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这一天夜里,在幡舞山脉的另一边,卡明斯将军到阵地上去做了一次视察。攻势发动一天半以来进展一直很顺利,前沿各连都推进了四分之一英里到半英里不等。部队又动起来了,情况比他事先预料的还顺手,一个月来那种潮湿多雨、困滞不进的沉闷局面看来已经结束。六连已经跟远役防线上的敌军发生过接触,根据将军当天下午接到的最新报告,五连的一个加强排在六连的侧面攻占了日军一个营地。今后几天估计敌军就会发动反击,攻势难免要受些影响,不过只要部队能够挺住(他相信部队一定能够挺住),那么不出两个星期,远役防线就一定可以突破。

这样的进展速度,倒使他暗暗有些惊异。自从日军渡河进攻失败以后,战事沉寂了好几个星期,他大力贮存物资,天天修改作战计划,为大举进攻积极准备,前后花了一个多月。凡是一个司令员所能办到的事他都办到了,然而他还是忧心忡忡。一想起前沿营地的工事顶上都构筑了掩护设施,泥泞地上都铺起了木板条,他往往连心都凉了:这些都是明白无误的迹象,表明士兵的心理是准备扎下去作长久打算了,别想再叫他们起来了。

现在他知道原先的想法错了。一次战役就有一次战役的教训,这一回他明白了一个不易看清的,却是极基本的道理。士兵久静则思动,老是那样一成不变的日子过腻了,是又会勇敢起来的。所以他认为,看到前方哪个连队没有向前推进,不应该去把他们撤换下来。就让他们在泥泞里待着好了,待久了他们自会自觉自愿向前进攻的。这事也巧,他下达作战命令的时候,正好是他部下又急于要前进的当口,不过他内心深处还是暗暗叫了一声侥幸。他对部队士气原先所作的判断,竟是完全错误的!

我要是能有几个观察敏锐的连指挥员,这仗打起来就简单多了,也灵活多了,不过话又要说回来,对指挥员的要求本来就已经不能算低了,如果还要加上高度敏感这一条,那就未免要求过高了。不,还是应该怪我自己,他们看不出来,我还是应该看出来的。大概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吧,所以他看到刚一发动进攻就取得这样的战绩,也并不是十分欢欣鼓舞。当然,高兴还是高兴的,因为他心上最大的一块石头毕竟落了地。军部方面的压力终究松动了;他一度曾经寝食不安,生怕这一仗没打完,自己就会给解除指挥权,这种担心如今看来也大可不必了,假如今后前方进展顺利,此事就可以压根儿一笔勾销。可是一桩不称心的事刚去,一桩又来了。将军心里含含糊糊、隐隐约约的,觉得有些不大踏实:此次进攻虽然得手,可是自己起的作用似乎不大,他的作用充其量就好比是轻轻一按电钮,等着电梯开来。这么一想,他高兴的心情顿时就打了折扣,心里还依稀有些恼火。这一路的进攻,恐怕迟早总有一天会难乎为继吧,明天他要到兵团司令部去。争取海军派舰支援他在坊远湾的登陆作战计划,可是目前的进展这样顺利,很可能就会使他的申请得不到批准。所以他明天去还得费点口舌,得一力陈说不从侧面迂回登陆就打不赢这一仗的道理,这样就难免要碰到件棘手事儿,那就是,对自己前方已经取得的进展,就不能不尽量往小里说、往少里说了。

不过,情况毕竟已经不同于以前了。雷诺兹悄悄捎给他一个信儿,说是兵团司令部现在对登陆坊远湾的作战设想恐怕也不完全持反对态度了,所以见了他们不妨用些“策略”。争取他们的支持还是可以办到的。

他知道,他此刻在干的种种,实际上都无非是骗骗自己。他整天坐在作战处的帐篷里看送来的报告,心里总是有点不痛快。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政党头目,在选举日的晚上眼看本党的候选人获胜当选,心里却感到好生懊恼,因为他本来是想提另外一个人做候选人的。打这种仗,有什么脑筋可动呢,还不是老一套,哪个指挥官来指挥都照样能打得如此顺利,所以兵团司令部的看法想想倒也没错,你看这不是气人吗!

