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十五分,哈迪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前门回到家时,屋子里已经没有了灯光,显得黑暗而又寂静。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力气爬完通向卧室的楼梯,或许就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上一觉算了。

客厅的壁炉里,余烬还散发出一丝火光。他放下手中的公文包,用力地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打开天花板上昏暗的顶灯,随后扭着身子脱掉身上的雨衣和西服,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壁炉架上是弗兰妮重新使用壁炉以来所收集的一些装饰性的玻璃大象,一溜排开放在仙人掌盆景旁边。他已经习惯性地几乎每天都要把它们重新排列一下——这似乎是一种没有规则和棋盘的国际象棋游戏,成了他和妻子之间的某种联系方式。好像还有一点点实际作用。在孩子们,她的学校和自己的工作之间,有时他认为他们几乎需要预约才能见个面。如果没有一成不变的礼仪式的约会夜,他们就会完全失去对方的消息。因此,他把那些大象移动了几步。

余烬还在燃烧,柴堆垮塌时散落出一丛火星。哈迪伸出一只胳膊靠在壁炉架上,头搁在胳膊上打起盹来。过了一会儿,他猛然醒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了柔软的脚凳上,胳膊肘撑着膝盖,呆呆地盯着壁炉中的最后一丝余光。

“我想我是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弗兰妮裹着一件白色的土耳其式浴袍,还是一年前他们最后一次周末外出度假时在纳帕买的。她走了过来,把自己塞进了他给她让出的一点空间里,紧挨着他坐了下来,用手在他的后背上抚摩着。

“你起来干什么?”他问道。

“摩西和苏珊才刚走了一会儿,”她说,“我就没有睡着。”

“摩西和苏珊?他们来这儿做什么?”

“还有科伦和霍莉。显然是你跟他们说的,为了他们俩能够外出,我们今晚会帮他们照看孩子。”这还只是问题的一半,“这对他们来讲当然是一件美事了,但下一次你或许应该事先让我知道,尤其是你不准备待在家里的时候。”

他垂下脑袋,无力地摇了摇头。“我能说什么呢?我真是个白痴,抱歉。”

“知道抱歉就好。”她的手继续在他的背上抚摩着。她没有就这件事情跟他发脾气,“但没关系,”她接着说,“没什么事,一切都很好。幸运的是我正好在家,就是这样。顺便说一声,阿布来过电话。还有一个叫瑞贝卡的女人,说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你。”

要是在今天早些时候听到这些消息,他或许会很感兴趣。但此刻,这只能让人觉得更像是加班。“她是波托拉医院的一个护士,我今天跟她谈过话。这是个新案子。”他仍然对格里斯基背着他去询问他的委托人这事耿耿于怀。他尽量不让话音之中显露出自己的怒气。“阿布想说什么?”

“他说你会知道的。”

哈迪揣摩了片刻。“他撒谎。”他应该对她作出一大堆解释吗?但她的抚摩让他觉得很是享受。此刻他们待在一起,感觉真好。他微微地将身子靠在她的怀里。“他在我对他讲过不要那样做之后,仍然从我的委托人那里取得了一份证词。全是法官审案似的逼问,火药味十足。或许他发现我的当事人根本没有干过,想跟我说声对不起。不过我怀疑不是这事。”

“他一定是认为你的委托人做过什么。”这始终都是个问题。自从哈迪当上辩护律师,她就对这样一种现实感到不快,就是跟她丈夫打交道的不仅仅是那些遭到犯罪指控的人,而且常常是那些确实犯了罪的人。如果指控看起来就像是一对二重唱演员那样你唱我和地上演,要么是偷窃,要么是欺诈之类的事情,那情况还不是太糟。不过如果是谋杀案,弗兰妮就会因为她头脑中这个不合理的论断而感到担忧,即任何杀过人的人都有可能迁怒于别人——按她的话说,就是他们的律师——并且再次杀人。“那你的委托人究竟有没有做过?”

“他说他没有,”哈迪简单地说,“不过谁都会这么说。”

“那你相信他所说的吗?”

