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森正在朱达诊所上班,似乎不愿意回电话,于是哈迪决定亲自走一趟,希望自己的意外出现有助于向肯森传递自己已经感觉到的紧张气息。因此,他冒着暴风雨肆虐的危险冲进雨中并一路来到了诊所,在穿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的肯森出来见他之前,已经在拥挤的候诊室里等候了半个多小时。肯森医生告诉他,他走不开,就算是几分钟也不行。

他的医生工作很重要,正如哈迪所看到的,他忙得不可开交。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不是他们原定于今晚见面的预先约定吗?

哈迪尽力让他明白他们俩所面临的现实情况,但医生看来似乎并不能认同这一点。

“我看不出来情况跟昨天相比有任何的不同。”肯森回答说。他手一摆,做出了无可奈何的样子。

“所有跟这事有关的情况都不一样了,”哈迪用从未有过的耐心跟他解释道,“昨天,没人认识到马卡姆是被谋杀的,因此,你忌恨他的事无关紧要。但现在就要紧了。很要紧。那是因为你具备了作案动机、手段和时机。如果一桩杀人案同时具备了这三个要素,那就是倒霉的事情了,相信我。”

他只是摇了摇头,对哈迪的担忧显得无动于衷。“今天早晨我们谈了有关的事宜,不是吗?”他用胳膊碰了碰哈迪的袖子,“听我说,我感谢你的关心,但我得让诊所运转着,否则连今天晚上我们也谈不成了。抱歉,让你白来了一趟,不过就算是这样,现在我们也谈不成。”

哈迪靠近他一些,压低了嗓门。“那就是我一直想要跟你说的事情。我们不打算今晚谈话了,医生,至少是不和警察谈了。我取消了这次访谈。”

肯森脸上现出了有点不满的神色。“你怎么能那样做呢?”

“因为我是你的律师,保护你是我的工作。”

“我不需要保护。一旦他们听到了我要说的,尤其是我主动向他们说出来自己知道的情况,他们会把我从嫌疑对象名单上划掉的。”

“真的吗?你知道这个是因为你对刑法有很深的理解吗,是这样的吗?”哈迪直直地盯着他的委托人的脸,“听我说,我向你发誓——我郑重地告诉你——他们是不会那样做的。不要自欺欺人了。你爱听也好,不爱听也罢,你就是个谋杀案的嫌疑对象。他们不会找理由为你开脱的,他们会找理由把你装进去的。但我不打算给他们机会那么做。你和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待在一起。更多的时间。比如大多数的周末。”

肯森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我已经买了星期六巨人队球赛的门票。我要跟孩子们在一起,而且我要带他们去看比赛。”

“听起来真不错,”哈迪说,“但如果你进了监狱,就不能带着任何人到处转悠了。重要的是,你和我需要一些时间。这不是件开玩笑的事情,好吗?”

从肯森的肩头看过去,一个婴儿在候诊室里啼哭了起来。

肯森看了看手表,皱起了眉头,扭头看着哭闹着的婴儿。“好的,”他说,朝哭叫声传来的方向挥了挥手,“但这也不是开玩笑的事。我认为,”他露出了职业式的笑脸,“或许星期天,然而,那怎么可能呢?”他意味深长地拍了一下哈迪的后背,转身就消失在了通向医生办公室的门后。

从停车地点冒雨走过一条半街来到诊所的哈迪,感觉到他湿透了的鞋子正吱吱作响,还有下半身袭来的阵阵凉意和膝下的潮气。肯森离开后,他在一把塑料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然后站起身来,扣好雨衣的扣子,准备冒着狂风骤雨走回他的车里去。

“只是在核对我的投资。”当摩西麦圭尔从三叶草酒吧吧台后面吃惊地望着他时,哈迪对他说道。此时,他是唯一一个在酒吧里的人。

“什么投资呢?我给过你生意所得的,该你的那四分之一份额,害怕你万一记不得了,不过这种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你喝酒了吗?”

这半年来,哈迪还没有在白天喝过酒,不过接连遭遇了一连串不顺心的事以后——在司法大楼没能找到要谈话的人,弗里曼那恼人的态度,糟糕的天气,还有他最近与肯森的不合拍——他打算尝试任何的东西来改变一下他的运势或者说生活的节奏。“你吧台后有蓝宝石的杜松子酒吗?”

