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阿卜杜拉转身发现老兵在注视他。但这次,老兵什么也没说。阿卜杜拉相当肯定,他只不过是在等候时机。

那天他们继续赶路,地势开始往上走。茂密的林荫道开始变成沙路,沿路是干巴巴带刺的灌木。老兵开心地说,他们终于来到了另一个地方。阿卜杜拉仅仅咕哝了一下。他打定主意不给老兵开口的机会。

夜幕降临,他们来到一个高高的旷野上,向下望去是一片新的平原景致。地平线处有个模糊的点,老兵仍然非常高兴地说,一定是金斯伯里了。

他们安顿下来宿营,老兵让阿卜杜拉看淘小子有多可爱,它正在戏耍背包上的皮带扣,老兵的兴致比之前还高。

“毫无疑问。”阿卜杜拉说,“它不如地平线上那个有可能是金斯伯里的黑疙瘩让我开心。”

又是一个巨大而绯红的落日。他们吃晚饭时,老兵指着一个大大的红色城堡状的云朵让阿卜杜拉看。

“那不漂亮吗?”他说。

“它只是一片云。”阿卜杜拉说,“它不具有艺术的美感。”

“朋友,”老兵说,“我觉得你让妖怪给影响了。”

“怎么说?”阿卜杜拉说。

老兵用勺子指着远处依着落日的黑色小山丘。

“那里,看见吗?”他说,“金斯伯里。现在我有个预感,我想你也有。我们到了那里,事情就会出现转机,但我们似乎还没有到那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个年轻人,恋爱受挫,焦躁——自然认为命运是在和你对着干。从我这个角度看,大多数时候,命运根本不偏不倚。就跟妖怪一样,谁也不向。”

“你是怎么想出来的?”阿卜杜拉问。

“因为他憎恨所有的人,”老兵说,“也许那是他的本性——我猜想即使被关在瓶子里也本性难改。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毕竟他一直在满足你的愿望。为什么仅仅为了鄙视妖怪而为难自己呢?为什么不最充分地利用你许愿的机会而得到你想要的,并忍受由此给你带来麻烦,管他是什么麻烦呢?我一直在想,在我看来,不管妖怪会带给你什么样的麻烦,对你来说,最好的愿望就是要回那张魔毯。”

老兵说话时——让阿卜杜拉吃惊的是——午夜爬上了阿卜杜拉的膝盖,一边用身体蹭他的脸,一边从喉咙口发出低低的声音。阿卜杜拉不得不承认他受宠若惊。他让午夜,还有妖怪和老兵给说动了——不要谈及命运。

“如果我许愿要回魔毯,”他说,“我敢打赌,妖怪会让随之而来的霉运远远大于它的用处。”

“你打赌,是吗?”老兵说,“我从不拒绝打赌。跟你赌一个金币,魔毯会利大于弊。”

“一言为定。”阿卜杜拉说,“现在你又得逞了。我的朋友,对你没被提升到军队指挥官的位置,我感到很奇怪。”

“我也纳闷。”老兵说,“我本该是个很好的将军。”

第二天早上,他们在一片大雾中醒来。到处是一片白色,空气潮湿,除了最近的灌木丛,什么也看不见。午夜盘在阿卜杜拉身上,瑟瑟发抖。阿卜杜拉把那个魔瓶拿下来放在面前,他明显一脸的不快。

“出来,”阿卜杜拉说,“我要许个愿。”

“我在里面也能帮你达成愿望。”妖怪漠然说道,“我不喜欢潮湿。”

“很好。”阿卜杜拉说,“我想要回我的魔毯。”

“办成了。”妖怪说,“让它给你个教训,别打什么愚蠢的赌。”

阿卜杜拉抬头四顾,但暂时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然后午夜突然跳起。淘小子的脸从老兵的背包里钻了出来,两只耳朵一溜向南竖起。阿卜杜拉向那边望去,他觉得就只能听见轻微的飒飒声,可能是一阵风什么的掠过大雾。很快,大雾旋转起来——越来越厉害。灰色的长方形地毯出现在头顶,降落到阿卜杜拉身旁。

