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九月九日,里斯本第十七警察局记录十五点二十二分马基·达·弗隆泰拉街四十五号房一位妇女挂电话来请求协助捉小偷,阿尔康塔拉中士和布朗哥中士当即驱车前往。

十六点零七分阿尔康塔拉中士和布朗哥中士返回汇报:

一、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罗马天主教派,寡居,生于一九零五年三月二十七日,葡萄牙公民。美洲中部的哥斯达黎加共和国领事,住马基·达·弗隆泰拉街。

二、让·列布朗,新教徒,未婚,生于一九一零年一月二日,法国公民,银行老板,目前无固定居处(难民,葡萄牙旅行签证)。

埃斯特勒娜对事情的经过解释如下:“我要求拘捕偷窃我财物的让·列布朗,我认识列布朗只有几周的时间。他经常到我的别墅来拜访我。五天前我发现一只很重的金手镯不见了(十八K,一百五十克,上嵌大小宝石数颗),是亚历山大·赫尔库朗诺街的珠宝商米格尔·达·佛茨造的,买价为十八万埃斯库多。我当着列布朗的面指责他偷了我的手镯,他自己也承认了。我责令他最迟在今天中午十二点之前将东西退还我。但是他没有照办。”

那个叫让·列布朗的外国人交待如下:“我并未偷她的手镯子,只是受罗德利格夫人之托将这只手镯拿去卖。后来因没有遇到买主,就将原物退还了她本人。”问:“罗德利格夫人说手镯没有在她那里。您能不能将手镯取来?要不,您能不能告诉我们手镯现在放在何处?”

答:“不行,因为罗德利格夫人为了给我扣下偷窃的罪名已将手镯藏了起来,她的意图是让警察把我抓起来。”问:“什么原因?”答:“吃醋。”

注在审问他的时候态度蛮横而傲慢,言语之间明显地带有威胁的口气。他放肆地践踏原告女性的尊严,破口大骂审问他的警官。最后他还装疯,哈哈大笑,胡言乱语,唱起了法国俚俗小调。

阿尔康塔拉中士和布朗哥中士叙述如下:“在拘捕这个外国人的时候他还拒绝受捕,因此不得不给他上了手铐。将他带走的时候我们发现在别墅外边的街上有好几个可疑分子窜上窜下,严密地注视我们的行动。”

注估计这个名叫列布朗的外国人同里斯本的黑帮分子有瓜葛,他被拘捕当夜即被押送警察局的看管所。明天早上将他转交警察总局偷盗科处置。

埃斯特勒娜领事叫了一辆出租车。当她又激动又疲乏地回到马基·达·弗隆泰拉街时,已经快到傍晚六点钟了。她坐在汽车的后位上不停地喘息,两眼闪闪发光,双颊通红。真是灵验呐,一切都象事前预料的那样。可是,唉,上帝啊,这个神秘莫测的人把我的处境搞得多狼狈啊!他们把他关起来了,在看管所里呆着就不怕那些跟踪他的人了。可是为什么会有人跟踪他呢?他没给我讲,他只是吻我,请求我信任他。啊,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是这么爱他!他真是个勇敢的法国人。天知道他呆在这儿到底担负着什么样的秘密使命!是的,我愿意信任他,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把金手镯藏起来了,每天都到码头去设法替他登记一张船票,守口如瓶,对谁也不提他的事。如果登记上了一张到南美洲的船票我就马上赶到警察局找到调查法官,向他出示手镯说我把手镯放错了地方,愿意撤销起诉。啊,这些日子没有他在身边真可怕!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多可怕。没有让,没有我的心上人……

出租车停了。女领事下车付了钱正想朝家门走,从一棵棕榈树后面突然冒出一个面色苍白而阴沉的人。这人穿一件旧外套,他走到埃斯特勒娜面前揭下头上的旧礼帽,操着结结巴巴的葡萄牙语对她说:“罗德利格夫人,我有要事给您讲。”

“不听不听。”身材丰满的女领事极不耐烦地叫了一声。那人一面跟着她走一面压低声音说:“我要讲的是让·列布朗。”

“您是谁?”

“我的名字叫瓦尔特·列维斯,从伦敦来的。”从伦敦来倒是实话,说他叫瓦尔特·列维斯可就不是实话了。其实他叫拉弗约,M15派他来抓托马斯·列文。“您找我有什么事,列维斯先生?”

“因为您知道列布朗先生在什么地方。”

“这与您有什么相干?”这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埃斯特勒娜的眼睛说:“他欺骗了我,也欺骗了我的国家。他是个坏蛋……”

“您别再讲了!”

“……一个没有名誉感、没有道德的家伙……”

“您快给我滚开,不然我要叫人来了!”

“您怎么能帮助一个德国人呢?难道您希望希特勒赢得这场战争?”

“希特……”话到口边一下子噎住了:“您说什么?”

“我说您不该帮助一个德国人。”

“德国人?不对!不对!”埃斯特勒娜伸出两只白天鹅颈项般的手臂抱住自己的头喊道:“您在撒谎!”

“我没撒谎!这个可恶的法西斯匪徒的名字叫托马斯·列文!”埃斯特勒娜突然觉得目眩头晕,两眼发黑。她极力镇静下来。让是德国人?不可能,不可想象。他那么文雅那么温驯那么……不!他肯定是法国人!埃斯特勒娜呻吟一声:“绝不可能!”

“他骗了您,夫人。就像骗我,就像骗我们所有的人一样地欺骗了您。您的让·列布朗是个德国特务!”

“太可怕了!”

“不能让这条毒蛇再害人了,夫人!”女领事把头一扭,挺直了她那丰满的身子说道:“您跟我到家里去吧,列维斯先生。把您的证据拿给我看!我要看事实,不加掩饰的事实!要是您能拿出真凭实据来,那……”

“那您会怎么样呢,夫人?”

“那我就要报复他!我不能容忍任何一个德国人笑话我埃斯特勒娜!决不!”

