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在夜间变大了,等到黎明时分,环绕在小岛周围的珊瑚礁由于高飞的水沫而显得更白了,尤其是迎风的一面,就更是如此,而巨浪间隔恒定的庄严的轰鸣声响彻天空。杰克还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些,他还非常肯定,柔风也变强了,风向可能逆时针偏转了足有一个罗经点。他静静地离开棕榈树下他们的栖息处,让斯蒂芬继续蜷缩着睡觉,自己则坐到白色的岸滩上,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他的观察证实了自己对柔风的估计。

他面前的景色极端地美丽。太阳还没有升得太高,还没有把珊瑚沙都晒得灼热而耀眼,但已经高到足以让泻湖的浅绿色呈现它所有的辉煌,足以凸显出浪涛的白色,浪涛背后海洋的蓝色和天空各种不同的纯净颜色。随着方位的不同,这些颜色难以察觉地渐渐转化,从西面尽头的紫罗兰色,一直变成太阳升起地方某种完全是仙境般的色调。他留意到的这些景色,连同早晨充满活力的新鲜空气,让他头脑的一部分高兴起来,而他头脑的其他部分则在试图估计,他们在帕希上的那段时间里,帕希的航线,试图估计相对于“惊奇”号可能的回航路径,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

当然,在此之前他已经试图这么做了,而且还做了很多遍;不过那时候他的思绪仍然过于骚乱,不能得出任何有说服力的结论。他只是向斯蒂芬保证,一切都好——很好——一切都正常——然后就睡觉了,睡得很深,各种线条组成的波浪在他脑海里涌起而又落下。

由于昨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没有像他本来该做的那样,留意帕希的航速和方向,但他确实记得,除了最后一段路程,它一直让风在船尾和横梁之间保持着两到三个罗经点的角度,而至于船速,他相信任何时候它都不可能超过四节。“这艘船在设计上非同一般地独具匠心,”他想道,“可是它必定是脆弱的,比起顺风航行来更加适合于迎风航行。要是晚上海浪变大时,它顶风停船,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要是它现在仍旧顶风停着不动,停在离我们背风方向只有几小时航程的地方,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那就算一小时四英里吧,而航向呢,要是把偏航和最后朝北的一段也估计在内的话,可能和西北偏西方向相差不超过半个罗经点。他在沙上画了两条线,一条表示帕希自从救他们上船直到送他们上岛的航线,另一条表示“惊奇”号继续向西然后收缩帆篷掉转船头航行的航线。它现在应该重新向西航行了,晚上肯定在他们落水的地方以东的黑暗中顶风停船,现在应该在子午线附近的某个地方。他画了一条从小岛到第二根线的垂直线,面色变得非常严峻;他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线条,脸色变得越发严峻了。即便它所有的小艇都铺开到最大极限,要看到这个远在北面的低矮岛屿,也是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个岛只是浩瀚大海中的一小点陆地,在任何航海图上都没有标志,因此没人会预计到它的存在。

“几乎不可能。”他说,但他想起帕希的帆脚索在教堂仪式的那段时间都是松弛的,而且几乎松弛到了飘动的程度,于是他突然升出了一线希望。因为这样他的垂直线就缩短了,缩短得不太多,每个小时的跳舞和长篇大论可以抵一英里半到两英里,不过,紧攥着心的那只冰冷的手还是松开了一些。

问题是,莫维特到底会坚持搜索多久,坚持把所有的小艇散开去,坚持让护卫舰慢慢地行驶,或许走一条“之”字形的航线,以便搜索更多的水面?大家都知道杰克是个游泳好手,可是谁也无法在水里无限期地浮着。考虑到护卫舰的主要任务,考虑到它要追踪“诺尔福克”号,在看上去空空荡荡的海面上,莫维特能继续仔细搜索多少时间?霍格曾经提到过没有标记的岛屿,但即便如此……

“早上好,杰克。”斯蒂芬说。“难道这不是美丽的一天吗?我多么希望你睡得和我一样沉啊。昨天夜里我睡得真沉,舒适的黑暗最能恢复体力了。你见到军舰了吗?”

