

反正自己这辈子是永远也弄不明白的了——他心里想。

侯恩也睡不着觉。他心里烦躁极了,两条腿也怪,自从害过热病以后,老是觉得那么累。他在毯子底下翻来覆去,折腾了总有个把钟头,时而望望屹立的山峰,时而望望头上的月亮,时而望望连绵的冈峦,时而又望望鼻子跟前的地面。自从遇上伏兵以后,他心头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也说不出一个究竟,却又有点像是焦灼不安,正是这种心情,一直在那里驱策着他。他觉得老是这样躺着不动实在难受。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爬了起来,穿过洼洼走去。山头顶上的岗哨一看见他,就端起枪来。他轻轻打了个唿哨,说道:“是谁——是米尼塔吗?我是少尉。”

他爬上坡去,来到米尼塔身旁坐下。面前,月光下只见摇曳的野草掀起一阵阵银白色的波浪漫过山谷,一座座山岗看上去都像铁板着脸。

“什么事,少尉?”米尼塔问道。

“没什么,我来遛遛腿。”他们都把嗓门压得低低的。

“说真格的,今天中过了埋伏,放哨才真叫不好受呢。”

“是啊。”侯恩按摩着两腿,想减轻腿里的酸痛。

“我们明天怎么办呢,少尉?”

是啊,明天怎么办呢?这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依你看呢,米尼塔?”

“依我看我们应该掉转头,往回走。那要命的山口不是封锁住了吗?”米尼塔尽管压低了声音,还是一副愤然的口气,似乎这个问题他早已在心里盘算好久了。

侯恩耸了耸肩膀。“还难说,也可能要往回走。”他陪着米尼塔在那儿又待了好一会儿,这才下了山顶,回到洼洼里,往毯子里一钻。真的,说穿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米尼塔不是说了吗:既然山口封锁住了,那何不就掉转头、往回走呢?

对,为什么不往回走呢?

答案也是够简单的。他不想就此收兵回去。因为……因为……再追究下去,那动机可就很有点见不得人了。侯恩把双手枕在脑后,仰面望着天空。

事到如今,这趟侦察行动已经连万一的希望都没有了。现在就算能够通过山口吧,日本人得知了他们的行踪,肯定一下子就能猜出他们的来意。他们真要是到了敌人的阵后,要不被敌人发觉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其实,现在再回过头来看,这趟行动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成功的可能。将军这一招完全失算了。

所以他不愿意回去,因为回去就意味着自己完不成任务,得空着双手,凑些理由,去见将军。这完全是上次去“自由轮”上采办货物一事的重演。上次是克理甘,这次是克洛夫特。他头两天的种种行动背后,隐藏着的正是这样一种思想。跟士兵发生感情?——笑话!他之所以要同他们搞好关系,目的无非是希望这趟侦察任务能多几分成功的可能。说实在的,扪心自问,他才不稀罕这帮子人呢。他所以这样不辞劳累,奋力以赴,所以一定要同克洛夫特争个高下,其真正的动机,就是要和将军争一口气。

为了出气?岂止如此,还有更见不得人的呢。因为追究到根子上,这不是要出气,竟是要出头。他要重新博得将军的赏识。侯恩索性一翻身,趴在地上了。

还要当个头儿!

他知道这种想法同样也是丑恶不堪的。可是现在他却乐此不疲。今天遇上敌人的伏兵,他指挥部下撤离战场,当时的心情真是无比激动,不,应该说是无比快意,这短短几分钟的光景,他事后一直在脑海里反复回味,巴不得还能重新经历一番。所以将军固然是一个因素,现在他内心深处却还有个更隐蔽的因素,就是自己也很想当这个侦察排的头儿。这种欲望一直在不断膨胀,一旦突然发火燃烧,就成了他平生少有的一大快事。克洛夫特为什么要举起望远镜久久望着高山,为什么要掐死小鸟,他都能够理解。认真检查起来,他自己俨然也就是一个克洛夫特。

正是这样。他这辈子换过了多少职务、差事,干这种事总能指挥些人,可是他似乎总能自动察觉内心的冲动已酝酿到什么程度,总是干到中途便匆匆离去,工作刚有点苗头也宁可撂下,连女人都可以抛弃,因为他心底深处的要求并不是要个伴侣,而是要把对方攥在手里。

将军有一次说过:“你知道,罗伯特,自由主义分子和激进分子实际上只有两类。一类人害怕这个世界,希望这个世界变得对自己有利,譬如犹太人的自由主义这一类玩意儿就是。还有一类是连自己的愿望都不清楚的年轻人。他们要改造世界,却又不承认自己是要按照本身的面貌来改造世界。”

这种心理确实是一向存在的,自己也有些省觉,不过总是看不清楚。只觉得有那么一股激动劲儿。

这么说,自己就不是个骗子手,而是个浮士德了。

情况是够清楚的了,可那又怎么办呢?他明白了就不应该再继续执行这个侦察任务;从客观上看,他这样做无异是拿余下九个人的性命开玩笑,这种任务他根本就承担不了。他假如还有些人格的话,那么天一亮就应该向后转。

内心却报以一声冷笑。按理是应该向后转,可心里不愿意啊。

他感到一震,不禁恨透了自己,恨得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几乎要惊极而喜了。因为他这一下算是看清了自己的原形,他感到深恶痛绝,简直都有点毛骨悚然了。

他非得马上向后转不可。

他一掀毯子又爬了起来,大步穿过洼洼,来到克洛夫特的睡处。他屈下腿去,刚要把他摇醒,克洛夫特却转过身来了。“有什么事,少尉?”

“你没睡着?”

