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九月四日中午,托马斯·列文衣冠楚楚、神采奕奕。头戴镶边礼帽,手拎一个大皮包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里斯本那迷宫般的老城。他走进一家肉铺,买了一块上好的牛里脊,又在隔壁的店家里买了一瓶白葡萄酒、几瓶红葡萄酒、橄榄油、面粉、鸡蛋、白糖和各种作料,最后他在五光十色的市场上弄到一磅洋葱和两棵做色拉的菜头。采购完东西,托马斯疾步朝狭窄阴暗的尼格鲁街走去。在那儿他拐进了一座破烂不堪的庭院。托马斯上前敲了敲其中一个门,里面鸦雀无声,他用劲又敲了两下,还是没有动静。他拧动门把手,房门嘎吱一声开了。托马斯穿过前厅,来到一间大画室里。这儿十分亮堂,耀眼的阳光透过一扇巨大的窗户射进室内,照着屋子里的一切。十几张零乱的画稿,堆满了颜料、画笔、瓶瓶罐罐和烟蒂的桌子以及一个年纪五十岁左右和衣躺在长沙发上睡觉的男人。

这人一头浓密的黑发,深色的胡茬遮住了他苍白凹陷的两颊。此刻他正有节奏地打着响鼾,沙发前有一个空白兰地酒瓶。“佩雷拉!”托马斯大叫一声,画家毫无反应。“喂,佩雷拉!”络腮胡子打了个呼噜一翻身又睡上了。托马斯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还是先去准备午餐吧。”一小时后画家雷纳多·佩雷拉醒了。他打开厨房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出现在面前,这人系了一条围裙正在灶旁忙着做菜。“您好。”陌生人微笑着说:“这下睡够了?”画家突然全身颤抖起来,他一把抓住扶手椅,沉重地跌坐进去,然后叹息道:“唉,这该死的烧酒……弄到这种地步,又来劲了。”托马斯倒了一杯红酒,递给发抖的人,并把一只手慈父般放在他肩上:“别紧张,这是酒精中毒引起的神志昏迷,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名叫让·列布朗。喏,您先喝一口,再活动活动,待会儿我们就正式开饭。”雷纳多喝了一口酒,擦了擦嘴唇问:“您在我厨房干什么?”

“烧洋葱汤,做浇汁牛肉片……”

“您发疯了吗?”

“还有蛋糕当饭后小吃。我知道您饿着呢,很需要别人的关怀和爱抚。”

“您这么做是为什么?”

“为了饭后让您给我搞一份假护照。”托马斯心平气和地说。雷纳多猛地站起身,抓起一只沉重的煎锅怒吼道:“滚出去,密探。要不然我就砸开你的脑瓜!”

“可别这么做,千万别这么做,这儿有封信给您。”托马斯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上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雷纳多。画家撕开信封抽出一张信纸,眼不错珠地看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问:“您从哪儿认识的路易斯·塔米罗?”

“昨天晚上在埃斯托利尔赌场里我们初次见面。矮胖的路易斯带给我个口信,说我的一个老朋友在马德里陷入了困境,他的护照被人没收了。所以他需要一张新的,而且要快。路易斯推荐说您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第一流的又有多年的经验,是从事这项工作最合适的人选。”雷纳多摇了摇头:“很遗憾,我洗手不干了。这我告诉过侏安尼塔,她是我的妻子,您知道……”

“她丢下您走了。因为您的经济境况实在不妙。路易斯全都对我讲了。一个在她丈夫困难时离家出走的女人一钱不值。您等着瞧吧,当您又有钱时候看看她是怎样回到您身边的。”

“钱,谁给我钱?”

“我。”雷纳多摸着胡子又摇了摇头,用老师教训傻孩子的腔调说:“您好好听着现在是战时,要仿造护照除非有水印花纹纸才行,而这种纸又必须在护照签发国才能偷到……”

“这些我全都清楚。”

“那您还应该清楚在战争期间已经弄不到这种纸了,所以说仿造护照是不可能的,只能涂改伪造,怎么个伪造法呢?”托马斯一边尝着菜,一边回答说:“大概是这样的,先把人灌醉再把他打倒,然后抢走他的护照加以篡改。”

“完全正确!现在您明白了吧,我是不做这种事的。如果我不能合法伪造的话,那我是不干这活的。我是和平主义者!”

“完全跟我一样。您看看窗台上,那儿放着给您的礼物。”雷纳多直起身,少履蹒跚地走到窗前问:“这是什么玩意儿?”

