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给《在背后我总听见那声音》注释时,曾提到过使人既恐惧又敬畏的平坦、荒凉、广袤的中西部。生活在宾夕法尼亚州时,我自以为知道暴风雨是怎么回事了。但宾州的暴风雨决没有依阿华的风暴那样可怕。如本篇小说中某个角色指出的那样,有的依阿华风暴可高达7英里。气象站预报有风暴时,你得提防着。天空发绿,每小时80英里的狂风,小心了。有一年夏天,雷电曾三次袭击我家。凌晨3点,我醒着躺在床上,感到雷声正震撼着窗户,决定以此为题写一篇小说。《暴风雨》收在1984年出版的“本年度最佳幻想小说集”中。

盖尔首先看到,她从霍华德·约翰逊旅馆出来,朝着灼热的停车场走来——我的儿子杰夫和我,正在往小型旅行汽车里装行李。实际上杰夫是在当监工。他很兴奋地以他10年之人生经验给我作指示,手提箱放这个部位,背包放那个位置。我笑嘻嘻地望着他那被太阳晒得变色的头发和棕色的长有雀斑的面孔,告诉他如果没有他帮忙,我绝干不了这份活。

这是8月2日,星期二的上午8点。即便那么早,在我们所住的那家汽车旅馆房间外的温度计上,气温已上升至华氏85度。空气中湿度很大,令人窒息。我提着行李稍微多用了点力气,汗水已经湿透我的衬衫和牛仔裤。

我想要是穿短衫短裤就好了。东方的太阳似火球,亮得耀眼;天空是一片压抑的灰蓝色。这样的天气里旅行车的空调就不是为了舒适,而是必不可少的了。

我把行李厢盖子关上,双手满是汗水,滑溜溜的。杰夫点点头,对我的工作表示满意,然后朝我身后咧嘴而笑。我转过身来,看见盖尔朝我们走来。她离开被烈日烤得枯黄的草地,踩上又烫又软的停车场柏油路面时,不禁皱起了脸。

“都搞定了吗?”她问道。

光滑的纯白色运动宽松短裤和凉爽的蓝色上衣,更衬托出她被阳光晒黑的皮肤。她看上去整洁、灵巧,十分美妙。虽然我吃不准她是如何修饰打扮的,但她显然没有受到酷热的影响。她的发丝柔软,呈金黄色,恰倒好处的打扮使得天气也似乎变得凉爽了些。

“准备完毕,要感谢杰夫。”我告诉她。

杰夫自豪地笑了。

“哦,我付了账单,把钥匙归还他们,”盖尔说,“我们走吧。”她停顿了一下,“除了……”

“怎么啦?”

“那些云层。”她指向我肩头后面。我转过身去。

我不禁皱起眉头。与东方朦胧的灰白色天空相对照,西边乌云密布——它们在遥远的天边滚动、翻卷、奔腾。那儿闪电像一串闪光灯泡般地亮个不停,空旷的雷鸣声不绝于耳。

“那些乌云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问道,“我装车前还不在那儿呢。”

盖尔朝雷暴云瞥了一眼,说:“你是否认为我们应该等到雷暴过了?”

“离我们远着呢。”我耸耸肩。

“但它移动起来速度很快,”盖尔咬咬嘴唇,“而且看上去很糟糕。”

杰夫抓紧我的手,我瞧了瞧他不安的脸色。

“只不过是一场雷雨,儿子。”

但使我感到诧异的是,我错会了他的担心了。

“我要回家去,”他说,“我不想等,我想念朋友们。求你啦,让我们走吧。”

我点头道:“我站在你一边。三人投票,少数服从多数。盖尔,如果你实在害怕,就……”

“不,我……”盖尔吸了一口气,摇摇头。“我在犯傻,只不过是雷声。你知道风暴多么使我心烦。”她用手捋捋杰夫的头发,“但我不想强迫你们等在这里,我也想家。”

我们已在科罗拉多州度了两周的假,垂钓呀、野营呀,还去参观了被遗弃的城镇。整个假期过得尽善尽美。不过正如迫切要出来一样,我们也迫切地想打道回府。昨晚我们离开80号州际公路,在北普拉特的一个安静的小镇歇夜,从那儿穿越内布拉斯加州到家正好一半路程。我们盼望在夜幕降瞄时分,能够抵达位于依阿华城的家。