“嗯。”

“我决定天一亮就往回撤。”一旦明白告诉了克洛夫特,自己也就不能反悔了。

月光照出了克洛夫特半边的面影,脸上没有一点动静。只是嘴边的肌肉也许哆嗦了一下。他半晌没有作声,一会儿才反问了一句:“天一亮就往回撤?”两腿早已从毯子里伸了出来。

“对。”

“你看我们是不是还应该去仔细察看一下?”克洛夫特这无非是想拖延时间。侯恩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快要睡着了,如今乍一听到这个决定,受到的打击太大了。胸口似乎连气都透不出来了。

“还有什么好察看的呢?”侯恩问道。

克洛夫特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是依稀有个想法的,但是捉不住摸不着。他的脑子,甚至他周身的肌肉,都绷足了劲,拼命想抓住点儿什么,好借一把力,扭转这个局面。这时侯恩如果碰他一下的话,克洛夫特管保会吓一跳。“我们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少尉。”他的嗓音都沙哑了。慢慢的,他终于看明白了摆在面前的形势,他对侯恩的仇恨又爆发了出来。心头那种懊恼的感觉,侯恩叫他向罗思道歉时他体验过,去营救威尔逊那会儿,看出山口入口处已无人把守时他也体验过。

那个朦胧的想法又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有些吃惊:“少尉,那帮日本佬打过我们以后就溜啦。”

“你怎么知道的?”

克洛夫特就把威尔逊的情况一五一十对他说了。“我们现在过得了山口了。”

侯恩摇摇头。“我怀疑。”

“难道不去试一试?”克洛夫特想摸一摸侯恩不想去到底是何原因,他隐隐约约感到侯恩要往回撤并不是出于害怕。这个由直觉得来的印象引起了他的惊恐,因为,真要是如此的话,侯恩就不大像会改变主意了。

“今天白天遇到了这样的情况,我是不打算再带队伍过山口了。”

“那干吗不派个弟兄今儿晚上先去侦察一下呢?哎呀呀,这一点我们总起码能做到吧?”

侯恩还是摇头。

“那就翻大山过去。”

侯恩抓抓下巴,半晌才说:“弟兄们翻不了这座大山。”

克洛夫特使出了最后一个招数,“少尉,我们这个侦察任务要是完成得好,或许就能结束整个战役也说不定哩。”

方程式解到最后一道因式了。太棘手了。因为侯恩心里也明白,这话是很有点道理的。这次来侦察,如果能取得成功,那对于战局倒不失为一个小小的积极的贡献。不过所谓贡献云云,其实也是很难捉摸的,他在很久以前就对将军谈起过这个问题。“请问你怎么来判定:到底是战争早些结束,让多数人能回国好呢,还是大家全都赖在这儿坐等完蛋好?”

岛上的战事如果早日结束,得到具体好处的还不是全师的官兵?刚才他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决定中止侦察的,他要拯救这一排人的性命。可是情况复杂万端,此刻一下子也细想不过来。眼前他只要给克洛夫特一个答复就行,克洛夫特还挺起了身子,像块顽铁似的硬撅撅蹲在他身边呢。

“好吧,那今儿晚上就派个人进山口里去摸一下,如果碰到什么情况,我们就往回撤。”他是想这样敷衍过去?还是在欺骗自己,想再找个借口,去继续侦察呢?

“你想亲自出马吧,少尉?”克洛夫特的口气在他听来分明有一些挑逗的味道。

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能去。他要是一旦遭到不测,那正好完全合了克洛夫特的心意。他就冷冷地说:“我去恐怕不合适吧。”

克洛夫特心里打的也是同样的算盘。他自己要是去了,万一牺牲的话,侦察排肯定就要向后转。“我看恐怕还是马丁内兹去最合适。”

侯恩点点头。“好吧,那就派他去。明天早上咱们再做决定。你顺便跟他说一声,让他一回来就来把我喊醒。”侯恩看了看表。“这就要轮到我放哨了。叫他临走前先来跟我打个招呼,免得发生误会。”

克洛夫特四下里一看,借着月光认出了马丁内兹的毯子。他瞅了侯恩一眼,这才走到马丁内兹身旁,把他叫了起来。少尉则只管爬上山头,换岗去了。

克洛夫特向马丁内兹交代了任务,然后压低了声音又补上一句:“要是看见有日本兵宿营,就设法绕过,继续前进。”

“明白了。”马丁内兹已经在系鞋带了。

“只要带把短刀就可以。”

“好,我大概过三个钟头回来。谁当班放哨请跟他通个气。”马丁内兹小声说。

克洛夫特抓着他的肩头好一会儿没放。马丁内兹微微有些哆嗦呢。克洛夫特就问他:“你行吗,伙计?”

“行,没问题。”

“那你听我说,”克洛夫特嘱咐他,“你回来没见到我,先什么也不要对谁说。要是少尉那时已经醒了,你就对他说什么情况也没有,明白吗?”克洛夫特觉得嘴都好像张不开了,违抗命令真是提心吊胆啊。不光是违抗命令呢,心底里还另外有一种意思,只是至今还没有透过一丝风。他费劲地嘘出了一口气。

马丁内兹点了点头,为了活动活动麻木的手指,他两手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松开。“好,我走了。”说着他就站了起来。

“你是个好样儿的,‘日本囮子’。”在黑暗里悄声密语,自有一种森然可怖之感。四下躺着的仿佛都是死人。

马丁内兹把自己的枪用毯子裹好,以防受潮。枪不带了,就搁在背包上。“没问题,山姆。”他的声音带着那么一丝颤抖。

“好,‘日本囮子’。”克洛夫特看着他跟侯恩说了几句话,出了洼洼,就往白茅草里一钻,沿着大山的参天峭壁,向左而去。克洛夫特擦了擦前臂,似有所思,一会儿才回自己的地铺躺下。他知道,不到马丁内兹回来,自己就别想睡着。