“四本过期的、盖满官印的哥斯达黎加的护照。如果您肯帮我涂改一下其中的一本,那么剩下的三本就归您所有了。”伪造者拿起一本护照,深吸了一口气敬畏地看着托马斯问:“您从什么地方搞到这些护照的?”

“昨天夜里捡来的。”

街边的咖啡座坐着两个男人,桌上放着茴香酒。矮胖的路易斯·塔米罗翻看着篡改过的护照,钦佩地说:“这活儿干得太棒了,真的!”

“您的飞机什么时候起飞?”

“两小时后。”

“替我向德布拉问好,让他设法快点来,我的船五天后起航。”

“但愿他在五天内抵达里斯本。”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路易斯·塔米罗忧心忡忡地吸了口巴西小雪茄:“西班牙对外宣称中立,可实际上却容许德国特务大肆活动。现在有三个德国游客日夜监视着少校,他们在马德里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每人轮流值八小时的班。少校知道这情况,可无法甩掉这三个家伙。他们叫韦斯、略弗勒和哈尔特,跟少校一样都住在宫殿旅馆。”

“问题的关键是什么?”

“自从少校的护照被没收,他就不能离开马德里了。那三个德国人知道他的身份,只是无法证实一下对不对头。他们想搞清楚少校在马德里干什么。此外他只要一出城,西班牙警察就有理由把他关起来。一旦进了监狱,人们就可以把他悄悄地弄到德国去。”

“他必须甩掉那三个人。”

“是的,可怎么个甩法?那几个家伙就等着他试图逃跑的那一刻,好把他抓起来!”托马斯好奇地注视着小矮个问:“我说塔米罗,您究竟从事什么职业?”矮胖的塔米罗咧了咧嘴:“凡是被查禁的事我都干,贩卖人口啦、走私军火啦、黑市交易……都是为了钱。我从前是个珠宝商,在马德里开店。”

“后来呢?”

“内战中我破了产,商店被炸货物被偷。当时我还满怀政治义愤。不,不,够了,足够了!现在我做任何事都有固定的价格!理想见鬼去吧!”托马斯·列文小声问:“您在马德里大概还认识一些人吧?”

“认识一大堆。”

“您刚才说干任何事都有固定的价格?”

“当然!”

“那么听着,如果叫您的那些伙计们组织一次上规模的自发性民众骚乱,要多少钱?”

“您想干什么?”托马斯告诉了路易斯·塔米罗自己的想法。

“呵……”深夜时分,托马斯·列文走进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领事的房间时,她一下惊醒过来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她抖抖索索地开了红灯罩的床头灯,一只手捂着胸口。“天呐!让,你可把我吓坏了!”

“对不起,亲爱的。夜深了,我用那个护照把此人送上了飞机……”他说着躺在床边,她俯身抱住了他。“亲亲我……”她使劲地抱住他说:“你到底来了!我等了你好久!好几个小时!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以为我肯定要死了!”

“是因为想我吗?”

“也算是吧。”

“怎么?”

“我今天晚上一直在盼望你,盼你来给我一点钱。好让我到埃斯托利尔去!”

“嗯!”

“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是个德国人,还是我的情人!是个德国人!其实我恨死了德国人!我以为我会死的……让,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完全明白。”托马斯到洗澡间去了。他听见她在房间里喊他:“快来呀!快到你的埃斯特勒娜这儿来呀……”半夜里,托马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把埃斯特勒娜都笑醒了,她惊慌地将托马斯推醒。“让,让,怎么啦?”

“什么?呵,我刚刚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

“梦见什么啦?”

“梦见有些老百姓自发地起来闹事。”说着他又哈哈笑起来。

马德里,一九四零九月五日。国家秘密警察局局长菲力波·阿利亚多斯给他的上司送交了一份秘密报告:

绝密!

今日中午两点零三分十四号警区来电话通知我说,英国使馆大楼前聚集了大约五十人向英国示威,接到通知后我当即带了五名人员赶到使馆。经调查,示威者均属穷苦的下层老百姓。他们高声叫骂,扔石头打碎了四个玻璃窗,捣毁了三个花台。英国商务参赞走出大使馆找示威者评理。

我到使馆后,商务参赞非常激动地告知我:“这些人承认,是德国特务出钱叫他们来闹事的。”出动警察后,大部分示威者迅速逃散了。一共逮捕了三个人,他们分别是路易斯·塔米罗、璜·麦莱拉和马尼埃尔·帕索斯,这几个人也承认他们拿了德国特务的佣金。他们还说出了这些德国特务的姓名1.赫尔穆特·略弗勒;2.托马斯·韦斯;3.雅各布·哈尔特。这三个人都住在宫殿旅馆。