但是再一想,兵团司令部的看法肯定是错的。这仗打下去势必会碰到困难,可他们就是不信。想到这里将军不禁想起了派往大山那边的那支侦察小部队,不过他随即就把肩耸耸。假如他们此路可通,带回来的报告有点价值,假如他再能设法派一个连循他们的原路而去,利用这支兵力接应坊远湾登陆成功,那倒是不坏,谁都会赞一声干得漂亮。可是这事毕竟希望渺茫。侯恩的队伍没有回来,最好还是先不要打在算盘里。

尽管心中有这种种不以为然的想法,他手里却还是忙个没完,前方的进展得密切注意,送来的报告得一份份认真批阅。这种工作就是累人,就是烦人,到了黄昏时候,他已经感到很疲乏,需要调剂调剂精神了。通常部队在作战的时候,他每天到前方去巡视一番,就会觉得精神一振,可是今天天色已黑,视察步兵阵地是不行了。他想还是到炮兵阵地上去看看吧。

将军打了电话,要司机把他的吉普车开来,八点左右,就坐车出发了。今天的月相当圆。他舒舒坦坦靠在吉普车的前座上,看车前的灯光在两边密林的枝叶丛中掠过。这里距离前沿还远,可以不必关灯,将军懒洋洋抽着烟,感到一阵阵和风拂面,十分惬意。虽然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可是神经仍极紧张;风驰电掣一般的感觉,引擎的呼吼,座垫的颠动,烟的香味儿,渐渐使他平静了,有如冲温水浴一样,全身的神经都受到了抚慰。他的心情渐渐愉快起来了,肚子也觉得有点饿了。

车开了十五分钟,见紧靠路边就是一处一零五炮的阵地。他一时心血来潮,就让司机弯进去看看,入口处是一排空汽油桶埋在沟里,上铺泥土,做成了一个简陋的排水涵洞,吉普车开过,乱蹦乱跳。驶过了泥泞的车场,车子停在一片相对来说比较干燥的泥地上。门口的守卫早已打电话通知了这里的上尉,所以上尉就径自到车前来迎接将军。

“将军来啦?”

将军点点头。“来看看。你的炮连怎么样?”

“很好,将军。”

“大约在一小时以前,让炮团勤务连送两百发炮弹上来,收到啦?”

“收到了,将军。”上尉顿了一下,“连这样的事你都要亲自过问吗,将军?”

这话让将军听了很受用。可是他却反问:“你有没有告诉部下今天下午营级规模的集中炮击非常成功?”

“我讲了两句,将军。”

“这事可要大讲而特讲哟。连队胜利完成了炮击任务,作为一个能干的指挥员,就应该把情况告诉部下。应该让他们感觉到这里边也有他们的一份力量。”

“是,将军。”

将军下了吉普,举步走去,上尉紧随在侧。“你的例行命令还是每隔十五分钟作一次扰乱射击,是这样吧?”

“从昨天夜里起一直没有停过,将军。”

“你怎样安排炮兵休息呢?”

上尉笑笑,意下似乎有点不以为然。“我把每门炮上的炮手减少了一半,将军,每半个班轮值一个小时,执行四次射击任务。这样弟兄们也不过再少睡一个小时。”