还是躲不掉啊。好容易做出了决定,转眼又取消了,结果一连串的问题还是原封不动摆在面前。侯恩两肩一耸,做了个苦脸。要是马丁内兹回来报告山口里没有日本人,那么天一亮队伍就得往前开了。他轻轻搔了搔胳肢窝,呆呆地望着下方的山谷和四外荒凉凄寂的冈峦。风吹过山沟,拂过高高的白茅草,直上山头,一路萧萧有声,好似远处有浪涛拍岸。

他错了,他这是骗了自己,骗得也着实稀奇。这何止是对克洛夫特让了步,他是又一次对自己屈服了。这么一来,情况就更复杂了,就凭自己那么几条理由,已经无法自圆其说了。什么“不惜耍些花招”,什么“何妨找些巧方儿”,都已经无法解释了。他是明知故犯,他明知道要是马丁内兹回报说没有发现日本人的话,天一亮自己可是要进山口的。

等将来回到了驻地上(如果还回得了驻地的话),不如辞官不做算了。那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光明磊落,对得起自己。侯恩又搔了搔胳肢窝,感觉到心里有些不乐意。他不想把官儿丢掉,当然这样也才符合他一贯的心理。辛辛苦苦读完了候补军官学校,起初拿肩章上的“杠杠”不当回事,总是满不在乎,可是时间一长“杠杠”就扎了根,成了左右自己看法的重要因素了。久而久之,要他不当这个官就像要断他的手臂一样了。

他知道不当官也不会好过。不当官就只能当兵,当一名小小的列兵;不管派到哪个部队,那里的弟兄迟早总会知道他当过军官,那就只会招他们的憎恨,不光是恨他,连他有官不做都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因为他们自己有意无意之间都有那么个当官的想头,他这一来岂不是泼了他们的冷水?他当小兵的话不能不考虑一下后果:当到头都不会有个身上干净的时候,当然更别想有舒心日子过了。等着他的是一身的乌糟、无穷的苦恼,要说能让他有什么新发现的话,恐怕不会有别的,无非是让他看清楚:他也跟别人一样,可以纳入那么一把一级畏惧一级的梯子。

可是问题也就在这儿。他一向采取逃避的方针,为的就是不愿意担惊受怕,不愿意暴露自己的弱点,不愿意承认自己也是一个人,可以被人凌辱。有句俗话说:“追人不如被人追。”现在他算是有些体会了,觉得这话蛮有道理。

将军对此会表示什么意见,不说他也学得上来:“罗伯特,这话妙极了,类似这种美妙的鬼话眼下最吃香了,就好比胡扯有钱人不能上天堂什么的。”说到这里将军准会一阵大笑,再补上一句:“可你知道,罗伯特,真正上天堂的,偏偏都是有钱人。”

将军这人真他妈的鬼透了!这话侯恩也不知骂过有多少回了,骂中有怨,有恨,恐怕还有些无可奈何,可其实这并不是将军他无所不知。你只要一旦接受了他的观点,觉得人果然都是王八蛋,那以后听他的一切言论,就觉得无不顺理成章了。逻辑,是说一不二的。

然而历史则不然。不错,历史上许多伟大的理想都磨掉了锋芒,迁就了现状,改变了性质,就是办了些好事,其动机也往往是不善的,但是看历史演变的结果,倒也不全是那么糟糕,本来应该打败的仗有时也会打赢。若是按照逻辑来推断,世界本来早就应该成为法西斯的天下了,可是世界却至今没有变色。

底下的山谷里微微有些响动。他把枪一提,紧紧地盯着草影里看。稍过会儿,便又悄无声息了。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心里却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希望渺茫啊。种种不良势力、种种政治机器对人们的压迫,总是在一点一点不断增加;随着每一种新武器的出现,力量对比上的差距也在一点一点拉大。光凭道义怎么能同炸弹抗衡呢?连革命的手段都发生了变化,现在要取得革命的成功就必须以大军来对付大军了,不然休想。

如果这世界成了法西斯的天下,如果卡明斯真要得了志,他侯恩要对付他们,小办法还是有一个的。恐怖活动总还是可以搞的。不过他要搞的是干净利落的恐怖活动,绝不蛮干,不用机关枪,不用手榴弹,不用炸弹,不胡来,不乱杀,只要刀一把,绳一根,几个老手,先开一张名单干上那么五十个,干掉五十个再干五十个。

同志们,咱们可要一致行动啊。他做了个苦笑。老是五十个、五十个地干下去,干到什么时候是完呢?这不是个办法。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不过是找点事儿做做,扬眉吐气一下罢了。今儿晚上咱们的打击目标是卡明斯大元帅。

啐,想入非非!

想来想去还是无计可施,不过历史上恐怕也有过若干时期,就是这样一筹莫展的。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只能坐等法西斯来搞个天下大乱了。

可是不行啊,这样太消极了。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就此不加抵抗吧?把军官的职位辞掉,这样的事总还应该可以做到吧?

哈哈,侯恩成吉诃德了!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分子啊!