英国商务参赞坚持要立即进行调查并口头转达了英国政府的外交抗议。

既是为责任心所驱使,也是由于尊重我国的中立地位,我立即赶往宫殿旅馆逮捕了上述三名德国旅游者,这三个德国人在被审讯时拒不承认给示威者提供了资助。叫那三名示威者来对质也毫无结果。因此在审问之后我便释放了这几个示威者。我们的保密局认识这三个德国人。他们的确是德国谍报局的特务,完全有可能进行这种活动。这三个德国人现在还关押在我这里。请立即指示我如何处置他们。因为英国商务参赞每隔一小时都要打电话来问是否采取了相应的措施。

局长菲力波·阿利亚多斯

海军上将卡纳里斯嗵的一拳打在办公桌上。他的办公桌前站着从科隆赶到柏林的患胆囊炎的弗里茨·罗斯少校,罗斯少校的脸色苍白。卡纳里斯将军的脸色通红。罗斯少校一声不吭,海军上将吼声震天。“现在我是受够了,少校先生!我们有三个人被驱逐出西班牙!英国政府又提了抗议!这可好了,那些敌对国家的宣传机器大有文章可做了!这下您那位列文先生在里斯本要笑破肚皮了!”

“海军上将先生,我真的不理解这家伙竟然又与这件事有关!”卡纳里斯忧郁地说道:“我们的人在马德里被拘留的时候,德布拉少校离开了这个国家。毫无疑问用的是一个假护照。他安然无恙地到达了里斯本。而且他在埃斯托利尔餐厅里拥抱和亲吻了面颊的人是谁,您知道吗?就是您的朋友列文!他同谁饱餐了一顿,您知道吗?就是同您的那位朋友列文!”

“不……啊,天呐!不可能!”

“事实就是如此。我们的人看见他俩分别时那动人的场面,可拿他们又毫无办法!”罗斯少校这时感到肚子猛地抽痛起来。唉,这个该死的家伙!我为什么那时候要把他从盖世太保的监狱里弄出来呢?“少校先生,别人给您取了个绰号,您知道吗?叫您漏子少校罗斯!”

“将军先生,我觉得这样太不公平!”

“不公平!您付给这个家伙一万美元,叫他给你搞一张法国最重要的特务名单。可我们调查结果,他提供的名单上的人全是些死人。给您取这个绰号还不公平?要知道给您的任务是把这个人弄到这儿来!”

“可是葡萄牙是个中立国家……”

“管它呢!我现在是忍无可忍了!我要您把这个列文先生给我抓到这儿来!抓到这个房间里来!要活着抓来!要活的,懂吗?”

“是,海军上将先生!”

被探照灯照得通明的转盘上,飞机正在加油,德布拉就要乘这架飞机从里斯本飞往达卡尔。少校深情地看了托马斯·列文一眼,说:“我决不会忘记您所做的一切!”托马斯心想要是你知道我给你的名单是伪造的话,那你一定不会忘记这件事的!“您为我救了这些名单!而且您还把我从马德里救了出来。”托马斯想是的,正因为如此你得再原谅我一次。托马斯问道:“这些名单现在何处?”少校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学着您同我们的空中小姐混熟了。她把名单放在她的行李箱里了。”这时广播响了,广播员通过扩音器说:“请大家注意了泛美世界航空公司请乘飞往达卡尔的三百二十四号飞机的旅客到海关检票口检票。预祝大家旅途平安,一路顺风。”德布拉一口喝干了酒站起身来说:“得走了,我的朋友。再一次谢谢您!再会。”

“请向约瑟芬·巴克夫人转达我最美好的祝愿。”托马斯·列文说:“少校先生,一路上多加保重。或许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谁知道呢?”托马斯摇了摇头:“后天我就要乘船到南美洲去了。我永远也不会再回到欧洲来了。”少校又一次拥抱了托马斯并在他的脸上使劲亲了两下。托马斯目送着德布拉踏上电动走道朝飞机滑去。

