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上篇小说的最后一行还有一点幽默感的话,那么在下一篇关于中西部的小说中,只有一种令人恶心的惊骇。小说出版于1984年,但故事发生在11年前。1973年夏天,我在怀俄明州的风河山区,参加了一次35天的生存训练课程。该课程由保罗·佩佐尔特的全国户外运动技能学校举办,训练学生各种登山技能:跋山涉水、露营、野外生存及寻觅食物。最后一个内容是:我们每个人除了容许带一个指南针、一份地图和一只水壶外,不准带任何食物。三天后到达50英里外的州际分界处,届时有车来接我们。我们不准带吃的东西,如何解决饮食问题呢?课程的目的是模仿一种紧急状况。因为搜寻动物为食比搜寻野果要花费更多体力,所以我们不予考虑。钓鱼是另一回事,我们可以逮鱼吃,鱼会给我们提供许多蛋白质。不过那是最后一种选择。该训练是为了证明我们能在没有食物供应的十分艰辛的条件下坚持活动三天。当我们越过群山,到达那条灰蒙蒙的目的地小道时,虽然我感到十分虚弱和头昏眼花,但是还能走一两天,而且我获得了户外运动的信心。训练课程完成之后,我沿着80号州际公路向依阿华进发,但是途中我那辆四汽缸的“波斯克”912型旧车的引擎出了毛病。在内布拉斯加州的锅柄状地区,我只好驶离公路,希望能找到一个汽车修理工。

那就是当时我来到这个非同寻常,十分骇人的小镇的缘由。故事纯属虚构,背景却是真实的。

我记得那里有一棵树,我敢发誓,我还能认出它来,因为它看上去是如此与众不同。它在我左方较远之处,就在80号州际公路的一侧。在灼热的烟雾中,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但当我驾车靠近时,它的骨架般的轮变得清晰可辨。因为其形状奇特,我脑海里的印象就是“骨架般的”。在布拉斯加州的锅柄状地区,即使在八月暑天,虽然能见到的树不多,但都长得十分茂密,这一棵却是光秃秃的。

我猜想这树已经死了,怎么会死的?原因不详。当时我还注意到另一件事,在我意识到它的外形酷似什么时,我潜意识中感到了一种不安。

那棵树长得极像一只大烛台,即在犹太人宗教仪式中使用的巨大枝形烛台。不同之处是:烛台上每排插的是8支蜡烛,而它上面笔直矗立的是光秃秃的树枝。虽然刹那间我曾想过,是不是有人在修剪此树,给其这种独特造型时,不可避免地毁坏了它;但我还是以为,此树不过是畸形而已,大自然的意外罢了。

不管是否巧合,那棵树的形状给了我一种怪异的感觉:一棵光秃秃的树,形状似一种宗教标志物,却令人啼笑皆非地祈神保佑干旱贫瘠的西部平原,这使我想起了《荒原》一书。

过去的两周里,我和朋友们一直在怀俄明卅的风河山区野营。我们垂钓、探险、攀岩,多半时间围坐在煮饭的篝火边饮酒怀旧。在相别甚久的重逢后,时间一晃而过,我们又要彼此分开,各归其所,回到妻儿身边,执业尽责。对我来说,就是返回依阿华城的家和那所大学。我非常想见到家人,对接踵而来的秋季学期忙碌的备课和阅卷有些畏惧。

自从那顿痛苦伤感的告别早餐后,我已向东开了8个小时车,感到非常疲惫。当我的目光从那棵怪异的、大烛台似的树移开时,意识到自己正在以70英里的速度行驶。我告诫自己开慢点,否则不是罚款,就是出事故。