“那就让我们动身吧,”我说,“兴许是一场阵雨。开车抢在它前头一滴雨也挨不到呢。”

盖尔挤出一丝微笑,说:“但愿如此。”

我们上了汽车,杰夫高兴得哼唱着小曲。我驱车开往州际公路,爬上东向匝道,把调速器设定在每小时55英里。旭日的光辉照进车前的挡风玻璃窗。我拉下遮阳板后,便打开空调器以及车内收音机。地方电台的天气预报员说天气炎热而且有雾气。

“听见了吗?”我边开车边说,“他没有提到风暴。不必顾虑,那些只不过是热气流云层。”

我错了。我不时地观察后视镜,云层变得越来越厚,越来越黑,越来越近,沿着州际公路朝我们涌来。车的前方,依然是艳阳高照。杰夫擦着满是汗水的脸。虽然已将空调开到标有“沙漠”那一挡,却无济无事。

“杰夫,伸手到冰柜里,给我们每人拿一罐可乐来。”

他咧嘴笑笑。我突然感到不安,意识到他必须转身到车尾去打开冰柜,但已为时太晚。

“哎哟——”他喃喃自语,惴惴不安地盯住后面,满脸惊恐。

“怎么啦?”在我阻止盖尔之前,她已转过身去。“哦,我的上帝,那些乌云。”

奔腾咆哮的一片漆黑在追逐我们。电光闪闪,雷声震撼大地。

“云层还没有追上我们,”我说,“如果你们同意,我来跟它们赛跑。”

“干吧。”

我关掉调速器,加快到时速60英里,然后65英里。朝着前方白热化的空气疾驰,让我觉得脸部有些刺痛。我戴上墨镜。

但一瞬间我又不需要墨镜了。转眼问乌云已经撵上我们。天空顿时变得黑压压的,我们在黑暗中驾车前进。

“70英里,我已加速到70英里。”我说,“但是乌云移动的速度更快。”

“几乎像一场飓风,”盖尔说,“但不大可能,在内布拉斯加境内不会有。”

“我好害怕。”杰夫插话道。

他不是惟一感到害怕的人。闪电或左或右,模糊了我的视线。雷鸣声撼动着汽车。紧接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怪异肮脏的绿色阴影,我不禁想起了龙卷风。

“快找个地方停车!”盖尔喊道。

但是没有地方。我们已经开过了到下一个镇子克利尔尼的通道口。我搜寻着路边停车场,却只见一个标志牌,上书“停车休息处,距此30英早”。我不能在公路上停车。在路肩上,如果雨水遮挡了另一位司机的视线,我们都会车毁人亡。别无选择,只有继续前进。

“至少现在还没下雨。”我暗自庆幸地说。

我们并没有甩开乌云,霎时间铺天盖地的雨滴包围了我们,一阵接一阵,怒吼咆哮,倾泻如注。

“我看不见了!”我将防风窗上的自动雨刷调到最高挡,它们按三拍子节奏快速摇摆着。我透过昏暗的、汹涌的水流探视前方,竭尽全力想看清公路。

车速太快。当我踩下刹车闸时,车子便摆尾滑向一侧光滑的路面上,我紧张得屏住呼吸。轮胎夹紧后猛地一颠,随后汽车又能控制了。

我将速度放慢到40英里,但大雨滂沱,哗哗地打在挡风玻璃上,致使我什么也看不清。

“系紧安全带。”我叮嘱说。

尽管没有找到那个停车休息处,但一次闪电照亮了路标,我幸运地发现一个通向名叫格兰德岛小镇的出口。我紧张地减慢车速转入出口匝道。下来后,在我对面有一家“西部最佳”汽车旅馆在倾盆大雨中隐隐出现。我们穿过被水淹没的停车场,车后波浪翻滚,把车停在了汽车旅馆的雨篷下。我的双手因一直紧握方向盘,关节僵硬。我的肩膀酸疼,双眼肿胀、刺痛。