送走德布拉,托马斯回到餐厅又要了一杯威士忌。不知怎的,当飞机的轰鸣声响起慢慢地朝跑道驶去的时候,托马斯感到一阵难堪的寂寞。他闷沉沉地坐了一会儿,付了钱后慢慢地往机场外面走去。机场大楼的外边没盏灯,光线很暗,一辆很大的轿车从后面慢慢追上了他。司机伸出头喊道:“出租车,要么?”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影。“好吧。”托马斯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司机跳下车来打开车门向他欠了欠身。这时候托马斯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妙。他正想转过身来,可惜为时已晚。司机在他的膝盖上重重踢了一脚。托马斯嗵的一声倒在车的后位。四只有力的手立刻抓住他把他按倒在车的底板上。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司机一纵便上了车,车象离弦的箭一样向昏黑的夜色中射去。一块气味难闻的湿布蒙到了托马斯·列文的脸上。他心里捉摸着,是三氯甲烷,是那个该死的麻醉剂。他艰难地喘息着。他清楚地听到一个带有汉堡口音的人在说:“嗨,干得漂亮。现在到港口去吧。”过了一会儿,托马斯觉得太阳穴的血管涨得很厉害;两只耳朵里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钟声。他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只觉得自己在飘飘荡荡地往下落,越落越深,就像落进一个天鹅绒铺底的深井一样。

过了不知多久,托马斯慢慢苏醒过来,他的头顶轰轰隆隆地直响。他觉得冷,觉得阵阵恶心。他小心翼翼地睁开右眼,发现自己躺在一艘臭气熏人的渔船船头。渔船的马达声笃笃地响个不停。掌舵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葡萄牙人,身穿皮夹克,头戴盘帽,口含已经熄灭了的烟斗。船的后面,海岸上的灯火随着船头而升降起伏。海上风浪很大,船左转右弯地避开浪头迂回朝前驶去。托马斯叹了口气又睁开左眼。他知道前面就是公海了。他身旁的长凳上坐着两个壮得像牛一样的汉子。他们都穿着黑色的皮大衣,手中都拿着枪。托马斯半撑起身来吃力地说:“先生们,晚上好。在机场我没有机会向你们问好打招呼。不过那不是我的错!你们不该动作这么快,一下子就把我打倒又捂上了麻醉药。”这时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带汉堡口音说道:“我警告你,托马斯·列文。要想逃跑就枪毙了你!”另外一个说话带萨克逊口音:“列文先生,你的戏收场啦。现在送你回家去。”托马斯问:“你是德累斯顿人吗?”

“是莱比锡人,为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坐渔船没什么不好,不过在这汪洋大海上坐渔船回老家能行吗?”

“少废话!”那个汉堡人说:“不用操心,列文先生。我们用这艘渔船只送你到公海就算到达了目的地。”

“只送到一三五号预定海域。”那个莱比锡人也插了一句。托马斯察觉到这艘渔船没有开定位灯。海浪越涌越高,托马斯心里也像这大海一样翻腾不息。他极力镇静下来,不让别人看出他内心的不安。他强作镇定地问:“先生们,一三五预定海域有什么事呀?”

“一刻钟后那儿要浮上来一艘潜艇。一切都很顺利,你会看到的。顺利得很!”那个矮小的舵手用葡萄牙语说道:“我们已经出了领海,钱呢?”那个莱比锡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塞给他一个封袋。他拿到封袋就靠在舵上数钞票。后来事情便发生了变化。

托马斯第一个发现海里有个黑影正朝这边逐渐靠近。那个巨大的黑影一下子便冒出来,从茫茫的夜色中径直冲向渔船。托马斯本想喊叫,可是他使劲咬住舌头。心想不能喊叫……探照灯突然亮了。汽笛响了一次,两次,三次。那个黑影突然间变成了一艘快艇越来越近,马上就要撞上来了,这时那个葡萄牙舵手哇地惊叫一声赶紧转舵。太迟了,那艘快艇咔嚓从渔船尾部戳了一个窟窿,它的尖头深深地陷进渔船的船尾。手枪从汉堡人的手中滑落了。那个莱比锡人也扑通摔倒在甲板上。那艘黑色的快艇退开几米,绕到渔船侧面。它用尖头朝渔船的侧面又撞击了一下,渔船被撞翻了,肚皮翻到了水面上。托马斯立即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巨掌在他背后猛地一击,他被抛进了漆黑冰冷的海水里。怒骂声、发号施声、汽笛的叫声响彻一片。托马斯呛了几口咸海水,沉下去又浮起来。他看见那快艇的甲板上有一个系着绳子的救生圈朝他扔过来。他刚抓住救生圈,绳子就收紧了。不一会儿他就被拖到那快艇的甲板上了。从几个字母上看到了这艘快艇的名字小孩子路特。

“要威士忌还是要甜酒?”