“没有,还没有。告诉我,斯蒂芬,你觉得她们昨天的仪式持续了多久?她们的教堂,你可能会说。”

“噢,根本没多长时间,我可以肯定。”

“可是,斯蒂芬,布道确实持续了几个小时呢。”

“是厌烦和恐惧让它看上去那么长的。”

“胡说。”杰克说。

“哎,兄弟,”斯蒂芬说,“你的表情很愤怒——你踢掉了沙上画的图。是不是因为没有见到船,你在苦恼?马上就会出现的,我可以肯定。你昨天晚上的解释完全把我说服了。你说得再合理不过,也表达得再中肯不过了。”他挠了自己一会儿,“我发现你还没有游泳。游泳或许会让你振奋起来,矫正你的情绪?”

“可能吧,”杰克微笑着说,“但是我已经游够了,可以停一段时间不游了。我现在全身还浸得湿透,像只腌渍的猪头。”

“真是这样的话,”斯蒂芬说,“要是我建议你爬到椰子树上去,给我们弄些早饭来,你大概不会觉得我无礼吧。我已经反复认真地试过了,可我每次爬了不到六英尺或者七英尺,就总是摔下来,几乎每次都擦伤了,擦得很疼,或许还很危险。水兵的有些技能,我仍旧有点缺乏,而你是个十足的水兵。”

他确实是个十足的水兵,不过自从在西印度群岛当候补生的日子起,杰克·奥布雷就从没爬过一棵椰子树;他那时候还瘦小灵活,但现在虽然他仍旧勉强算得上灵活,他的体重却已经超过了十六石,于是他沉思地仰望起那些高耸的椰子树来。最粗的树干,直径也不过十八英寸,但它的高度却足足有一百英尺;即使在无风的时候,也没有一棵树是笔直的,而现在正吹着细微的中桅柔风,它们就以一种极其优雅而富有弹性的姿态摇摆得更远了。并不是树的摇摆让杰克沉思——狂暴的不规则运动杰克是相当熟悉的——杰克所考虑的,不如说是十六石重的东西在这种拱杆的顶端会起到什么作用,再说,拱杆的运动又不受任何支桅索、前支索、后支索的限制。杰克另外还在考虑,这巨大的力对树干的下半部分和树根会起什么作用,因为树根只是浅浅地扎在珊瑚沙和一些植物的碎片里。

他在稀疏的椰子树林里来回走着,希望找一棵最粗壮的椰子树。“至少,” 他仰望着头顶高处繁茂的绿叶,说道,“要是树真的断了,伸展开来的树冠还可以减轻些落地的冲击。”而且在他漫长而艰苦的向上旅程中,有几次椰子树看来确实要倒了,要在他身体巨大的而且越来越大的机械优势下屈服了。有时候,在风把树吹到最弯曲的时候,树和地面形成了四十五度角,可是树没有断,在每一次弯到最低点之后,椰子树又重新弹起来,飞快地远远摆过垂直的位置,于是杰克只好紧紧地抱住树干。他终于爬到椰子树巨大叶簇的中间,牢牢地骑跨着,稍稍松了口气。他和椰子树顶一起,在现在已经熟悉了的轨迹上来回摆动起来。这种反向的秋千,即使对他这样极端焦虑、极端饥渴的人来说,在某种程度上也相当令人陶醉。而等棕榈树第十次反弹回复到竖直状态的时候,在远处背风的方向,他看见帕希顶风停着。“斯蒂芬。”他说。

“喂?”

“我看见帕希了,在背风的方向,也许有十二英里远,顶风停着呢。”

“是吗?杰克,听着,你是不是在上面私吃椰子果,还喝了椰子汁,我在下面饿得要死,可耻啊。”

椰子树在一阵大风中弯下,然后再次挺起,越来越慢地回到原来的高度,而杰克现在爬到更高的叶簇中间,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吼叫:“它在那儿,它在那儿,它在那儿!”这是因为,在海平面上,在离双体木舟更远的地方,偏向南方,他清楚地看见了“惊奇”号的中桅帆和中桅低处的帆桁。它正右舷抢风,驶向帕希,风几乎垂直吹向它的正梁。他向斯蒂芬较为详细地解释了这些,同时椰子树在不停地摇来晃去。“在这个时候你得做些什么吗?”斯蒂芬问,他音量适中的叫喊声压过了海浪的轰响、风声和椰子树尖声的喧哗。