盖尔和杰夫下了车,冒雨跑到雨篷下面。我倒车把它停到停车场里。

锁上车门后,尽管我全速奔跑,但到达旅馆入口时,全身已被大雨淋透,冷得瑟瑟发抖。

走进房内,有三五个人——两个职员,两名女招待,还有一个清洁工,他们看了我一下,又转向窗外的暴风雨。我站在那里直哆嗦。

“先生,请用毛巾。”那位清洁工从推车里取了块毛巾递给我。

我道了谢,擦着还在滴水的面孔和湿透的头发。

“遇到交通事故没有?”一位女招待问我。

我用毛巾包住脖子,摇摇头。

“来得这么突然的一场暴风雨,应该会出交通事故。”那位女招待说,好像有些怀疑我的回答。

当她说到“突然”两个字时,我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这场暴雨刚开始下?”

一个骨瘦如柴的职员走过我身边,站到窗口跟前,“就在你进来之前。也许只有一分钟,当时我从窗口望出去,天还好好的。我系了下鞋带,再站、起身来时,这儿的云层已像夜晚一般墨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的,但我从未见过雨下得这样猛这样快。”

“不过——”我冷得发抖,感到迷惑不解。“在克利尔尼附近,这场暴雨就尾随我们袭来。我们在雨中驱车有一个小时了。”

“我想你们处于雨区的前沿,”那位职员说,他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凄凉景象。“它追随着你们。”

又湿又冷的衬衫紧粘住身体,我抖得更厉害了。

“看来又有一批客人来了。”另一个职员说,手指向窗外。

更多的汽车穿过雨帘,一路溅起水花,开进停车场。

“好啦,我们肯定要忙一阵子了。”那个职员说。他赶快开了灯,但仍无法驱除户外的黑暗。狂风怒吼着。

我扫视着大厅,忽然发现盖尔和杰夫不在这里。“我的太太和儿子呢?”

“他们在餐厅里,”另一个女招待说,用微笑消除我的疑虑。“穿过那个拱门。他们为你点了咖啡,滚烫浓香的咖啡。”

“太好了,谢谢。”淋湿的旅客们鱼贯而入。

我们等了一个小时。尽管咖啡热气腾腾,也未使我暖和起来。空调开着的房间内,我那淋湿的衣服粘在冷冰冰的塑钢座椅上,一股冰凉透骨的麻木感。我打起喷嚏来。

“你需要干衣服,”盖尔说,“否则会患上肺炎的。”

我倒希望在换干衣服前,暴风雨能停下来。但即便在餐厅里,我也能听到滚滚雷声。无法再等了。我的肌肉已经痉挛。“我得去取手提箱。”

说完我站了起来。

“爸爸,小心点。”杰夫有些担心。

我微笑着弯下身子亲亲他,“儿子,你放心。”

在餐厅入口附近,跟我谈过话的一位女招待向我走过来说:“想听个笑话吗?”

虽然我并不想听,但还是礼貌地点点头。

“在收音机里,”她开口道,“地方电台的天气预报员宣称今天是炎热的晴天。”

我摇摇头,搞不清她的意思。

“暴风雨。”她笑起来,“他不知道在下雨。他的所有仪器、雷达和天气图表都不灵。他就是缺个心眼,跑出去看看外面不就知道了?要说的话,只是雨下得更大了。”她又大笑起来,“天大的笑话——那个笨蛋就是我丈夫。”

我笑了笑表示礼貌,然后走进大厅。

门厅里十分拥挤。更多淋湿的客人挤了进来,咒骂着鬼天气。湿淋淋的衣服弄得他们行动不便,一排排地站在汽车旅馆柜台前要订房间。

我从人群里挤过去,站在大玻璃门前,瞅着外面从未见过的暴雨。人群的喧嚷声中,我听见风声呼啸。

我伸手去拉门,但又迟疑不决,因为我实在不愿走出门外。

那个骨瘦如柴的簿记员突然间站到我身旁,说:“你不感兴趣也没事。”我不解地皱起眉头。

“你看,房问出租得太快了,要不了多久即将客满,”他对我说,“不过总要讲公平的。你第一个来这儿,我留了个房间,万一你打算住下。”

“十分感激,但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

“最好再斟酌一下。”