上面有个人。一个嘴上留着一大片胡子的恶人蜷在地毯上,静静地睡着。他的鹰钩鼻子顶着地毯,但阿卜杜拉能看见上面的金环,金环的一半被胡子和一块肮脏的包头布遮住了。那人一手抓着一把镀银的手枪。毫无疑问,这又是卡布尔·阿客拔。

“我想这个赌我赢了。”阿卜杜拉喃喃道。

就是那么小声的一句——或者大雾的寒气——让这个匪徒一个激灵,不耐地咕哝了一声。老兵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摇摇头。阿卜杜拉点头。如果就他一个人,此刻会束手无策,但和老兵在一起,他感觉和卡布尔·阿客拔势均力敌了。他尽量轻声地发出一个轻轻的打鼾声,悄声对魔毯说:“从这个男人底下出来,盘旋到我面前来。”

地毯的边缘开始起皱。阿卜杜拉看见它准备照做。它狠狠地扭动了一下,但卡布尔·阿客拔的体重显然让它无法抽身。所以,它又动了一下。升到了空中一英尺的地方,还没等阿卜杜拉反应过来,它已经从熟睡的匪徒身子底下冲了出来。

“不!”阿卜杜拉说,但为时已晚。卡布尔·阿客拔摔到了地上,并醒来了。他站起身,晃动着手枪,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咆哮着。

老兵敏捷而轻松地捡起悬空的魔毯,用它包住了卡布尔·阿客拔的头。“卸下他的枪。”他边说边用两只强有力的臂膀捉住了挣扎的匪徒。

阿卜杜拉跪下一条腿,抓住了那只有力的挥舞着手枪的手。这只手非常有力。阿卜杜拉没法拿走枪。他只有握住不放,那手试图甩开他,他撞了好几个来回。卡布尔·阿客拔看上去非常强壮。阿卜杜拉吃了亏,试图抓住匪徒的一个手指,把它从手枪上掰开。对此,卡布尔·阿客拔咆哮着,向上升起。阿卜杜拉和魔毯一起向后甩去,没把卡布尔·阿客拔包住,倒把阿卜杜拉给裹住了。尽管卡布尔·阿客拔继续升空,咆哮声大得如同天塌下来一样,老兵还是不放手。老兵从抓住他的手,到抱住腰,然后抓住大腿。卡布尔·阿客拔大声喊着,好像他的声音就是打雷声,并继续升高变大,直到他的两条腿大得抱不住了,老兵滑了下来,严格地说是抓住了其中一条腿的硕大的膝盖下部。那条腿想挣脱老兵,但没成功。于是卡布尔·阿客拔张开了硕大的羽毛翅膀,想要飞走。但老兵,虽然在下滑,仍旧没松手。

阿卜杜拉从魔毯底下挣脱出来时,看见了这一切,他也瞥见午夜站着护住淘小子,个头比它吓走警卫那会儿还要大。但比起站在那里的巨灵,仍旧不够大。那是巨灵中的巨灵,他一半的身子消失在了大雾中,翅膀扇起了一阵旋转的烟雾。因为老兵将他一只巨型的带爪子的脚牢牢地固定在了地面,使他无法飞起。

“说说为什么,巨灵中的巨灵!”阿卜杜拉对天喊道,“对着七大戒条,我命你停止反抗从实招来!”

