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气候闷热,天穹低矮,乌云翻腾,“惊奇”号顺着阿伯马尔岛和纳尔伯罗岛之间的水路向前航行。这两个岛屿位处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最西端。“惊奇”号的进程非常艰难,这是因为,虽然反复无常的柔风现在正巧朝有利的方向吹着,但军舰却必须对抗一股强劲的海潮。这股海潮正毫无道理地从北边涌来——说它毫无道理是因为,就像艾伦先生所说的那样,一股更加强劲的海流,在海峡的尽头,雷东渡巨石以远,正以每小时四到五英里的速度流往相反的方向,而且阿伯马尔岛和詹姆斯岛之间的海潮,虽然在偏东方向离此地不远,却也和海流的方向相同。在加拉帕戈斯群岛之间,“惊奇”号一直像猎犬般快速地来回穿梭,虽然它早就已经习惯了非常强劲的不合情理的海流,习惯了不合情理的气候——赤道一带的大雾天气,看在老天的分上,在赤道上大雾里的企鹅唬唬地啼叫!——但种种迹象表明,这次的海流极有可能转变成特别危险的大浪,而且这条布满礁石的水路又是航行官所不熟悉的,于是杰克就亲自在甲板上指挥起航行来了。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导航任务,可这是他在群岛中找到“诺尔福克”号的最后机会:前面有三四个隐蔽的港湾,“诺尔福克”号很可能就停泊在其中某一个港湾里,正在装载海龟在的速度是八节,纳尔伯罗岛上这些重达二三百磅的海龟尤其鲜美,装载当地可以找到的淡水和柴火,而“惊奇”号很可能在它毫无察觉时突袭它。因此必须穿过这条水路,不过这段航程确实非常艰难,风一直在减弱着而且方向不定,而海流却在不断地增强,没有多少回旋余地来操纵军舰,两边又都是岩石围绕的海滩——而且最不公平的是,两边都非常像下风岸,这是因为,虽然吹在护卫舰舷侧的风把军舰推向纳尔伯罗岛的礁石,但不规则的海潮和海流却倾向于把它抛向阿伯马尔岛的礁石,而且要是风万一真的转了向,军舰也确实真会撞到阿伯马尔岛的礁石上去。甲板上气氛紧张,所有的水兵都各就各位。携带小锚和粗绳的小艇,被派到军舰两侧的水面上。而在舷侧链台上,一个水兵正不断地投下测海深的测铅,不断地高叫着:“这条线没有碰底,没有,没有。”

海峡在不断地变窄,杰克觉得,就算右舷主锚要扎进一百英寻的深水,他也几乎肯定得抛锚泊船,等待海流涨到最高。“把深海绳拿过来。”他说。两岸看上去比滑膛枪的射程还近,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现在它们之间的距离更近得多了,这使得海流的力量也越发强劲。所有人都严肃地看着两岸——险恶的碎浪拍击着两岸黑色的岩礁,布满裂缝的赤裸的灰黑色火山岩在两岸开阔地延展着,倾斜着伸向迷雾遮蔽的模糊不清的高峰,到处都散落着巨大的火山岩渣堆,渣堆大部分是黑色的,但有时是病态的红色,如同一个巨大的铁制品的残骸;不时还可以看见几个火山口——这真是一片冷酷蛮荒的景象。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几乎所有人都严肃地看着两岸。虽然由于可能发生的大浪、未经测量的海深、方向不定的柔风、狭窄的回旋余地,军舰现在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但随军医生和教士两个人,要么是因为懵懂无知,要么是因为完全超脱,居然在下风面的栏杆边上安顿了下来,用急切的,甚至是颤抖的双手调整起自己的望远镜来。早些时候,他们曾经企图兼顾两岸,分别从甲板的两头朝对方喊叫,通报各自的发现,这样就可以不至于错过任何东西,但杰克一出现在甲板上,当值军官就制止了他们这种荒唐的违规行为,因为对舰长来说,迎风面的舷侧是不可侵犯的;现在他们只好满足于仅仅观察纳尔伯罗岛的一侧。虽然如此,他们也还是承认,单是这一侧的东西,就丰富到二十个自然学家都忙不过来的程度。他们早就已经发现,低坡上寸草不生的可怜状态,实际上只是表面现象而已;在自然形成的火山岩渣堆里,可以分辨出几丛发育不良、不长树叶的灌木丛,它们几乎肯定和大戟属是近亲;而在山坡的高处,极高的仙人球,连同高大的柱状仙人掌,也到处可见;然而,尽管陆地上无疑是妙趣横生的,但海面上就更加有趣得多。随着水道变得越来越窄,海里的生物看来也变得越来越密集了:两边的岸上,挤满了无耳和有耳的海豹,挤满了海狮和海熊。不仅在铺满黑色沙石的狭窄海滩上,而且甚至在看来无法攀缘的岩架上,它们都随处可见,有的俯卧着,有的侧卧着,有的仰卧着,有的在睡觉,有的在交配,有的仅仅在咆哮着,其他的则在碎浪中嬉戏,或者在军舰的舷侧游弋,它们伸长着脖子,极端好奇地盯视着。高一点的岩礁上,海豹留下的所有空地,都被海生鬣蜥所占满,它们浑身黑色,长着脊突,身长足有一码。企鹅和无翅的鹈鹕则分享着海水,在水面下快速地游着,穿过大片大片银白色的鱼群,这些鱼的模样和沙丁鱼相仿佛。而在“惊奇”号的尾波里,一群雌性抹香鲸偕同仔鲸正浮在海面上喷水。在军舰甲板的上方,也飞过大量的海鸟,这本身再也平常不过了。可不太平常的是,很多海鸟都聚集在索具上、吊床的网格上、钟阁上,它们留下的大量粪便,会迅速地腐蚀大炮。水兵们得不断地清除鸟粪,因此他们对海鸟很感恼火。在医生没有留意的时候,水兵们不断用炮帚偷偷地驱赶大鸟,但这毫无用处,海鸟们以顽固的驯顺,安顿在那些小艇的船舷上端,甚至停留在划桨的上面。大部分海鸟是鲣鸟,有蒙面鲣鸟,有棕色鲣鸟,还有花斑鲣鸟,而最重要的则是蓝面鲣鸟。这种鲣鸟智力迟钝、目光呆滞而毫无表情;曾几何时,在遥远的大西洋,它们曾经是珍稀的品种,而现在,虽然随着交配季节的来临,它们的智力有所增进,脚爪上的膜也转成了更加可爱的青绿色,但它们和眼前飞过的珍稀的陆地鸟类还是无法相比。据他们所了解,这些陆地鸟类——乌黑的小灰雀和秧鸡——在当今的学界还尚不为人所知。不过,虽然鲣鸟在这儿随处可见,其中有一对还是吸引了斯蒂芬的眼睛。它们歇落在一只海龟的背上,而海龟正在打着瞌睡。这对鲣鸟含情脉脉,脚爪鲜艳,它们的渴求非常迫切在的速度是八节,这天的天气非常暖和,有利于鲣鸟的发情,求爱仪式进行得非常之快。毫无疑问,要不是那只海龟过早地潜入水里,雄鲣鸟是会如愿以偿的,可现在它却狼狈不堪,张皇失措。