可是尽管如此,等归队以后,这桩小事他还是非做不可。要是探究一下原因的话,他这原因恐怕是不大干净的,但是带领队伍如果居心不善,那就更卑鄙了。他不干的话,大不了侦察排落到克洛夫特的手里,可是他如果干下去,自己也会变成又一个克洛夫特的。

到形势实在险恶的时候,左翼在政治上的分歧也许是会搁起来的。

这年头无政府主义已经吃不开了。

马丁内兹充分利用峭壁投下的阴影作为掩护,在茂密的草丛里一口气走了有两三百码。他一路走,一路弯弯胳臂,拧拧脖颈儿,脑子才慢慢清醒过来。刚才跟克洛夫特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似醒非醒,至少他并没有领会那些话内在的含意。给他的指示、任务,他都听明白了,克洛夫特对他有所吩咐,他也知道,而且自然遵命照办,至于这到底搞的是什么名堂,他可就没有去琢磨过。他当时也并没有感到只身一人夜入情况不明的异域有多危险,有多离奇。

现在脑子渐渐清楚了,这些他当然也都渐渐看明白了。那太蠢了吧?他起先也有些疑虑,可是马上就把怀疑都丢在脑后。既然克洛夫特告诉他得这么办,那明摆着就得这么办。他把耳目放机灵了,精神也打起来了。一路走去轻巧无声,每一步都是脚跟先着了地,脚尖才轻轻落下,在草丛中穿缝觅隙,尽量减少沙沙的声响。二十码外是绝难发觉有这么个人在悄悄走来的。可是尽管如此,他行进的速度还是不慢;他仗着丰富的经验,下脚宛如爪子抓住地面,踩不到碎石枯枝,着地又是那么把稳,没有一丝声息。看他的行动,简直不像个人,倒是更像一头走兽。

他内心战战兢兢,可是这战战兢兢却帮了忙,因为他怕而不慌,只要眼有所见,心有所觉,他反倒是全神贯注,格外在意。他以前也有过莫名其妙歇斯底里的时候,在运兵船上有过,搭登陆艇登上安诺波佩岛时有过,其后也还发作过多次,可是眼下这种战战兢兢的心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此刻要是再叫他挨上一顿炮轰的话,他就得垮下——每当他身处这种眼睁睁无能为力的境地,内心的恐怖总是一发而不可遏制;不过现在他却是独自一人在执行任务,他执行这种任务比谁都有办法——这就使他有了力量。其实在他种种想法的背后,他还想到了自己这一年来完成的许多侦察任务,一桩桩一件件,都使他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增添了信心。

马丁内兹可是侦察排里的第一把好手哪——他内心得意地回味着这么句话。这话是克洛夫特有一次亲口对他说的,他一直忘不了。

二十分钟以后,他就到了白天遇到埋伏的那道石梁外。他蹲在后面的林子里,朝石梁那儿细细打量了好几分钟,才又继续前进。一到石梁下,他又对前面的开阔地和日军部署火力点的小林子小心观察。月光下的开阔地是一派淡淡的银白色,小林子则是密密匝匝的墨绿一片,比周围灰白朦胧、略带透明的阴影要浓得多。他还依稀感到在背后和右侧,那巍然的大山在夜色中放射出奇特的光彩,宛如聚光灯照耀下的一座其大无比的石碑。

他盯着开阔地和小林子看了总有四五分钟,脑子里什么也不想,身上只剩了眼睛和耳朵在那里不停地活动。他两眼看得那么紧张,连胸口都紧绷绷的感到有股压力,可是他却不以为苦,反而觉得这种境界无比美妙,这正如酩酊大醉之先,刚刚尝到一些初醉的味道,倒觉得美滋滋的。他连气都不敢透,可自己并没有察觉。

毫无动静。除了野草的低吟以外,他什么声息也没有听到。他不慌不忙,几乎可以说从从容容,轻轻一纵身翻过了石梁,蹲伏在开阔地里,想找一片浓影隐蔽起来。可是要去那小林子却无论如何免不了要从月光下过。马丁内兹略一盘算,猛然一跃而起,故意把身子对着小林子暴露了那么一刹那工夫,然后就赶紧卧倒。那真是惊心动魄、捏着把汗的一刹那啊。可是并没有枪响。他这一露面,肯定是出敌不意的。小林子里要是有人的话,多半是要吓上一大跳,冲他这里打几枪的。

他又轻轻站了起来,迅速地大步冲过半个开阔地,随即一扭身,扑倒在一块岩石背后。还是没有反应,没有枪声。他又跑了三十码,在另一块岩石后边停下。如今距离小林子的前缘已不到五十英尺了。他听着自己的呼吸,瞅着岩石在月光里投下的卵圆形的影子。根据自己各方面的感觉,他完全相信小林子里并没有人,可是光凭感觉太危险了。他直起身来足足站了一秒钟,又马上伏下。到现在还没有开枪……听天由命吧。在月光下穿过一块空旷的开阔地,要不叫人看见是办不到的。

马丁内兹悄悄地一溜烟跑完了剩下的最后一段路。他一到林子里就又站住,把身子紧贴着一棵树的树身。还是没有一点动静。他一等眼睛适应了那里的黑暗,就一路用手拨开底下的小树乱丛,蹑手蹑脚地往前摸,一棵棵树地摸过去。摸了十五码左右,迎面遇上一条小径,他停下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就慢慢地顺着小径走,重又走到了小林子的边上。他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掩体,连忙进去跪下察看。这里架过一挺机枪,时间在三五天前——他是根据掩体里的三脚架印子跟地面一样干燥而做出这个判断的。再说,看机枪的方向还是正对着石梁的;今天白天机枪要是还在这里的话,日本人早就给了他们一顿扫射了。

他慢慢地、小心地绕着小林子察看了一圈。日本人已经走了,根据空干粮盒的数目和茅坑的大小来看,他估计驻在这里的日本人总有一个整排。可是白天侦察排遇上的兵力却要小得多,这就只能说明,日军一个排的兵力大半已经在一两天前撤走,侦察排白天遇到的攻击是来自一支殿后的小部队的,不久以后这支小部队也就朝山口里撤退了。

这是什么原因呢?