这时,汽车的引擎开始剧烈地震动。我开的是一辆二手“波斯克”912型车,是60年代造的四汽缸类型。我廉价买到它,是因为其车身需要许多整修工作。该车尽管年代已久,平常运行起来还是可以的。毛病出在由于我不懂必须调节汽化器,以适应稀薄的高山空气,因此当车到达怀俄明的山区时,发动机发出噼啪声响,汽化器开始溢油,我手忙脚乱地扑灭了发动机上可怕的火焰。在怀俄明州的兰德,当我和朋友们一起野营的时候,一家修车铺修好了汽车的毛病。但当我回去取车时,汽车油门似乎不像过去那么灵敏了,马达整天发出比平常更大的噪音。现在当它震动时,发出的简直不是噪音,而是雷鸣。天哪!我心里想,那火肯定把发动机的金属板烧裂了。不管什么毛病,我不敢再向前开了。方向盘在我手中左右急扭。由于心中害怕,我减速到30英里。发动机在不停地怒吼颤动,我急需找到一个修车工。

这一切发生在内布拉斯加的锅柄状地区,把该州想像成一个很宽的长方形,切下其左下角,剩余的左上角部分就是锅柄状地区,刚好在怀俄明州东部。它除了平坦开阔之外,别无特色,到处是低矮的草丛、灌木和风滚草,同一百年前先民们奋力跋涉越过这片陆地时一样荒无人烟。在进入内布拉斯加州两三小时前,我并未焦虑过多,每隔20英里左右,就有城镇出现。但是当我在穿越这个锅柄状地区时,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见到城镇迹象。尽管行驶在四车道的州际公路上给人一种不真实的安全感,我宁愿自己是在月球上。

因此,当我见到匝道出口,便毫不犹豫地驶了出去。

谢天谢地,我一面与方向盘痉挛般的颤抖作斗争,一面驶出匝道。发动机此时不仅仅在咆哮,而且发出爆裂声,好像里面有金属碎片脱落,在摩擦敲击,我不由得畏惧起来。出口处没有城镇的标牌,但我知道既有匝道,必有它的原因。当到达一个停车标志牌前时,我看了看面前分成两道的沥青路两侧,不论哪边都没有一幢建筑物。朝哪个方向呢?我问自己。

凭感觉我选择了左边的那条路,当我越过州际公路上方的那座桥时,我才意识到我是在朝着那棵大烛台形状的树驶去。

我又有了那种怪诞的想法,但是汽车引擎的咆哮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油门在我脚下沉重地喘息,将那种痉挛的感觉传送到我的小腿上。汽车目前的时速还不到20英里。我努力控制自己紧张的呼吸,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驶过了那棵树。

树就在我左边,我能肯定。如果不注意,就不会记起它。那棵树就在没有标志的两车道公路的左侧。

我很有把握。我知道没搞错。

我驱车向前,“波斯克”车似乎随时都会四分五裂,不断地颠簸,发出格登格登的声响。道路蜿蜒向前,不知通往何处,似乎漫无止境。大烛台形状的树远去后,沉闷的大草原单调得毫无变化,什么东西也没有。我想:现在开始,随时我都可能会见到建筑物,只要再开过去一英里左右,假如这辆车还能应付的话。

一英里过去了,又是一英里,不过目前车速已降到了15英里。我的腹部开始痉挛,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是否应该走另一个方向。因为我知道,我本该早已到达一个小镇了,但是现在沿这个方向开了这么远,还不得不再开下去。我吃不准这辆车是否还能挣扎着开回到州际公路上。

第一次见到那棵大烛台形状的树时,仪表板上的时间是将近下午5点。

我再瞅一眼那只钟时,却发现快到6点了,这使我心里一惊,天哪,过不了多久就是掌灯时分了。即使我能找到一家修车铺,店铺也可能6点后要关门了。一种不祥之感使我心闷。我想当时待在州际公路上就好了。在那里如果汽车抛锚,至少我可以挥手拦下路过的车辆,请他们唤一辆牵引车来。而在这儿,我见不到任何车辆。我的脑海里绝望地浮现出破车停在公路边过夜和精疲力竭、跋涉返回州际公路求援的景象。我曾心存希望:开上一整夜的车,在第二天中午抵达依阿华的家。但是如果我一直这样不走运,引擎一直咆哮不停,再花一天或者更多时间可能还到不了家。我得去找一部电话,告诉我妻子,若是我不能按照原先承诺的时间抵达,请她不要担忧。