航行官在他们身后停下,指点着纳尔伯罗岛说:“先生们,我看这就是所多玛和蛾摩拉了。可沿着坡地朝上,高一点的地方还不算太糟。要是云雾散开,你还可以见到些绿色呢,上面的树和灌木丛都长着一种西班牙苔藓。”

“噢,我们都非常肯定。”马丁说,高兴地向他转过脸来,“我们还是第一次靠陆地这么近呢,近到可以看清地面——清楚地看见鬣蜥。”

“我特别喜欢又直又高的仙人掌。”斯蒂芬说。

“我们把它叫做火炬蓟,”航行官说,“要是你把它砍下来,它就会流出一种汁液,人可以喝;可是喝了会得湿性腹绞痛。”

军舰在继续航行着。鳞状的黑色海岸慢慢地向后移去。在航海命令的喊叫声、赤脚的啪嗒声、帆桁的吱嘎声和风中索具的合唱声中,斯蒂芬的思绪游移到了别的地方。一只小鸟歇落在他的望远镜上,歪着头好奇地望了望他,然后梳理了一番自己的黑色羽毛,又飞回到岛上,消失在火山岩的背景之中。“几乎可以肯定,这只鸟是只尚未归类的鸟。”他说,接着又继续说,“我一直在考虑我们人类自己的交配仪式。有时候它们短促得就像鲣鸟的仪式,就像有时候两个情投意合的人眉目传情,在交谈片刻之后就退到避人的地方。我想到的是希罗多德所描述的希腊和亚马逊的战士们,在停战后吃饭的间歇,双方队伍里的人会结伴走到树丛里去;我还想到的是,离我们更近的、我观察到的一些例子。而在其他一些时候,形式上的舞蹈,连带其中的佯攻、佯退,其中典礼化的奉献和象征性的举动,都拖延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或许会延续多年,真正的目的才能达到。我是说,假设耽搁了那么久之后,真正的目的还没有败坏掉,终究确实还达到了。根据时代、国家和阶级的不同,这中间有着无穷无尽的变化,而从所有这些差别中找出共同的因素,是一桩很令人着迷的研究。”

“是啊,确实如此。”马丁说,“很明显,对人类种族的延续来说,这也是最为重要的。我在想,也许已经有作家把它们当成自己特定的研究对象了。我说的是交配的仪式,而不是交配的行为,交配行为本身,是下流的、粗鄙的、而且是短促的。”他沉思了一会儿,又微笑着继续说,“可在军舰上,你是无法进行这种研究的。也就是说……”他的微笑慢慢消退了,他的声音也平息了,因为他想起了上星期五的事情。那天根据海上的惯例,在上甲板的大桅下举行了荷纳私人物品的拍卖会,私人物品中还可以看得见几条可怜的披肩和衬裙。谁都觉得不应该参与竞拍,就连护卫舰现在的代理军械官维尔金也没有出价。

“给你,大夫,”霍华德说,一边递给他一顶装了几只死鸟的帽子,“我干得有多棒?没有一只鸟是重样的。”在公众意见的压力下,霍华德已经放弃了用枪射鸟的行径,除了捕鱼、用鱼叉叉海龟和海豚(它们的肉和舰上的腌肉拌在一起,可以做成上好的香肠),现在他的消遣是捕杀停留在索具上的鸟。鲣鸟、猫头鹰、军舰鸟、棕色鹈鹕和鹰,他设法把它们勒死;小一些的鸟,他用一根细木杆把它们打死。因为斯蒂芬不喜欢亲手杀死标本,所以他接受了霍华德的死鸟,但他一直用尽一切方法,劝告这个陆战队员要保持节制,每种鸟最多不要超过几只,而且还要阻止他手下的人危害鸟类。

“你很尽心,霍华德先生。”斯蒂芬说,“为了这只黄胸脯的鹪鹩,我特别要感谢你。那种鸟我从来没有……”

“噢,噢,”马丁叫道,“我看见了一头大海龟!我看见了两头大海龟。上帝啊,这么大的海龟!”

“在哪儿?在哪儿?”

“在那棵仙人掌的旁边。”

那棵高大的仙人掌有着树一样的躯干。一头海龟伸长着脖子,踮起了脚爪,正抓住一根枝干,施展着伸缩自如的脖颈和带壳的巨大身躯,使出全力拉扯着;另一头海龟也抓住了同一根枝干,也正在拉着,只不过朝着不同的方向。马丁解释说,这是略有偏差的互相帮助的实例;斯蒂芬则认为这是自私的实例;但还没等到得出定论,那根枝干,或者说一连串的仙人掌,就断成了两截,每头海龟各自拖着自己的一半爬开了。

“我多么想至少在一个岛屿上走一走啊。”马丁说,“在每个领域,会有多少发现可以完成啊!要是爬行类就已经达到了这么辉煌的程度,那么在甲虫类、蝴蝶科、显花植物方面,我们还会有多少发现啊?不过军舰可能会一直向前行驶,不停地行驶,想到这儿我就痛苦不堪。”