尽管麦圭尔一百个不情愿给他喝杜松子酒,不过他也没必要去问他要怎么个喝法。吧台上立着的、擦干了的凉冰冰的玻璃杯子摆了上来。往里面倒酒时,他问道:“你没事吧?弗兰妮还好吧?”他过去常提到自己的妹妹,也就是哈迪的妻子。而且他自己觉得那也是一种对她嘘寒问暖的方式。

“我们很好。我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还没确定下来的约会。不过跟弗兰妮没有什么关系。”他呷了一口酒,赞赏地点了点头,“这个酒,”他说,“味道好极了。”

摩西自己面前放着的是纯苏格兰威士忌,这种酒在酒吧里永远都是与别的东西混合着饮用的。他端起自己的杯子跟哈迪碰了一下,举起来放到了嘴边。“那个,”他答道,“是杜松子酒,干苦艾酒和冰块的混合物。这个,”他举起自己的杯子,“味道棒极了。不过我接受你那善意的谦虚和恭维。你为什么不让他到你的办公室跟你见面呢?”

“谁?”

“你的约会对象呀。我不知道你给家里打过电话了。”

“我没有。这看来是件重要的事。”

“是的,起码对你们两人中的一个是这样的。”

毕竟这是实话,哈迪后悔地点了点头。“你又来了,或许我只是需要个借口来打破一下生活的常规。”

摩西拉过一把放在吧台后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我听你说,”他说,“你想要来一次公路旅行吗?我们现在就动身吧,或许我们能在天黑前赶到墨西哥。”

“不要引诱我。”哈迪端起酒来浅浅地啜了一口,充满向往地说,“也许我可以把孩子们从学校里接出来……”

“我不想把儿女带在我们身边。”

哈迪觉察到了他口气的变化,隔着吧台盯着对面那张消瘦的脸。“你和苏珊还好吧?”

“起码我们还没到离婚的地步,我没想过。”他喝了些他的苏格兰威士忌,“不过有时我确信那只是因为我们之间达成了一项协议,谁第一个提起‘离婚’这个字眼,谁就要带着孩子。我听说这个时候墨西哥的天气很热。”

“那里的天气一直比这里热。”

他们两个都扭头向大落地窗外看着,屋外仍旧是大雨滂沱,公园边上的柏树在疾风中都被刮得半弯着腰了。

突然间,哈迪站了起来,把自己尚未喝完的酒推到了吧台边上。

“你就要走了吗?”麦圭尔问他,“你才刚来。”

哈迪指着他的酒。“要是我喝光了它,而且我很想这么做,我就决不会走出去了。”

“幸运的是,你不是非要出去。”

“不,我得出去。我有工作要干,但是魔鬼一直在试图给我个借口不要去干工作。不过我有个主意给你和苏珊。你今晚为什么不找个人来替你看管这儿,并说服孩子们留在家里呢?我们会帮你们看管他们的。你们出去玩吧。这个主意如何?”

“可能行得通,”麦圭尔说,“但是我们的目的地不是墨西哥。”

“是的,还‘但是’个什么呢?”哈迪善意地在麦圭尔的胳膊上打了一拳,“考虑一下吧。”

和克拉伦斯杰克曼、阿布格里斯基一道用完工作午餐后,玛琳亚什在大陪审团前的表现从容不迫。十九个市民陪审员在司法大楼十五楼上的警察委员会听证会议室里齐聚在她的面前,正密切关注着主持公道这件事。楼下一层是格里斯基的办公室,再上两层是杰克曼的。他们或许看来就像是个人类的大杂烩——当然男女都有,而且今天在这里代表了市里的多数群体——但是玛琳心里清楚,现在坐在她面前的这些人,还有国内其他这样的陪审团的成员——不仅仅是大陪审团——就是她置身于其中的法律系统支柱。没有他们,对于好公民的“一般评判标准”和正义将会是一个空洞的概念,社会的结构将会四分五裂。

因此,她一视同仁地看待他们,尊重他们的智慧和经验。“大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她开口说道,“在星期二,四月十日,蒂姆马卡姆开始了他习以为常的、坚持不断的晨跑。当他到达第二十六大街时,就在城里的这个地方,他被一辆绿色的、老款美国车撞倒了。司机驾车逃离了事发现场。

“但那次车辆事故不是杀死马卡姆先生的原因。

“与此相反,他在波托拉医院接受外科手术后,情况已经稍微稳定了,而且当他无助地躺在医院病床上时,还不清楚是一人或多人向他体内注射了过量的钾。

“钾是一种普通药品,在急救室和重症监护室很容易得到,但是使用大剂量的钾可以致人死亡,而且这样的一个剂量就用在了马卡姆先生的身上。

“当天晚上,他的妻子卡拉,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在自己家里死于枪伤。今天我们聚集在这儿取证,来确定这一系列残忍死亡的凶手或凶手们的身份。”