我的想法变得非常迫切,我必须去找一部电话。

正在这时候,我见到了建筑物。远方一个模糊的、长方形的、难于辨认的物体,但不会弄错,确实是一座建筑物。它的铁皮屋顶,反射出落日的余晖。接着我见到了第二幢建筑物,第三幢,还有树木。感谢上帝,小镇到了。我觉得心跳加剧,好像跟引擎发出的声响一样强烈。我紧紧控制方向盘,发疯似的努力想控制住它,东倒西歪地开过一座水塔和一个空的牛栏。

建筑物变得清晰可辨了:几幢房子、一个停车场、一个路边小餐馆和一个加油站。我颠簸着开到那里,停车的声响惊天动地。由于方向盘的振动,我的双手还在发抖。我关了引擎,刹那间的宁静令人愉快。这时我看见油泵边上有两个男人背朝着我。我全身的衣服浸透了汗水,脸上又胡子拉碴。我费力地下车去问路,他们却把背对着我。本来,我应该马上意识到有点不对劲:我停车声音那么响,他们竟然不转身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实在不正常。

然而他们没有转身,我也因为太累而没有警觉。我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上前去:“对不起,我有点麻烦事,修车工在吗?”

他们俩谁也没有转身回答,我知道他们肯定听见我的话了,就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修车工在吗?”他俩仍然没有回答。

天哪,他们是聋了还是怎么了?于是我绕到他们前。

就在他们再次转身背对我时,我惊得目瞪口呆。

因为我已经大略看见他们的面孔了。哦,上帝!我觉得像有一根冰冷的钢针刺进我的脊背。我从未亲眼看见过真正的麻风病人。他们比我从书本上了解的麻风病人还要丑陋。“丑陋”一词还不足以描绘,我此刻所见到的,不仅仅是颈部周围令人恶心的喉结状的甲状腺肿块,也不仅仅是扭曲变形的下颚和颧骨,还有前额大片隆起的疙瘩、肿胀的嘴唇和畸形的鼻孔,可怕的是他们的皮肤已经溃烂,呈灰色糊状,像开口的脓疮。

我几乎要呕吐,感到喉咙发紧呼吸困难。我告诉自己:不要失控。不管他们的毛病是什么,那不是他们的错。不要像个从未见过畸形人的6岁孩子那样目瞪口呆。显然,他们刚才不愿意见我,是因为他们不想见到人们厌恶的反应和恐惧的目光。

此时,他们面对着加油站的大门,而我也肯定不准备再绕到他们面前去,所以我又问道:“修车工在哪里?”

他们同时抬起右臂,用扭曲变形的手指着右方,指向一条通往镇外的沙石路,该路与数英里外的州际公路平行。

我心想,见鬼!我对你们的遭遇表示遗憾,但愿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你们。但是我现在需要帮助,而你们俩也不太友好。

我迈步离去,头开始发疼,喉咙也感到了不适。我瞄了一眼手表,7点钟了。太阳快落山了。如果不能很快找到修车工的话……

街对面的拐角处有一家餐馆。说是餐馆,或许太抬举它了。准确点说,里面的餐具油腻腻的,沾满了污垢,百事可乐和喜立滋啤酒的广告看上去挂了已有10年之久,一块霓虹灯招牌黯然地透出“烤肉馆”几个字。

我心想,干吗不把它缩写成BBC,再把C改成G,岂不成了“肉毒中毒”和“劣质汽油”吗?别开玩笑了,今晚说不定你要在这里吃饭呢。

要在这里吃饭,真是莫名其妙。上帝啊,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

我穿过积满尘土的街道,推开嘎嘎作响、叮满苍蝇的纱门,费力地看清里面有五个顾客。“嗨,有人知道哪里……”话在喉咙口卡住了,我感到一阵眩晕,因为所有的顾客都已经移动了位置,转过身背对着我——这些人背上凹凸不平,脊椎骨歪歪扭扭,肩膀朝各个方向歪斜——上帝没有这样造过人啊!震惊之余,我朝躲在屋角的那个女招待看了一眼,她也转身对着我。