这时候,山羊阿斯帕西亚跑到了斯蒂芬身旁寻求保护。自从军舰到达阿伯马尔岛沿岸,那些长着粗壮鸟喙的深灰色的小雀,就一直在摧残着它,停留在它的背上,拔它的毛给自己做巢。它经历过暴风、雷电、两次舰队海战、四次单舰作战;它忍受了候补生们、实习水兵,还有多种狗的骚扰;可惟独这件事,它却不能忍受,每次听到鸟雀嘁嘁喳喳的微弱呜叫接近军舰,它就会匆忙跑到斯蒂芬身边。“噢,不怕,不怕,”斯蒂芬说,“像你这样大的山羊,羞不羞。” 但他朝小雀们挥了挥手,又继续对马丁说,“你放心。奥布雷舰长答应过的,一旦搜寻‘诺尔福克’号的任务完成了,军舰就会停船,或者顶风停住、或者抛锚,到那时候,就会准许我们上岸的。”

“你让我放心了。我真的不能忍受……看啊,看啊,又是一头海龟——一个歌利亚,它在下坡,一步步走近呢。多么沉重的步履!”

他们把望远镜聚焦在歌利亚的身上,而它也在他们的视野中稍停,它恰到好处地对着光线,他们甚至能数清它背上的板块,并且和奥布雷海龟的板块作比较。奥布雷海龟生长在印度洋,是马图林发现,描述,并且命名的。马图林对海龟的命名,给了杰克在尘世间永垂不朽的唯一可能。他们还把它和罗德里盖兹的海龟做了比较,罗德里盖兹海龟的壳比较薄,体重也比较轻,但依然可观。他们讨论起海岛的龟类,它们的起源——讨论起一般的海龟,它们是否耳聋——很少听到它们的叫声——但它们能发出刺耳的尖叫,也能发出更常见的嘶嘶声——它们都是卵生的,对它们的下一代都很粗心大意——就连鳄鱼对后代也更加勤勉——不过一般来说,海龟更富有同情心——完全能够产生依恋——海龟发生感情的事例。

“他们在狂喊乱叫些什么?”斯蒂芬问道,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望远镜。一整队海龟进入了他的视野,沿着一条明显是常走的小路,不停地朝山上爬去。

“大概他们看见了一条小艇——有人在嚷嚷一条小艇。”马丁说,“你觉得这岛上会有蟾吗?我喜欢蟾胜过几乎所有的爬行动物,而且身量这么大的蟾……”

“要是有海龟,为什么不会有蟾?现在回想起来,我在罗德里盖兹几乎没见过任何蛙类动物,而且,尽管我逼真地模仿了青蛙的动作,还有青蛙的叫声,我还是几乎无法让任何一个聪明的土著了解我说的青蛙是什么东西。”

“借光,阁下,借光。”船尾甲板值勤水兵的领队吼道,一边毫不客气地从他们中间挤了过去,而同时哨声呜呜地响了起来,发出“所有水兵就位,转变航向”的命令,水兵们纷纷跑向各自的岗位。

“怎么了?贝克特,发生了什么事?”斯蒂芬问。

但贝克特还没来得及回答,“惊奇”号已经开始平稳地转向了。先是熟悉的叫喊声“朝背风转舵”,接下来是“放下角索、缭绳”,然后是“降下主帆”。虽然军舰两侧有小艇的妨碍,但它还是轻快地掉转了船头,这时候斯蒂芬朝前看去,才见到远处的小艇,一条捕鲸艇,正顶潮尽快向他们驶来。

“惊奇”号张满了左舷帆,而虽然海潮差不多达到了最高点,正在渐渐变平,但在一刻钟的时间内,“惊奇”号还是退后到了三个小时以前所在的地方。随着每分钟时间的流逝,捕鲸艇也明显地越来越近了,小艇上有六个水手,但他们都非常焦急,尽管只有不到一百码的距离,而且每呼吸一次,距离都在接近,他们仍旧奋力向前驶来,仍旧尽力地吼叫着“船啊,喂”。

他们微笑着满心欢喜地登上军舰时,嗓子已经几乎完全发不出声音了。不过等他们喝完两小桶淡水,他们的代言人捕鲸主炮手站在甲板上,用嘶哑的低声,夹杂着沙哑的大笑;讲述了他们的经历。他们从属于伦敦的“勇敢狐狸”号,船长是詹姆斯·赫兰德。“勇敢狐狸”号出海正好有两年了,虽然一直不算太成功,但在到达加拉帕戈斯群岛之后,他们觉得可以有指望满载而归了,因为他们发现这儿的鲸鱼很多。第一天他们就杀了三头,又杀了三头天就降雾了,于是小艇都被派了出去。他们这条小艇一直在紧追一头年幼活泼的四十琵琶桶大小的雄鲸鱼,它带着他们一路跳荡,来到了雷东度巨石北面很远的地方,远离了自己的船伴们。船伴们因此既看不见他们,也不能给他们带去新的捕鲸绳。最终,鲸鱼带着鱼叉和捕鲸绳逃走了,留下他们逆风逆流行驶了严酷的一天一夜,他们没有一滴水喝,更不用说吃的了。等他们回到原来的地方,他们看见了什么呢?唉,他们看见可怜的“勇敢狐狸”号让一艘美国人的护卫舰差不多拆散了架,不但崭新的前桅中桅杆给拆走了,而且船上所有的鲸油、鲸蜡——前仓,也许还有半个中仓都装满了,不会再多了——都被转移到另一艘捕鲸船“阿美里亚”号上去了,“阿美里亚”号也是从伦敦河来的。幸好当时是晚上,他们沿着海岸驶过去,被陆地遮挡着,所以没有给发现。捕鲸主炮手到过这片水域——他熟悉这个岛——他们驶进一个狭窄的小湾,把小艇藏在浮木下面,爬上了岸,爬到一个老海盗的棚子里。那儿多少还有一点水,不过水是咸的,而且正在飞快地蒸发掉。

那儿有海龟和陆生蜥蜴,鲣鸟也开始生蛋了,所以他们总的来说过得不错,不过就是口干舌燥。他们马上就看见“阿美里亚”号起程了,美国护卫舰在为它欢呼。它升起了美国旗,朝南稍微偏东的方向航行。然后第二天美国人把两三百头海龟运到了海滩上,用小艇把它们载到了军舰上,又点火焚烧了“狐狸”号,起了锚,离开了海峡,朝西面笔直地驶走了。他们匆忙地赶下山来,想把火扑灭,可是没有用,五六只装鲸油的琵琶桶给凿破了,鲸油流满了甲板,火势很旺,他们一点也没法靠近。舰长要是沿着海峡继续向前的话,还能看见它烧焦的船身呢:“狐狸”号就搁浅在班克斯湾以北的一片暗礁上,凿破了船底,那地方就在锚地过去不远。

“美国人离开海峡的时候,是不是笔直向西?”杰克问道。

“嗯,阁下,”捕鲸主炮手说,“可能向南偏一个罗经点。摩西·托马斯和我一起又回到棚子,我们一直看着它消失到海平线下,笔直向西,只有一丁点偏南,前桅杆和主桅杆都扯着上桅帆。”

“是去马尔盖萨斯,捕鲸主炮手?”