曼哈,托马斯在几周的关押期间经常听到这个词,曼哈译成德语的意思就是明天。那些看守总爱说:“明天再说吧。”调查法官也总爱说:“曼哈(明天)再说吧。”那些蹲了几个月看守所的犯人一直都在期待着事情有个结果,他们都相互安慰说:“曼哈(明天)再说吧。”

托马斯被捕后先被安顿在拘留所里,里斯本城建在七座小山坡上。这个拘留所就在其中的一座名叫托列尔的小山上。可是这个拘留所关的犯人太多,简直挤满了。所以不几天他们就把托马斯转押到老城区里的一个中世纪的六层宫殿里。托马斯在监狱管理处存放了一大笔现款。每天早上,他把那个胖厨子弗朗西斯科叫到跟前把当日的菜单详细地给他讲一遍。随后弗朗西斯科便打发他的手下去买。托马斯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他把蹲监狱看成是在登船驶向南美洲之前的短暂的疗养日子。埃斯特勒娜一直没有消息来。这件事一点儿也没有使他感到不安。肯定她正在尽力设法找船票……

托马斯关进来一周后,他的牢房住进了一个难友。一九四零年九月二十一日早晨,那个和颜悦色的收了托马斯不少贿赂的看守朱立奥把这个新犯人带进了托马斯的牢房,这个新囚犯的样子活像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又矮又驼又跛又秃头,苍白得像死尸一样的脸,两颊又肥又大就像土拨鼠的脑袋一样。而且嘴角还不时神经质地抽搐。“你好。”驼背狞笑了一下说。“你好。”托马斯从嘴缝里挤了一句答语出来,仿佛马上就要窒息了。“我叫阿尔科巴。拉札鲁斯·阿尔科巴。”说着他向托马斯伸出了他那鹰爪般长满黑毛的手。托马斯勉强同他握了握手,心里厌恶得要死。拉札鲁斯·阿尔科一边铺床一边哑声哑气地说:“因为走私,他们把我抓起来了。这些狗东西!不过这次他们拿不出证据来,他们马上就得放我出去,迟早都得放我走。我才不着急咧。哦,阿特阿曼哈,明日何其多嘛。”他又冷笑起来。“我也没干违法的事。”托马斯也说起来,可是拉札鲁斯做了一个亲切的手势打断了托马斯的话:“是啊,他们说你偷了一只嵌宝石的手镯,纯属造谣对吧?啧啧啧,这些坏蛋!简直坏透了!”

“您从哪儿听说的……”

“你的情况我全知道,娃娃!不用称您了。”这个驼背使劲搔了搔身子又说:“你是法国人,是银行老板。你弄到手的那个美人是个领事,叫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你喜欢做菜……”

“你从哪儿听说的?”

“娃娃,你是我自个儿挑出来的!”

“挑出来的?”拉札鲁斯说得眉飞色舞:“当然是我挑出来的嘛!你是在这座监狱里找到的最有意思的人。蹲班房太枯燥太无聊了,得调节调节精神对吧?”说着他凑拢来拍了拍托马斯的膝盖压低了声音说:“学着点儿,让。要是下次他们又把你扭进来,那你首先就到看守长那儿去报到。我每次都是这样干的!”

“为什么要这样?”

“我立即就到看守长那头懒猪那儿去填写入狱报告。这样我就能看到全部记录档案。用不了几天我就掌握了全部同牢犯人的情况。这样我就可以从中挑选我最喜欢的伙伴在同一间牢房住啦。”托马斯觉得渐渐有些喜欢这个驼背了。他掏出香烟递给他:“为什么你恰恰选中了我呢?”

“你是个好小伙子,虽说还没经验,但品行不错。可以向你学习怎么做人。银行老板,你可以教教我怎么在交易所里混。你还喜欢做菜,也可以向你学点什么。知道吗?生活里没有白学的东西,到时候都会有用的……”

“是呀!”托马斯沉思着说道:“是这样的。”他心想,自从命运把我拖出了宁静的轨道,我学的东西还少吗?谁知道往后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我的安全,我的生活,我在伦敦的俱乐部和我在麦菲尔的漂亮房子!一切的一切,现在都远远的,远远的滑入了那茫茫的雾海之中……“我有个建议。”拉札鲁斯说:“咱俩交个朋友吧。你把你会的统统教给我,我把我知道的全教给你。怎么样?”托马斯和拉札鲁斯两人互为师徒相处得非常和睦,直至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五日那个令人恐怖的早晨……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五日早晨,好长时间以来没有过的事了。调审法官又传托马斯·列文。法官先生名叫埃杜阿多·白夏,他总是穿一身黑衣服,一条黑丝带上挂了一副夹鼻眼镜。白夏法官是个有教养的人。他总是用法语同托马斯交谈。今天也是如此:“您怎么啦,先生。您到底承不承认?”

“我没有什么可承认的。我没犯罪。”白夏一边擦夹鼻眼镜一边说:“嗨,那您就还得在这里呆很久,先生。在这期间,我们已经将您的情况通报了葡萄牙所有的警察局。我们得等待。”

“等待什么?”

“喏,等所有这些警察机关的复函呐。我们不知道您在我们国家还犯什么罪。”

“我根本就没犯任何罪!我是清清白白的!”

“是呀,当然,肯定……不过没有办法,列布朗先生。还是得等,再说您还是个外国人……”白夏翻了翻一个档案夹:“真是少见的女士,唔,真是少见。”

“是谁?”

“原告罗德利格夫人。”托马斯一听这话,不由得脊椎骨一阵发痒,一股无名怒火直往上冲,他口气生硬地问道:“调审法官先生,您说她少见是什么意思?”

“她就是不到这儿来。”

“我不明白。”

“我邀请了她,可她就是不来。”

“啊,天呐!”托马斯叫了一声:“她总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他心里默念道千万别出什么事呀。

回到牢房,他赶紧叫人去把胖厨子弗朗西斯科叫来。不一会儿,胖厨子就满面红光地跑来了:“今天想吃什么,先生?”托马斯摇了摇头:“不是做菜,你得帮我一个忙。你能离开厨房一个小时吗?”

“行。”

“到监狱管理处去叫他们把我存放在那儿的钱拿点给你。去买二十朵红玫瑰花。叫辆出租车到我给你写的这个地址去。那里住着一位夫人,叫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她可能在生病。你去问问,看看能不能为她做点儿什么事!”

“好咧,让先生!”胖厨子说完便走了。

一个小时后,弗朗西斯科回来了。表情很沮丧,原封不动地抱着那二十朵红玫瑰,托马斯警觉到发生了可怕的事。“罗德利格夫人走了。”胖厨子说,托马斯咚地一声瘫倒在他的木床上。拉札鲁斯问道:“你说她走了是什么意思?”

“走了就是走了,呆子。”胖厨子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走了,离开了,起程了,溜了,不在那儿了……”

“什么时候走的?”托马斯问道。“走了五天了,让先生。”胖厨子不无同情地望着托马斯:“这位夫人好象不愿再回来了。至少不会很快回来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她把所有的衣物都带走了,她的首饰,她的钱,全都带走了。”

“她根本没钱呀!”

“保险柜开着的……”

“保险柜?”托马斯摇晃了一下:“你怎么看到保险柜的?”

“那个佣女领着我把整个房子都找遍了。是个可爱的混血儿,真的!美极了!那双眼睛,真是绝了!”