“威士忌。”

“加冰和苏打吗?”

“只加冰,不要苏打。把杯子装满好啦,我容易感冒。”托马斯说。一刻钟前,托马斯还是德国谍报局的俘虏,后来成了大西洋里船破落水人。而现在却裹着温暖的毯子,坐在一个富丽堂皇的船舱里的又厚又软的床上,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站在壁橱旁给他拿酒喝。托马斯暗自想着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个人递给他一杯威士忌,给自己也倒了一满杯。他举起酒杯微微一笑说:“干!”

“干!”托马斯喝了一大口。他心想现在那讨厌的麻醉药总算过了。这时从外边传来一阵粗野的吼叫声。“是谁?”

“是我们的舵手和你们的舵手。他们在讨论责任问题。”这个陌生人回答。他穿了一件蓝色的单排扣外套,戴了一副很雅致的角质眼镜:“当然责任应该由你们那位舵手承担。没有定位灯开船能行吗?还要点冰吗?”

“不用了,谢谢。那两个,我的那两个陪同现在在哪儿?”

“在甲板下面。我想您听到这话一定会高兴的,对吧?”

“谢谢您救了我的命。我本来就不想淹死。”

“来,干杯吧,考夫曼·约纳斯!”

“什么?”

“对我们来说,您就是考夫曼·约纳斯。我们还不知道您的真名实姓。”托马斯心想真是谢天谢地。“当然!”幸好我把所有的证件寄放在埃斯特勒娜领事的保险柜里了。我那时总是预感着会遇到什么事。“我完全能够理解。我很清楚您只有在高级领导机关跟前才会说出您的真实姓名。您这样的重要人物嘛,不奇怪!”

“什么?我是一个重要的人物?”

“您还不知道?德国谍报局动用了潜艇要把您从葡萄牙弄出来,还能不重要?!您简直想不到在这二十四小时之内为了您都做了什么事!又是策划啊,又是柏林谍报局!又是里斯本谍报局!又是潜艇!德国人几个月以来从来同有这么发疯似的进行过无线电联络。考夫曼·约纳斯……考夫曼·约纳斯,无论如何要把考夫曼·约纳斯带到德国去!您居然还不知道您是不是个重要人物?您真会做戏啊!怎么啦,考夫曼·约纳斯,您怎么啦?”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要杯威士忌?”戴角质眼镜的人又给他倒了满满一大杯,同时也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自言自语道:“能捞到五千美元,小孩子路特舍上两瓶威士忌算什么?”

“请问哪家的小孩子?怎么要五千美元?”戴角质眼镜的人笑了,他说:“考夫曼·约纳斯,您很清楚我是英国谍报局的人对吧!”

“是的。”

“那您就叫我罗格尔好啦。当然这不是我的真名。不过假名真名都是一回事。我说得对吗?”我的老天爷,托马斯痛苦地想道一切又开始了!我从德国人手中跑掉了,现在又要从英国人手中跑掉。我必须赢得时间好好考虑。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是的,您说得完全正确。我再问一次,为什么要五千美元?谁家的小孩子路特?”

“当我们,我这是指我们这些在里斯本的英国谍报局的小孩子们监听到德国谍报局的歇斯底里的电讯联络,当即便对伦敦的M15作了汇报……”

“M15是谁?”

“是我们反间谍别动队的队长。”

“哦,是这样。”托马斯喝了一口威士忌心想,他们这些间谍特务自称为小孩子。英国谍报局不成了欧洲的幼儿园了?一个要杀人的欧洲幼儿园。呵,亲爱的上帝,当我有一天离开这个可笑的危险大陆的时候,我会多么快乐啊!“M15用无线电发出命令开火!”

“我能理解。”

“我们迅速做出了反应……”

“那是当然喽!”

“决不能让这个考夫曼·约纳斯落入纳粹的手中!哈哈!再来一杯威士忌为小孩子路特号干杯怎么样?”

“请您还是给我讲讲小孩子路特究竟是什么人好不好?”

“路特·吴德豪斯夫人,六十五岁。耳朵很聋,中过两次风。结过五次婚,五个丈夫都死了,她还健在。”

“很了不起。”

“您难道没有听说过吴德豪斯钢铁厂?没有听说过吴德豪斯装甲车辆厂?吴德豪斯机关枪制造厂?最老牌的美国军火商!从来没有听说过?”

“恐怕没有。”

“哎呀,看您受的什么窝囊教育!上学时没上这一课?”