我是得考虑。闪电劈开了一棵大树,窗框在雷鸣中摇晃。

于是我想到热水浴,咝咝发响的热牛排,烘衣服时裹上暖洋洋的毛毯……

“改变主意了,我要那问房。”

一整夜雷声都在撼动这座建筑物。即便把窗帘都遮上,我也能看见闪电拉出的弧光。我睡得断断续续,不时因头疼而醒来。直到次日清晨6点,雨还在下。

收音机里那位天气预报员似乎也很迷惑。因为闪电带来的静电干扰,他的话听不太清楚,但我仍然获悉格兰德岛遭受了此地有史以来最厉害的暴风雨。街道被洪水淹没,下水道堵塞,地下室泛滥成灾。全岛已处于紧急状态,损失以数百万美元计,但暴风雨形成的原因不详,没有任何征兆。暴风雨锋面很小,仅限于局部范围,而且非常稳定。距离格兰德岛外半英里处——不管是东西还是南北——天空晴朗无云。

最后这一点是我最想知道的。我们迅速穿好衣服,到楼下去吃饭。7点后我们退了房。

“在雨中行车?”那位柜台人员摇摇头问道,幸好他精于世故,没有说“你们莫非疯了”。

“听听广播吧,”我答道,“半英里外,天空晴好。”

若不是为了盖尔,我情愿留下来。她害怕暴风雨,接连不断的闪电和雷声——使她心烦意乱。

“把我带离此地。”因此我们走人。

差点到不了州际公路。汽车的毂盖没于水中,内燃机配电器也被浸湿。

我好不容易才使引擎重新启动。制动闸浸透了水,到达地方公路时,它们就已失灵。车子在打滑,视线也不好,在绕过一辆抛锚的卡车时错过了州际公路的入口。倒车时,又差点开到排水沟里去。最后总算上了匝道,摆脱了洪水,沿着高速公路以20英里时速前进。

杰夫面色苍白。虽然我买了几本幽默连环画,但他因受到过度惊吓而没心思去看。

“看着计程表,”我告诉他,“看着那些数字。过半英里,我们就离开雨区了。”

我和他一起数着格子:“一、二、三……”

暴风雨使天空变得更暗,雨更大,风更猛。

“四、五、六……”

那些数字好似碎玻璃嵌入我的喉咙里。

“哎呀爸爸,我们已经过了半英里了,雨没有停啊。”

“再走远些。”

雨非但没停,反而下得更大。我们不得不在林肯城歇下。第二天,暴风雨仍不依不饶。我们被迫转道奥马哈。本来可以正常地从科罗拉多州开车回到依阿华的家,只需很轻松的两天时间。可是这次旅程竟花了漫长、拖沓、苦恼的七天!我们不得不在奥马哈、德梅因和一些我从未听说过的小镇停留。

当终于到家时,我们感到筋疲力尽,害怕不已。我们索性将行李包裹统统留在汽车里,从汽车间跌跌绊绊地走进屋子上床躺倒。

雨点抽打着窗户,擂鼓般地敲击房顶,使我无法入睡。看看外面,只见一幕水帘从屋檐顺流而下。闪电击中一根电线杆。我双膝跪下,用想得起来的、再加上新发明的更有力的所有祈祷词,祷告上苍保佑。

次日早晨,电线修好了。电话仍然正常。盖尔打给一位朋友,提了个问题。当她静听答案时,我被她愁眉皱脸、目光躲闪的样子吓了一跳。她咕哝了一声“谢谢”后,便搁下电话。

“这儿一直是晴天,”她说,“然后就在昨晚8点,暴风雨开始了。”

“那正是我们到达的时间。上帝啊,发生什么事啦?”

“巧合,”盖尔双眉紧锁。“暴风雨跟我们同一方向移动,我们一直努力摆脱,却反而追随着它。”

冰箱里面空空如也。我告诉盖尔,我要去买些食品,并警告杰夫不要外出。

“爸爸,我可是要去见见我的朋友。”

“去看电视吧,雨停之前别外出。”

“雨不会停的。”

我惊呆了,“凭什么你这么说?”