然而,店里有镜子,那该死的镜子映照出她的脸,就像是可怕的遗传学实验的结果:她居然没有下巴,而且只有一只眼睛!我跌跌撞撞往后退,那门嘎吱吱转回去砰的一声合上了。

我的脑海里依然在想着那两条恐怖的裂缝,那会应该有一个鼻子,不可能是这样啊!我要把这些惊恐快快忘掉。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见到了恐惧,我碰到怪物了。整个小镇就像一百部恐怖片的大集成。相比之下,郎·切尼影片中的那些骇人的恐怖化装显得正常;恐怖片《莫罗医生的小岛》则可以说是选美优胜者的度假胜地。

天哪,八点钟了。东边的天空一片灰色,西边的地平线却是一片血红。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疯了。身处在一个怪物之镇,无人搭理,人人转身避开,大多数人给我指的是那条朝东通往城镇外的沙石路。

我慌忙爬进那辆“波斯克”车,启动发动机,车并没有因为停歇一阵而有任何好转,引擎咆哮和抖动得更厉害了。我一面祈祷,一面感到胃里有一种烧灼感。尽管“波斯克”摇晃着不愿前进,但还是幸运地移动了。

我心里想着城镇,也许沿着这条沙石路再开几英里会有另一个城镇,也许这就是他们指这条路的缘故。

车子上下颠簸,嘎吱嘎吱、摇摇晃晃驶出了小镇,我打开大光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路上并没有其他车辆。随着暮色降临,小心一点总不会出事。

先是开了四分之一英里,然后半英里,引擎完全熄火之前,我就走了那么远。当时可能只剩下一个汽缸在运行。我听见“砰”一声巨响和三次沉闷的撞击声,随后又重复了一遍。随着每一次“砰”的声响,汽车就向前爬行一段。最后车子呼哧呼哧喘息着靠惯性滑行停下,马达因为高温发出爆裂声,“波斯克”车上没有散热器,但我敢肯定听见一阵嘶嘶声。

情况就是这样:在一个不明之地抛锚,身后是恐怖小镇,前方是夜色茫茫,而州际公路又不知道远在何方。

夜色渐渐地逼近,笼罩在这片大草原上。

我曾经感到害怕,但此刻我十分恼火,对自己的运气,对兰德那个给我“修”车的家伙,对自己愚蠢地驶离公路,更不必说没有事先想过何时才能到小镇上。我本应该买一些饮料、棒棒糖、薯条之类的东西——任何可以在这沉沉黑夜中聊以充饥的东西。啤酒,六听一组的啤酒。想想我现在的处境,真是见鬼了。

我气鼓鼓地走下车,斜靠在挡泥板上,点燃了一支香烟,咒骂着。

八点半,夜色越来越浓,我该怎么办呢?我力图让自己相信,自己的行动是合情合理的。到了九点钟,我作出了决定。那个小镇离我只有半英里远,步行最多只需要十分钟。如果那家愚蠢的烤肉餐馆还开着,我仍然可以买到啤酒和薯条。此刻,我已经不在乎那令人作呕的外貌了。如果我要饥肠辘辘地露宿整夜,那才真是倒霉,才是多余的遭罪呢。

于是我迈步往回走。当我来到小镇边缘时,天已经全黑了。烤肉餐馆的灯还亮着,至少我的运气还没有完全破灭,我自以为这样。当我走近时,餐馆的灯却突然熄灭了。好极了,我反感地想道。

整个地方一片漆黑。

随后店门嘎吱一声打开,那个女招待——一个模糊的白影子——走了出来,随后把身后的门锁上。我差不多要开口问她是否能再等片刻,好让我买些吃的东西。我很自然地认为她没有看见我,所以当她转过身来时,我吃了一惊。

我惊讶地眨着眼,与小镇其他人对我的态度相反,她居然和我说话。她的声音纤弱无力,口齿含糊不清,令人联想到有裂缝的风琴调音片和兔唇。“我从窗户看到你回来。”她说。也许是我的想像而已,她耳语般的说话节奏相当悦耳。

有一点很重要:尽管我们面对面站着,但是街上没有灯光,而且夜色沉沉,所以我看不清她的面貌。

自从来到这个小镇,我第一次感到在和别人进行正常的交谈。装个样子并不困难,只要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她可怕的长相就行了。

我耸了耸肩,苦笑着说:“我的汽车坏了,在小镇外抛锚了。”我知道她看不见我的手势,还是指了指那条黑漆漆的公路。“希望你们的店仍然开着,我可以买点东西吃。”

她先是未作回答,稍后突然说道:“对不起,老板半小时前就停止营业了,我是在做清洁工作和为明天的营业作准备。烤肉架也已经熄火了。”

“可是我只要啤酒、薯条等东西。”

“不行,收银机也是空的。”

“我不要找零钱,我愿意多付些钱。”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你只要啤酒和薯条?”