“我看这样的安排蛮不错。”将军说道。他们穿过一片小小的林间地,炮兵连的炊事帐篷和连部事务室的帐篷就都搭在这儿。在月光下看去帐篷是银白一片,尖顶高耸,宛如一座座大教堂的模型。过了帐篷,顺着一条小径,在一片矮树丛里得走上大约五十英尺。到得尽头,便见四门榴弹炮在面前一字儿摆开了一个小小的炮阵,两翼相距不过五十来码,炮口高高昂起,指向丛林那一头的日军阵地。炮上月光斑驳陆离,炮管和架尾上尽是从树上筛落下来的密密麻麻的叶影。炮后的矮树丛里有五顶大营帐,东一顶西一顶的,几乎全隐没在浓浓的树影里。整个炮兵连基本上就都在这儿了:车场、伙食后勤、大炮、帐篷。将军四下扫视了一遍,又把躺在一门炮后的那几个炮手打量了一眼,心中不禁有些感怀过去。他一时真觉得有点累了,心头还闪过了一丝小小的遗憾,可惜自己不能当个炮手啊,当炮手的话只要把自己的肚子填饱就行,天大的苦事也无非就是出一身臭汗,挖一个炮兵掩体。此时此刻他心情奇异,为历来所无,而且引得他又转而可怜起自己来了,只是这一回的感情有些不一样:并不那么强烈,却一发而不可遏制!

他听见大营帐里不时发出阵阵笑声,还夹着几句沙哑的逗笑话。

平时他要动动脑筋总得一人独处,也喜欢一人独处,他现在不能打破这老规矩,也不想打破这老规矩。只有一人独处,才想得出最好的主意——即使不算最好,至少也都是值得一试的好主意吧。像眼前这样,时时有疑虑一闪而过,那是邪魔的诱惑,一不小心就会上当。将军的眼光转到了穴河山那庞然大物般的乌黑的身影上,黑暗中看得见山的轮廓,比夜色更黑,比头顶上的天还大。穴河山是全岛的中枢,是全岛的主心骨。

他心想:倒是有点像我呢。说得玄一点,穴河山和他倒是心心相通的。穴河山和他都是高高在上,无可奈何地守着凄凉和孤独。今天晚上,侯恩说不定已经过了山口,就在这穴河山下赶路呢。他感到心里有一种奇怪的苦恼,其中有气愤也有期待,也说不上到底是希望侯恩成功还是希望侯恩失败。自己究竟应该拿侯恩怎么办,这个问题还留在心上没有解决,除非侯恩一去不回,否则就不可能解决。他又说不出自己心里到底是股什么滋味了,总觉得有些心烦。

上尉打破了他的沉思。“将军,马上就要放炮了,要不要看看?”

将军猛地一惊。“好,去看看。”他就跟上尉并排而行,向炮手围着的那门大炮缓步走去。走到跟前时,炮兵刚把方向校正好,一个炮兵捧着又细又长的炮弹正在上膛。看到将军走来,他们都不作声了,态度也不自然了,讪讪地在四下站着,都把手缩在背后,决定不了是不是应该啪地来个立正。将军就赶紧下令:“稍息!”

“准备好了吗,达维克基奥?”有个炮兵问了一声。

“好了。”

将军瞅了瞅那个叫达维克基奥的,此人矮矮胖胖,卷起了袖子,乱蓬蓬的黑发盖住了前额。八成儿是个小市民!——将军心想,优越和轻蔑的心理兼而有之。

有个炮手紧张得手足无措,只顾愣头愣脑地傻笑。将军明白,他们见了他都不自在了,不自在极了,好像一帮小伙子站在香烟店外,碰到一个女人来跟他们搭话,就都忸怩不安了。如果今天我就这么一路走过去,也不跟他们在一起待会儿,那他们就少不了要交头接耳一番,说不定还要拿我当笑话说呢。想到这里,他心中莫名其妙一阵狂喜,真有心花怒放之感。

“我来放一炮吧,上尉。”他说。

炮手们都对他瞪大了眼。有一个还在那里暗自咕哝。将军以轻快的口气说:“我放一炮大家不反对吧?”

“什么?”达维克基奥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说哪儿的话呢,将军,当然行啦。”

将军走到架尾外边升降器旁的主炮手位置上,一把抓住了拉火绳。那是一根尺把长的绳子,头上有一个捏手。“还有几秒钟,上尉?”