“她叫卡门。”托马斯含含糊糊地说道。“卡门,对,是她。我今天晚上要同她一道上电影院去。她领着我进了更衣室。所有的柜子都空了。又带我走进卧室,保险柜也空了。”

“全空了,是的。柜子门上还挂着一条黑丝小衣,就只有这些。上帝,您哪儿不舒服吗,让先生?水……你喝口水吧。”

“躺下,好好躺一会儿。”拉札鲁斯说。托马斯确实是仰面朝他的木床上倒下去的。他含含糊糊地说:“保险柜里是我的钱,是我全部的财产,我全部的家当……”

“女人呐!同女人在一块儿只有找气受。”拉札鲁斯愤愤不平地说道:“今天不吃午饭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托马斯有气无力地问道:“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又没有得罪她……卡门还说了些什么?她知道那位夫人在哪儿吗?”

“卡门说她乘飞机到哥斯达黎加共和国去了。”托马斯痛苦地呻吟起来:“全能的上帝啊!”

“卡门还说据说夫人已经把别墅卖了。”突然,托马斯发疯似的吼叫道:“你把这鬼玫瑰花给我扔远些!干嘛老伸在我鼻子跟前!”话一出口,他又镇静下来以和缓的口气说:“对不起,拉札鲁斯。我的神经有问题。有我的信吗?什么都没有吗?”

“有,先生。”胖厨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信封。第一封信是托马斯的朋友,维也纳的银行老板瓦尔特·林德纳写来的。

一九四零年十月二十九日 里斯本

亲爱的列布朗先生:

我非常焦虑不安地给您写这几行字,现在的时间日十一点。两小时之后我的船就要起航了。我必须马上登船了。可是直到现在还不见您的音讯!上帝啊,您究竟在哪里?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您那位不幸的女友,她说您在九月九日便一去永不回了。可怜的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她是那样地为您担忧。为了您她不思茶饭,担惊受怕!她现在就站在我的身边,一边哭一边看我写。今天是开船前的最后一天了,仍然没有您的消息。我在写这几行字的时候仍然怀着一种渺茫的希望,希望您有朝一日能回到这幢房子里来,回到这如此深挚地热爱着您的女人身边来。如果老天有眼,就会让您收到我这封信的。

我要为您祈祷。盼望着与您重逢!

您忠实的瓦尔特·林德纳

托马斯看完信后气都透不过来了,信从他手中滑落到地上。他的头突然之间疼得快要炸裂了。埃斯特勒娜为什么没有给我的朋友讲我在什么地方呢?为什么她没有按原来商量好了的到这儿来把我领出去呢?为什么她会这样做?为什么?为什么?答案在另一封信里。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一日 里斯本

无耻的王八蛋!

现在,你的朋友林德纳已经乘船离开了这个国家,如今没人会来帮助你了。如今我要来实施我对你的报复了。你今后永远也见不到我了。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乘飞机到哥斯达黎加去了。你的朋友给你写了一封信。我也写了一封。有朝一日调查法官会来找我,那时你就可以拿到这两封信了。

如果调查法官先拿到这两封信并拆开来看了的话(这是非常可能的),那我在此再申明一次你这个穷鬼就是偷了我的东西!我此外还要申明(调查法官先生,这一点肯定会使您感兴趣的!)我之所以要离开你,是因为我了解到你是个德国佬,是个德国特务,是个毫无廉耻的、利欲熏心的、丧尽天良的、阴阳怪气的德国二流子!啊,我恨死了你,你这个狗杂种!

埃斯特勒娜

“啊,我太爱你了,你这个狗杂种!”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当托马斯·列文在里斯本的阿尔巨白监狱的牢房里读埃斯特勒娜的告别信时,那位黑发领事却坐在地球另一端的哥斯达黎加共和国首都桑·约瑟豪华的饭店里。埃斯特勒娜的眼睛红红的,她不停地扇扇子,呼吸急促,心绪不宁。让!让!我没有一刻不想念你,你这个叫托马斯·列文的狗杂种!你这个骗子,骗了我……我的天呐!我怎么会这么爱你呀!女领事伤心万状,端起双份的哥斯达黎加涅克香槟酒的杯子,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她闭上眼睛沉入了对不久前发生的种处事情的回忆!英国特务走后,她顾影自怜,觉得精神一下子全垮了,自己完全被毁掉了……

就在这天晚上,埃斯托利尔的赌场轰动了!这天晚上,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漂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苍白,她从来没穿过这么袒胸露背的晚礼服。她今天晚上带了大约两万美元的本钱到赌场来。抽头吃利的老板都知道埃斯特勒娜过去是每赌必输,大家对她都悄悄地怀着一点同情。可是今天晚上她一反常态,居然每赌必赢。她迷迷沉沉地用托马斯的钱随心所欲地去押赌。每次出手总是比众人多。她押十一,十一就会来三次。她那动人的眼睛里满是晶莹的泪水。渐渐地赌场大厅那边的赌客也围过来了。他们都争先恐后地朝前面挤。想看看这位每次赢钱都要哭一场的穿红色晚礼服的美人。“您长得太美了。您在情场上的运气太好了!假如您在赌场上也还要交红运未免就太不公平了!”托马斯·列文的这番话像火一样烧灼着埃斯特勒娜的记忆。过去之所以老是输钱,是因为在情场上春风得意,而现在!现在!“红字,单数二十七!”周围的人都叫了起来。埃斯特勒娜又伤心地抽泣起来,她又赢了。这次她下的赌注最大,她赢得了在埃斯托利尔赌场里用单红二十七一次押赌所能赢得的最多的钱。“我——不——行——了!”这个美人儿最后精疲力竭地说。她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叫了两个仆人搀扶着她到酒吧间去休息。另外又叫了两名仆人端着盒子把她赢得的堆积如山的筹码搬到账房去换。换出来才知道一共赢了八万二千七百二十四美元。谁说不义之财发不了福!你看,这不是发大财了么!埃斯特勒娜叫账房给她开了一张支票。她又发现自己的钱袋里还放着一个价值为一万埃斯库多的筹码。她掏出这个筹码,从酒吧间朝赌桌那边扔过去,飞过赌客们的头顶,落到了一张赌桌红字上。埃斯特勒娜带着哭音叫了一声:“为了被欺骗了的爱情!就押这一万!”轮盘又转到了红字……现在她富有了,没债务了。再不会见到她的爱人了。委身于他的羞耻也渐渐被岁月的流水清洗干净了。她望着这豪华而冷清的客厅,禁不住痛苦地泪流满面地喊叫起来:“我怎么忘得了他啊!”

“我怎么忘得了她啊!”托马斯也在感慨万端地自言自语,银灰色的黄昏降临到里斯本的上空。托马斯象一头被激怒了的老虎在牢房里不停地踱过来踱过去。他给拉札鲁斯斟满了一大杯葡萄酒。现在拉札鲁斯已经知道了托马斯的真实姓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事,知道了如果德英法谍报人员找到了托马斯的话将会意味着什么。这个驼背一边抽烟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朋友说:“太可怕了,这么个神经质的女人!不知道她还会想出什么鬼花样来!”

“正是这样!说不定她明天还会给警察局长写封信,把一起杀人悬案推到我身上!”

“还可能是好几起咧!”