“说得对,伙计。那儿有我们的五六只船,还有一些美国佬的船,因为现在三明治群岛已经不像从前了,新西兰也没什么指望了,要是你敢踏上岸,人家就会把你吃掉。”

“好,很好。莫维特先生,把这些人编进军舰的名册。我肯定他们都是出色的水手,可以定为二等水兵。亚当斯先生会发给他们吊床、卧具、衣服。开始一两天,免去他们的一切职责,这样他们可以恢复体力。艾伦先生,等变潮的时候,我们要离开海峡,制订一条去马尔盖萨斯的航线。”

“不抓海龟了,阁下?”莫维特问道。

“不抓海龟了。我们对舰上的食物储备一直很节俭,海龟的美味我们也可以放弃。不了,不了,它比我们早动身了十八天,我们不能为了海龟、鱼子酱或者茶里的奶油浪费一秒的时间。”说完这些,他走下了甲板,看上去完全心满意足。几分钟后,斯蒂芬匆忙赶到了大舱。“我们什么时候停船?”他叫道,“你答应过我们会停船的。”

“我的承诺从属于海军的要求。听着,斯蒂芬,现在海潮、海流、柔风都对我有利——敌人比我们早出发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我一刻也不能浪费了——难道我凭良心可以为了一只鬣蜥或者一只甲虫耽搁时间吗——毫无疑问,它们确实很有趣,可对战争没有直接的作用。坦率地说,不是这样吗?”

“人家把班克斯载到奥塔海特,去观测金星的运行,这也没有直接的实际作用啊。”

“你忘了班克斯是自己付钱雇的‘努力’号,你还忘了那时候我们碰巧没有和谁在交战。除了知识以外,‘努力’号并没有在追踪什么别的东西。”

斯蒂芬并不知道这一点:这些话要是有什么效果的话,那就是让他更加愤怒了,但他克制住了自己,说道:“我知道你准备绕过左边这座长岛的顶端,然后开始航行,从岛的另一边离开。”杰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这就好了,要是马丁和我步行穿过去,我们到达另一头的时间会比军舰早得多。岛的长宽比例是十比一,千真万确。一只小艇就可以把我们轻易地送到岸上,再把我们从岸上接走。我们会走得飞快的,只会停下来做一些重要的观测,我们几乎肯定会在淡水泉、矿石、抗坏血病植物等等方面获得有价值的发现。”

“斯蒂芬,”杰克说,“要是柔风和海潮对我们不利,我本来是应该同意的,可情况并非如此。我只好表示反对。”穿过碎浪把他们送上岸是困难的;在西边把他们从岸上接走或许几乎是不可能的;再说,两个沉迷的自然哲学家,横穿一个偏远的海岛,岛上又充满了科学所未知的植物和生灵,很可能等到护卫舰在锚地沉没,或者等到它搁浅在自己的牛肉骨头上,他们“飞快的步行”还没有结束呢——在此之前,杰克就见过马图林在岸上,仅仅为了一只马德拉木虱子,就完全丧失了时间观念。不过他还是为自己朋友的失望而感到遗憾。马图林失望的程度,比起杰克从这些岛屿极端荒凉的样子所估计出来的,要强烈得多。看到斯蒂芬通常冷静呆板的脸上升起愤怒的红潮,听到他的回答所用的严厉语调,杰克就更加感到遗憾了。斯蒂芬说:“那好,阁下。看来我得服从上级的命令。我必须满足于仅仅在军事远征中充当一分子,它匆匆地错过不可估价的珠宝,忽略所有的发现。一心一意只想着毁灭——不想在发现上花费哪怕五分钟。我不想提权力的腐败和滥用,我只想说,我一直把承诺看成是有约束力的,直到现在我都没想过你会对此持不同意见——我没想到你会食言。”

“我的承诺必定是有条件的。”杰克说。“我指挥的是皇家海军的军舰,不是私人游船,你健忘了。”然后,杰克更温和地笑着说,“可是我告诉你,斯蒂芬,我会尽量靠岸边近些,你可以用我最好的消色差望远镜来观察动物。”— —一边拿出一架精美的五镜的赫兰德。因为斯蒂芬有把东西掉进海里的倾向,杰克以前是从来也不肯让他用这架望远镜的。

“你可以把你的消色差望远镜……”斯蒂芬止住了自己,停顿了一下,又说:“你非常好心,可我自己也有一架。我不想再麻烦你了。”

他感到极端地愤怒:他的解决办法——相对于三角形两条非常长的边,取其短边——在他自己看来无可置疑地合乎情理。令他感到更加愤怒的是,现在舰上几乎每个人都对他格外友善、特别关心,不仅他的老朋友们,比如邦敦和基里克,以及享受特殊待遇的乔·普赖斯(他简直把这个给他开颅的人当成了自己的私产,而且和只丢了一条胳臂的罗杰斯处在永久的敌对状态中),就连帕丁,还有新近加人的“保卫者”号的水兵们,甚至连候补生队伍里的小孩子们,都对他关怀有加。因为觉得自己比大多数人都更能保持volto sciolto,pensieri stretti,一直感到自豪。他可以发誓,自己的苦恼完全无法察觉,可现在就连大字不识的戴柏油帆布帽的水兵们都安慰起他来了。