“唔,不需要。”杰克用同样大的声音说,“它肯定有七八里格远。还得等上好一会儿,等它可以看得见信号了,我才有事可做。”

“那我恳求你停止用那种冒险的、肆元忌惮的方式弹来弹去。现在扔几个椰子下来,我们开始吃早饭吧,看在上帝的分上。”

“那就站得离树远一点。”杰克说,随后送下了一阵致命的椰果大雨。几分钟之后,他重新踏上了地面,“没有欢呼,没有雀跃?”

“为什么我应该欢呼雀跃?”

“当然是因为我们的军舰。”

“可是你一直说它会来的。为什么你不挑些绿的椰子果?这些椰子果硬得和炮弹一样,都是些长毛的老椰子果。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好坏都不分吗?愿上帝和玛丽保佑你。不过,你要我给你开一个吗,开了你才可以喝?”

“请吧。我差不多饿坏了,又爬树,又大吼大叫——斯蒂芬,你有匕首!”

“不是匕首,是我的袖珍柳叶刀。我拿了它去解决我鞋带上一个可恶的死结——就是那双你让我踢掉的很贵的鞋——可我后来就把它忘了,一直等昨天晚上我躺下睡觉,它刺到了我,我才想了起来。我很懊悔,要是我早些想到,我们本来可以把它送给那位宽肩膀的姑娘,对她的善意表示一点菲薄的感谢。我一直怀着很大的爱意想到她。”

杰克满心同意,很热情地说那很应该,又加上一句:“可不管怎么说,用它开老椰子确实很趁手,我准备架设某种信号,钻洞的时候它也会非常有用的。”

这个信号花了他整整一上午的时间还多。那是个三角架,用椰子树复叶的叶肋搭成。从树叶里抽出来的丝,穿过柳叶刀刺出的洞眼,把叶肋绑在了一起。整个东西扎在最高的那棵椰子树的最顶端,上面还飘着奥布雷舰长的衬衫。它在富有弹性的基础上竖立得很稳,在所有翻滚的弧线当中,它凸显出奇怪的、轮廓鲜明的、显眼的、有棱有角的形状。不过等他完成之后,在无数次攀缘后最终从高高的树干上爬下来,他的情绪却是低沉的。事实上,他对自己的三角架或者衬衫信心不大,甚至根本没有信心。整个早晨,在从事这个细致活计的间歇,他观察到天气正从东面开始变坏,风力在增大,风向继续逆时针偏转着,巨大的海涌也在变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在紧张激动地关注着护卫舰和帕希的运动。他吃惊地发现帕希撤下了甲板室,在顺风里展开了鹅翅膀一样的风帆。席子做成的方形风帆是张在桅杆之间的,他不知道它还可以这样装备,而风把这样装备着的帕希快速地推向西面。“惊奇”号已经驶向下风去拦截它了,两只船又快又远地在交汇的航线上行驶着,都在离开岛屿背风面很远的地方。它们离开这儿非常遥远,在有云的天空下,他只能不时看见护卫舰的风帆在海平线上升高,而帕希则完全消失了。他不能断定护卫舰是否和帕希通了信号,他只知道风和海浪都增强了,即便因为某种非常幸运的机会,“惊奇”号得到了帕希的任何信息,那信息也会是支离破碎的、不确定的、完全不可靠的。有这样的风、这样的顶头浪,还有这样的洋流,一条扯起横帆的帆船可以花上整整一个星期朝岛屿迎风斜驶,却在朝东的方向没有一点进展,因此帕希上船员们的模糊指点,不可能让莫维特下决心采取这种浪费时间的行动,就算她们指点了也罢。要知道,这支船员队伍,是由一群只会说一种语言的女人所组成的,况且其中大部分人都怀有敌意。职责会要求莫维特继续向马尔盖萨斯前进。

“不要这样愁眉苦脸的,兄弟。”斯蒂芬说。“舒舒服服地坐在地上,听听海浪巨大的轰响吧,真像雷鸣一样。”