“不但是今天,明天也不会停的。天空那么黑,雨那么大。”

我点点头,放下心来。“那么给你的小朋友打打电话。不过别跑外边去。”

打开汽车问的门时,仍见大雨滂沱。迄今已第八天不见太阳了。潮湿缠住我不放,狂风暴雨直朝我扑来。

我驶离车库,立刻陷入风雨之中。

我返回时盖尔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雨停了40分钟了。”她宽慰地露齿而笑。“我可一直淋着雨。”我不解地说。

最近的那家超市离家有半英里。尽管带着雨伞和雨衣,当我蹒跚穿过那家超市嘶嘶发响的自动门时,还是被淋成落汤鸡。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收起那把翻了个儿的雨伞,咕哝着向一位职员抱怨见鬼的无休无止的大雨。

那位职员显然没有弄懂我的意思,“可它是在一分钟前开始下的。”

我冷得直发抖,但这不是从我身上滴落的水珠引起的。

盖尔听我说完经过,脸色发白,原先的高兴变为恐惧,她感到难以置信。“你一回来,暴风雨就开始了。”

我惊得一松手,那只湿透的购物袋兜底翻落在地板上。顾不上散落满地的罐头和食品包装盒,我急匆匆地去听气象广播,但是那位播音员机械呆板的声音,听上去与他整个内布拉斯加州同行们一样令人迷惑。

他的气象预报与先前一样。暴风雨形成的原因不详,没有任何征兆。暴风雨锋面很小,仅限于局部范围,而且非常稳定。半英里之外,天空晴朗无云。然而在依阿华周围,仍然持续着有史以来最猛烈的暴风雨。市中心的街道……

我关了收音机。

脑子里转着念头,我告诉盖尔想去学校的办公室看看是否有我的邮件,但这并非是我的真实目的,而我希望她不知道我的意图。

她刚要讲点什么,突然杰夫跑进厨房把她打断了。他的眼神凄凉,带着恳求:“开车送我到弗雷迪家去好么,爸爸?”

我很不忍心,却只得对他说“不”。

学校的停车场里,尽管还没形成水坑,但到处都是斑驳的水迹。我的住地距离学校有一英里。我走进英语系大楼,询问一位女秘书——虽然我能料到她的回答。

“没有,普赖斯先生。整个早上天气晴好。刚开始下雨。”

到了办公室,我抓起电话打回家。

“雨停了,”盖尔说,“你不会相信天空多么美丽,艳阳高照,一片光明。”

透过办公室的窗户,我凝视着外面的黑风白雨,差不多能看见那条怒涛汹涌的河流上的白浪。

恐惧在体内升起,发出可怕的嘶嘶声,彻底击垮了我。

情况一成不变,不管我走到哪里,暴风雨随之而至。我离开某地之后,暴风雨也同时消失。而且这种怪事愈演愈烈,已经持续九天,接着十天、十一天、十二天。家里的地下室泛滥成灾,同一地区所有人家的地下室也跟着遭殃。街道被水淹没,四处都是泥浆。木瓦屋顶被狂风掀掉,阁楼渗水,防护墙倒塌。闪电时时击中电线杆,冰箱里的食品随之变质腐烂,只得点上蜡烛照明。如果不是使用煤气灶的话,恐怕连饭也煮不成。如同在格兰德岛所遭遇的一样,电台宣称进入紧急状态,暴风雨带来的巨大损失难以估计。

最伤心的是此事对盖尔和杰夫的影响。持续不断的降雨使他们感冒,我也经常打喷嚏、抽鼻子。不过由于下雨时盖尔的精神状态十分低落,我已顾不上自己的不适了。她的眼睛变成忧郁的灰色,显得无精打采。她穿了好几件毛线衣,按摩着无力、疼痛的手臂。

杰夫上床的时间比平时早得多,但睡不着。他瘦了,眼眶上蒙着黑圈。

而且他做噩梦。雷电炸响,他的惊叫声把我们吵醒。又停电了,我们拿着手电简直奔他的卧室。

“醒醒,杰夫!你只是在做梦!”

“印第安人!”他呻吟着,用手揉着恐惧的双眼。雷声轰隆隆地炸响,盖尔痉挛起来。

“什么印第安人?”我问。

“他警告你: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

“是在科罗拉多州。”盖尔猛然转身,黑暗中的面容吓了我一跳。“那个气象舞师。”

“你是指那个巫医?”