巨灵停止了咆哮,也不再狂舞他的翅膀。

“你召唤我,你个凡夫俗子?”从上面传来阴沉的巨响。

“是的。”阿卜杜拉说,“你变作最卑鄙的流浪人对我的地毯做了什么?你已经愚弄了我两次。”

“很好。”巨灵说。笨拙地开始跪下来。

“你可以放手了。”阿卜杜拉对老兵说。老兵不知道巨灵的戒条,仍旧抓住那只巨脚。

“他现在不得不留下来回答我的问题了。”阿卜杜拉说。

老兵谨慎地放了手,并擦去脸上的汗水。见巨灵收拢了翅膀并跪了下来,他似乎仍将信将疑。这不奇怪,因为巨灵即使跪下来也有一座房子那么高,迷雾中显现出来的脸是可怕的。阿卜杜拉又瞟了午夜一眼,它又恢复到正常大小了,嘴上叼着淘小子朝灌木丛跑去。但巨灵的脸吸引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以前——尽管短暂——夜之花从花园被带走时,他见过那种冷冷的眼神,以及穿过鹰钩鼻的金环。

“纠正一下。”阿卜杜拉说,“你愚弄了我三次。”

“噢,比那还多。”巨灵温和地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已经失算了那么多次。”

听此,阿卜杜拉生气地抱起了双臂:“说吧。”

“好吧。”巨灵说,“我其实希望这个问题由其他什么人来问我,我曾设想这些问题该出自法克檀公爵,或者撒亚克的三个王子,而不是你。但这些人,没有一个有足够的决断力——这多少让我有些意外。因为,显然你们俩我谁也不曾指望。众所周知,我是善灵里的大掌门之一,我叫哈斯鲁尔。”

“我不知道居然有善灵。”老兵说。

“有的,无知的北方人。”阿卜杜拉告诉他,“我听说这人的名字被抬得和天使一样高。”

巨灵皱起了眉头——一脸不快。

“可怜的商人。”他低沉地说,“我比某些天使还要高。众所周知,两百个底层天使听命于我。他们为我看守城堡。”

阿卜杜拉还是抱着双臂,用脚敲着地面。

“确实如此。”他说,“说说你为什么对我使了下流手段而不以为耻。”

“不该怪我,凡人。”巨灵说,“我为情势所迫。请理解和原谅。众所周知,大约二十年前,我母亲大神灵达兹拉一不留神,让一个恶灵给诱奸了。她生下了我兄弟达泽尔——由于善灵和恶灵混血混得不好——他身形矮小,苍白又虚弱。我母亲不能忍受达泽尔,就把他交给我抚养。我精心呵护他到成年。当他显露了天生的邪恶本性时,你能想象我有多么伤心和害怕。他一成年,第一件事就是偷走了我的生命并把它藏了起来,由此把我变作他的奴仆。”

“再说一遍?”老兵说,“你是说,你死了?”

“不是的。”哈斯鲁尔说,“我们神灵和凡人不一样,无知的人。只有我们身上的某一小部分被毁掉,我们才死了。因为这个原因,所有神灵都像我一样谨慎地把那一小部分命根瞒过众人藏起来。但我在教达泽尔怎么藏他自己的命根时,我出于爱,轻率地告诉了我命根的掩藏地。他立刻掌控了我的生命,逼迫我要么听命于他要么死。”

“现在说到点上了。”阿卜杜拉说,“他的命令是让你去偷夜之花。”

“不全是。”哈斯鲁尔说,“我兄弟从我母亲大神灵达兹拉那里继承了非凡的头脑。他命我去偷这世上所有的公主。稍微想一想就明白其中的道理了。我兄弟到了成婚的年龄,但他的出生不好,没有哪个女神灵会青睐于他。他不得已去找凡间女子。但他是神灵,当然只有血统最高贵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

“我对你兄弟深表同情。”阿卜杜拉说,“他非要得到全部的公主才满足吗?”

“他为什么不?”哈斯鲁尔说,“他现在操控了我。他对此事深思熟虑。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公主们没法像神灵一样在空中行走,他先命我去偷一座属于英格里一位巫师的移动城堡来安置他的新娘们,然后命我开始偷公主。这就是我目前在干的事。但自然,我同时也有自己的盘算。每偷一位公主,我都至少安排留下一位受伤的情人或失落的王子,或许会试图来营救她。但要营救的话,这位情人就必须得挑战我的兄弟,逼他说出掩藏我命根的秘密。”

“我就这样被卷进来了,伟大的阴谋家?”阿卜杜拉冷冷地问道,“我是你夺回命根的计划中的一部分,是吧?”