“我始终都相信。”他面对着她,“我的问题在阿布。我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

“这可能就是他打电话来要跟你谈的事,要跟你解释的。”

“我相信是这样的。”嘴上这样说,但哈迪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他扫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我很想立刻就给他打电话,把他这个要说对不起的蠢驴叫醒。”他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另外一个电话是怎么回事?瑞贝卡打来的吗?那个护士吗?她说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他能够看出来弗兰妮讨厌再次去承认此事。她已经告诉过他一次了,义务也已经尽到了。很显然,她希望他忘了这件事,但他并没有。哈迪是不大会忘掉工作上的事的,只有像他所答应的为亲戚们照看孩子这类事情他才会抛在脑后。现在该轮到弗兰妮无可奈何地叹息了。“她说无论什么时间都会等着你回电。”

“我猜她的意思是现在也可以,嗯?”

“我认为你或许应该上床睡觉。”

“我会尽量长话短说的,不会用太长时间。”

他感觉到某种东西从她身上消失了。“我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她说着就站了起来,“你吃过东西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的委托人终于开始意识到他有麻烦了,但我能做的只是让他在电话上跟我谈谈而已。晚上原本是他和孩子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他以为他和格里斯基半个多小时就会谈完的。我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谈谈,这样我就不必通过我们的三方会面来找出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他说他不知道今晚有没有时间,这个周末也要跟孩子们在一起。他一天到晚都忙得团团转。但我跟他通过电话,看来他是抽不出时间了,于是我建议他给前妻打电话,改变他的预定计划,说他今晚不过去接孩子了。我们有事得谈谈。”

弗兰妮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双臂交叉着抱着胸前,用自己的姿态表达心里的失望、不满和难过。“冰箱里还有剩下来的厦条。”她淡然地说道。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瑞贝卡西姆斯说。

“没关系的,”哈迪说,“如果它扰得你不能上床睡觉的话,也许就是值得一谈的事情。”他坐在客厅的茶几旁边,面前摊着黄色的笔录本,手机贴在耳朵上。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橙汁,一口喝掉了一半。“你记起来跟肯森医生有关的事情吗?”

“不,不完全是。实际上,根本就不是那回事。”

哈迪没有接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一直在想我该怎么说,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东西,我不敢肯定。我们谈话之后我就回了医院的大楼,而且我揣摩着我们讨论过的所有内容。你知道吗,这里的大概情况?”

“当然了。我记得。”

两人一时都没有开口。电话上只能听到线路里传来的嗡嗡的杂音。随后瑞贝卡突然说:“事情是,所有的员工都知道这里真的有问题。我指的是护士们,或许也包括一些医生。但没有人真的谈论过这事,更多的是一种感觉,就像幽灵盘旋在这个地方的那种感觉。”

哈迪闭上了他那沉重得快要撑不开的眼皮。她的话听起来像是有板有眼的,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这真可怕,他心想。他在医院的餐厅里无意之中随便选到的这个女人,尽管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上去像是个有头脑的人,但实际上是个疯疯癫癫的家伙,而且现在她还得到了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弗兰妮是对的,他不该把家里的电话号码放到他的名片上。

“好吧。”哈迪打算结束这次谈话,“我不明白要是一种感觉——”

“不,不。”她打断了他的话,“那不是我要说的事。事情是……我说的是这儿的人在接连不断地死去。”

哈迪放下已经端起来的果汁杯子,疲乏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睛一下子也变得有神起来了。“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人?”

“就是病人。那些不该死去的人。病情还不至于严重到让他们这么快就死掉的那些人。”

“什么样的病人?”

“我想多数都是些年老的病人,大部分都是送进重症监护室的病人。”

“不过你对此不敢肯定?”