“现在您把这一课给我补上了嘛,谢谢。”

“不用谢。好咧,这条快艇就是这位夫人的。她眼下在里斯本做短暂的逗留。当我们监听到要动用潜艇这件事后,我们就同她商量。她马上就把这条船借给我们,租金是五千美元。”他边说边走到壁橱前:“一切顺利,考夫曼·约纳斯!顺利极了。”

“那现在又会发生些什么事呢?”

“顺利极了!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我们当然要控告那个葡萄牙舵手驾船时粗心大意。他当然要对这一次的撞船事件承担责任!我们已经用无线电做了汇报,马上就会有一艘巡逻艇到这儿来将这位舵手和您的那两位德国朋友接走的。”

“他们要拿这三个人怎样呢?”

“我的任务是即使冒生命的危险,也要将您安全地接递到英国在葡萄牙的情报处处长的别墅里。要不您是不是宁愿同您的那些德国朋友一道走?”

“绝不,罗格尔先生。绝不!”托马斯·列文笑了笑说。

德国人是用一辆老掉牙的敞篷轿车把托马斯·列文从里斯本绑架走的,现在英国人又用一辆崭新的防弹高级轿车把他接回了里斯本。他坐在后位上,身上裹了一件蓝丝绸晨衣,穿一双绣金拖鞋。他的湿衣服都放在司机的位子旁边。托马斯旁边坐着罗格尔,膝盖上横放一支自动枪。最后轿车在一座别墅门前停了下来。一个穿条纹裤和绦色天鹅绒背心的管家推开沉重的铁门。他扬着浓眉默默地向托马斯欠了欠身,然后他把门锁上领着这两位来访者穿过一个大厅,朝书房走去。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在等候着客人。他衣着十分考究,小胡子修剪得纹丝不乱,军人干净利落的形体动作激起了托马斯诚挚的敬意。“任务完成了,先生。”罗格尔对他说。“干得不错,杰克。”这位穿深灰色西装的绅士一边同托马斯握手一边对罗格尔说。“早上好,考夫曼·约纳斯。欢迎您踏上大英帝国的土地。真叫我好等啊,先来一杯威士忌为您压压惊怎么样?”

“早饭前我从不喝酒,先生。”

“明白,原则性很强。我喜欢这样的人,我非常喜欢这样的人。”说着他转向罗格尔:“您到楼上查理那儿去一下,叫他同M15进行无线电联络,报告太阳从西方升起来了。”

“是,先生。”罗格尔离开了书房。那人对托马斯说:“您就叫我莎士比亚好啦,考夫曼·约纳斯。”

“好的,莎士比亚先生。”

“您是法国人,考夫曼·约纳斯先生,对吧?”

“是的。”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嘛!在这方面我很有眼力。我对人的判断不会错的!”

“谢谢。”

“约纳斯先生,您的真名实姓?”他回答道:“很抱歉,我的处境太严峻了。我必须对自己的真名实姓保持缄默。”

“先生,我愿用我的名誉担保,如果您愿意为我的国家做事的话,我一定把您安全送到伦敦去。我们把您从纳粹的魔爪中救出来,这您可别忘了呀!”托马斯说:“我累坏了,莎士比亚先生。在做出什么决定之前我得睡一会儿。”

“明白啦,先生。这儿给您准备好了一间客房。您就当是我的客人好啦。”

半个小时后,托马斯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张又厚又软的床上。太阳升起来了,花园里小鸟唱个不停,金色的阳光透过加了铁栏的窗户一束束地撒在托马斯的床前。门被反锁起来,英国人好客果然名不虚传。托马斯心想铁窗铁门,这友谊之情真是高于一切,高得难以逾越啊……

“注意,现在是早上八点正。女士们,先生们,早上好!这里是里斯本广播电台,现在播送第二套早间新闻。伦敦昨天夜里德国空军的轰炸机群继续对英国首都进行密集轰炸……”黑头发的女领事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气喘吁吁地在她的卧室里踱来踱去。她神情不安疲惫不堪,嘴唇在不停的颤抖,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处在危险的境地。昨天夜里她一宿未合眼,心惊肉跳地捱过了漫长的时光。让,她心爱的让昨天夜里没有回来。她知道她的让到机场去送一个神秘莫测的朋友,是个法国少校。她已经同机场挂了电话,可那儿的人不知道有个什么让·列布朗先生。埃斯特勒娜预感到她的心上人被绑架了。在她的想象中,她的心上人被抓走了,正在受刑。落入了德国人的魔爪,死了!埃斯特勒娜越想越怕,她的胸脯上下起伏,她想她也要完了,也要死了……突然她意识到收音机还在广播。于是她屏息着往下听:“今天凌晨时分,美国快艇小孩子路特号在三海里以外的海上撞翻了一艘葡萄牙渔轮。快艇上的船员救起了多名落水者。与此同时我们的海防部队发现在肇事地点的附近有一艘潜艇。撞船事件发生后,这艘潜艇即迅速下潜逃离。”