怀着充满愠怒的满足感,他观察到,尽管海潮变更,事实上“惊奇”号在这两段水路航行得还是很慢,这是因为,柔风有两次变得对航行不利了。他们缓慢地驶过两片绝妙的岸滩,一条小艇本来是可以在那儿送他们上岸,再把他们接回军舰的,第一片岸滩就在捕鲸船黑色残骸所处的暗礁往前的第一个小海湾。他很清楚,他和马丁本来就算四肢着地爬过岛屿,也会有多余的时间。“只要一半的时间。”他嘟囔着,极端沮丧地敲打着栏杆。

他注视着昏暗的、乌云笼罩的加拉帕戈斯群岛在船后消失,随后就早早上床睡觉了。他的一连串祈祷词的最后一段,本来并不是为像他这样充满怨恨的头脑而准备的。然后他服用了两盎司的鸦片酊,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拿起了博修斯的《论哲学的安慰》。

但即便如此,在午夜两点帕丁把他叫醒的时候,他还是非常恼怒。帕丁用英语和爱尔兰语,非常缓慢,极其困难地告诉他,布莱克尼先生吞下了一个四磅的葡萄弹。

“这种事情是完全不可能的。”斯蒂芬说,“那个可恶的小畜生在撒谎——炫耀——充能人——想引人注意。等我给他一剂药,让他吃点苦头——他就会懊恼的,相比之下蒙斯特的悲哀都算不了什么。”

不过等他看见那个小畜生之后,他了解到所谓的葡萄弹,原来只是游艇四磅大炮所用的一颗小炮弹,九颗小炮弹才组成一发。小野兽脸色苍白,惊慌失措,连连为自己辩解,人们已经把他安置在了半甲板的灯笼旁边。他马上叫人抓住他的脚倒提着,自己跑去拿来灌胃唧筒,朝他的体内灌进了大量温和的掺朗姆酒的盐水。在痛苦的干呕声中,他听到了铁球掉进盆里的当啷声,他高兴地想到,他不仅治好了可能致命的消化道堵塞,而且也戒除了病人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对酒精饮料的爱好。

虽然如此,虽然这次他在肉体上和道德上都大获全胜,但第二天他的情绪仍旧不佳。亚当斯说起舰长今天会出席下级军官室的午餐——而且午餐会特别精致,简直就是市长大人的筵席,可斯蒂芬只是说:“噢,真的吗?”他的声调里找不出一丝的高兴。“我知道那家伙以前是怎么在港口滞留的。”他从背风面的跳板上看着杰克,对自己说。现在“惊奇”号在广阔的南海平稳地航行着,从海洋的一边到不可想象的另一边都是纯粹的蓝色。“我知道这家伙以前是怎么在港口滞留的,只要事情和女人有关——还有奈尔逊,还有很多舰长、很多将官,只要事情和通奸有关——到那种时候,就把所有的顾虑都抛在脑后了,哪怕是对皇家军舰一丝一毫的顾虑。不,不,他们的顾虑只留给自然哲学,或者随便什么有用的发现。他的灵魂都给了魔鬼,这条不诚实的、伪善的狗,不过他可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虚伪——pravum est cor ominiume——心首先是背谬的,而且还捉摸不定。谁会知道心是什么呢?”

可虽然斯蒂芬性情阴郁,报复心很强,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却让他非常注重待客之道。舰长是下级军官室的客人,舰上的军医是不可以心怀固执的怨恨,沉默地坐在那儿的。用了相当大的自制力,斯蒂芬说了四句礼貌的话,过了适当的间隔,他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阁下,和你干一杯。”

“我必须最衷心地祝贺你,大夫。祝贺你保全了年轻的布莱克尼。”杰克回敬了他的鞠躬,说道,“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我的老船伴,去告诉他说,就为了一颗葡萄弹,我们让他的儿子阵亡了。我的意思是说,这种情况下的葡萄弹,而不是法国人的或者美国人的炮弹。”

“他怎么会吞下那样的东西?”马丁问道。

“我当候补生的时候,谁要是说话太多,我们会往他嘴里塞上一个。”杰克说。“我们把它叫作棒头糖。大概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

“我可以给你一片狐鲣吗,阁下?”霍华德从餐桌的中部说。

“请吧。这种鱼是一流的,狐鲣,一流。我可以整天不停地吃。”

“我今天早上抓了七条,阁下。我是坐在后桅链台上,在尾波旁边下的钩。我送了一条到伤病室,一条送给候补生们,三条给了我的海军陆战队,留下最好的给我们自己。”

“一流,一流。”杰克再次说。确实,这是第一流的午餐:最好的绿海龟、晚上飞到船上来的鲜美的飞鱿鱼,还有各种各样的鱼,还有海豚馅饼,最精彩的是水鸭做成的一道菜。从味道上说,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水鸭和克里斯蒂安岛的水鸭不分上下。霍华德的中士以前是个偷猎者,水鸭是他网上来的。斯蒂芬不无恼怒地注意到,随着吃喝的进行,他的礼仪也变得越来越不做作了,他刻意的彬彬有礼的表情越来越接近于自发的微笑,他已经险些在放松自己了。

……

看那破旧褴褛的风帆,

迎着蠕动的无形的风,

把顶着滔天巨浪的大船,

拉过沟壑纵横的海洋。

玻璃酒杯重新添满的时候,莫维特在片刻的安静中说——他和马丁讨论诗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就是我说的那种东西。”

“这是你写的吗,莫维特?”杰克问道。

“不是,阁下。”莫维特说。“那是——那是另一个家伙写的。”

“蠕动的无形的风。”麦特兰重复说。“我听说猪可以看得见风。”

“等一等,先生们。”霍华德叫道,他举起一只手,满脸通红,用闪光的眼睛环视着大家。“你们得原谅我,可是我很少临时想得起好的笑话。大概这次出航以来还没有过,不过在普赖特河附近,有次就差了那么一点。所以,要是你允许的话,阁下,”——他向杰克鞠了一躬——“有一个科尔克湾的老太婆,她住在一个小木棚里,只有一间屋子;她买了一头猪——一头猪,呃,这是笑话的关键,不然这个笑话就不会这么妥帖了——因为它只能和她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你们听明白了吗?那头猪只能和她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所以大家就问,‘那臭味怎么办呢?’她说,‘噢,哎呀,上帝啊,它只好慢慢去习惯了,’ ——你懂吗,她还以为……”