“是的,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能够听得出她话语中的激愤之情。

“好吧,”他说,心里期待着她继续顺着这条线往下说,“很好,我很有兴趣听你说下去。”

“但没有人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或者说他们是不是……”

“没错。但不管怎样我更感兴趣的是那儿所有的情况,没必要非得是不同寻常的东西,比如说人心惶惶的事情都可以。”

“是的,那倒也是真的,不容易拿到手的钱,没有保障的工作,就是那个样。不过说实话,我们谈话那会儿,我还没有完全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直到今晚回到家时我才意识到……”

“但又怎么了?”这话问得就像是要撬嘴拔牙一般穷追不舍,不过瑞贝卡紧闭的牙关似乎开始松动了。

她停顿了片刻。“这说起来甚至都让人觉得有点愚蠢可笑。”

“你能试着说说吗?我不会认为这是蠢得可笑的事情,不管它是什么,我保证。”

又一次较长时间的停顿,瑞贝卡正在说与不说之间进行着思想上的斗争。“那好吧,”她说,“如果人们不断地死去,在他们不该……”

哈迪打断了她的话,给她提示了一下。“也许有人在故意杀害他们。”

“那就是我想要说的意思,就是那么回事。”

“你认为会是谁干的呢?”

“没有想过。也许,我不知道。正如我所说的,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不是确有此事。但我第一次听到这种事大概是在一年以前,有个男人患了脑溢血,不过也就是那些常见的情况之一,你知道,他的家人都在那儿盼望着他康复,如果他能从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的话,痊愈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而且他们不愿意停止对他进行抢救,一直在旁边等着他醒过来。照他当时的状况来看,所有人都认为他能挺很长一段时间,但是送进重症监护室仅仅两天时间,他就突然死掉了。”

“很好,”哈迪说,“但正常情况下这种事不会发生吗?”

“有时候有。当然了。”

“这并不一定就意味着有人杀了他。”

“不,当然不是。”她再次沉默了良久,“如果单单是那个男人出现这样的情况,到现在可能所有人早把这事忘得一千二净了。但他好像是那个月死的第三个病人。有个重症监护室的护士在护士休息室提起过这件事情,有一个让人觉得怪怪的家伙一直在那儿工作,实际上就是那个拉扬巴丹护士。他是那些死掉的病人的值班护士。”

“有人认为他可能在杀害病人吗?”

“不,真的没有人这样认为,我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提起这个。我的意思是,当时没有人想到过这事,但之后……这样的事在连续不断地发生。”

“在连续不断地发生……”哈迪跟着又念叨了一遍,“有多少次?”

“这个,我说不上来确切的数字,真的不清楚,但已经够频繁的了。”他听见电话那头的她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

哈迪又趁势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知道是否有人就此事向警方报过案吗?关于这个叫拉扬的人?”

“不,我不知道。要是有人这么做过的话,难道我们会不知道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

“而且……”她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哈迪却对此紧追不放。“什么?”

“没什么,”瑞贝卡停了停说,“真的没什么。”

“拜托了,瑞贝卡,你是打算要说点什么的。”

说还是不说,这个问题让瑞贝卡犹豫了一会儿。“好吧……那我们就只说说这个吧。要是有人向警方或报社或是别的什么机构告发这事的话,就会很难保住自己在这儿的工作。我的意思是,看看肯森医生在艾米丽这件事上的下场就知道了。想想吧,如果波托拉医院害死自己的病人这事被捅了出去,会有什么后果。医院里有一种内部文化,就是,”她停顿了一下,搜肠刮肚地找出了一个自己认为合适的词语,“明哲保身,我认为是这样的。”

“大多数地方的文化都是这样的,”他说,“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信仰这个。你是在说院方不想知道他们是否有一位员工在杀害病人这件事吗?”

“哦,他们应该想知道,只是他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罢了,就像他们在认定不称职医生这件事上的做法一样。”

“认定不称职医生?”

瑞贝卡对此报以几声轻笑。“基本上,这儿没有不称职的医生。”

“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儿的所有员工都是不错的,直到他们被调离,到别的地方工作之前,比如说伊利诺伊州的医院。他们得到写得很好的推荐信,甚至会得到加薪和一笔搬迁费,为什么呢?因为这儿没有不称职的医生。”

“而且也没有告发者。”

这是一句发人深省、严肃认真的话,让瑞贝卡的内心受到了触动。她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下来,微弱得几乎都让人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我现在还没有成为其中的一个,哈迪先生。我已经有三个孩子了,而且我的丈夫和孩子们都需要我保住这份工作。我并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我只是认为这也许会对你了解医院的基本情况有所帮助而已,正如你所说的,它们是一些基本情况。我们心里明白马卡姆先生是被杀死的,不是吗?或许这事的发生会改变点什么。”

“也许有人会向警方揭发的。”

“我认为那不会发生的。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会说什么昵?”