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她。多数成员都把便笺簿放在了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准备做记录。“法医已经裁定卡拉马卡姆的枪击死亡可能是一起自杀,但这还是个不确定的问题。凶杀案组的长官格里斯基上尉待会儿将向你们证实这个问题。他将从这一角度对案件开展调查,而且他可能满意地解决事实上是马卡姆夫人杀了她的家人和她自己这一疑问,或者他可能在你们搜集到足够的证据去发起一项控告之前就逮捕一名嫌疑人。”她停顿了一下,与她的陪审员中的一些人交换一下目光,“当我们谈到这个问题时,我们会做一些过渡性的说明。同时,市政当局已经收到了总额达一千三百万美元的医疗保险服务费账单……”

哈迪一开始也不确定究竟是什么让他不由自主地来到波托拉。他隐约有种想要跟管理机构中的人谈一谈的想法,但他觉得没人会跟他谈。他没有预约——这成了他这阵子一贯的行事风格。每个人都在忙着,所有的健康维护组织专业技术人员和行政管理者都在处理医院内部一星期来所产生的大量的令人头痛的事务和工作,对共有的这把庇护伞下所发生的剧变闭口不谈。他们没有时间来应付这种临时提出来的会面要求。

这一整天应该教会他止住自己那孩子气般的激情,在咯噔咯噔地从走廊走到大厅的这一路上,他这样告诉自己说。他来到外面,注意到一块指示路标牌写着“餐厅”,又给自己鼓了鼓干劲。他意识到,要是自己不问,就没有人说不,所以他掉头就沿着箭头所指的方向走了过去。午饭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这个地方虽然不至于人头攒动,但还是有些人的。哈迪拿起一块松饼和一杯咖啡,付了钱,就待在原地寻思起自己该说的话来。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一个身穿护士服的女人正独自一人坐在那儿看着书。他朝她走去。

更近一些了,他估摸着她的年龄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面容姣好,浅棕色的头发打理得短短的,中等身材。“打扰了。”他说。

她的眼睛盯着书本,连头都没有抬起来,只是伸出了一根指头示意“请稍等”。看完了正在看的那段后,她才抬起头来看着他。“是吗?需要我帮忙吗?”

这是让人受用的话。不过哈迪不知道是否能通过她的交谈,在这里得到一些他期待去发现的任何东西。但是如果他不开始的话,就永远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我叫迪斯马斯哈迪,是肯森医生的律师。我在这儿坐一会儿,你不介意吧?”

她脸上闪过一丝怀疑的表情,但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耸了耸肩膀,做出一副“请便吧”的样子,说:“当然不介意,不过你为什么找我?我有麻烦了吗?”

哈迪拉过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我不这样认为。你会有麻烦吗?”

这话激起了她的情绪。“不!我的意思是,你说你是个律师。通常有律师来拜访,那就意味着有麻烦了,不是吗?”

“既然你提到了这个,我想是的。不过这回跟那些情况不是一回事。”他递给她一张名片,在她看它的时候问起了她的名字。

“瑞贝卡,”她说,“瑞贝卡西姆斯。”

“那也是我女儿的名字,我们叫她‘贝克’”。

她有些放心似的点了点头,再次低头看着那张名片。“迪斯马斯?对吧?”

他点头称是。“耶稣遇难的骷髅地那里的一个好贼,也是谋杀者们的资助圣人。我常纳闷,我的父母当时都是怎么想的,给我取这样一个名字。”

“那是肯森医生有麻烦了?”她问。

哈迪没有马上回答。他吹了吹热气腾腾的咖啡,一口未喝就又把它放在了自己面前。“简洁的回答是:是的。”

“因为蒂姆马卡姆吗?他们称这是起谋杀吗?”

哈迪心想,自己是选对桌子了。“完全正确。”

她露出厌恶的神色,摇了摇头。“那太荒唐可笑了。谋杀。请便吧。”

“怎么就荒唐可笑了?”

“好吧,我不是在说这一定是一起意外事故。有人可能故意给他用了不恰当剂量的药,我猜是这样的。不过我们在急救室一直都使用钾。”

“你是急救室的护士吗?”

“有时候是,”她说,“我们轮班很多次。轮到我的班次时我就在那儿。”

“钾很容易拿到吗?”