霍华德的解释淹没在狂笑的大风里,站在杰克椅子后面的基里克笑得最欢。杰克自己也说:“它只好慢慢去习惯了。”他仰起头大笑起来,脸色深红,蓝眼睛比往常更加明亮了。“哎呀呀,哎呀呀。”他终于说道,他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又说,“在这个眼泪的深谷里,时不时大笑一场对人很有好处。”

他们安静下来之后,军需官越过他的邻座,盯着第一副官说:“你刚才念的是诗吗?在猪的笑话之前。”

“是啊。”莫维特说。

“它不押韵。”亚当斯说。“我自己又念叨了一遍,发现它不压韵。要是娄万在的话,他会把你的诗人教训一顿的。他的诗总是押韵。我还记得他写的一首,就像是昨天的事: 航船倾斜着,龙骨咯吱咯吱地尖叫, 在异常的抖晃中,水兵们摇摇欲倒。” “我看诗的种类几乎就像缆索的种类一样多。”航行官评论道。

“确实如此。”斯蒂芬说,“你还记得那个阿麦德·史迈斯吗?他是斯坦厚普先生的东方秘书,我们去坎朋时见过他。他跟我说起过一种奇怪的马来诗歌,这种诗歌的名称我记不起来了,可我还记得一个例子:森林旁边长着一棵菩提树, 在渔人的岸滩上鱼网散乱; 我坐在你的腿上,千真万确, 但是你不要以为, 你因此可以对我动手动脚。”

“用马来语念它押韵吗?”在一阵安静的停顿之后,军需官问道。 “押韵的。”斯蒂芬说,“第一句和第三句……” 布丁的到来把他的话打断了,那是一个异常豪华的布丁,把它端上餐桌的水兵神态自豪,大家都鼓起掌来。 “什么,这是什么?”杰克叫道。 “我们料到你会惊喜的,阁下。”莫维特说。“这是一个浮岛,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漂浮的群岛。”

“这就是加拉帕戈斯群岛啊。”杰克说。“这儿是阿伯马尔岛,这儿是纳尔伯罗岛,这儿是洽罕岛和胡德岛……我不知道舰上还有会做这种东西的人,我敢发誓,这是一件杰作,配得上一艘旗舰。” “是一个捕鲸人做的,阁下。他当水手之前,是但泽的糕点师傅。” “我加上了经线和纬线,”航行官说,“是用棉花糖做的;还有赤道也是,可我把赤道加粗了,还用葡萄酒着了色。” “加拉帕戈斯群岛,”杰克说,“完全吻合,就连雷东渡巨石和考里的迷岛也在,方位也都安排得很准确。不容易,想想我们从来也没有踏上过哪怕一个岛屿……我们的职业有时候是个要求很高的职业……”

“上帝之声的严厉女儿!噢,职责!”莫维特说。但杰克注视着在军舰的起伏中摇晃的群岛,没有听见他的话,杰克继续说,“可是我告诉你们,先生们,一旦完成了任务,要是我们还原路返回,我们要在詹姆斯岛上艾伦先生的小港里停泊几天,每个人都可以尽情地漫游。”

“你要一些加拉帕戈斯吗,阁下,不然它要漂走了?”莫维特说。

“要破坏这样一件艺术品,我有点犹豫,”杰克说,“可是,除非我们不吃布丁了”——带着心照不宣的表情,他把勺子放在糕点厨师的赤道上——“我看我必须越过赤道。”

赤道,赤道,每天沿着赤道,或者稍稍偏南,他们向西航行着。他们几乎马上就远离了企鹅、海狮,远离了所有的内陆鸟和几乎所有的鱼;他们也离开了忧伤的氛围、寒冷的海水、低垂的乌云;现在他们航行在天穹下一个不断更新着的深蓝色圆盘上,而淡蓝色的天穹,间或被非常高的卷云点缀着。然而他们航行得一点也不快。尽管“惊奇”号展开了辉煌的晴天轻帆——上上下下的补助帆、甚至所有的最上帆和第三层帆,连同第三层帆上的三角帆——可在两次观测之间,它航行的距离很少超过一百英里。几乎每天下午都有两三个小时,柔风要打瞌睡,或者甚至完全睡着,让风帆的众多金字塔处在凄凉的松弛状态,而同时广阔的死寂铺满了海面,只被偶尔会经过的鲸鱼和抹香鲸的队列所打断。鲸鱼们彼此间隔很远地排成一队,数目超过两三百头,它们朝秘鲁方向游去。每天晚上,在安排值班岗哨时,“惊奇”号还把其他风帆降下来,只留下那些中桅帆。虽说白天像羔羊一样无辜,晚上说不定还会有突然的暴风。

这是海军里大部分人都不熟悉的水域,拜伦、瓦里斯和库克的航线要么比这靠南,要么比这靠北。这样缓慢的爬行本来会让杰克着急,不过他已经从航行官那儿了解到,在太阳开始从回归线回移的时期,这儿一直就是这样的。况且对“诺尔福克”号来说,情况也是一样,说不定还更糟。艾伦和捕鲸主炮手交谈了多次。捕鲸主炮手是个名叫霍格的中年人,他三次到过马尔盖萨斯群岛;两次到过三明治群岛,他的第一手和第二手经验,对舰上的所有人都是极大的宽慰。他们尽快地航行着,但并不像看见追逐目标时那样,像紧急的日子里那样打湿风帆。因为他们知道,“诺尔福克”号会以更加迟缓的步调行进,而它到达马尔盖萨斯群岛之后,还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在岛屿之间游弋,去寻找在那儿捕鱼的不列颠捕鲸船。一刻也不能浪费,确实如此,但并非每一刻都必须快马加鞭。

军舰再一次以令人惊奇的速度,回复到一种完全正规的、自足的生存状态中。很快,这又重新成了自然的生活方式,“惊奇”人隔膜地回顾起他们在荷恩角以南遥远而酷寒的日子,甚至连他们沿着智利和秘鲁海岸的令人忧烦的航行,都恍若隔世了。