“是呀。我现在是无法可想了!那只可恨的金手镯她肯定也带走了!很可能我永远也别想出牢门了,到死也别想再出去了。”

“是呀。”拉札鲁斯说:“正因为如此你就得设法尽快出去。”

“拉札鲁斯,这儿是监狱,不是旅馆!”

“监狱又怎么啦?”

“铁栏杆、围墙、铁窗铁门!还有法官、看守、刽子手!”

“不错。要想象你进来的时候那么轻而易举是不行的喽。”托马斯凑到床边坐下来问:“有办法么?”

“当然,不过得费点儿神。你说你学过伪造证件吧?”

“那还用说!”

“嗯,下面地屋里有个打印室。那儿要给判案打印各种预审材料。我们可以把真的印章搞到手。娃娃,成不成可就看你的喽。”

“看我的?怎么会看我的呢?”

“你得变个模样才行。”

“变得像谁?”拉札鲁斯凄然地一笑:“象我,你得变矮一些。你得变成跛子,你得变成个驼背,你的脸上得长出两块土拨鼠一样的肥肉。你的嘴得抽搐。当然你还得变成一个秃头。我把你吓坏了吧,娃娃?”

“哪哪儿的话。”托马斯·列文硬着头皮说了句假话:“为了自由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

“对了,若为自由故,一切皆可抛。”拉札鲁斯说:“好啦,现在仔细听着。”拉札鲁斯如此这般地讲了一遍。他们商量的计划是要叫托马斯去代替拉札鲁斯。一旦伪造的释放证交到监狱管理处,上面传人犯阿尔科巴时,托马斯来冒充阿尔科巴,这就逼得托马斯要模仿这个驼背的言语步态秃头肥腮帮嘴抽搐等等,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拉札鲁斯坚持要他每天练习……

托马斯每天都把面包捏成团子塞在腮帮和牙龈之间,这样他看上去好象真的成了肥腮帮,然后他就学着抽搐。嘴里包着面包很不好抽动。他还得模仿驼背的腔调说话。“别这么咕咕哝哝的,娃娃!你看看怎么抽的?”拉札鲁斯捏住嘴。“我是这么抽!往下,娃娃,还要往下!”

“干不下去了!”托马斯尽力地抽搐:“唉,这些面包团子碍事得很!”

“没面包团子哪来的肥腮帮子嘛!加把劲儿,好些了,好些了!”托马斯额头上冒出了汗珠说:“你这张嘴巴也长得真是太糟糕了,真不好办呐!”

“难道每个人都会有你那样一张漂亮的嘴巴么?还早着呐!等着吧,我还要用火把你的头发燎光。”

“什么?用火燎?”

“当然嘛!你以为他们还会拿剃胡刀、剪刀给我们?”

“我怎么受得了哇。”托马斯呻吟起来。“少废话,好好练吧。蹲矮点儿,穿上我的大衣。你看看得把腿弯多少才同我的个头差不多。把枕头拿去做个像样的驼背!现在别打扰我,我得到他们那儿打听一下谁的手里有一封检察长的信。上面要盖了印的才行,好拿给你依样画葫芦。”

葡萄牙人已经不怎么吃土豆了,尽管如此那个监狱里的厨子弗朗西斯科还是搞到了一些漂亮的土豆。因为富裕囚犯列布朗和阿尔科巴叫他为十一月五日的午餐订了带皮的熟土豆。弗朗西斯科按照他们两人的吩咐先把带皮的土豆煮得半生半熟,然后趁热把半生半熟的土豆端到六层楼上去。他给他俩还做了葡萄牙的醋油沙丁鱼。看守朱立奥按照这两个富裕囚犯的要求,用一把很锋利的刀把那几个还未完全煮软的土豆切成两半。

等看守走后,这两个人把饭菜搁在那儿没去吃,因为托马斯还有比吃饭更要紧的事要做。他把需要的东西都挨个地放在靠窗的一张小桌上。拉札鲁斯用打字机填写好的释放证明和检察长的盖有印章的信。托马茶斯一边回忆着他过去在那个画师和伪造护照的雷纳多·佩雷拉那儿学到的知识,一边干了起来。驼背从他的床垫下摸出一只蜡烛和一盒火柴。那是他在看守长办公室里偷来的。之所以要偷这两样东西,是因为他想着在火燎托马斯的头发时,它们都能派上用场的。“关键的时刻到了。”这天晚上驼背拉札鲁斯对托马斯·列文说:“看守长已经把我的释放证送到释放处去了。按规定,他们明天就要开一张出狱证。根据我的经验,在大约十一点钟光景他们就会把你从牢房里领出去。这就是说,今天夜里你就是把头发弄掉。”火燎的时间并不很长。还不到半个小时。诚然这真是托马斯·列文一生中最难过的半个小时。他埋着头坐在拉札鲁斯面前,听凭他象燎鸡毛一样把他满头的卷发燎掉。拉札鲁斯右手举着蜡烛,把托马斯的一束束发绺紧挨着发根燎掉。他左手拿着一块湿布,不停地擦托马斯燎过的头皮,以免被火燎伤。托马斯痛得哼了起来:“小心点儿!唉哟!混蛋!唉哟!”拉札鲁斯回答他的话却是一句葡萄牙谚语:“受得苦中苦,方能得自由!”好不容易熬过了这半个小时,苦刑结束了。“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托马斯精疲力竭地问道。拉札鲁斯得意洋洋地回答他说:“要是你在嘴里塞上面包团子,好好地抽搐起来的话,那真是同我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了。”这天夜里,他们俩人都没睡着。

第二天早晨,端早饭来的是一个他们不认识的看守。因为是星期天,我们已经讲过了,那个和颜悦色的朱立奥每逢每期天都要休假。早饭后拉札鲁斯吞了三颗白色药丸,然后躺到托马斯·列文的木床上。而托马斯则穿上了那个驼背的短小的大衣,在八点到十点时这段时间里又做了最后一次总练习。然后他把面包团子塞到腮帮子里,把厚枕头捆在背上,同时又不停地抽搐起来……

大约十一点左右,那个陌生的看守又来了,拉札鲁斯在蒙头大睡。那个看守拿了一张出狱证叫道:“拉札鲁斯·阿尔科巴!”托马斯弯着膝盖站起身来,一边抽搐一边眨巴着眼睛望着看守,嘴里咕咕哝哝地说了句:“有。”看守细细地把他打量了一番,他这一看不要紧,看得托马斯背上的冷汗直冒。“您就是拉札鲁斯·阿尔科巴?”

“是的!”

“另外那个究竟是怎么啦?还在睡!”

“昨天夜里没睡好。看守先生,您找我有事吗?”