我觉得希望大增。“行的话,请帮个忙。”

“你在汽车里过夜时吃?”

“没有办法,除非有旅馆。”

“没有旅馆。你现在这种情况,需要好好吃上一顿,好好睡上一觉。”

她停顿了下来,我记得那天夜里十分寂静,连蟋蟀都没有叫。

“我一个人住,”她说,此刻她的语调更加动听。“你可以在起居室睡沙发,我会为你煎一块牛排。”

“不行。”我回答道。心中充满了再见到她面貌的恐惧。

“我不开灯,也不吓着你。”

我撒谎说:“我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她加重了语气,“我只想帮个忙,我信奉助人为乐。”

她开始移步离去,我不知所措地在考虑她的建议。毫无疑问,牛排相当诱人,还有沙发,比蜷缩在汽车里睡觉不知好多少。

然而,天哪!她的模样实在太吓人。

我的这种态度对她来说也许相当熟悉,相当痛苦。

我自问:如果我也是一个畸形怪胎,人们对我也是避而远之,我会有何种感受呢?她不是说过她相信助人为乐吗?也许该是我身体力行这一善举的时候了。于是我随她而去,驱使我的动机更多是为了表示友好,而不仅仅是牛排和沙发。

她的住处距离餐馆有三个街区,那条街和我们刚离开的街道一样暗无灯光,那里的房子悄然无声,没有住人的迹象。这是我一生中最奇异的一次步行。

从黑暗中我辨认出,她住在一幢陈旧的维多利亚式样的两层楼里。门廊的地板在我们进去时吱吱直响。她像先前所说,没有开灯。

“起居室就在经过这个门的左侧,”她说,“沙发在前面靠墙处,我去给你弄牛排。”

我向她道谢后,按照她所说的去做了。沙发又深又软,直到我坐在上面,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疲倦。黑暗中,我听到屋子后面传来煎牛排的滋滋声。我猜想她在厨房里亮着灯烹调,但我见不到一丝灯光。接着牛排的香味向我飘来,还有她走来的脚步声。

“我该问问你,你喜欢牛排煎得怎么样?大多数顾客喜欢煎得不要太老,也不要太生的牛排。”她纤弱的嗓音听起来好像钟乐声。

“好极了。”我不再在乎她是否丑陋。我已经饥肠辘辘。黑暗中,她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下,她带来了牛排、面包、白脱油、最好的调料和啤酒。

尽管有点费劲,看不清东西,我还是风卷残云般地匆匆吃完,感到意犹未尽。用美味佳肴来形容,还不够确切,反正当时是馋涎欲滴,食欲大开,难以置信。

我用最后剩下的面包,蘸着调料和肉汁,塞进嘴里,就着最后一口啤酒咽下,然后往沙发一靠,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一顿饭。

整个过程中,她坐在房间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一言不发。

“好吃极了,”我说,“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

“你已经谢过了。”

我吃不准她是什么意思。我吃得太多,觉得肚子都要撑破了。

“你还没问过呢。”她说。

我皱起眉头:“问什么?我不明白。”

“你明白。你很想问,我知道你很想,人们都想问。”

“人们?”

“为什么这地方的人都长得那样吓人?”