每天早上,太阳总是不偏不倚地正好从护卫舰的尾波里升起,照耀在刚刚清洗过的甲板上,但不久甲板就被凉棚隐藏了起来。这是因为,虽然这儿不像几内亚湾那么炎热,并没有热到沥青从木板缝里冒出气泡,柏油从高处滴下来的程度,比起记忆中红海臭名昭著的酷热就差得更远,但气温还是有华氏八十几度,因此遮阳是大有必要的。除非被邀请到舰长的大舱去,每个人都只穿帆布衣服,而即使在舰长的大舱,候补生们也被免除了厚厚的开司米背心。

然而对回复到正常的深海航行,候补生们也许是舰上惟独感到不太满意的一群人了,因为现在每件事都那么讲究,那么有条有理,那么服从布里斯托规矩。虽说除了在南纬五六十度最艰苦的那段日子,拉丁语和希腊语从来也没有撂荒过,现在两门课程却不仅恢复了正常,而且加倍地紧张了起来。而既然奥布雷有了时间,可以领他们游历导航术的迷宫,晚上他还让他们学习很多星星的名字、赤纬、赤经,找出它们和各行星以及月亮之间的角距离。他和莫维特也有了时间,可以着手提高他们的道德水准了;道德在海军的环境下意味着,很早就从舒适的吊床上起身,在钟声敲响之前很早就接替岗哨,决不把手放在口袋里,不倚靠在栏杆或者大口径短炮的滑动炮架上,在缩帆的时候总是在桅楼里照料。“你们叫缩帆人,”莫维特有一天对他们说,“你们的铺位豪华,你们像斗鸡一样给喂养着,要你们做的就是在桅楼里照看。可是我发现了什么呢?有人在厕所里照看大桅上桅帆……”

“噢,阁下,我只有那一次给抓住了。”奈斯比叫道,他觉得不公平。

“……而且前桅上桅帆显然在自己缩帆,那个候补生却在底下什么地方像猪一样打盹。要是海军由你们这种人组成,我为这样的海军感到非常痛心,你们只想着吃睡,玩忽职守。我从来没在哪艘舰上见过你们这样的,我以后也不愿意再见到你们这样的。”

“这些候补生对自己的轻松考虑太多了。”杰克说,“他们是一群赫洛特人。”

“请问赫洛特有什么特定的航海含义吗,像狗、猫、鱼等等那样?”斯蒂芬问道。

“噢,只是普通意义上的懒散小鬼,你知道的——撒旦的四肢。我得激励他们,还要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悲惨些。”

不管他怎么尝试,结果都不成功。“惊奇”号有一个生气勃勃、情绪高涨的候补士官生团队,没有真正年纪最长的成员,因此没有哪个成员可以去欺凌其他人,而且到现在为止,至少所有成员都吃得很饱。他们早已从南方的磨难中恢复了过来,虽然威廉逊的脚趾头和耳垂不可能失而复得了,但伯伊尔的肋骨却愈合得很好,而稀疏的软毛不仅开始覆盖卡拉米光秃的头皮,而且也开始覆盖他仍然像姑娘一样的下巴。尽管任务和功课都很重,尽管他们在道德上有所进步,但他们一直开开心心,甚至还学会了游泳。下午,军舰因为无风而停航的时候,船上大部分人都从船边跳了下去,其中大多数跳进了凹陷的风帆,把它当做浅浅的游泳澡盆,不过也有一些人直接跳进了海里,这是因为,自从加拉帕戈斯群岛以来,还没有见过鲨鱼,至少没有见过跟着军舰的鲨鱼。

这是他们向西航行的消遣之一,另外一种消遣是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的、全体集合时的开炮或者射击比赛;但消遣还有很多,其中最受珍视的、大家深深喜欢的,是捕鲸人在最初几个星期里的举止,尤其是他们的头领捕鲸主炮手霍格的举止。霍格从来没在皇家海军里呆过,虽然自从他年幼时开始,战争就在不间断地进行着,他却从来没被强制征兵过。

作为一个南海的捕鲸者和叉鱼手,他是有免征证的,可他从来也没用过。不论是抓兵队,还是征兵军官,都没有找过他的麻烦,事实上在“惊奇”号之前,他从来就没踏上过军舰。他的一生全部是在捕鲸船上度过的,而捕鲸船是特别民主的一类航船,水手们不拿工资,而是分取捕鲸船可能获得的利润;而且在捕鲸船上,虽然有必要的、最低限度的纪律,可是在三十来个人中间,很少有等级森严的感觉。然而海军则完全不同,舰上的人员要多得多,桅杆前面和桅杆后面的世界完全不同,军舰上人员之间的素质也有很大差别。他是个聪明人——他能导航——不过他头脑有些单纯;而且因为他在瓦品野蛮的贫民窟里度过了童年,又在捕鲸船上度过了余下的日子,他和文明很少有接触。举例来说,他第一天看见当值军官时,叫道:“你过得怎么样啊,伙计?棒极了,我希望,棒极了。”而教堂搭建起来之后,很花了一番力气才把他安顿在自己的位置上,等他终于在倒放的伙食木桶上坐定,他又大声说,“哎呀,这可不太妙啊。”他在唱赞歌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赞歌结束时还鼓了掌。马丁穿上白色法衣的时候,他的邻座用在水兵中还算得上悄悄话的声音告诉他:“牧师现在要给他们布道了。”“就是他吗?”霍格叫道,他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随军教士:“我还从没听过布道呢。”接着,几分钟后他又说:“你一下子翻过了两页。嗨,喂,你一下子翻过了两页。”他说得没错。这是因为,马丁是个平庸的布道者,一般总是宣读某些更有才华的人写的布道词,比如说扫斯或者巴罗写的,而现在因为这新来的教徒把他扰得心烦意乱,他确实犯了个可悲的明显错误。

“肃静,全体官兵们。”莫维特叫道。

“可他一下子翻过了两页。”霍格说。

“邦敦,”杰克顾不得大家正坐在教堂里,说道,“把霍格先生带到船头去,告诉他在海军里我们是怎么做的。”