“您被释放了。”托马斯一把抓住胸口,呻吟了一声,瘫软在床上。他故意装出激动万分的神态说:“我早就知道公理会胜利的!好人总归会得救的。”

“别罗嗦,跟我走!”看守去提了他一把,差一点叫托马斯露了马脚。于是他就一跛一跛地随着那个看守走进一幢管理大楼。现在他已经习惯了,脸部自己不觉得就抽搐起来了。可是弯着腿走路……千万别抽筋呀,千万别跌倒呀……上楼梯下楼梯,怎么受得了!天呐!又是走廊。那个看守回头看了看说:“怎么?热吗?阿尔科巴,您怎么满头是汗呐?把大衣脱了吧!”

“不,不,谢谢。完全只是激动……恰恰相反,我冷得很……”

后来他们便来到了释放处办公室,一个木栏杆把办公室隔成两边。在栏杆后面有三个官员在办公。栏杆前面还有另外两个要被释放的囚犯。托马斯一眼就看出了两样使他感到宽心的事。第一就是那三个官员都是些懒猪,完全是在应付差事。第二点是栏杆前面没有椅子。托马斯心想,运气还不错。墙上的挂钟指着十一点过十分。等到差五分十二点的时候,那三个懒猪还没有把那两个犯人的手续办完。可是托马斯的眼前已经开始冒金花。他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昏倒。膝关节疼得要命,岂止膝关节,还有小腿肚、大腿、踝骨、腰,都疼得要命。他悄悄地用胳膊肘撑在栏杆上。啊,天呐,这下多轻松啊……“喂!那边那个!”个子最矮的官员吵开了:“立刻把手从栏杆上拿开!几分钟都站不住吗?懒家伙!”托马斯抽搐着嘴角说道:“请原谅。”他只好把手抽了回来。刚把手收回来,他就倒了。他实在站不起来了。他绝望地想着别昏过去呀。千万别昏过去呀。否则他们就会来脱大衣,那就糟了,那就原形毕露了……他没有昏迷。别人见他倒在地上,都说这个可怜的囚犯因为太激动而虚脱了,于是就递了一把凳了给他。他坐下来就想我早该做做样子,就可以得把椅子坐了。我这个傻瓜!

十二点半的时候有两个官员要午休,留下来的那个官员总算来过问托马斯的事了。他把一张表卡进打字机里,和颜悦色地说道:“纯粹是走过场。还得把您的情况填上去,免得同别的囚犯弄混。”是呀,托马斯心想。你们确实得用点心留点神。他象念经文一样就把朋友的生辰八字背了出来:“阿尔科巴·拉札鲁斯,未婚。罗马天主教徒。籍贯里斯本,出生年月一九零五年四月十二日……”

“最后一次居住的地址?”

“旁普拉街五十一号。”那个官员把托马斯说的这些资料同另一张表对照了一下,又继续在打字机上敲了起来。他一边打一边说:“头发灰白稀疏。您怎么这么早就成了秃头?”

“命不好啊。”

“嗯。黑眼珠。身高多少?站起来!”托马斯站起身来,弯着膝盖站着。那个官员打量了他一下就又问:“有什么特征?”

“驼背,还有就是脸上……”

“行啦行啦。嗯!坐下吧!”这个官员哒哒哒地把表填好就领着托马斯走进隔壁一间屋子把他交给一位管理处的官员。作为拘留待审的囚犯他不必把个人的衣服全部上交,因此他还留着他的外套、内衣和他的金怀表。现在他又得到了他的朋友的护照和各种证件,领到了拉札鲁斯的钱、小刀和一只装衣服的小箱子。托马斯满以为到了中午两点过一刻那苦就受完了,其实不然。监狱里的手续办完,又有人来领着他穿过数不完的过道走廊到监狱神甫那儿去。这个上了年纪的神甫同托马斯说话的时候感情真挚,他显然是被深深地感动了,因为这个被开释的囚犯浑身哆嗦着请求他允许跪着听取神甫的训诫……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十六日葡萄牙时间下午三点,托马斯·列文步履艰难摇摇晃晃地穿过监狱大院朝大门走去,他在门口要出示他的出狱证件。他的嘴抽搐得那么可怜,薄薄的大衣后面斜耸起又躬又驼的背。“好好过日子吧,老头儿。”守门人一边打开那扇沉重的铁门,一边对他说。托马斯走进了那茫茫无定的、浑浑沌沌的自由中去。他咬紧牙关拖着步子,刚走到街的转角处就又倒下了。他站立不起来了。他爬呀爬呀终于爬进了一幢房子的大门。他撑起身来坐在一个石阶上放声大哭起来。他的护照丢了,钱也丢了,财产全完了,船也开走了。

犯人让·列布朗逃跑一事当天就闹开了。看守发现牢房里只有一个人了,睡得那么死,怎么也叫不醒,另一个囚犯却不见了。他立即叫来了医生,医生说阿尔科巴没有装样,他的确是被安眠药麻醉得昏迷过去了。医生们的诊断是符合事实的,只不过药是拉札鲁斯自己服的,他把看病时偷来的三颗药丸全吞下去了……于是赶快给拉札鲁斯灌黑咖啡,又给他注射药物,过了一会儿这个囚犯终于醒过来了。大家把他的衣服脱掉一看,身上的驼背货真价实。他不是别人正是阿尔科巴呀!阿尔科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这个该死的列布朗肯定在我的早餐里放了什么东西。我是觉得今天早上的咖啡的味儿不正,怎么这么苦。后来我头就疼起来了,真发晕。后来我就不省人事了。我对他说过我今天要出狱。这件事是我在看守长那儿帮忙的时候听说的。”那个值白班的看守对着拉札鲁斯吼道:“可是我今天早上还同您讲过话,是送早点的时候!而且后来我又把您领出了牢房!”拉札鲁斯使赶来的官员们哑口无言:“假如您今天早上已经把我领出了牢房,那我还会呆在这儿吗?”来调查的官员们到底还是弄清楚了是让·列布朗冒充拉札鲁斯·阿尔科巴跑了。阿尔科巴一边不停地打呵欠一边强烈地要求:“释放证是开的我的名字。所以你们得赶快把我放出去。”

“唔,嗯。当然……不过,只要调查一结束就……”

“你们都给我听着要是明天早上还不把我给放了,那我可要把你们这儿发生的好事说给检察官先生听听!”阿尔科巴声色俱厉地说道。

与此同时,托马斯也在喊:“佩雷拉!喂!佩雷拉!”他敲了敲那个伪造证件的画师的家门,可是没人应声。要么他醉了,要么就不在家。托马斯想着。他现在已经觉得好些了,他想起了他那个穷困潦倒的朋友是从来不锁门的。于是他把门的把手往下一拧,门开了。屋里完全还是老样子,从来没收拾过。到处都是装满了烟头的烟灰缸、颜料瓶、画笔、羽毛、调色板,屋子里五颜六色令人心烦。