“是啊,确实。”杰克说。“肯定什么地方一直在刮大风,才掀起这么大的海涌。可是我告诉你,斯蒂芬,恐怕这儿的天气也要变坏。就算不变坏,或许我们也该做好准备,准备好在岛上呆一段不短的时间——大概只要我们可以登上暗礁,钓上来的鱼肯定很好,还有美味的滨螺呢。”

斯蒂芬提出异议说,军舰就在附近。杰克回答说它朝背风方向驶出了很远。斯蒂芬说要是那样的话,它就得努力地往迎风方向开,而杰克再一次准备解释,就算最能顶风航行的帆船,因为在风力增大时,只得把帆篷收缩起来,或者干脆降下风帆,所以它偏航的程度必定要增长,可是他意识到自己的解释不会有什么好处。顽固不化的无知是没法开导的;而且虽然他肯定可以把斯蒂芬变得焦急和不快,但这并不能让他们真正有所进展。他因此安静地听他朋友担保说“莫维特当然会找到某种克服这些困难的办法——在我看来,不可能这个词和海军是无法联系在一起的——没有什么能超过水兵的热忱——要真是有什么担搁的话,我还可以完成对岛上植物和动物的研究——不过只需要短暂的担搁就够了,这儿陆地上生物的总数小得可怜”。

“可是,”说完这些安慰的话之后,斯蒂芬又说,“我一直在注意珊瑚,我一想到这些无数的、无穷的微小生物,就感到吃惊、迷惑、狼狈,它们勤勉地从海水里筛取石灰,通过漫长的一代接一代的筛,取,得到了数量这么庞大的石灰,这些石灰居然形成了这个岛屿,形成了这片珊瑚礁,就更不要提其他现存的岛屿了。所有这一切的基础是什么呢?这一切的基础是其他珊瑚虫的骨骼、其他珊瑚虫的石灰质外骨骼,它们的数量大到不可想象的程度,这就是答案。因为我可以向你保证,杰克,这儿的每样东西,除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偶生植物”——他朝椰子树林挥了挥手——“都是珊瑚,活的或者死的珊瑚,珊瑚沙或者坚硬的珊瑚沉积。这儿根本就没有石头的基础。在这深深的汹涌的海里,它是怎么开始的呢?海浪的力量这么大,极微动物又极其脆弱。这些岛屿是怎么形成的呢?我根本无法解释,我连一个假设都提不出来。”

“底下没有石头,你是说?”

“什么也没有,兄弟。珊瑚,珊瑚,除了珊瑚还是珊瑚。”他停下来摇了摇头,陷入了沉思。杰克的目光越过绿色的泻湖,投向礁石另一边那白色水花的飞墙,想他现在必须试着找些可以充作鱼饵的东西了,得把曼奴的吊绳系在棕榈杆上,带着它涉水出去钓鱼。他正在接着想生火的办法,斯蒂芬又说:“在你右边的岸滩上有个东西,和中等海龟差不多大小,不过更加疙疙瘩瘩,它圆圆的,水还在拍打着呢。既然情况像我说的那样,那个东西就不是块大石头。不是石头。我多半相信那是一大块龙涎香,:是海水冲上来的。”

“你一直没去仔细看看?”

“没有。我一见到珍奇的东西,见到财宝等等,马上就会想起那个倒霉的黄铜盒子,那个从‘达奈依’号邮船上取来的最不受欢迎的盒子,现在它正在‘晾奇’号上呢。我一想起那个盒子,就像受了天启一样变得完全确信,我相信老鼠、蟑螂、书虫、各种各样的霉菌,正在吞噬盒子里的内容,正在把我们给毁了——它们正怀着热带特有的贪婪,在吞噬那一百万镑的钞票。这想法让我两腿无力,从此我就一直坐在这儿。”

“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我们会用得着那只黄铜盒子、会用得着龙涎香,除非它可以当饭吃。”杰克想。“况且要是天气一直像现在这样变坏——要是天气变到刮大风的程度,而‘惊奇’号朝背风方向驶了很长距离,那机会就是万分之一,或者更小,更小得多。”然后他把斯蒂芬拉起来,大声地说:“我们去看一看。真要是龙涎香的话,那我们就成富人了。只要到最近的交易商那儿,换成同样重量的黄金就行了,哈,哈,哈!”