上次旅途中,我们曾在一个肮脏的沙漠小镇停车加油,见到几个游客在探究一个路边的印第安民俗展览。一个小草棚,东倒西歪的几张桌子,念珠、手鼓和饰带。我不相信这些玩意儿,便擦肩而过。一个邋遢的印第安人——看上去至少有100岁高龄,身穿年久退色的镂空马甲,围绕沙尘上的一圈石头跳着舞,同时念念有词地哼着含糊不清的曲子。

“在干什么呀?”我问一位手持照相机对镜头的妇女。

“他是个药师。正在跳舞祈雨,以便结束旱灾。”我背对沙漠,瞥一眼火红色的天空。因天气炎热和长时间紧张的开车,我感到头疼。我见过太多的低劣路边摊点,太多的印第安人纠缠过路游客,叫卖着要价很高的假工艺品,并非完美的绿松石,以次充好的银器。他们的做法已背叛历史,出卖了民族传统。

我并不在乎他们因我们所做的事而多么憎恨我们,使我在意的是他们骗了我们后再取笑我们。

那个古老的印第安人围着圈子笨拙地跳舞、吟唱,威士忌的酒气四处飘荡。

“他干得了那事吗?”杰夫问道,“他能求雨?”

“那是障眼术,”我说,“你看那些游客们将钱放进所谓的本地碗缸里——那只碗是老头从西尔斯买来的。”

游客们听见了我的话,原来着迷的脸色顿时布满疑云。

那老头停止表演。“是障眼术?”他对我瞪眼质问。

“我并非故意说那么响。如果我坏了您的规矩,请您原谅。”

“是我自己做的那只土碗。”

“当然是您做的。”

他蹒跚走来,威士忌的酒气愈加强烈。“你以为我的舞蹈求不到雨?”

“您愚弄这些游客与我无关,不过我儿子应该知道真相。”

“你要验证一下吗?”

“我说过非常抱歉了。”

“白人总说对不起。”

盖尔赶了过来,偷偷地瞅了周围一眼。她窘迫地拽拽我的衣袖说:“汽车油箱已加满,我们走吧。”我便转身离开。

“你将看到天下雨!你会祈祷让雨停下来!”老头大喊道。

杰夫吓坏了。这使我很生气,便回头对老者说:“闭上你的嘴!你吓着我儿子了!”

“他想知道我是否会呼风唤雨?看着天空!我现在就为你跳舞!当雷电交加时,记住我!”

我们上了车。“那个疯疯癫癫的老人。别让他搅坏你的心情。他的脑袋给烈日烤糊了。”

“是的,他在恐吓我。那又怎么样?”我问道,“盖尔,你当然不会相信他唤来暴风雨。就凭跳舞?想想看,这不可能。”

“那么告诉我为什么会发生现在的事。”

“那么多气象专家试过了,都无法解释这种现象。我怎能解释得了?”

“暴风雨与你紧密关联,它如影相随。”

“这是……”

我本来又想说“巧合”二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审视着盖尔和杰夫,在闪电的映照下,我觉察到他们在责备我。我们成了对立面,他们俩都反对我。

“爸爸,那雨,你能让它停下吗?”

当他低声恳求我说“求求你啦”之时,我不禁哭出声来。

依阿华大学的气象学系由一名教授、一名副教授和一名助教组成。几年前在一次鸡尾酒会上,我曾与那位教授邂逅。有时我们还一起打网球,偶尔共进午餐。我知道他的办公时间,便冒着风雨去拜访他。

我到达那儿时,停车场由于不断下雨而积水。我跑步穿过狂风,在他那座大楼的门厅里抖抖雨衣。我已预先打过电话,他正等着我。

他年约四十五岁,脸上有斑,几乎全秃,但身材极好,与他打球我总是输的多。

“雨又下起来了。”他厌恶地摇摇头说。

“还找不出原因?”

“我被认为是这方面的专家,可是你的推断或许跟我一样好。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得转行了。”

“也许是迷信……”我刚想说出后面的话,但又不愿强迫自己。

“什么?”他俯身向前。

我揉揉自己疼痛的前额,问:“雷雨的成因是什么?”