先看佩雷拉的厨房里有什么吃的吧。白面包、番茄、蛋、乳酪、火腿、大海椒、胡椒、鱼酱、醋制白花菜、阿月子等等调料,各种色彩激起了托马斯的食欲。他想做点味浓的食物,既是给自己做,也是给佩雷拉做。等他一回家,醉了酒的人总得吃点儿辛辣的东西……托马斯一边做菜,一边回忆这段时间的生活。他心中也像打翻了的调料瓶,酸甜苦辣样样俱全。他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埃斯特勒娜。这个妖精这个巫婆,托马斯狠狠地一刀切下了阿月浑子的头,他觉得切下的好象是埃斯特勒娜的头。那个红色的大海椒更是气坏了他。好像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在同他做对!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仇人!以后再也别去同情谁,怜悯谁了。到此为止!现在我是受够了!现在要你们看看我的厉害了!全体!整个世界!都要尝尝我的厉害!再加些胡椒,再加些辣椒,再加些盐。把这些揉成一块糊糊,就像我要把你们这些狗东西打成一堆肉酱一样……

嘎吱一响,外边的门开了,这下佩雷拉总算回来了。托马斯欣慰地朝厨房外叫了一声:“到这儿来!我在厨房里!”过了一会儿,厨房门口出现了一个人。不是那个胡子拉碴的、醉醺醺的画师佩雷拉,而是一个女人。她穿了一件红色的皮大衣,鞋也是红的,帽子也是红的,帽子下面露出藏青色的卷发。这是一位眼睛黑亮的,皮肤白嫩的女人。她两手插在大衣里全神贯注地望着托马斯·列文。她说话的嗓音很清脆:“晚上好,佩雷拉。您不认识我。”

“我……”托马斯话还未出口就被那个女郎一摆头打断了。她摆头的时候美丽的长发像波浪一样荡到一边肩头:“放心好啦,我不是警察局来的。恰恰相反……”托马斯琢磨着她是把我当成雷纳多·佩雷拉了,肯定!于是他急中生智,结结巴巴地反问道:“是谁把地址告诉您的?”这位女衣女郎眯起一只眼睛把托马斯打量了一下说:“您怎么啦?神经出毛病了?还是可卡因?醉了?”

“什么?怎么?”

“您的脸怎么老抽个不停?您那嘴不抽不行吗?”

“呵,一会儿就会好的。晚上,有时候晚上就犯这个毛病。我问您谁把地址告诉您的?”这位女郎朝他走近两步。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她长得很美。她轻言细语地说:“告诉我地址的是一位名叫德布拉的少校。”法国谍报局的德布拉少校,托马斯就像被电击了似的一下子呆了。他也来了!他是第三个上了我圈套的人。有什么奇怪的,能不来吗?现在他们三个人一起来跟踪我。一个法国人,一个英国人,一个德国人。现在我活不了多久了……红衣女郎说的什么,他听不清了。他昏昏沉沉地觉得红衣女郎好象站得老远老远的地方同自己讲话。托马斯的眼睛也开始发花,他看见眼前站着的这个女人模模糊糊地同幻象一样。她提的第二个问题更把托马斯吓坏了:“您认识一个叫让·列布朗的人吗?”

“什么?让·列布朗?从来没听说过!”

“别装蒜了,佩雷拉。您当然认识他。”这个女妖精说着一下坐在一张凳子上,翘起二郎腿说:“干嘛这么胆小怕事的!”这个娘们儿在我面前居然也摆起臭架子了。我到了哪步田地了!凭什么我就该受这份窝囊气?不久前我还是伦敦的银行老板。我,伦敦一个俱乐部的成员。正直、体面、潇洒、自尊……而现在,藏在这个葡萄牙的又脏又破的厨房里挨一个女人的骂,说我胆小怕事。不行,得给她点儿颜色看看!于是这个很有修养的托马斯·列文也吐出了一串粗话:“把你那张臭嘴给我闭上。马上滚出去,不然有你受的!”

可是还没等他骂完,气氛一下子就变了。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门口出现了一个胡子拉碴的人,身着粘了许多油画颜料的灯芯绒裤子和一件旧黑毛衣。他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然而他看见托马斯,脸上仍然浮起了笑容。他咕咕哝哝地说道:“欢迎您光临寒舍呀!噫,您,您的头发呢?怎么回事呀?”画师雷纳尔·佩雷拉回家来了……

红衣女郎一下子就从凳子上跳起来,她愣愣地盯着托马斯喊道:“怎么,您根本不是佩雷拉?”

“他怎么会是我呢。”那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画师说道:“您是不是喝醉了,小姐?佩雷拉在这儿,是我!他是……”

“住口!”

“……是我的朋友列布朗!”

“呵!”

“呃,漂亮的呃夫人,请问您是谁呀?”

“我叫桑塔·泰西尔。”她说着眼睛一直盯着托马斯:“您就是让·列布朗先生么?太巧了!”

“您找我有什么事?”

“您给您的朋友德布拉搞过一个假护照对吧?德布拉对我说要是我自己需要个假护照的话,那就来找雷纳多·佩雷拉,他还说他是让·列布朗的熟人,是他叫我来的……”

“您的朋友德布拉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是这样说的。”

“他别的再没说什么啦?”

“他只说您是个好汉子,救过他的命。”托马斯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心想还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他换上了和善的口气说道:“您愿意同我们一道吃饭吗?请把大衣脱掉吧,泰西尔小姐。来,我来帮帮您!”桑塔·泰西尔里面穿了一条细腰黑短裙,上面是一件白绸衫。天呐!托马斯一看都愣住了,多美的身材!要是下雨的话,这姑娘连鞋都不会淋湿的……又苗条又丰满……危机过去了。托马斯又恢复常态,又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了,在女人面前他永远是这么文质彬彬的。“那么您想要一个护照是吗,桑塔?”

“不是。”她的眼光犹疑不定地左看看右看看,她的左鼻翼也微微有些发颤。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我不是要一个,而是要七个。”

“您要这么多护照给谁呢,桑塔?”

“两个德国人,两个法国人,还有三个是匈牙利人。”

“看来您真是朋友遍天下呀。”桑塔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干我这一行给外国人做导游的!”

“导游些什么地方呢?”

“从法国经西班牙到葡萄牙。很来钱。”

“经常跑吗?”

“每月跑一趟。旅游团的人数越来越多。好些人都是用的假护照。有的根本就没护照,什么样的人都有……”

“说起护照的事嘛,我……”那画师刚想插嘴就被托马斯制止住了。桑塔接着又说:“我只给有钱人当导游。我的要价很高。可没人同我闹别扭。我对边界地段了如指掌!所有的边防哨卡的官员都是我的熟人!这次我带了七个人过来,他们需要新护照。”说着她用胳膊肘碰了碰画师说:“老头儿,可以捞一大笑钱呐。”托马斯说:“我也需要一个护照。”

“啊!圣母玛丽亚。”画师叫了起来:“可我没护照了呀!”托马斯急了,他说:“我不是给了您几本旧护照吗?”