结果不是龙涎香,是一块晶体的石灰石,它表面斑驳、部分透明,它让马图林相当茫然不解。“这怎么可能呢?”他眼睛盯着海面问道,“这儿既没有冰川,也没有冰山……这样的东西是怎么来的呢?小艇来了。我知道了,”他叫道,“这块石头是缠在一棵树的树根里带来的,一棵大树,遥远的洪水或者龙卷风把它卷走之后,漂了上帝才知道的多少千英里,冲到了这儿,又在这儿腐烂了,留下了自己不朽的负担。来,杰克,帮我把它翻过来——看,”石头被翻了过来,他脸上放着光叫道,“在这些弯曲的凹槽里还有树根的痕迹呢。重大的发现啊!”

“你在说小艇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唔,当然是我们的小艇。大的那只,游艇,是来接我们的,就像你一直说的那样。上帝啊,杰克,”他带着完全不同的表情又说,“以上帝的名义,我怎么面对他们啊?”

“惊奇”号的游艇,遵照它舰长从椰子树上发出的信号,飞快地通过珊瑚礁危险的缺口,穿过泻湖,鼻子朝天驶上了海滩,而马图林仍旧坐在那块石头上。“噢,阁下,”贺尼从船头跳下来叫道,他差点把他的舰长抓在了怀里,“我多么高兴见到你啊!我们一两个小时之前就看到了信号,可几乎不敢希望那就是你。你好吗,阁下?还有大夫呢?”——他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非常焦急而怀疑地扬起了头。

“他很好,我谢谢你,贺尼,我也很好。”杰克和他握着手说,然后他转向小艇上的水兵们,他们在小艇横坐板上东张西望,点头招手,露齿微笑,违反了所有正当的海军法规。杰克大声对他们说:“一路平安吗,船伴们?我最衷心地欢迎你们。路途很长吧?”

“差不多八个小时,阁下。”邦敦大笑着说,就好像说了一句真正精彩的俏皮话似的。

“那就把它往前再拉几英尺,上岸来吧。大概我们要等变潮才能下水了,你们还有时间喝点东西,喝一两个椰子。卡拉米先生,你会在小岛另一边找到大夫的,他在低水线上一块大石头旁边。去告诉他——小艇上有吃的喝的吗?”

“基里克给了些牛奶酒,还有腌海狮肉,阁下,”邦敦说,“我们自己有定量配给。”

“那就告诉他,有牛奶酒和海狮。告诉他我们准备吃点晚饭,问他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吃。但不管怎么样,要他准备好,我们很快就会离开的,因为恐怕天要刮大风了。好了,贺尼先生,现在请你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将近天亮的时候,在船尾甲板值勤的一个水兵正擦洗甲板,他看见船尾的窗户大开,才发现他们不见了。他报告了莫维特,莫维特马上叫道:“是因为大夫。”随后调转了船头。所有军官一起制定了航线,这条航线应该可以把船带回到原来的地点,也就是确知舰长尚在军舰时船所处的最后地点。他们在这条航线上航行了几个小时,四次看见了浮木,回到了他们所确定的那个地点。为了确定这个地点,他们用出色的观测进行了检验,可是他们的心沉到了靴子里,眼睛也因为长时间徒劳地盯视而变得昏花了。然后他们顶风停了船过夜,非常仔细地让船超前一点,来抵消洋流的影响。所有的军官不是在甲板上,就是在桅杆顶上,气氛就像殡仪馆的驳船,船上无声无息。日出之前,他们又像前一天一样铺开了所有小艇,一有天光,他们就开始向西搜索。他们几乎马上就高兴了起来,因为他们又看见了两个树干,树干撞烂了,但并没有被水浸透,还浮得很高,于是他们恢复了希望。过了不久,最北面的小艇,独桅快船中的一只……