“还有五秒钟,将军。”上尉一直在紧张地看表。

将军抓着拉火绳的捏手,觉得倒也称手。他望着昏暗朦胧中大炮后膛和炮架弹簧的那一套复杂的机构,心情微妙,既似焦急,又似兴奋。他自然而然地摆出了一副轻松而自信的姿势;他已经养成了一种本能,办起外行事来也照样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不过,这么大的炮还是使他有些不安的;他自从出了西点军校的大门以后,就再也没有开过一炮,他心里记得的不是那轰然一响,也不是那地动山摇,而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有一次连挨两小时排炮轰击的那个滋味。他一生中就数这一次害怕得最厉害了,至今还没有碰到过第二回。此刻正是这一顿排炮的回声,在他的脑海中不住回荡。他还没有开炮,就似乎已经什么都见到了:大炮摧心裂胆的一声怒吼,炮弹划出一道长弧高高地腾入夜空,到了敌方头顶上呼啸而下,落地开花,把日本人吓得魂飞魄散。他莫名其妙一阵得意,一时连手脚都痒痒的,可是还没等到他回味过来,那份得意早已杳无影踪了。

将军把拉火绳一拉。

弹发的那一声巨响,震得他刹那间什么也听不见了;一股异乎寻常的巨大力量,撼得他心旌摇摇,遍体发麻。炮口里喷出去的那二十来尺长的一大串火焰,他与其说是看到的,倒不如说是感觉到的;气流冲过那黑魆魆密不通风的丛林时发出的呼呼长啸,叫他听得都傻了眼。由于后坐力的作用,炮下的轮胎、炮后的架尾,都还在微微晃动。

这一切,从头到尾总共还不到一秒钟。连那股反冲的气浪都来得那么突然,等他意识到,气浪早已席卷而过,冲得他头发散乱、两眼紧闭了。将军的感觉印象是逐步恢复过来的,在爆炸过后还要追想爆炸时的感觉,真无异在狂风中要追吹落的帽子一样。他透了口气,微微一笑,听见自己不紧不慢地说:“挨上了可不好受呢。”说完才发觉身边还有这些炮手,还有上尉。他说这话,是因为他每遇一事,脑子的一角总要考虑一下客观的形势如何;话儿出口的时候,他主观感觉上根本没有意识到旁边还有人。当下他就带着上尉,慢慢走开了。

“夜间打炮,真是惊心动魄。”他细声小气说。他宁静的心境有点乱了。要不是开了这一炮,以致一颗心都牵住在这一炮上,他是决不会对一个不熟悉的人说这么句话的。

“我也深有同感,将军。夜里打炮,我总觉得挺痛快的。”

还好!将军这才发觉自己差点儿说走了嘴。“你的炮保养得还不错嘛,上尉。”

“谢谢将军。”

可是将军根本没有听进去。他心中还尽惦记着那颗炮弹,他正在无声中专心一意谛听炮弹扑向地面时的狂啸。炮弹要飞多久才着地?半分钟大概总要吧?他竖起了耳朵,等着那爆炸声传来。

“这玩意儿就是这么厉害,将军。敌人肯定给揍得够受的。”