我感到一阵战栗,我确实一直忍不住想问此事。

这个小镇是如此不同寻常,镇上的人都如此怪异骇人。我几乎抑制不住好奇想问,然而她是这样大度待人,我不想去注意她的缺陷而显得无礼。突然间,烤肉馆那面镜子中她的模样,可怕地显现在我的脑海里:没有下巴,独眼,应该长鼻子的地方是扁平的两条缝,流着脓。

我几乎要呕吐,不仅仅是因为回忆的缘故,还有胃里的反应。胃里的东西在翻腾作响,而且越来越响,越来越胀,好像无数只大黄蜂在里面冲撞。

“罪孽。”她说。

我坐立不安,十分害怕。

“很久以前,”她继续讲道,“在中世纪时,一些神父曾经云游于各个村落之间,他们举行一种仪式来净化村民们的灵魂而不是听人们忏悔。每个村民带一些食物来放在神父面前的桌子上,最后是满满一大堆。随后,神父口中念念有词,将这个村子里所有的罪孽都转移到食物中去了。”

我咽下口中的胆汁,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接着神父就以这些食物为餐,也就是全村人的罪孽,”她说,“他吃的就是全村人的罪孽。”

她的声调非常令人厌恶,我真想尖叫逃走。

“村民们知道他以惩罚自己来拯救他们的灵魂,所以他们给他钱作为报答。当然也有一些人不相信,一口咬定神父只不过是个骗子,是个骗吃骗用的罪人。但是这些人说错了。”

我听见她站起来的动静。

“因为迹象很明显,罪孽有反应了,他们在吞食者的体内扩散、溃烂、扭曲、膨胀凸起。”

我听见她在角落里做什么,那种刮擦声使我感到紧张。

“不但神父吞食了罪孽,”她说,“有时候一些特殊的妇女也吃过。问题是如果吞食者也要得到赎救,该怎样摆脱这一切罪孽呢?也就是摆脱丑陋呢?当然只能把罪孽转移,再叫别人吃掉它。”

“你疯了,”我喊道,“我要出去。”

“不!我还没疯。”

这时我才明白刚才的刮擦声是在擦火柴。一点微光亮了。我胃里七上八下,痛得反胃。

“这个小镇住的都是吞食他人罪孽的人,世人把他们当成避之惟恐不及的怪物,只有他们自己之间才能相容。他们在为成千上万个他们出于仁慈拯救的灵魂而受苦。”

她点亮了一支蜡烛,房间里亮了一些。我看到她的脸,再次目瞪口呆。

但是这次起因不一样。她非常漂亮,令人震惊,光彩照人。她的皮肤似乎泛出性感的光泽,还微微闪烁,如起伏的涟漪。

“上帝啊,你在我的食物里放了什么东西?”

“我告诉过你了。”

“不会那么傻吧。”我尽力想站起来,但两条腿像不是我的。我的身体好像在膨胀、扭曲,视力失真好像在看哈哈镜。“是致幻剂麦角酸,还是仙人球毒碱?我产生幻觉了。”虽然我每字每句都有很响的回音,但听起来却像远方传来的呢喃。

当她一步步愈加光彩照人地向我靠近时,我反而退缩了。

“这样的情况已经太久了,”她说,“我一直长得这么丑。自从任何一人都想得到我以来,已经太久了。”

我觉得现实在崩溃,天地在旋转,她脱下衣衫,露出乳房,她的……她的玉体是那么……

尽管胃里难受,神志不清,我还是想得到她。突然间我有一种不顾一切,想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那样想要得到她的欲望。

激情无休无止,十分强烈,异常疯狂。我们抱成一团翻滚,撞倒了托盘,把杯子、碟子、刀叉和调料哗啦啦全撞翻在地。

一盏灯撞翻了,摔了个粉碎。我裸露的背脊砰地撞在桌子的边沿,我哼了一声,并非出自疼痛,而是发出心醉神迷的尖叫声。

正当我快到爆发的顶点之时,我从心灵深处依稀感到,她在把罪孽强加于我之后,仿佛需要从我身上有所回报,她紧紧地拽住我,贴近她的身体,往下,再往下……

她一面呻吟,一面祈求:“吃掉我,吃掉我。”