“什么时候给我的?六个星期以前的事了!还翻老皇历?您以为我的钱多得没处花是不是?两周之内就都用完了!实在是抱歉得很。可是眼下我确实一个也没啦!我刚才一直就想对您说,嗨,真是!”

在西雅多广场周围有几家以甜食著称的小咖啡馆。一九四零年十一月十六日晚上,卡拉维拉甜食店的壁龛里有两个人在那吃甜食。其中的一个在喝威士忌,另一个吃的是泡沫乳浆冰淇淋。前者是英国间谍彼得·洛弗乔伊,后者是个胖子,一对总是笑眯眯地猪眼睛,长了一张玫瑰红的娃娃脸,他的名字叫路易斯·古茨毛。彼得·洛弗乔伊和路易斯·古茨毛已经认识两年了,他们已经卓有成效地合作过好几次了……“是时候了。”洛弗乔伊说:“我已经得到了情报,说他今天从监狱里跑掉了。”

“那我们得抓紧才行,别让他跑出了里斯本。”古茨毛说。“就是。”洛弗乔伊压低了声音问道:“您打算怎么来了结这件事?”

“我想还是用无声手枪吧。钱呢?带来了吗?”

“带来了。先拿五千埃斯库多。事成之后再来五千。”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十七日晨,坐过十一次牢房的阿尔科巴被领去见监狱长。那个又高又瘦的监狱长对他说:“有人给我汇报说您昨天晚上说了不少带威胁性的话,阿尔科巴。”

“监狱长先生,我不过是在为自己辩护。他们说不会释放我,说我与让列布朗逃跑这件事有关系。”拉札鲁斯说。“我可以肯定您与这件事有关系,阿尔科巴,我奉劝您还是别去找检察长的好。”

“监狱长先生,当然我不会随便去找他的。您放了我,我还去找他干嘛?那个列布朗冒了我的名逃走了关我什么事嘛!”

“您听着,阿尔科巴。我们今天就放您走……”阿尔科巴嘿嘿地笑起来:“这就对了。”

“……但是您要明白我们之所以释放您并不是因为害怕您,而是上面的确下了释放您的命令。出狱之后,您不准离开里斯本。”

“我不会离开的,监狱长先生。”

“您笑什么,阿尔科巴!有什么好笑的!您这个人是没治的了,无可救药。我敢肯定您马上又会到我们这儿来报到的。您最好就呆在这里别走算了。您这样的人,还是关在铁笼子里好些。”

老城里有一些因年深日久受到风雨剥蚀的洛可可式宫殿建筑,其余便是镶嵌了五色斑斓瓷砖的居民住宅。中午时分,人们都在午睡,弯弯拐拐的窄巷子里一片静寂。巷子里拉上了数不清的绳子,绳子上晾着洗过的衣物。震裂的石阶上长着一些畸形怪状的树。附近有一条河叫蒂约河。家家的围墙都朝着河的方向开得门道,使人一眼便可望见蒂约河的流水。托马斯也在凝望着河边,他站在他那个好酒贪杯的朋友的画室的一个窗前。桑塔·泰西尔站在他的身旁。这姑娘又到这儿来了,她是来辞行的。她得回马赛去。她极力怂恿托马斯与她同行。桑塔今天显得焦虑不安,她的左鼻翼在微微扇动。她把一只手放到托马斯手臂上说:“同我一道走吧,您和我做伴儿吧。我会有事让您办的,不会是什么导游之类。您在这儿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可是在马赛。天呐,我们可以把我的生意搞得很兴旺的!”

托马斯摇了摇头朝外面的蒂约河望去,这条河里的水缓缓悠悠地一直流进大西洋。在这条河进入大西洋的出海口有一些等待起航的船只。它们将要载着受威胁受迫害的人,载着伤心绝望担心受怕的人驶向远方,驶向遥远的自由的国度。那些船上的乘客既有护照又有入境签证,钱包也是胀鼓鼓的。托马斯没有护照,也没有入境签证了。身上一文不名。除了身上穿的这件旧外套别的什么也没有。他突然感到疲倦得要命。他的生活陷进了魔鬼的圈子,往哪儿逃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对桑塔说:“谢谢您的好意,桑塔。您是个漂亮的女人,您当然也一定会是一个出色的伙伴。”说着他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看了桑塔一眼,看得这个脸蛋儿长得像野猫一样的桑塔脸上飞起了红晕。她象这未涉世的女学生一样蹬了蹬脚,嘴里咕哩咕嘟地说:“看您胡说些什么……”可是托马斯还在不停地夸她:“您的心地一定很善良。可是您知道,我过去曾经是银行老板。我还想当银行老板呐!”佩雷拉坐在一张上面堆满了颜料瓶、画笔、烟灰缸和酒瓶的桌子面前。他现在酒已醒了,又开始拿起笔来画画。他说:“让,桑塔的建议我看不错嘛。您同她一道肯定可以到马赛去的。到了马赛比在这更容易搞到一张假护照,这儿的警察要抓您。再说您在马赛还有别的朋友。”

“天呐,可是我是从马赛出来的呀!难道一切都白费工夫了吗?”这时桑塔有点不耐烦了,她说:“您这人真是太优柔寡断了。您倒了霉,没错。可我们大家在生活中都倒过霉!但是目前您最需要的是钱和一个正正经经的护照。”托马斯凄然地说道:“有佩雷拉的帮忙我在里斯本还是会弄到个护照的。至于钱嘛,我在南美洲有个朋友,我可以写信去向他要。算了,算了,我这儿还能对付过去,我……”

话还未说完,一连几声闷沉沉的枪响划破了午间的寂静。桑塔吓得惊叫了一声,佩雷拉一起身,慌忙之中把一个颜料瓶撞翻了。他们三人面面相觑,呼吸都停止了……几秒钟后,街上传来鼎沸的嘈杂声。托马斯冲进厨房,一把拉开窗子朝院子下面望去。只见下面院子里涌来了许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围着一个躺倒在地上的人。这个人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又矮又驼。“拉札鲁斯!拉札鲁斯!你听得见我在喊你吗?拉札鲁斯!”托马斯在这个躺在沥青地面上的驼背人身旁跪下来,在他身后,许多陌生人都争先恐后地朝前面挤,都想看看地上躺着的人。鲜血从阿尔科巴的枪伤创口里汩汩地往外涌。他身中数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眼睛紧闭着,嘴角也不再抽动了。“拉札鲁斯……”托马斯的声音哽咽起来了。这时,这个矮小的驼背慢慢地启开了眼皮。他的瞳孔已经发灰,然而他还是认出了跪在身边的这个人。他挣扎着一边喘息一边说:“快跑,让,快跑呀。这是冲着你来的……”正说着,他口中涌出一大口鲜血。“别说话,拉札鲁斯。”托马斯恳求他的朋友把嘴闭上。可拉札鲁斯还在用微弱的声音说:“那个家伙喊列布朗这个名字,他把我当成了你。”泪水涌出了托马斯的眼眶,这既是愤怒的泪水又是伤心的泪水:“别讲话了,拉札鲁斯,医生马上就要来了……他们要立刻给你动手术。”