“蓝色的独桅快船。早晨值班岗七遍钟的时候。请你原谅,阁下。”邦敦说。

“……传来信号说发现了很有可能的东西,于是他们就掉转了船头,但结果是只空琵琶桶,不过那是只美国海军的牛肉桶,还很新鲜。”“牛肉桶,呃?”杰克极其满足地说,“继续说,贺尼先生。”

然后在换岗的时候,捕鲸船的捕鲸主炮手霍格到船尾来了,他说北面远处有一个岛,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指指天上的一片白云,指指天上一片绿色的反光。其他南海捕鲸人也都支持他的说法,说岛民们都是用这种迹象来导航的。问他有多远,他说要看岛的大小:小岛的话,差不多有二十来英里,大岛的话,就会远得多了。航海图上没有标记的岛,有很多呢。

要是落水的人找到一根浮木,他们有可能漂到那儿吗?洋流的真正趋向是怎样的?洋流会把他们带到那么偏北的地方吗?这些都是折磨着后甲板上的人的问题。偏离目前航线的做法是正确的吗?他们认定,因为距离太远了,除非岛屿的存在是很确凿的事,改变航线是不明智的,不过他们命令蓝色独桅快船尽快向东北偏北方向行驶一个小时,而军舰以及其他小艇则继续原本的搜索。他们的理由是,只要岛屿确实存在,就会有朝向岛屿的水流,就会从很远的地方吸引浮木。时间过得很慢,但终于他们看见独桅快船驶了回来。因为现在“惊奇”号向西移动了,而且更多的云涌了起来,光线变坏了,独桅快船的信号很难看清楚,只看得见旗的侧边。等小艇到了可以听见喊叫的距离,他们才明白,他们不仅看到了一个矮矮的小岛,而且在西北偏西方向远远看见一艘双桅杆的帆船。到这时候,风开始变大了,而且转到了东向,甚至转到了东北方向,海浪也在增强,糟糕天气肯定就要来了。霍格和其他捕鲸人都说,他们知道在这些水域,紧跟着这样的海涌,会有非常厉害的大风。他们觉得,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于是他们把所有的小艇都叫了回来,又改变了航线,“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他们又全速前进,不久,站在上桅横桁上的嘹望们都看见了帆船。

“是我看见的,阁下。”卡拉米叫道。“我用了伯伊尔的望远镜,哈,哈,哈!”

霍格爬上了桅杆,宣布帆船是土著的木船,是艘双体木舟,非常像土阿莫土人的帕希,不过在一些细节方面不尽相同。他还在考虑木船的时候,又在东面更远的地方看见了小岛。

莫维特马上给游艇配置了水兵和食物储备,叫贺尼尽快驾游艇朝小岛方向行驶。他自己则准备去看看帕希是否把他们救了起来,或者看看船上的人是否会提供什么信息——霍格能听懂当地的话——然后顶风停船等待游艇回来。他还和他们说定,万一碰到糟糕天气,就在马尔盖萨斯汇合。

游艇是艘双桅纵帆船,是艘装备精良,可以顶风行驶的小艇。不过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迎风斜驶是一定不会成功的,他们只好拿起了桨,这样一来,在这样的大浪里,从小岛上就完全看不到小艇了。划了几个小时之后,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因为现在海浪转成了顶头浪,至少也和顶头浪相差不多了。可就在这时候,拿着望远镜站着搜寻的贺尼,看见杰克的衬衫飘在椰子林上面,从那以后,他们就像英雄一样使劲地划了起来——戴维斯和斯蒂芬的仆人帕丁·科尔曼把桨都折断了。

“提醒我,从他们薪水里扣除赔偿,贺尼先生。”杰克说。等笑声平息之后(因为这也许是自从直布罗陀以来,他最为得意的俏皮话了),他又说,“至少等我们一出了泻湖,酸胳膊就可以休息了。我看见军舰就在下风方向,有这股柔风,我们用不着碰桨,在日落之前就可以和它汇合了。邦敦,快跑去接大夫。” ——这是因为,斯蒂芬已经叫卡拉米带回了口信,意思是说他不饿——他还要最后作一些调查——他会马上来的——“告诉他我们要离开了,把他扶到小艇尾台上去,同时我们要把桅杆竖在桅座上。”他抬高了声音,又说:“最好不要跟他打招呼,也不要问他身体怎么样。他一直有点不舒服,泡在水里时间太长了,又喝了咸水。”