我失去了知觉。内布拉斯加州警方声称,他们发现我时,我裸露着身子在80号州际公路游荡,时间是两天后的下午一点。他们说我被严重晒伤。

我既不知道,也回忆不起来,所能想起的是,醒来时在依阿华医院,我躺在精神病房。

医生们没有对我说实话,他们宣称我的模样没有变丑。那为何要把我关起来,把镜子通通收走呢?为什么护士们在警卫陪同下,进来给我喂饭还要畏畏缩缩呢?他们自以为做得很聪明。尽管窗户上安装了很粗的金属栅栏,晚上我还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像:没有下巴,只有一只眼睛,鼻子所在的地方,是两条令人恶心的扁平的裂缝。我受到了惩罚,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了这世上所有的邪恶,我付出了代价。

我曾经是个天主教徒,但现在不再去教堂。然而,当我年幼时,学过作忏悔,修女们让我记住一段话,向忏悔室里的神父诉说:“保佑我,天父,因为我有罪孽。我上一次的忏悔是……”我会告诉他这是多久之前的事,然后进行忏悔,结束语是:“我对这一切及我所有的原罪深表歉意。”

你知道,我忏悔过了,只是这些罪过不是我犯的,不是我的罪过。

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来看我,我拒绝了他们,我不能忍受看到他们眼中恶心的反应。

“吞食罪孽者怎样才能摆脱掉罪孽呢?”用她告诉我的话就是,“当然只能把罪孽转移掉,叫别人吃掉它。”

我知道该怎么做。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只需要假装平静,等待时机。

我希望警卫人员受伤不是太严重,我尽量下手不是太重,但是当我把他的头撞向墙上时,还是发出了可怕的撞击声。

我很聪明,先后偷了三辆汽车,每一辆都没有使用太长,以免让州警们抓到我。我花了两天时间回到了小镇。

那棵树之所以重要,因为它是我的坐标。我记得匝道口没有任何标志,那棵树就是我辨认方向的依据。

然而我感到困惑不解,我发现那棵树长得好端端的,其树枝仍然形如犹太教的大烛台,它是如此清晰可辨,我不相信还有另一棵树与它相似。但我敢发誓,当初它是八根光秃秃的枝条,而现在却有九根,青枝绿叶。

上帝啊,帮帮我,救救我。

我把油门踩到底,我沿着双车道的柏油路飞驰。像先前一样,这条路蜿蜒向前,似无尽头。疑虑重重,令我发狂。我竭力不看后视镜,尽管如此,我依然非常脆弱,丑陋的模样使我痛苦不已。

我看到了远处的建筑,铁皮屋顶反射出的阳光。我呜咽着驾车冲去,又见到了那个小镇,和以前一模一样:水塔、牛栏(不过现在养满了牛)、加油站、烤肉馆。

然而,令我不解的是:小镇里每个人都很正常,我没有看到甲状腺肿、驼背、四肢扭曲和化脓的疮疤。

我驱车经过时,人们都注视着我,我无法忍受他们所流露的惊愕和厌恶的目光。

……我找到了她的住处,我就在这里等着。

在医院里,医生们说我患了妄想症,他们一致认为我初期的猜疑也许是对的。食物内的化学品使我产生了幻觉,而且药效还在起作用,使我自以为变丑了,歪曲了对那次旅行的记忆。

但愿我能相信他们的说法,我甚至更希望相信我是发疯了。我没疯的时候,一切都比现在好。

然而我清楚事情的根源,是她造成的,她让我吞食了她的罪孽。我要报复,我要把罪孽还给她。

我是在她的起居室写这些文字的,我一面写,一面仓促地朝窗外张望,万一发生什么事,希望人们能理解我的行为,这不能怪我。

她很快就要回家了,是的,很快。然后……

我听到街上传来的汽车关门的声音,有人从旅行轿车里走了出来。

哦,亲爱的上帝!她终于来了。

不过,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一男一女。

女的也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女人。

怎么回事?难道她已经离开此地了?他们将会走进房间,他们将会发现我。

我顾不了这么多,我最不能忍受自己的遭遇了,我必须把这些罪孽卸掉,我不得不……

我在厨房里找到了一把刀,是的,我不知道那些神父的说辞,也不知道怎么把我的罪孽转移到食物中去。但是我记得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不得不用这把刀和一把叉,强迫他们吃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