“已经……太……迟了……”驼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托马斯,突然他那逐渐灰暗的眼光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他用尽力气吐出了最后的几句话:“遗憾呐,娃娃……本来我们还可以一道干些事情……”话还未说完,笑意消隐了。眼光也凝固了。托马斯从他死去的朋友身边站起来,周围的人都给他让开一条路。默默地目送着他从人群中走出去。托马斯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看见了远远地站在激动的人群边上的桑塔和佩雷拉。他默默地朝他俩走去,踉跄了几步,要不是画师还扶住他的话,那他一定摔倒在地上了。

这时院子里进来两个警察和一个医生。当医生检查死者的时候,所有围观的人都在同警察讲话。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院子里一片尖叫声,托马斯擦干泪水看了看桑塔。他心里明白要是他不马采取行动的话那就悔之晚矣。

庇里尼山中已经很冷了,刺骨的寒风在西班牙的阿拉哥尼地区和法国南部地区分界线的红泥土的山谷间呼啸。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男一女两个孤独的行人向隆塞斯法勒山口走去。他们两人都脚登登山鞋,头戴毡帽,身穿厚厚的防风夹克衫,背着重重的背包。托马斯从来没有爬过这么危险崎岖的山路。他觉得这一切都好象是一场梦,眼前是一片梦幻般的晨雾,到处都是树林和山谷投下的阴影,而他在这清晨追随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一步一跛地朝法国的边界爬去。他的脚底已经打起了好多血泡。

桑塔·泰西尔,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这是托马斯与她认识五天后得出的结论。她的确对葡萄牙和西班牙了如指掌,她认识海关的官员,认识巡逻队的军人,认识慷慨留他们过夜并供应他们吃喝的农户。他们从里斯本乘火车到了法伦西亚。遇上了两次检查哨。两次托马斯都靠了桑塔才得以蒙混过关。夜里他俩步行越过通往西班牙的边界。又走过了维果、莱昂和布尔哥斯。西班牙的检查岗和警察比葡萄牙多得多。不过尽管如此还是一路顺利,完全没有遇到麻烦。多亏了桑塔。现在是最后一个界口了,过了这个界口就到法国了。背包带深深地勒进了托马斯·列文的肩头,全身的每一块骨头都痛得要命。他都要累垮了。他一边跟着桑塔朝上爬一边昏昏沉沉地回忆着往事,心中不时涌起一些疑团。走着走着路平坦一些了,树林子走完了。他俩来到一块空地上。这儿有间破败不堪的烂草屋。托马斯拖着疲乏的步子跟在那不知疲倦的桑塔后面刚好走到这里时,就听到附近接连三声枪响。桑塔猛地转过身跑到托马斯身边。她在托马斯耳边小声地喊了一声:“快,快进去!”她一把拖着托马斯钻到草棚下面,两人都钻进草里去了。他俩急促地喘息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屏息听外边的动静。

“砰!”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随后一阵风刮过,飘来了男人的说话声,但说的是什么他俩一句也没听懂。“别动!”桑塔悄悄地说:“千万别动,可能是边防军人。”托马斯心想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里斯本那帮人肯定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他们上了当。托马斯感觉桑塔就在自己身边。她安安静静地躺在草里,然而托马斯没法安静。同时他察觉到桑塔是故作镇静。她在极力克制自己以免托马斯看出她内心的紧张。就在这时托马斯下了决心。他不愿意再让第二个无辜的人为他而送命了!他知道拉札鲁斯之死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一直到他的生命结束。完蛋就完蛋,托马斯·列文想道。宁可现在就完蛋总比没完没了地担惊受怕好。你们这些愚蠢的杀人凶手们,不用再追我了,你们这些杀人的蠢货,别再跟踪我了。我出来自首,不过别去找那个无辜的姑娘的麻烦,一人做事一人当……想着想着他一下脱下背包带站起身来。这可把桑塔吓坏了,她那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火辣辣地望着托马斯,她从牙缝里逼出了一句话:“你给我躺着,你疯了……”她用尽全力想把托马斯拉下来躺着。“实在抱歉,桑塔。”托马斯边说边使了一个柔道的招数。他知道这下子桑塔会暂时昏迷几秒钟。桑塔哼了一声便仰面倒了下去。

于是托马斯走出草棚来到了空地上。那边走来了两个人,手里都端着枪。他也走过去,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精神胜利感。你们没法朝我背后开枪,至少你们没法说我是在逃跑的时候被打死的吧。这时候那两个人看见了托马斯,一下子举起了枪。托马斯朝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他们把枪放下,托马斯从来没见过这两个人。他们都头戴帽子,身穿灯芯绒裤子,防风夹克,脚登登山鞋。两个人个头都不高,一个蓄着小胡子,另一个戴着眼镜。现在他俩走到托马斯跟前来了。戴眼镜的那个人摘下帽子用西班牙语很客气地说了一声:“早上好。”

“您看见了吗?”那个蓄小胡子的人问道。托马斯只觉得一阵晕眩,眼前站的这两个人,林中空地,草地树木,全都旋转起来了。他有气无力地问:“看见谁?”

“那只鹿呀!”那个戴眼镜的人说道。“我把它打中了!”小胡子说:“我知道我把它打中了。我看见它滚在地上,后来又拖着身子逃了。”

“肯定就在这儿附近。”眼镜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托马斯用结结巴巴的西班牙语回答说。“呵,原来是个外国人!恐怕是那边逃过来的吧。”眼镜说。托马斯只好点了点头。两个西班牙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当我们没见着您这个人算了。”小胡子说:“早安,一路平安。”他们揭下帽子道再见。托马斯也摘下了帽子。他们走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树林的深处。

托马斯在那空地上站了一会儿,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又回到草棚里。桑塔正坐在草堆里揉脖子,脖子都揉红了。托马斯坐到她身边说:“刚才的事情请您原谅我,可我不想……您不能……怎么能让您……”他结巴起来,最后只说了句:“只不过是两个打猎的。”突然桑塔忘情地扑在托马斯身上,两人都倒在草堆里。桑塔俯身在托马斯上面耳语般地说:“你是想保护我,你是怕我出危险,你是为我着想……”他用手轻柔地抚摸着托马斯的脸:“过去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这么做过,我从未遇到过任何一个男人这么做过……”

“做什么?”

“为我着想。”桑塔的声音越来越轻了。桑塔狂热地亲吻起他,托马斯沉浸在这亲吻的甜蜜之中,一切苦难一切恐惧,黑沉沉的往事黑沉沉的未来都统统地消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