他隐隐可以听见隔山传来的炮声,像是在给他提供答案。那天炮击频繁,整天不断。日本佬是拉回去增援阻击的!这个分析似乎不无道理,但是这一来他也伤了脑筋。这么一看,在山口里头不定哪儿,或许有日本兵也难说呢。马丁内兹手里拿着只湿漉漉快要浸烂的干粮纸盒,不禁打了个寒噤。不定在哪儿呢。他朦朦胧胧而又战战兢兢的,仿佛看见了眼前有一群敌兵,在黑暗里磕磕绊绊,东奔西走。他往里摸就得撞上他们。他摇了摇头,好像牲口猛然一惊,便昂了昂脑袋似的。小林子里这一派黑沉沉、静悄悄的气氛,刺激着他的神经,消磨了他的勇气。他得赶快往前走。

马丁内兹擦了擦脑门子。他出汗了呢。这下子他才吃了一惊:原来自己的衬衫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冰冷的呢。鼓足的劲头才稍稍松了一下,疲劳的感觉马上又袭来了,没睡上一两个钟头就被叫醒,如今心头只觉得一股烦躁。腿筋都吊紧了,还有点抖动。他叹了口气。不过向后转他是绝对不考虑的。

他小心翼翼地顺着小径穿过小林子,向山口里头走去。小径有好几百码长,穿过的林子树丛不算太密,还称不上是丛林。一次他的脸擦着了树上一张又长又阔的叶子,立刻就有几条小虫弹到他脸上,吓得在他脸上乱爬。他就用指头把虫子轻轻拂去,可是内心焦灼,指头是汗潮潮的,有一条虫子粘在指头上,居然慢慢爬到胳膊上来了。马丁内兹把胳膊挥了挥才甩掉。他站在黑暗里直打哆嗦,一时心中七上八下。小虫子引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怖,前头有日本人也已经比较可以肯定,这些都大大动摇了他前进的决心;尤其使他泄气的是,他奉命夜探的这一片陌生的土地,已渐渐成了一副挪不开的担子,在他背上愈压愈重。他曾几次深深吸口气,把全身的分量都前移到了脚尖上,可是身子却自会向后摆去,分量又都落到了脚跟上。树叶微微一动,懒洋洋没精打采地吹过一阵微风,带来了片刻的凉意,在他脸上轻轻拂过。他可以感觉到脸上挂下了一道道长长的汗水,好似一行行热泪。

该走啦!这虽然只是句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却不断输给他以新的力量。内心那股自己招来的阻力还力图反抗,可是毕竟抗拒不住。他向前跨出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终于把阻挠摆脱了。他顺着日本人在小林子里踩出来的陋劣小道一路走去,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林子外的一片空地上。这就已经到了山口里边了。

右边,穴河山的巉岩峭壁早已拐了个弯,跟他行进的方向又成了并行之势。左边,则是几座陡峭到近乎壁立的山冈,山冈又猛一下子冲天而起,接上了幡舞山脉。两边崖壁之间的夹道约有两百码宽,宛如两排摩天高楼中间夹着一条上坡的大路。夹道高低不平,有隆起也有坑洼,有大圆石也有荒土墩,岩壁上到处斑斑点点,那是罅隙里钻出的一簇簇攲枝斜树,好像水泥裂缝里长出的野草。月光掠过穴河山高不可见的山顶,直泻到山口里,在岩石上、圆丘上洒下了斑斑驳驳的阴影。这里完全是一派荒凉、清冷的景象;马丁内兹觉得那天鹅绒般密不透风的丛林夜幕仿佛已是千里以外的事了。他脱离了小林子的掩护,走了两三百英尺,在一块圆石的影子里跪了下来。回身一看,天边可以找到南十字星,他本能地就算了一下方位。山口的走向是正北。

他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地顺着夹道朝里走去,山口里乱石纵横,一片芜杂,他走得很小心。过了几百码以后,夹道向左一折,然后重又向右一转,顿时显得窄了好些。有的地方,山影几乎把通道整个儿都罩没了。他的速度颇有参差,有时他简直不顾一切,一口气走了好大一段路,有时他又战战兢兢赶紧停下,本来只想稍停片刻,可是要逼着自己再迈开步子,硬是花了几分钟。碰到一只虫子,惊起洞里一头小动物,都会使他吓上一跳,特别是小动物东奔西窜的声音,吓得他腿都软了。他一再哄自己说,到了前面的拐弯处一定止步,可是一到那里,看看一路上平安无事,他又会再定一个目标,照旧走下去。这样他在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里,总共走了大约一英里多一点的路——差不多全都是上坡路。他心里不禁犯了嘀咕:这山口到底有多长?他尽管是个老资格,可也不能不搬出老套儿来哄自己了:他总是只当面前的高坡就是最后一道高坡,过去就是丛林了,就是日军阵后了,就是海边了。

一路安然无事,他往山口里头愈钻愈深了,他的信心就更足了,心情也更迫不及待了。停下的次数愈来愈少了,每次走的距离愈拉愈长了。走到一个地方,只见一路上长满了高高的白茅草,前后有四分之一英里长,他就在草里走过去,在草里是无人可见的,他越发胆壮了。

一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见过哪儿有日本人可以建立哨所的有利地形,他之所以处处提防,细心观察,与其说是因为担心有敌人的据点,倒还不如说是由于这高山深隘笼罩着一派打不破的寂静。可是现在地形渐渐起了变化。树木浓密了,地盘也占得更大了,有的地方密叶层层好大一片,底下可以做个小小的营地而一点看不出来。逢到这种地方他就大致侦察了一下。他借着阴影闪入林子,稍稍往里走几步,等上几分钟,听听有没有睡大觉所难免的声息。看到只有婆裟的叶影,听到只有惊起的鸟兽,他便又大步出了林子,向山口里继续走去。