“当然,对任何医务人员来说都是这样的。它就放在护士站的后面。”

从哈迪的判断来看,这是个好消息,只是因为它还给了更多的人——除他的委托人之外——接触这种药品的机会。“那么,在你看来,一剂过量的钾肯定不会是故意所为的吗?或者说是恶意的吗?”

“是的,实际上通常都不是这样的。”

“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很多次吗?”

“有时候吧。”她似乎并不担心说起这个,“我记得去年夏天快结束时,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们就遇到过一起。除了有一些枪伤患者之外,我想还有一两起撞车事故的伤员。总之,急救室就是个疯人院,你能够想象得到的,什么样的人都有。医生们大呼小叫地命令你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受枪伤的家伙中有一个出血不止,他的心脏就快要停止工作了,而且需要输入含钾的液体,于是医生给他用了一剂。在那位医生再次回到他身边之前,有人又给他用了一剂,还以为是第一次给他用。”

“发生了什么?他死了吗?”

“没有。那个医生马上就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于是他用电击对他进行了抢救,然后给他输入了胰岛素和葡萄糖,他就脱离了危险。”

“那么为什么,你想想看,他们没有在马卡姆先生身上使用那种方法呢?”

“我不知道。我不在那儿。首先他们得意识到是那个问题,对吧?我的意思是,在我所亲身经历的这个受枪伤家伙的例子里,那个医生就在当场指示用了钾。或许肯森医生不知道,或者是没有及时把这种情况放在一起来考虑。他是怎么说的?”

哈迪表现出了一些失望的情绪。“他一直都在忙着。直到这成了报上的新闻,他还认为马卡姆仅仅是死于意外的交通事故。”

“人们都是这样认为的,你知道的,死就死了吧。”

他粗鲁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是因为这话让他想起了他去世很久的儿子米歇尔的生日。他努力让自己从这种记忆中挣脱出来。“我今天跑到这儿来的原因之一,是想了解一下这个地方的基本情况。我听到有传言说有些医生对院方感到不满。病人正在不断地被撵走。整个医院到处都存在像婴儿艾米丽那样的事情。”

她睁大了眼睛,露出了赞同的神情。“肯森医生也是这样的吗?是不是?他就是接收她入院的人。我知道当你第一次提到他时我想起的事情了,就是这件事。”

哈迪耍了个心眼,装作他一直以来都知道肯森的这件事情一样,尽管实际上他第一次听人谈起。“他为那事惹了很多麻烦吗?”猛然间,瑞贝卡条件反射式地把头扭向一边,目光越过哈迪的肩头直直地盯着他身后的墙角发呆。一丝令人兴奋的快感袭过,他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问题引起了她一定的警觉。“是什么?”他问道。

她长长地吐了气,重新检视了屋子一遍,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和她手中的书。最后,她的目光才回到了他身上。“你绝不会真的明白这些事情,我指的是那些真正发生过的。但是你不要去相信那些备忘录什么的,都是些糊涂的……”她再次喘了口气,控制住了自己快要失控的情绪,“不管怎么样吧,我们大家就这事谈论了好几个星期,当然了,我们所有的人——员工,甚至医生,你知道的,我们能在某事上达成一致那是很不同寻常的——我们大家都认为他做得完全对。我的意思是,她还只是个婴儿。别人认为他该怎样去做呢?就让他们将她和她的母亲分开,把她单独留在郡公共福利总院里吗?”

“但我认为院方对这事就不高兴了,是吗?”

她哑然失笑,随后将身子斜靠向桌子对面的哈迪,几乎是耳语般地回答道:“我听说,事实上他们开除了他,就在他向报纸抖搂这事的时候——”

“打断一下。”对于这个委托人,哈迪不知道的事越来越多了,这让他大为吃惊。他想,他和自己的委托人得谈谈了,真是这样的。但他此时不能为这事烦扰分神。“你在跟我讲肯森医生还爆料了那件事?向报社吗?”

她点了点头。“他从来都没有承认过那事是他干的。我认为就算他们需要编个理由才能真正解雇他,那也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再次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确信周围没有人能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我的意思是,这儿的大多数人都害怕失去自己的工作,担惊受怕地要么去做什么事,要么不去做,两条路只能选其一。那真是糟透了。”她厌恶地皱起了眉头,“那么他们打算用这个谋杀罪名控告肯森医生吗?真可怕。”

“我不知道,”哈迪说,“他们可能会那样做。”

“是因为马卡姆先生打算解雇他吗?”

“那可能是个动机,是的。”这又是一个新情况,哈迪心里这么想,却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确信是马卡姆想要解雇他吗?”“确信,”她说,“他掌管着这里的一切。除了他还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