“小孩子路特号快艇的指挥爱德华·马尔克斯船长对渔轮舵手违章行船提出了诉讼。渔轮上的三名乘客两名是德国人,一名是英国人……”埃斯特勒娜听到这儿禁不住尖叫了一声!“……全都拒绝提供任何情报。据分析很可能这是一次流产了的绑架活动。而且至少有两个国家的谍报局卷入了这次活动。目前正在进一步调查。小孩子路特号快艇已被扣留。这艘快艇的主人是美国的阔太太路特·吴德豪斯,她一段时间来住在阿维茨饭店……”女领事省悟到新闻已播送完毕。她啪地关了收音机,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让,她的预感果然应验了。出事了,那个阔太太叫什么名字来着?啊,对了,吴德豪斯。路特·吴德豪斯。阿维茨饭店。

管事走进书房报告说:“埃斯特勒娜领事夫人到,先生。”那位自称莎士比亚的人一下弹起来,走过去迎接女领事。埃斯特勒娜现在穿的是一件紧身的白线衫,上面用手工绘上了五彩缤纷的花鸟,眉眼之间的化妆稍嫌过头了一点,她的表情就像一只被激怒了的牝鹿,英国情报处处长请埃斯特勒娜坐下。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瘫倒在一张贵重的圈手椅子上,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莎士比亚同情地问道:“半个小时之前我已经同吴德豪斯夫人打了电话,我知道您已经去找过她了,夫人。”埃斯特勒娜仍然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吴德豪斯夫人是我们的一个好朋友。她对我讲,您在为一个好朋友担忧是吗?”埃斯特勒娜语无伦次地回答道:“为让担忧,我的天呐,为我那可怜的不幸的让担忧……”

“让?”

“让·列布朗,一个法国人。从昨天起就不见人了。我简直快吓疯了,帮帮我的忙吧。您有他的什么消息吗?给我讲真话呀,我求求您!”莎士比亚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您瞒着我什么事!”女领事一下子吼叫起来:“我感觉到了,我知道您瞒着我什么事!先生,您行行好吧,讲出来吧!是不是我那可怜的让落入了魔爪?他死了吗?”莎士比亚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又瘦又高贵,白得如同牛奶洗过似的:“别这样,尊敬的夫人。别这样,我想我有好消息告诉您……”

“什么?真的吗?圣母玛利亚啊,真的是好消息吗?”

“巧得很,几个小时之前这儿来了一位先生。很可能就是您要找的那个人。”

“呵,天呐!”

“管事刚才去唤醒了他。他马上就要到这儿来了……”这时有人敲门。“喏,他来了,进来!”门开了,那高傲的仆人把托马列·列文引进书房。

“让——”

埃斯特勒娜一声尖叫,跌跌撞撞朝她心爱的人扑去。她紧紧搂住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呆了的托马斯·列文,狂热地吻了起来,吻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啊,让。我唯一的,我甜蜜的……你还活着,你又在我身边了。我现在成了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啦!啊,让……”莎士比亚微笑着说:“您同这位夫人单独谈一会儿吧。回头见,列布朗先生。”托马斯·列文闭上双眼。当埃斯特勒娜的吻象冰雹一样不停地落在他脸上时,他绝望地在心里悲叹着完了!这下完了!永别了,自由!永别了,卡尔蒙纳将军号。永别了,景色如画的南美洲……

莎士比亚急急忙忙来到报务室,报务员查理正在修指甲。“快,快给M15发电考夫曼·约纳斯的真名叫让·列布朗,请求指示。”查理很快把消息译成密码,打开发报机滴滴答答地开始发报。这时莎士比亚在一个很大的扩音器面前坐下来,他按了面前的七个按钮中的一个,扩音器里传来托马斯和埃斯特勒娜的对话。“……可是我怎么会使你处于危险之中了呢,亲爱的?怎么会呢?”

“你根本就不应该跑到这儿来!”

“我真是担心死了,也快吓疯了呀!我以为我要死了!”