就在这时候从几里以外的丛林里传来了一声爆炸,将军仔细听那声音,又闷又轻。他脑海里似乎看见了一道杀人取命的耀眼的火焰,耳畔似乎听见了人的号叫,弹片的飞啸。他心想:不知道这一炮撂倒了几个没有?他觉得从头到脚一阵如释重负,人也软了,心也定了,这才明白刚才为了等待炮弹着地,自己竟紧张到了这样的程度。他全身的感官都满足了,也疲惫不堪了。他心想:这场战争倒也离奇——其实凡是战争都这么离奇。这话虽然听来有点空洞,可是他自有他的意会。表面上看,战争中尽是例行公事,官样文章,事事有条例,层层有手续,可是一个人投入了战争以后,那一颗赤裸裸的颤动的心总免不了要产生反应,从而使他深深地卷入了旋涡。人心深处的种种见不得人的私欲,不惜拿他人血肉之躯作牺牲的心理,夜半梦酣时如波涛翻腾的贪婪,这些可不都包藏在呼啸一声炸得四散横飞的炮弹里?可不都包藏在这人为的电闪雷击之中?他这些想法,并不是一连串想过来的,然而即使是东一鳞西一爪的想头,配上了相应的情绪,画面一闪,一动感情,当时就促使他处于一种感觉极其灵敏的状态。他觉得就像在酸性溶液中浸过,涤尽了遍体的锈垢一样,整个人儿,一直到指尖,都巴巴地想知道这些现象的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好一会儿他都兴味盎然地处在一个层次繁复、纵横交错的境界里。丛林中的那支大军虽已给排除在他的思路以外,可他还是觉得此时此刻自己仿佛一个躯壳同时兼有好几重身份,打这一炮不过是体现了他这个人的一个方面。打一炮就是一声巨雷、一派火海、一股熏人的硝烟,全师那么多大炮,打起来就要厉害几十倍、几百倍,可是这些只占了他几个脑细胞,只占了他大脑皮层上几道最浅的皱襞。他脑海里的全局还要大得多,那是一个彻底的暴力世界,是一切黑暗势力的总汇合。在当时那黑沉沉的夜色里,他觉得自己威力之大,绝不是欢欣两字所足以表示的;所以他显得又冷静,又严肃。

后来他就坐吉普车回指挥部去了,回去的路上他的心情好极了。人还是那么紧张,还是有一点点狂热,但是这种兴奋的状态不是表现为心神不定,而是表现为脑细胞达到了高度的活跃。然而究其实那也无非是随意东想想、西想想,自得其乐,就像一个小孩子逛玩具店,允许他喜欢什么就拿什么玩儿,玩腻了就扔开。这样的体验将军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无论干了什么新奇的体力活动,他总会变得这样振奋,这样灵敏。

回到帐篷里,把外出期间积在案头的不多几份公文匆匆看了一下。此刻他不想细看,公文中的重点部分要领会、要记住,他现在没有兴趣做这种细致的工作。他又到帐篷外去站了会儿,吸了几口夜晚清新的空气。营地上早已悄无人声,简直有点阴森森的,月光下只见四外轻雾空明,林木都像罩了一层稀薄的银纱。在此时的心情下,他觉得这熟悉的一切反倒如在梦中了。他不禁感叹起来:黑夜里的大地竟完全变了样了!

转身进了帐篷,他迟疑了一下,才打开了办公桌边上一只小小的绿色公文柜,取出一本登记簿那样的黑面子厚笔记本。这是他已经记了多年的日记,私下有什么想法,他都记在这本日记上。他内心的想法本来都是找玛格丽特说的,可是结婚一两年以后,小两口生分了,这本日记才显得重要起来,在其后的这许多年里,他记满了好几大本,都加了封,藏得好好的。

但是他在记日记的时候总觉得似乎有点见不得人,有如一个孩子走进浴室,把门一关,就觉得很不好意思似的。他不仅有这样的下意识,也常常有这样的思想活动——他自己不十分注意,其实他心里早已有所准备,万一叫人看见,他也有话可说:“请你稍等一会儿,少校(也说不定是上校以至中尉、少尉),我有些事情要记一下,免得忘记。”

现在他把日记翻到空白的一页,拿着铅笔,想了好一会儿。从炮兵连回来的一路上,脑子里涌现出许许多多新的感受、新的想法,他知道这些还会重现,所以等了一下。他似乎又摸到了那拉火绳的磨得光光的蛋形捏手。真像牵着一头野兽!——他心想。