其实杰克用不着这么说,至少用不着对这些水兵们这么说。他们体贴周到,本来就不会留意斯蒂芬的不幸,也不会让他感觉到自己引起的巨大麻烦。事实上,他尴尬地沿着岸滩羞怯地走近时,他们的表情很有可能被当做粗暴的冷漠;这种冷漠,最终被他们奇特的温和缓解掉了。用这种奇特的温和态度,他们把他拉上了小艇,用帆布盖住了他的膝盖,又把谁的旧蓝布外套披在了他的肩上。

在他们向西飞驶的行程中,游艇被船后涌动的海浪以及越来越强的风推动着。斯蒂芬的心情好转了一些,尤其是杰克讲述他俩在帕希上的遭遇时,就更是如此。杰克不可能再有更加专心、更加有欣赏力的听众了一听说他差点给阉割了,听说大夫害怕得要命,怕掌帆长的助手站在背后时他的猪不守规矩,他们笑得多么开心啊——过了一会儿,斯蒂芬又加了一些细节,他心里感到自在多了。不过,他们刚刚看见军舰——军舰刚刚靠近,在乌云密布的落日的天空下,刚刚可以看见人们在甲板上奔跑着挥动帽子——他就又回复到了沉默的状态。

然而,发自内心、毫不做作、情深意厚的欢迎,还有深藏不露的友善,足以对付得了比斯蒂芬更加乖僻的性情。尽管海军有时候很粗暴,这种深藏不露的友善,却是它所特有的。不管怎么说,斯蒂芬的专业技能马上就变得急需了。被派去登上帕希的那一队人,被极其凶猛地赶下了船。领头的马丁和霍格,还带着礼物和美言,但他俩几乎马上就被木棒打翻了,而且在尖厉可怕的吼叫声中,把他俩拽回来的水兵们也被梭镖戳伤,被沉重的木刀砸伤、被竹叉刺伤了。伤病室里有五个背部受伤的人,伤势远远超出了看护兵力所能及的范围。这些伤害都是在试图登船的一小段时间内遭受的,而在帕希离开的时候,像冰雹一样的弹弓石子和飞镖,导致了另外五六个人的轻伤。

“她们才不管什么大炮呢。”莫维特在大舱里说。“我不相信她们知道火药是怎么回事。每次我们朝她们头的旁边开炮,朝她们头顶上面开炮,她们都舞着梭镖,跳上跳下。我本来可以打断一两根桅杆的,可是浪这么大……再说我们也知道你不在船上。至于说信息么,我肯定她们是不会给我们什么信息的。”

“你干得很好,莫维特。”杰克说。“要是换了我,我会害怕她们攻击军舰的。”

“我夹住它了。”斯蒂芬在伤病室里说,他在最后的天光和十七支军需官蜡烛的光线下做着手术。“我用鸭嘴钳夹住它了。是颗鲨鱼的牙齿,我早就猜想是那种东西了,是从木棒上脱落下来的,扎在大臀肌里面,深得令人吃惊。问题是,哪一种鲨鱼的牙齿?”

“我可以看看吗?”马丁问道,他的声音还算坚定。他头皮上已经缝了三十六针,一平方英尺的橡皮膏也已经贴在了他划破的肩膀上,不过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况且他首先是个自然哲学家。“毫无疑问是一头鲨鱼,”他说,一边把鲨鱼牙齿举到靠近甲板的地方——因为他俯卧着——大部分“惊奇”人都是在尽力逃跑时,不光彩地从背后受的伤——“可我看不出是什么鲨鱼。不管怎么说,我要把它藏在鼻烟壶里,什么时候想起了婚姻,就看看它。事实上,什么时候想起了女人,就看看它。哎呀,我以后每次向女人脱帽致敬的时候,都会记得今天。你知道吗,马图林,我一登上那个浮着的东西,那个帕希,我就鞠躬,我就脱帽致敬,朝那个拦着我的女人致意,可她马上乘机把我打翻了。”