“勉强算是吧。”巨灵说,“我更多寄希望于阿尔伯利亚的继承人,或者佩奇斯坦的王子,但这两个年轻人纵情于打猎。的确,所有这些人都严重缺乏意志,包括上诺兰的国王,他只是在缺少女儿做帮手的情况下,试图靠自己来编书目。但即便是他都比你更有可能性。你可以说,你是我计划的编外人员,毕竟你出生时的那个预言意思相当的含糊。我承认,卖给你魔毯几乎就是为着好玩——”

“你就是耍我!”阿卜杜拉叫道。

“是的。我被你铺子传出来的白日梦的次数和内容给逗乐了。”哈斯鲁尔说。

尽管雾气很冷,阿卜杜拉发现自己的脸开始发烧。

“然后。”哈斯鲁尔继续说道,“你出人意料地从赞泽堡的苏丹那里逃脱后,我扮作你白日梦里的匪徒卡布尔·阿客拔,让你经历一些自己的白日梦,这让我觉得好玩。我通常会给每位求婚者制造些险情。”

顾不得尴尬,阿卜杜拉本该破口大骂,但巨灵的那双巨大的金棕色的眼睛此刻斜视着老兵。

“到现在为止,你调动了几位伤心失望的王子?狡猾而又爱开玩笑的巨灵?”他问。

“接近三十位了。”哈斯鲁尔说,“就如同我说的,大多数根本没被调动起来。这让我觉得奇怪,因为他们的出身和资历远在你之上。但我安慰自己,还有一百三十二位公主要偷。”

“我想也许你不得不认同我。”阿卜杜拉说,“我虽出生贫贱,但似乎是命运让我这么做的。我可以向你证明这一点,因为最近为此事我已向命运做了挑战。”

巨灵微笑——就如他皱眉一样令人有些不舒服——并点头。

“这个我知道。”他说,“这是我屈身显现在你面前的原因。昨天我的两个天使手下回到我身边,他们被当做凡人受了绞刑。两个人一点也不高兴,都说是你干的好事。”

阿卜杜拉弯下腰。

“毫无疑问,他们细想一下,会觉得这比做蛤蟆更好。”他说,“现在告诉我最后一件事,噢,处心积虑偷公主的贼。”他说,“说,在哪里可以找到夜之花,别提你那兄弟达泽尔。”

巨灵笑得更欢了——这让他更令人讨厌,因为很多极长的獠牙露了出来。他用尖尖的大拇指朝上指着:“为什么,地上的冒险家,她们自然是在最近几天你在夕阳下所看到的城堡里。”他说,“我说过,它曾经属于这个国家的一位巫师。你会发现去那里不容易,如果你去了,你得记清楚了,我是我兄弟的奴仆,不得不和你作对。”

“明白。”阿卜杜拉说。

巨灵将他巨大的带爪子的手摁在地上,费力地开始起身。“我必须得说,”他说道,“那张魔毯受命不跟踪我。我可以走了吗?”

“不,等等!”老兵叫道。阿卜杜拉就在此刻,也记起了一件事,问道:“那个妖怪呢?”但老兵的声音更大,盖过了阿卜杜拉的声音。“等下,你这个怪兽!那城堡悬在附近的天空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怪兽?”

哈斯鲁尔又笑了,停下来,单膝跪地。

“你感觉很灵敏,老兵。确实是的。城堡在此,是因为我准备偷英格里国王的女儿,薇拉里娅。”

“我的公主!”老兵说。

哈斯鲁尔大笑起来。他仰起头,咆哮着进入了雾气中。“是么,老兵。噢,我对此表示怀疑!这个公主只有四岁大。她对你没什么用,但我相信你会对我大有用处的。我把你和你来自赞泽堡的朋友视作我棋盘上的一步棋。”

“你什么意思?”老兵愤愤地说。

“因为你两个会帮我去偷她。”巨灵说。说完他旋转翅膀,大声笑着,纵身向上跃入迷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