一个拐弯,夹道又窄了一截。两边对峙的崖壁到这里已相距不过五十码了,一路走去,有的地方还有小片丛林堵住了道儿。穿过一片丛林就得花上好几分钟,地下都是矮树乱丛,要走过去而不出一声着实得费很大的劲。幸而后来又来到了一个比较开阔的地段,这一下走起来顿时就有如释重负之感。

可是再一个拐弯,出现在面前的竟俨然是个小山谷了。两边崖壁紧逼,中间堵着一片小树林,把口子全占满了。大白天这里视野宽广,要设立哨所再没有更理想的地点了。他立刻本能地感到,日本人一定是撤到这里来了。这么一想,不由得手脚一震,心都跳得快了起来。马丁内兹就隐在一块岩石的背后,借着月光打量起这片林子来,他紧张得连脸上的肌肉都收拢了。靠右边,就在那岩壁插入夹道的地方,有一条带状的浓影,他连想也不容许自己想一下,一下子就悄悄绕过了岩石,伏在地上,手膝并用,在黑地里爬过去,连脸都没敢抬一抬。他瞧着月光和黑影之间的那条犬牙交错的界线,不知不觉瞧得入了迷。有那么一两次他还不知不觉向月光爬了过去,自己也说不出个道理来。他只觉得月光像是活了,也跟自己一样有灵有性了。他觉得嗓子卡紧了,像是肿起来了,他只能像个哑巴似的呆呆地看着这淡淡的月色。林子渐渐近了,离自己只有二十码了,一会儿只有十码了。一到林子的边沿他就停了下来,先用目光在林子外围搜索了一下,看看有机枪掩体或单人掩体没有。除了黑魆魆的树身以外,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马丁内兹就又摸进了林子,站在那里侧耳细听。起先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于是他就用手拨开丛杂的矮树,小心翼翼跨出了一步,半晌才又一步、一步地慢慢往里摸。忽然,脚踩上了一片平实的泥土,他吓得连忙用脚底探了探。随即又跪下来用手摸了摸,还摸到了旁边一棵矮树的小叶子。地面是给踩平的,矮树也给踩倒在一边。

原来这是一条新踩出来的小道。

好像还怕他不信似的,在不到五码以外的地方还有人在睡梦中咳了一声。马丁内兹浑身僵直了。像是给什么东西烫着了似的,他差点儿跳了起来。脸上的皮肉绷得紧紧的。这时就是能让他出声,他也出不了声了。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听见又有人在毯子里翻了个身。这一下他连动都不敢动了,生怕一摆手撞上了树枝,会把他们惊醒。他呆若木鸡,愣了少说也有一分钟。他觉得向后转是办不到的。什么缘故,他也说不上来。其实,要他退出树林他固然挺怕,可想起了往前走他怕得还要厉害。不过他还是不能往后退。他脑子里有个角落转得飞快,马上设想了一下向克洛夫特汇报时的情景。

“‘日本囮子’一点屁用也没有。”

可是朝前走也不妥当。这个问题他想不清楚,一想起来就觉得脑袋瓜子像陷在腻稠稠的油里,转不动了。总之理由是有一个的,就是说不上来。他硬着头皮,好似光着脚板在满地的肥蛆上踩过,勉强忍住一身的鸡皮疙瘩,先伸出一条腿,又伸出一条腿,怀着重重啮心的疑虑,慢慢往前走。一分钟还走不到十英尺,汗水可早把眼睛都刺痛了。他觉得他似乎对每个毛孔里渗出的每一小滴汗水都有所知觉,觉得无数汗珠汇成了一道道小河,顺着脸上、身上的皱纹往下直淌。

有一件事,他凭着直觉心里就有了数。日本人踩出来的小道,估计目前还只有两条。一条同夹道垂直,在树林边沿的后方一两码处,正面对着山谷。另一条通向树林的那一头,同前一条正好合成一个“T”字。他此时是在“T”字的一横上,他得顺着这小道去,摸到“T”字的那一竖上。矮树丛是绝对穿不过去的,只要弄出一点点声音就会让人听见,更何况随时都还有绊倒的危险。

他于是又手膝并用,爬了起来。他觉得此刻的时间一秒秒都截然分明,简直像有只钟在耳边嘀嗒嘀嗒响。只要一听见有人在睡梦中哼哼唧唧,他就直想哭。四面八方全有人呢!他的身子似乎已经分成了几部分:手掌和膝盖不高兴了,在远远以外不服气呢,嗓子肿痛,哽得难受,而脑子偏又清楚得叫他受不了。他此时的感觉,大似一个人正被打得要昏过去,能不能再站起来也不在乎了,只觉得晃晃悠悠,浑身的劲儿终于全松了。老远以外,隐隐可以听见丛林里的萧萧夜风。

爬到一个转弯处,他停下来朝四下定神一望,差点儿叫了起来。就在大约三英尺以外,分明有个人扶着挺机枪坐在那里。

马丁内兹急忙把头一缩,伏在地上,等着敌兵转过机枪来向他开火。可是不见动静。他再定神一看,才看出原来那日本人并没有发现他——不侧过头来是很难发现他的。机枪手的后边就是“T”字正中的一竖。要到这一竖上就非得从他身边过不可,可是过不去啊。

马丁内兹这才明白自己失算了。对了,敌人在小道上肯定要安上警戒哨的。怎么自己早先就没有想到呢?El·juicio!本来已经是够心惊胆战的了,可如今又多了一件丢不开的心事。马丁内兹就像个杀人凶手忽然想起自己作案时留下了许多明显的破绽,原有的恐怖之中顿时又掺入了一份隐忧。这不糟么,por·Dios,这还不糟么?他再仔细去看那机枪手,目不转睛的,看得都呆住了。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去拍拍这个日本兵。这个日本兵年纪轻轻的,简直还是个小伙子,细眉嫩眼的脸上一无表情,半闭的双目乏神少采,下面还配着一张薄薄的小嘴。月光透过林子边上的树缝落在他的脸上,看去他已经有点睡着了。