他耸耸肩,“两种不同的气流交汇碰撞。一股炎热而潮湿,另一股寒冷而干燥。它们猛烈地撞在一起,产生爆炸。闪电和雷鸣成了阵风,下雨是结果。”

“但这一次?”

“是道难题。我们没有发现两股不同的气流。即便有两股气流,由于刮风产生的负压作用暴风雨会移动。但这场暴风雨竟然停留在此地。它仅仅偏移大约半英里,接着又回来。这种情况迫使我们重新审视原有的天气规律。”

“我不知怎样说……”但我终于吐露全部实情。

他愁眉紧锁地问:“你相信这事吗?”

“我拿不定主意,我太太和儿子是这样认为的。有这可能吗?”

他把几份文件放在一旁,倒了两杯咖啡。除了没有重新整理书架外,他啥事都干了。

“有这种可能吗?”我又问。

“如果你再重复提这个问题,我会否认的。”

“这有多疯狂——”

“早在60年代,我当时在读研究生,有一次去墨西哥作野外考察。那些山地峡谷气候类型复杂,对于撰写学术论文而言太棒了。一个地区的雨水那么多,里边的村庄都遭受水灾;但在10英里外的另一个峡谷,竟然滴雨未见。我考察过一个峡谷,那里出了问题。通常情况下雨水很多,可是在长达7年的时间里,竟然不下雨。但与其相邻的另一个峡谷,过去一直干旱的,雨却下得没完没了。找不出可解释的理由。天晓得,我努力钻研以求找出答案。当地居民被迫背井离乡,迁到有雨水之处。第七年夏天,他们对这里恢复原来的天气状况已不抱希望。人们想要重返家园,因此派人去寻求特殊的援助——请来一个气象巫师。那巫师宣称他是玛雅人的后裔。有一天他来了,在峡谷里来来去去,对罗盘上标出的每一个点念咒语。这些点在峡谷正中处交叉,他用石头摆成一个圆圈,然后穿上祭服,围着那个圆圈跳舞。一天之后,果然下起了雨,气候又恢复到过去的模样。我对自己说:他也许是碰运气,也许是对大自然有所了解,当他确定天即将降雨时,便装模作样跳起舞来。但是我看见那些乌云奔涌而来,而且相当怪异。后来那些云朵不再移动,直到溪水流淌,水井溢满。是巧合吗?还是特殊的本领?谁能说得准?但每当我想起那个峡谷里发生的事,就感到坐立不安。”

“那么我遇见的那个印第安人能呼风唤雨吗?”

“谁知道呢?瞧,我是个科学家,我只相信事实,但有时候对于我们尚未理解的科学现象,也用‘迷信’这个词来作解释。”

“假如暴风雨连绵不绝、停不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不管是谁生活在暴风雨下,就必须搬迁,否则将死亡。”

“不过要是暴风雨老是跟着某个人呢?”

“你真的相信它会那样?”

“它正是如此!”

他仔细打量我一番,说:“你听说过飓风吗?”

我惊慌地摇摇头。

“在罕见的情况下,几个暴风雨云团会攀升在一起。它们可以形成高达七英里的塔状。”

我感到心猛然一沉。

“但这次风暴已经爬升到那么高了,现在已高至十英里。它很快就要将房屋连根拔掉,它将横扫一切。一股稳定在半英里范围内的龙卷风。”

“如果是这样的情况,如果那老头要惩罚我,我便无法逃脱。我的妻儿除非跟我隔绝开来,否则他们也必死无疑。”

“假定你是正确的,我也必须强调一点——没有任何科学根据来证实你的说法。”

“我想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

排除了可能性,只剩下必然性。答案明摆着,盖尔和杰夫都会死的,要么他们俩离开我,然而我又忍受不了失去他们的痛苦。

我知道必须采取行动。我拼命穿过风雨回到家里。杰夫正在发烧。盖尔不停地咳嗽,她用谴责的目光盯住我。

当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们时,他们跟我争吵起来。但在严峻的形势下,他们总算同意了。

“假如我们的想法正确,”我说,“一旦我走了,暴风雨将会停息。你们将重见天日。”

“那么你呢?将会发生什么事?”