“这是世界的另一边嘛。”斯蒂芬说。“现在请给我看看你的腿肚子,恐怕我们得把它割出来。我本来还希望能挤出来呢,可是有胫骨挡着。”

“也许我们可以等到明天再说。”马丁说,他的坚强意志也是有限度的。

“一根带倒钩的矛尖可不能耽搁。”斯蒂芬说。“我不希望看到浮肉、黑色脱疽、向上蔓延的坏疽。普拉特,我看马丁先生愿意绑起来;不然的话,万一我碰到动脉的时候,他的脚可能会不由自主地抽动。”用飞快熟练的手指,他把一根包裹着皮革的铁链子绕过马丁的脚髁,又把另一根绑在他膝盖后面。普拉特把它们系在环端螺栓上,有效地固定住腿和它的主人。这些都是斯蒂芬做过很多遍的动作,他很熟悉这些动作,他也同样熟悉病人们对手术的抵触,熟悉他们透明的托词。

置身在熟悉的器械周围,闻着蜡烛、船底污水、亚麻布、皮棉、朗姆酒、鸦片酊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在这个地方他感到非常自如。如果手术下刀很深,他会用鸦片酊让病人睡过去。等包扎完马丁的伤腿——马丁终于在他药水的作用下昏睡过去,现在已经安静了——他再次感到自己是军舰的一部分。

他站起身来,把手术外套扔在通常的角落,洗了手,走进大舱。杰克正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他抬头看了一眼,微笑着说:“你来了,斯蒂芬。”然后他继续写下去,他的笔忙碌地在纸上写着。

斯蒂芬在自己特定的椅子里坐下来,环视起这个华丽的房间。每一件东西都归置得很妥当,那些望远镜都在架子上,军刀挂在气压计旁边,大提琴和小提琴的盒子也放在原先的位置,特别富丽堂皇的镶金梳妆架兼乐谱架——戴安娜给丈夫的礼物——竖在原本的地方,从“达奈依”号上取来的倒霉的箱子,封条完整,藏在支腰梁的背后,这他也知道得很清楚。可还是有什么东西不对劲,马上他就发现所有的船尾窗全都装上了舷窗盖,谁都不可能从那儿跌下去了。

“不是,不是为了那个。”杰克发现了他的目光,说道。“那就会像马厩的门丢了之后,再把马关在马厩里,会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话虽这么说,恐十白有些马还是得控制起来。”

“不,我只是觉得可能会起大风,我不想再碎几块窗玻璃了。”

“是吗?我可是觉得海浪比以前小了。”

“浪确实小了,可气压下降得很厉害……请你原谅我,斯蒂芬,我得马上写完这页纸。”

从船尾方向涌动着纯粹的长长的海浪,军舰升起又坠下,升起又坠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左右摇晃。杰克的笔继续吱吱作响。在稍远的地方,基里克正用刺耳的嗓音唱着歌,接着,烤奶酪的香味传到了大舱。

这曾经是他们特别喜欢的美味,不过大舱里已经没有奶酪了,不管是烤奶酪还是普通奶酪,都已经离他们几千英里远了。斯蒂芬对着前后摇啊晃啊摇啊晃啊的灯笼眨巴着眼睛,想知道是否可能有嗅觉幻觉这么一回事。嗅觉幻觉想来也是有的。毕竟错误是根本没有止境的嘛。但话又说回来,他想,基里克关于外快的看法,也是像海洋一般宽泛的:和掌帆长一样,他也一直不断地、勤勉地偷窃着。根据古老的习俗,只要掌帆长没被当场抓住,只要他没有罪恶地削弱军舰,他是可以卖掉自己的赃物而不被别人看低的,但舰长的管家就不可以这样了,基里克从来也没把任何东西拿到船下去。他的外快是留给他自己和朋友们的,而且有可能他留下了一块几乎不会变质的曼彻哥或者巴马干酪,留给自己私自享用。物质的、实在的、客观的奶酪肯定正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烤着。斯蒂芬注意到自己在流着口水,但也注意到同时他却闭着眼睛。“真是一种奇怪的组合,真的。”他听见杰克在说肯定会刮大风,随后他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