马丁内兹觉得真像是在做梦。他为什么不能去拍拍他,跟他打个招呼呢?大家都是人啊。头脑里那一套交兵厮杀的概念,一时完全发生了动摇,简直摇摇欲坠了,亏了又是一阵恐惧袭来,才算重新撑住。去拍拍他,自己不就没命了吗!不过这总使人觉得有些荒唐之感。

他现在没法回去了。要转身就难免得发出些小小的声响,声响再小也会把机枪手惊醒。要溜过去也不行;小道是从机枪掩体的边上过的。非杀了他不可!脑子里一掠过这个念头,一向心肠挺硬的马丁内兹也受不住了。他趴在地下连连打战,他突然理会到自己的身子是多么软弱、多么困乏。四肢似乎已经一点力气都不剩了,要狠命使劲也使不上来了。他只能透过枝隙叶缝,无可奈何地瞅着那机枪手脸上的月光。

得赶快下手啊。机枪手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站起来,去叫接班的来换岗呢。到那时自己就非暴露不可。得马上把他杀死啊。

他的算盘看来又打错了。他还以为自己只要脑袋摆得动,手脚弯得过来,就自会有办法,可没想到现在居然会弄到走投无路。马丁内兹伸手到背后,从鞘子里轻轻抽出短刀来。手里握着刀把觉得很不自在,从来也没有这样别扭的;以前开罐头、切东西,这把短刀他也使用过不下百来次了,可现在反倒连拿都不会拿了。在月光里刀锋免不了有一道反光,于是他就把刀藏在腕下,瞪着惊恐不安的眼睛,瞅住了机枪工事里的那个日本兵。他觉得那个日本兵似乎早已是老相识了,对他慢悠悠的一举一动,马丁内兹心里早已都掌握了路数。看他灵巧地挖了下鼻子,马丁内兹还嘴巴一咧,不觉笑了笑。要不是面部的肌肉感到有点酸溜溜的,他都还不知道自己笑了呢。

他给自己下了命令:我去杀了他。可是并没有动静。他还是趴在地上,刀子藏在腕后。身子贴着小道上潮湿的泥土,渐渐感到冷了。浑身一阵子火热,一阵子又发冷。他又觉得这像是在做梦了,心中那压住了的隐隐的恐怖,不正像他平日里做噩梦吗?真像是做梦啊,他又打了个战,想往回走。他用手和膝头支着,慢慢撑起身来,随后又抽起一条腿,为此足足花了一分多钟;可是一抽起腿来却犹豫不定了,他决定不了是进还是退,好比一个竖起的铜板,谁也不知道倒下来是哪一边朝天。他忽然发觉,自己手里还攥着把刀子呢。

“墨西哥佬手里拿了刀子,就靠不住!”

以前他听到过两个得克萨斯人说话,其中就有这么一句,这话他一向藏在心里,这会儿却突然跳了出来。他硬按住一肚子的气。他妈的胡扯淡!可是想起自己就得来这一手,他骂不下去了。他只好咽下这口气。他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这样傻过眼。心底里只觉得莫名其妙地恨透了这把刀子,恐惧又压得他简直动弹不得,还有这一派月光,更叫他干着急。他四下一瞧,找到了一颗小石子,心里还没有怎么打定主意,手早已抓起石子,往机枪掩体的那一边扔了过去。

那日本兵听到声音一转身,正好把背对着他。马丁内兹悄无声息地跨上一步,略一迟疑,就抡起另一条胳臂,一把勾住了那日本兵的脖子。他一声不出,简直可以说不慌不忙,把刀尖对准了那人咽喉和肩膀之间的部位,就使尽全身力气,一刀刺了下去。

好比一头倔强的家畜被主子一把提了起来,那日本兵在他怀里拼命乱扭,马丁内兹却完全像个第三者,只是看得有点生气。这小子怎么这样捣乱?刀短扎不深,他三拔两拔,起出了刀子,就再一刀戳下去。那日本兵在他怀里折腾了一阵,就倒下不动了。

他倒下了,马丁内兹也筋疲力尽了。他怔怔地瞅着那日本兵,伸手想去拔刀子,可是手指却抖个不住。他发觉手掌上湿淋淋的尽是血,吃了一惊,赶紧往裤子上一抹。他们的声音会有人听见吗?马丁内兹的耳朵还在回味他们刚才扭斗的声响,仿佛那是一场爆炸,他刚才老远观测到了,此刻正在那里等候详情报告呢。

有响动吗?听不到一点响动,他心里才算踏实:他们并没有弄出多少声音来。

不一会儿他身上就出现了反应。他只觉得这刺死的哨兵看着恶心,得赶快避开;这正如在墙壁上抓一只蟑螂,追上去拍了个稀巴烂,心是放下了,胃口也倒了。他所受的影响无非就是如此,再厉害也厉害不到哪里去。手上沾着快要干结的血固然使他毛骨悚然,可是压成了肉浆的蟑螂也并不就会使他好受多少。突然他心里一动:快,走路要紧。他拔起脚来就顺着正中的小道窜了过去,急得都忍不住要奔了。

出了林子,前面又是个开阔的地段。走上了几百码,又遇上几片小林子,他都从边上绕过。他已经集中不了心思,没法好好儿侦察了,一路只是瞎冲乱闯,根本谈不上什么精细观察了。夹道的地面还在不断随着大山的升高而升高,不过跟大山相比毕竟要低得多了,坡度也远没有那么陡。这山口竟像是个无底洞,他虽然明知自己不过走了几里路,却总觉得像有多远似的。