“他们会说你刚才跟我说过的那些话。”

“但那都是些没根没据的含糊之辞。没有任何……没有一点真凭实据……”

“那尸体总是会有的吧。”哈迪用平静的口吻反驳道,“他们可以对那些尸体进行解剖。他们已经做过什么样的尸检了吗?起码是对他们中的一两个人做过吗?”

“我不知道。我想他们的家人通常都不……”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嘴里只是重复念叨着自己不知道,“总之,你不是这儿的一分子,我是说在波托拉医院。或许你能做点什么。”

哈迪觉得这场谈话让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至少今晚是这样的。“也许我能吧,”他说,“无论怎样,我都会尽力而为的。”他感谢瑞贝卡跟他通这次电话,“你说得对。这个情况非常重要。而且我认为对你来说真的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让你受到连累。要是有什么事,你只管大胆给我打电话。”

他听出了她话语之中的感激之意。“谢谢你,”她说,“你是个好人。太晚了,我对此感到抱歉。”

挂掉电话之后,他一动不动地又在茶几旁待了好长一阵子,陷入了思索之中。他终究没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结束这次通话,而且毫无疑问弗兰妮肯定已经睡着了。就算是她没有睡着,那种想与他温存缠绵的情绪也消失了,早已在她上楼的那一刻就荡然无存了。瑞贝卡西姆斯说他是一个好人,但此刻他觉得自己不算是个好男人。

终于,他端起杯子喝光了剩下的果汁,拿着杯子站起身来走进了厨房,在水槽里冲洗干净。在用毛巾擦着杯子上的水时,他听出来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出现在了自己身后。他转过身一看,是儿子站在门口,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歪着脑袋看着他。“嗨,小家伙。”他轻声地说道,“你在做什么?”

文森特还不算是个大孩子,但最近他身上那种小男孩的样子却看不到了。现在,他的短发硬硬地竖了起来,耳朵也直了起来,而且他那胖乎乎、圆滚滚的身子也开始变得细长,瘦得像皮包骨似的。“我睡不着。”

哈迪走了过去,弯下腰对他说:“到现在你一直都没有睡着吗?”

小家伙坐到他的膝上,用一只胳膊搂住爸爸的脖子。“不,我在做噩梦。”

“是什么样的梦?”

“你把自己藏到那里去了。我们大家都在这个森林里,但你只是说有点事要办,要离开一会儿,后来我们就等啊等啊,直到妈妈说她要去找你,但是我们求她不要走,因为走了之后她也不会回来的。不过她还是走了,把我和贝克扔在了那儿,于是我们就开始在妈妈的身后不停地追着叫她,这时候我就醒过来了。”

哈迪一下子就能明白出现这种梦境的现实基础是什么,虽然文森特肯定不是故意用这种梦境来责备他,他希望儿子的心眼还没有到这样复杂的地步。如果换作是他姐姐,哈迪就不会这么有把握了。他把儿子拉进自己的怀里,这也只是在今晚,在这个很晚的时刻,他的儿子才会接受他如此近距离地靠近自己。“好的,我在这儿,”他安慰道,“而且如果你醒过来了,那就说明你是睡着了的,不是这样的吗?这也就是说你还是可以入睡的,不是吗?”这位律师不停地跟他儿子辨析着,试图说明自己的想法。

“我也是这样想的。”文森特说。

“来吧,我送你回到床上去,让你益好被子安心睡觉。”

在厨房后面那间卧室里,文森特自己的床铺上没有一点他曾上床睡过的迹象。他指着自己卧室的后面,也就是哈迪曾用作办公室的那间屋子,看着他爸爸往那儿去。“我睡在贝克的房间里。妈妈说这样是可以的。”