这个比拟引出了一连串的想法。他在这一页的头上写下了日期,铅笔在两个指头中间转了一下,笔下就写开了:

说武器不止是机械而已,说物也有物性,好似人有人性一样,这并不完全是无谓的想入非非。今天晚上我摸了一下大炮,在这方面得到了很大的启示,我愈想愈觉得打炮极似一个生殖的过程,然其终极目的则截然相反。

他自己也觉得这个比喻未免有点新鲜。接着记到那性的象征时,他心里感到有点不是味儿,不禁想起了达维克基奥:

我看这榴弹炮倒颇似一只蜂王,下等雄蜂都来交配。炮弹好比雄性生殖器官,亮闪闪的钢管好比雌性生殖器官,炮弹通过炮管,飞过高空,着地发火。在诗人的心目中,大地不就是娘胎的形象吗?

就是炮兵的口令用语也颇堪注意,那种猥亵的含意是相当露骨的。大概我们这些日常侍候死亡之神的,从这种语言中都不知不觉获得了一种满足吧。“摆开架尾”啦,“平整炮座”啦,“瞄准目标”啦。记得我去视察过一个训练班,训练班上的学员对这套用语就兴趣奇大,连讲课的那个下级军官都说了:“这么大的洞口假如你这炮弹还塞不进去,我真不知道你将来怎么办?”这个意向恐怕很值得分析。是不是可以用精神分析法来做些研究呢?

其他武器也是如此。德国人在欧洲战场上使用饵雷,我们在穆托美岛三一八高地上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碰上这种危险的玩意儿,就好比害虫横行,尽撞上些又肥又黑其丑无比的小东西,叫人一想起来就肌肤起栗、直打恶心,看到壁上的画挂歪了也吓得不敢去摆正了——生怕把画一动,画框背后就会窜出几只大黑蟑螂来,这跟战场上生怕拉响饵雷又有什么两样呢?

坦克和重型卡车仿佛丛林里笨重的大家伙雄鹿和犀牛,机关枪可不就像叽叽呱呱的长舌妇,一条舌头可以一下子撂倒许许多多人?还有步枪,是人的不露形迹的臂膀,是人的威力的延长。这种种武器,不都有原型可寻吗?

反过来说,人一打仗,倒是都成了机器,不大再像人类了。这话是有些道理的,看来是不错的。打仗,就是组织成千上万成了机器的人,让他们在习惯的支配下杀上战场,烈日当头晒得他们汗气蒸腾,有如车头上的水箱,一遇下雨又冻得他们哆哆嗦嗦,僵得像块铁板。我从自己的思想中就觉察到,我们如今同机器也确实不是那么截然有别了。我们的脑筋如今已经无需再动了。一台机器可以抵人无数,在这一点上海军的眼光尤比我们敏锐。凡领导人以上帝自任者,其国家必然对机器奉若神明。这一条,不知道我是不是挨得上一点边?

他把身子往后一靠,点上一支烟。汽灯的白炽罩在咝咝作响了,他就探起身来调弄了一下。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那天侯恩坐在对面要求调动工作时的一副表情。将军耸耸肩膀,又往椅子里一靠,两眼直盯着办公桌。也不知道怎么,这脑子里的想法一写下来,似乎就不那么深刻了,显得矫揉造作了。他心里有些不快,本来是不想再写下去的了,可是侯恩少尉的影子一来,他的心乱了,脑子差点儿捅开了一扇天窗。他就把侯恩的影子硬是给赶了出去,在末一句话的下面画了一道线,又找些事写了起来。

前些时我在思考一条曲线,觉得其含义十分丰富,相当耐人寻味。这就是一条不对称的抛物线。这条曲线可以是——

可以是——

可以是—— 也

可以是——

按:施本格勒以为一切文化发展消亡的规律与植物相同(植物是萌芽、开花、枯萎、死亡,文化是兴起、壮大、成熟、衰落)。但是我认为上述曲线所示才是一切文化盛衰的规律。看来,一个时代达到其顶峰,就时间而言总是早已过了其轨道上的中点。下降时的势头也总要比上升时急遽。这条曲线可不就包含着一个悲剧?一个人的发展过程总是成就费时,而衰亡极快,我看这倒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美学原则。