“为我祈祷吧。”

我开车在州际公路上朝西而行。当然那场暴风雨跟我如影相随。

出了依阿华州,进入内布拉斯加州。我用了疯狂而灾难的三周时间才到达科罗拉多州。穿越疾雨劲扫的山区是场噩梦,但我最后来到了那个肮脏的沙漠小镇,找到了那个蹩脚的路边摊点。

见不到那些小装饰品,也没有念珠之类。风暴肆虐,尘土变成泥浆。

我在镇中挨家挨户寻找,乞求得到一些信息。“那个印第安老人,那个气象巫师在哪儿?”

“他病了。”一家店主说。

“住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去印第安人居留地找找看。”

那地方有15英里远,道路曲折、狭隘、泥泞。我路过的岩石十分灼热,一下雨便雾气蒸腾。车子打滑,冲进一条水沟,底盘上的驱动轴卡住无法动弹。我在电闪雷鸣中奔跑,全身被雨浇透,叫苦不迭。到了印第安人居留地,我跌跌撞撞地来到一所最大的建筑物跟前。那是用石块砌成的,又低又宽敞。我敲了门,有位穿制服的男子把门打开,他是地方政府的派出人员。我便告诉他我要找谁。

他怀疑地皱起眉头,随即转过身去,用另一种语言对办公室内的几个印第安人讲了起来,他们作了回答。

他点点头,说:“在这样的天气里来找他,你一定很想见他。你差点铠过时间,那老头快要断气了。”

在印第安人居留地医院里,那个老者一动不动地躺在被单下,胳膊上正挂着静脉滴注。他形销骨立,看上去就像一个枯干、空虚的玉米外壳。他惺慢睁开双眼,认出我后眼睛放出光来。

“现在我信服您了,”我说,“求求您,让雨停止。”

他痛苦地喘着气。

“我的妻子和儿子也相信。让他们受罪,太不公平。求您啦。”我提高声调,“我不应该说那些话。对不起,让风雨停息吧。”

那老者在床上动了一下。

双膝跪地,我亲吻着他的手,呜咽地说:“我知道不配得到您的原谅,但我求求您,我已接受教训。别再下雨啦。”

老人审视我一番,缓缓地点点头。医生尽力想阻拦他,但老人精神了起来。他爬起床来,蹒跚地走了几步,然后忍住疼痛,缓慢地边唱边舞。

外面的闪电和雷声愈发剧烈,雨点抽打着窗户。老者竭尽全力,舞蹈动作更加剧烈。狂风暴雨有增无减,发出怒吼,达到顶点,悬在那儿——随之风平雨止。

老人骤然倒地。我喘息着飞奔上前,帮助医生一起抬他到床上。

医生对我怒目而视:“你差点害死他。”

“他没死吧?”

“不谢你啦。”

然而那是我使用的辞令,“谢谢。”感谢老人和上苍的神力。

我离开医院。那轮艳阳如同往常一样,将光辉洒遍我的全身。

我回到依阿华城四天后,接到印第安居留地那位政府官员打来的电话。

他认为我想知道:老人已仙逝,就在我离开的那天早晨。

我回到盖尔和杰夫身边。他们的感冒已痊愈。我离去的那几周一直气候温暖、阳光灿烂,他们的肤色又变为棕栗色。他们似乎已经淡忘,那场噩梦几乎毁了我们一家,不仅是我们的生活,还有我们相互间的爱。他们现在对那个印第安人表示怀疑,并告诉我:不管我去不去,雨都会停止。

然而他们并没有在那所医院亲眼目睹老人跳舞,他们理解不了。

我搁下电话,将悲伤咽进肚里。我走出房子——它坐落于一个小山坡上——欣赏地遥望着光辉灿烂的晴空。

我转过身,心里一沉。

在西方,有一大片厚重的云层渐渐逼近,又黑又浓,翻卷奔腾。风乍起,带来一股寒气。

9月12日,气温为华氏78度,后来下降到50度,最后跌到32度。

雨已经停止。老者已做了我请求他做的事。可是我先前并未料到他的幽默感。

他已将雨止住,确实如此。

不过我恐惧依旧——今年的冬雪恐怕会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