他们走到了连接两个房间的隔门处,哈迪注意到挨着女儿床铺旁边的地板上堆着的几条毯子。“你为什么睡在这儿?”哈迪心想,难怪儿子睡不好觉。

“你知道贝克的,她觉得害怕。”文森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哈迪当然知道了。这都是她那个学校搞的什么稀奇古怪的意识教育造成的,让瑞贝卡对死亡、少女自杀、陌生人的诱拐、艾滋病、毒品上瘾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极度恐惧感,大约一年前,这种心理状态发展到了一种非常危险的境地。“我以为我们已经帮她解决了这方面的大部分问题。她还在害怕什么呢?”哈迪说完叹了口气。

“主要就是黑暗,而且有时候会害怕一个人单独待着。”文森特明白过来他爸爸那一声沉重的叹息所包含的意思后,又赶紧加了一句,为他姐姐掩饰起来,“并不是每晚都这样。她现在的表现比以前强多了。”

“很好,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你有床垫或是什么东西垫在那些毯子下面吗?”

“没有,我就睡在地板上。”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哈迪说,“这样没法不做噩梦,而且在十二点半钟醒过来也不奇怪。”但说这话时,哈迪只是用了旁敲侧击的口吻,而不是直截了当的批评方式。这个时候,屋里的这两个家伙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他们自己的关系——他们得紧紧地靠在一起。“那么让我们来给你找点什么吧,好吗?”

于是他们从文森特房间里拿来椅子上的软垫并把它们铺在了地板上。儿子睡下之后,哈迪拉过毯子盖在他身上。“现在你也许可以睡到你自己的床上去了,而且贝克是不会发现的。”

但儿子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关键是他自己乐意这么做。“没关系的。她偶尔需要我待在这儿。女孩子都胆小,这你是知道的,爸爸。”

哈迪爱怜地用手揉了揉儿子硬硬的短发。文森特不是有意往他的心口上扎刀子,他只是在磨炼自己那张小男人的嘴巴,期待有一天他会把它用得比他爸爸的还要好。“我知道,”哈迪说,又伸手抚摸着儿子那头发竖得直直的脑袋,“今晚你还是不吻别说晚安吗?”这个晚上的礼仪只是在几个月前才停止的,也就是圣诞节过后吧,只有偶尔当文森特的警惕心放松下来,或是家里没有其他人在旁边时,他才会忘记亲吻爸爸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今晚哈迪算是走运了,并且这是最近屈指可数的父子间的亲吻道晚安。他比平常多拥抱了儿子一会儿。“好吧,睡觉吧,文。”

“我现在就睡。谢谢,爸爸。”

“不用谢。”

“想听个笑话吗?”

脚刚抬起一半正准备离开的哈迪停了下来,拿出最后的一点耐心说:“好吧,就一个。”

“当你把一只大象变成一只猫的时候,你会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

“不,你得试着去想想。”

“好吧,我正在努力。看着,我的眼睛可是闭上的。”他心里默数到三,“好了,我猜不出来,放弃。答案是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吗?一头大象变成一只猫?想想吧。”

“文……”他起身说道。

“一只猫,”文森特说,“你把一头大象变成一只猫,你就得到一只猫。明白了吗?”

“真是个不错的笑话,”哈迪说,“你应该把它讲给阿布叔叔听一听。他会喜欢的。”

※※※

说不清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昂首阔步地从房子这头走到那头,来来回回地走了好次,漫无目的地又把那些玻璃大象随意地摆了摆位置,然后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这时候文森特应该已经睡了,于是他起身再次来到贝克的房间,弯下身子,借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两个分别睡在坐垫和床上的孩子模糊的脸庞。现在他们都安然入睡了。

最后,他终于说服了自己来到主卧室。他不放心,又检查了两遍闹钟,想看看闹铃时间是不是又设定在了四点三十分。他想自己有必要发布一个家庭公告,除了他和弗兰妮之外,其他人不许碰他的闹钟。他把闹铃时间向后拨了两小时,定在了六点三十分上。