又到了块小空地上,靠左边一带是一片树林,他于是又在阴影里伏了下来,呆呆地朝那里观望。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他猛然醒悟了过来:他杀死哨兵是大错而特错了。该接下一班岗的那个日本兵,固然有可能一觉睡到天亮,但是夜里醒来的可能性更大;根据马丁内兹一向的经验,如果当晚要轮到值班的话,不值完班是无论如何睡不甜的。日本人一旦发现有人被杀,这一晚他们就都不会再睡了。那他也别想再逃出去了。

马丁内兹真要哭出来了。在这里多逗留一分钟,他就多一分危险。再说,既然这样的错都出了,谁知道他一路上还出过多少错呢?他又近乎歇斯底里了。他得往回走,可是……他毕竟是一名中士,是合众国的一名中士啊。

他要不是还有这一点忠贞之心,几个月以前他早就垮了。马丁内兹擦了擦脸,举步向前走去。他忽然起了个离奇的想法,他何不就一直穿过山口,深入到敌后,索性把坊远湾的敌军防务侦察清楚?他脑海里顿时闪过了一连串光荣的镜头:马丁内兹受勋,马丁内兹晋见司令,马丁内兹的照片登上了圣安东尼奥墨西哥系居民的报纸……不过这些镜头只是昙花一现,他自己也不信,那怎么可能呢。他身边一无粮,二无水,现在已经连把刀子也没有了。

这时他看见了左边的小林子里还伸出一丛矮树,矮树后面是一道长长的月光。他屈下了一条腿,对那里打量了一阵,忽然噗的一声,听见有人朝地上轻轻吐了口痰。又是个日军的露营地。

他要过去的话也溜得过去。这一带崖影极深,只要他留点儿神,是决不会被发现的。可是他腿已经软了,心已经怯了。还要像刚才挨在机枪手鼻子底下那样挺上几分钟,那是不行了。

不过论理他又应该走下去。有如一个孩子遇上了不可逾越的障碍,马丁内兹直揉鼻子。两天来的劳累,这一夜的紧张操心,如今都给他厉害看了。妈的,他到底要我走到哪儿算完呀?——他心里不禁恨恨地想。他掉转头来,悄悄退回到后面的林子里。他终于开始往下坡走了。他现在只感到刺死哨兵已经有很久了,心里愈想就愈急。日本人要是发现哨兵被杀,可能要出来巡查,但是夜半更深出来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再说,他们真要是已经发现,他也反正就是死路一条了。所以在来时并未发现日本人的地段,他去时简直根本就没打算隐蔽。一心一念只想快些回去要紧。

到了有“T”形小道的那个树林子背面,他在外边站住听了听。半晌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他憋不住,还是摸了进去,顺着正中的小道往里爬。那死人还横在机枪旁边,没有动过。马丁内兹的眼光从他身上一掠而过,正踮着脚要从旁边绕过去,无意中注意到死人手上戴着块表。他就又收住脚步,对着手表足足瞅了两秒钟,心里在盘算要不要把表取下。他转身刚一伸腿,马上又缩了回来,在死人身旁跪下。死人的手都还没有凉呢。他手忙脚乱地就去解表带上的搭扣,突然胸中涌起一阵恶心,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他赶紧把手撂下。不成!他觉得这林子里一刻儿也待不下去了。

本来向左一拐,顺着小道穿出林子,就是崖影,可是他耐不住了。他三步两步从机枪旁边窜过,就直冲到林外,他宁可找石头做掩护,一块块爬过去,一直爬到崖壁脚下。他回头对那片林子最后望了一眼,就又顺着夹道继续往回走了。

一路走去,双重的灰心失望纠缠在他的心头。还没到万不得已他就匆匆向后转了,他总觉得难以释怀。他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回去该如何把话说圆,好瞒过克洛夫特。然而眼前想得更多,也更感到懊恼的,却是手表的事,可惜啊,要搞到那块手表本来还不是轻而易举?他出了林子,反倒又嫌自己不敢在林子里再多待一会了。他想起还有几件事没有做,也是失算了。手表当然可以取下,其实刀子也可以拿回(他对那日本兵扫上一眼的时候,偏偏就把刀子给忘了)。他还满可以抓一把泥塞在枪栓里,叫机枪打不出来。那班日本兵看到了这一枪的泥该是怎样的脸色啊,他想想真要笑了,不过他们发现死了人肯定先就吓坏了,想到这里他又不免一震。

他笑了笑。嘿,马丁内兹不含糊吧?但愿克洛夫特也能这么赞上一句。

不消一个钟点,他就回到了部队,向克洛夫特做了汇报。只有一个地方他耍了个花样,他说那第二个宿营地是没法儿过的。

克洛夫特点了点头。“那个日本佬,你不杀他不行吗?”

“是啊。”

克洛夫特把头一摇。“你要是不杀他就好了。现在这么一来,从他们营地一直到司令部,全惊动了。”他寻思了一会儿,又沉吟自语:“不过事情也难说,到底是祸是福,谁说得定呢。”

马丁内兹叹了口气。“哎呀,这一点倒没想到。”他现在累得要命,哪有悔恨的心思,不过后来在地铺上躺下的时候心里倒是嘀咕了一下:过几天自己还不知会找出多少漏洞来呢。“妈的,累死了!”他说这话无非是想博得克洛夫特的同情。

“是啊,我看这一趟差使也真难为你了。”克洛夫特一只手搭上了马丁内兹的肩头,死劲一把揪住。“对少尉可半点也不能说。你进了山口就一气儿直走到底,什么也没有看见,明白吗?”

马丁内兹糊涂了,“好,你放心吧。”

“对了,这才是个好小子,‘日本囮子’。”

马丁内兹没精打采地一笑。没过几分钟他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