“你为什么要提我的名字呀!”听到这莎士比亚抿着嘴笑了。“为什么不提?为什么不能提?”

“因为我的名字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你是法国人,是英国人的朋友,是盟友……”

“即便这样也不行,现在别作声。”扩音器里响起脚步声。“……这儿什么地方准有那么个玩意儿,呵,原来在这儿,桌子下面。”扩音机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咔嚓声,随后便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莎士比亚不无佩服地说:“真狡猾!”

几分钟后,他看见报务员收到了回电:“M15回电啦?”查理点了点头,他随即将伦敦发来的回电译成明文。译着译着他的脸色变了颜色:“天呐!”

“什么?”莎士比亚一把将纸条从报务员手中抓过来M15致里斯本莎士比亚所称让·列布朗者其真名为托马斯·列文,是德国谍报局特务。最后他用伪造的法国谍报局的名单使我们上当。对此人务必严加看管!有关专家很快就会乘专机前往你处。一切照他的指示行事,完毕!莎士比亚读完电文呼地将纸条扔在地上,一边骂一边冲出门外。一到书房他惊呆了。书房的门敞开着。那张漂亮的波斯地毯趴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他仔细一看,那人原来是他的傲气十足的管事。莎士比亚回转身就朝花园跑,刚跑进花园,就看见街门口一辆红色的出租车飞驰而去。莎士比亚又赶紧跑回大厅。他那高贵的管事这时刚苏醒过来,坐在地毯上一边呻吟一边揉脖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是个柔道行家,先生。他和那位夫人从书房出来的时候被我撞见了。我走过去想拦住他们,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叮叮—叮叮—叮叮……电话铃响个不停。托马斯拿下电话筒:“喂?”一听见对方的声音他才松了口气,脸上浮起微笑,因为他熟悉这个声音,讲话的对方是他眼下唯一的朋友了。“列布朗,我是林德纳。”

“谢天谢地,林德纳,我也刚想打电话找您。您在什么地方?”

“在旅馆里。您听我说,列布朗。几个小时以来我一直在给您挂电话。”

“呵呵,好的。我被一件不愉快的事给缠住了。遇到了好些不愉快的事。林德纳,您得帮帮我的忙……我得躲起来,一直到我们的船启航……”

“列布朗!”

“……不能让别人看见我,我……”

“列布朗!让我讲讲呀!”

“讲吧。”

“我们的船走不了啦。”托马斯一下瘫倒在女领事的床上。埃斯特勒娜见状走到他身后来惊恐地用她的小拳头压住嘴。托马斯战战兢兢地问道:“您说什么?”

“我们的船走不了啦!”托马斯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出了什么事?”那个维也纳银行老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歇斯底里:“我没有给您讲明,好几天我都有个不祥的预感,我怕您听了会感到不安。今天早晨我听说……”

“听说什么?”

“我们的船被德国人洗劫了一通!”托马斯闭上了眼睛。现在他已落在陷阱里。

托马斯默默无语地望着埃斯特勒娜。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又变得安详起来。他的声音又变得温存起来:“叫那个女佣走开,亲爱的。”

“女佣……”

“我想单独同你在一块儿。”

“可是午饭……”

“我自己做。”托马斯说着便站起身来。就像一个被打倒在地的拳击手,远远还未被最后击败。“怎么不说话,让?”

“我在思索,宝贝儿。”

“让,你不愿信任我么?你不想对我讲真话吗?为什么你觉得四面八方都受到威胁?为什么你连英国人也害怕?”托马斯开始剥番茄皮:“宝贝儿,真话讲出来就太可怕了,连你我都不敢信任。”

“啊!”埃斯特勒娜不停地转手镯,那手镯闪闪发亮,就像粒粒火星在闪烁:“可是我愿意帮助你呀,我愿意保护你。信任我吧,让,为了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去做。”

“真的吗?”

“真的,什么事都可以。要我的命都可以!”托马斯放下番茄,脸上现出了温柔与信赖的表情:“那好吧,那么你去告发我吧。”谁都会想象出托马斯这句话会发生什么作用。美丽的埃斯特勒娜好象一下子变成了哑巴。她瞪着眼睛,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托马斯。“你说什么?”她好不容易才恢复说话的能力:“你叫我干什么?去告你?到哪儿去告你?到谁那儿去告你?”

“到警察局去告我,亲爱的。”

“可为什么我要告你呢?”

“你就说我偷了你的东西,宝贝儿。”托马斯说:“洋葱香肠在哪儿呀?给我找找看,我等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