躺在床上,妻子在他身旁鼻息匀称地睡得正酣,自己却一时难以人眠,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想的都是那些让他一时理不出头绪、发生在家人之间的那种潜意识里的交流与沟通。他和弗兰妮之间的大象;虽然贝克现在闭口不谈那些让人心烦意乱的胡话了,但显然她还是会让人隐隐感到不安和担心;文森特给他讲的最后一个笑话,明显是想让父亲在房间里陪他多待一会儿,尽管他不会直接说出来。家庭成员之间那种正常合理而又积极互动的交流机制,突然之间让他觉得似乎已经改变了,背离了常轨,而且哈迪感到自己难以掌控这一局面,有点无依无靠、漂泊不定的感觉,只是出于一种类似于地球引力的惯性,不由自主地随着家里的其他人往前走,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真正称得上牢固的东西,能够把他们紧紧地维系在一起。

此刻,他睡意全无地躺在床上,脑子里回响着他儿子的那些话,尽管早已是精疲力竭,困乏得不行了,但就是怎么也睡不着。现在,他记忆之中翻出来的一个自相矛盾的问题又占据了他的脑子,困扰着他。今天早些时候,瑞贝卡西姆斯还以嘲笑的口吻对有人在医院对蒂姆马卡姆下手这种想法表示过不以为然。那太荒唐了,那肯定是起意外事故,她说过。

或许马卡姆就是死了而已,没有什么别的复杂的原因,为此她还提醒过哈迪:“人都是要死的。”但到今天晚上,这样的死亡病例——说不清道不明的可能的杀人案——已经成了去年或是过去几年波托拉医院里司空见惯的一个特色了。他想给她打电话,搞清楚她的立场。在这家医院有一种潜在的不容许有人提出批评性意见的企业氛围,但或许他已经冲破了这种文化障碍,可以迫使她好好考虑一下马卡姆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且它已经异醒了别的鬼怪。

可是单就这些死亡病例的事实本身而言——如果它们是确有其事的话,如果它们自身所包含的那些现在还不能确定的暗示性的东西能够被证明的话——不管以什么形式被曝光,不仅对他的委托人肯森医生会牵涉其中,肯定还有其他人会受到牵连。对哈迪而言,那就意味着他要投入更多的时间,承担更大的责任并逐步地深入其中;也意味着与妻子相处的时间更少,与孩子们联系的时间更少,对家庭日常生活的兴趣更小。

同时,那还意味着他完全把自己置于不利的境地。要是有某个人——不管他是不是这个拉扬巴丹,或是波托拉医院里的别的什么人——确实在一次又一次地杀人,而且如果哈迪打算揭露这些犯罪事实的话,那么他也将进入那个罪犯的视野之中。

他翻了一下身子,侧身躺着,似乎已经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并开始做起梦来。他梦到自己正在和比科的鲨鱼们在湍急的水流中游泳,鲨鱼们正围着他转圈,撕咬着他并不断地向他冲过来。然后又是他房子里装设的什么东西,外面传来的不经意的响动,他感觉到肾上腺激素袭遍了全身,一阵惊悸让他再也躺不住了。他一把掀掉盖在身上的被子,用尽全身力气直直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的举动惊醒了弗兰妮。“迪斯马斯,你没事吧?现在几点了?”

“我没事。我没事。”嘴里虽然这么说着,但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并不是这个样子的。那种瑞贝卡西姆斯所描述的弥漫在波托拉医院上空的巨大的恐怖,他此前还不以为意,但似乎现在也正在向他蔓延而来。即使自己的卧室里那再熟悉不过的黑暗,此时也让他觉得暗含着某种不祥的征兆,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就潜藏在黑暗的边缘。

他心里对自己说,这些都是些噩梦醒来之后所产生的无端的恐惧,是正常不过的事,试图以这种解释来对这些梦境一笑置之。但它们揪住他不放,让他怎么也挥之不去。终于,虽然他觉得自己这种做法有些可笑,但还是忍不住打开了床头灯想着个究竟,到底有什么东西在旁边。

无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就算是这样,他仍然费了好一阵子才让他那急促而粗重的呼吸恢复正常。最后,他让自己仰头躺了下去,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过了一会儿,他翻了个身,靠着妻子把自己的身子呈勺子状安静了下来。

在他的脑子再次开始胡思乱想之前,睡意终于仁慈地眷顾了他,让他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