然而再换一种眼光来看,这条曲线又是男性或女性乳房侧面的形态……

将军写到这里停下了笔,背上有些异样的感觉,一闪一闪的有如针刺。这个比喻顿时使他心神不定了,他虽然又接着写了下去,可是开头几句写得连自己也不知所云:

……我看这可以说是爱的基本曲线吧。人类的一切机能都可以用这条曲线来表示(在心理学上有所谓学习停滞时期,为防止衰退还可以采取一定的措施,这些且置而不论)。生命的物质基础,即性欲的勃兴和发泄,看来也可以用这条曲线来表示。

这条曲线到底表示了什么呢?这是一个抛射物体的基本飞行路线,一只球、一块石子是这样,一支箭(包括尼采的所谓“向往之箭”)、一颗炮弹也是这样。杀人取命的一枪一炮在空间飞行是这种曲线,播下生命种子的爱的冲动从概念上说也是这种曲线。这种曲线表现了存在的形式,因为生与死其实都是在同一条轨道上,只是观察的着眼点不同而已。生的观点是我们骑在抛射物体上之所见所感,这就是当前的一切,看得见、摸得着、觉得到。死的观点则看到了抛射物体的全貌,知道其不可避免的结局,从获得推动力、射入空间的一瞬间起,物理学上不可抗拒的规律就决定了该物体必然走向这个最后的结局。

进一步研究的话,可知抛射物体的飞行路线受到了两股力的制约。要没有这两股力,物体就永远成一直线上升。↗这两股力一是地心引力,二是风的阻力,其影响之大小,与飞行时间的平方成正比;也就是说,会自然而然地变得愈来愈大。物体要朝这个方向飞去↗,而地心引力则要往下拉↓,风的阻力又要向后推←。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股附加力变得愈来愈大,造成下坠加快,射程缩短。如果光是地心引力起作用,那飞行路线该是对称的:

由于风的阻力作用,曲线才发生了可悲的变化:

如果把这条曲线的意义引申一下,则地心引力代表了消亡的不可避免(向上的事物最终必将落下),风的阻力则可以视为环境的阻力……即所谓质量慢性,也就是群众的惯性,在这个因素的影响下,一种向上发展、前程无量的文化就会渐渐丧失锐气,减慢速度,造成过早的消亡。

将军停了笔,呆呆地望着日记。最后一段里有一句话总是在头脑里打转,转得他都腻味了。“质量惯性,也就是群众的惯性,质量惯性,也就是……”他忽然觉得无趣起来。

我这不是在做文字游戏嘛!写了这么一大篇,有什么意思呢?都是想入非非。看着看着他内心涌起一阵强烈的反感,就拿起铅笔慢慢地一句句使劲画掉。画到一半笔头啪哒断了,他扔下铅笔,走出了帐篷,连呼吸都有点急促了。

想得未免太美了,太简单了。条理虽有,可是总无法归结为一条简单的曲线。有些事他总还觉得捉摸不透。

他打量了一下这静悄悄的营地,又抬头望了望太平洋上的星空,耳边只听见椰林的沙沙絮语。一人独处,他的感觉又膨胀起来了,连自己的个子能有多大都糊涂了。他又觉得自己雄心勃勃,大到无边无际了,要不是他的习惯都已经生了根,他真会伸起胳膊,想去探探天空。他长大成人以来还从不曾有过今天这样的心情:他只恨自己懂得太少了。要是能够悟透其中的奥妙就好了。就可以亲自去画……可以亲自去画那条曲线了。

这时候一门大炮开了火,震破了天边朦胧的夜影。

将军听着回荡的炮声,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