邦敦告诉了他,不过邦敦肯定没有把原则讲清楚,这是因为,第二天又出事了。最小的候补生奈斯比,在前桅楼朝一些水兵喊叫命令的时候用了一个粗俗的说法,于是霍格突然回过身来,用一只手把他提了起来,用另一只手拍他的屁股,还告诉他说,这些水兵和他父亲一样年纪,他这样对他们说话,应该感到害羞。根据霍格的罪行,任何听审的军事法庭都会只好判他死刑,因为海军惩治条例第二十二款并没有提供任何更轻的惩罚。杰克命令莫维特和艾伦去找霍格,他们两人和他谈了很长时间,让他对自己的深重罪恶有了一些认识。就算这样,舰上的其他人对捕鲸船船员们也并不绝望,他们还是有信心看到好戏的,比如,看到捕鲸船船员们去告诉亚当斯先生自己对军需官蜡烛的看法,或者看到他们想喝酒的时候,去麻烦舰长给倒一杯最好的白兰地;而且他们也经常怂恿捕鲸船船员们这样做:“去啊,伙计。”他们会说:“别害羞。舰长喜欢桅前水兵的,要是你礼貌地去讨,总会给你一杯酒喝的。”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不喜欢自己的新船伴,事实上远非如此,因为捕鲸船船员们不仅和蔼可亲,而且也是训练有素的水手。不过这些人的无知是持续不断的诱惑,而原则上,“惊奇”人被诱惑的时候就一定会堕落。

再次搭建教堂之前,捕鲸船船员们就变得小心谨慎起来。虽然他们还是会从半睡的状态里,被“它在喷水了”的叫声逗引得从吊床上跳起来,他们再也不去船匠助手那儿讨一个小长桌,也不去军械官的军士那儿要半英寻的导火线了;不过,有艘美国捕鲸船出现在迎风面的时候,他们仍旧提供了很多单纯无害的消遣。美国捕鲸船离得非常远,正在向东面直驶,根据它主甲板上双层的桅楼守望台,它马上就给认了出来。霍格和他的朋友们满怀狂野的复仇激情,一起奔到了船尾,听到当值的荷尼不愿意马上抢风驶船,他们就开始透过天窗朝杰克大叫,杰克只好命令海军陆战队把他们带走。

杰克考虑了一会儿工夫,觉得要是去追逐美国人,会损失太多的时间。他让人把捕鲸主炮手叫来,说道:“霍格,我们一直对你和你的船伴们非常耐心,可要是你继续这样下去,我就只好惩罚你了。”

“他们烧了我们的船。”霍格嘟囔着说。

杰克假装没有听见,可是看到他愤怒和失望的热泪,他又说,“不要担心,伙计。‘诺尔福克’号可能离我们不是太远,你可以找他们报仇。”

即使它本来已经在马尔盖萨斯,现在它也不会离得太远,因为在广阔、浩瀚的太平洋,一千英里的跨度看上去是自然的长度单位。另外的长度单位是一首诗,斯蒂芬在给莫维特念《伊利亚特》,他一天只念一篇,一点也不多念,以此让快乐维持更长的时间;离开加拉帕戈斯之后不久他就开始念了,现在正在念第十二篇,他估计按照目前航行的速度,他会恰好在到达马尔盖萨斯之前念完。他总是在下午念,这是因为,要是把他们西向航程的这几个必要的星期单独拿出来看,现在这些日子既是平静而安宁的,而且还是一个独立自足的整体,于是他和杰克就把晚上的时间全部用来拉琴了,在此前更加忙碌的水域,他们都一直只好放弃音乐。

夜复一夜他们在大舱里演奏着,船尾窗户打开着,军舰的尾波在黑暗中越流越远。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们更多的欢乐;虽然他们的国籍、教育程度、宗教信仰、长相、思维习惯极端不同,但在他们即兴演奏时,或者在他们把主题进行变奏时,在把主题传来递去时,在用小提琴和大提琴对话时,他们却完全一致;只不过杰克运用起这种语言来,比他的朋友更加流利,更加风趣,更加独创,更加精通而已。他们的音乐趣味相似,而且作为业余爱好者,他们的演奏技巧都相当高,他们对音乐都有不倦的喜爱。

然而在斯蒂芬调解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那天的晚上,他们却一个曲子也没有演奏。那天护卫舰的尾波足有两千英里长。他们没有演奏,部分的原因是,军舰正驶过一个发出荧光的海洋生物种群,而且自从暗红色太阳的圆盘被牙樯整齐地分割着,落入迷雾茫茫的海面,军舰就一直驶在这个种群里了。更大的原因是,大家被命令召集到船首楼去唱歌跳舞了,而他们发出的声音比平常更响得多。命令纯粹是形式上的,因为大家早已经在那儿了,航行顺利的日子,要是晚上天气好,大家一直是这样唱歌跳舞的。命令的唯一作用,是让他们知道,他们可以一直玩下去,因为今天是捕鲸船船员们特定的聚餐日。

“幸亏我今天取消了候补生的课。”杰克从打开的天窗往外看着,说道,“天上几乎没有一颗星星可看。木星也模模糊糊的,而且我不知道五分钟之后还能不能看得见它。”

“也许是星期三。”斯蒂芬站在船尾窗户前,远远地探出身去,回答说。

“我是说五分钟后连木星都会看不见了。”杰克说,他有意把声音提高,来盖过船头的欢声笑语,可是他失算了,因为他没有把捕鲸人考虑进去。现在捕鲸船船员们正在唱着“走吧,我的孩子们,走吧,我的孩子们,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他们的声音大得可以和鲸鱼们相匹配。“也许是星期三,我是说。” 斯蒂芬相当不耐烦地回答道。“你能不能把有长杆的那个网递给我,行吗?我都求过你三次了。下面有条鱼,我够不着……”

杰克很快找到了有长杆的网,不过等他走过来递给斯蒂芬,却发现船尾窗前不见了斯蒂芬的人影,只有一个呼吸不畅的声音从尾波里传出来:“绳子,绳子。”

“跳到单桅快艇上去。”杰克叫道,随后直接跳进了海里。他冒出水面时没有朝军舰呼喊,因为他知道红色单桅快艇拖在船尾。要么斯蒂芬自己会抓住它,要么杰克会把他拖到快艇上去,这样一来,他们两个就可以重新爬上船尾窗户,军舰的航行也用不着中断,它的军医的本来面目——出生的人当中最不可救药的蠢货——也用不着被进一步揭露了。

没有快艇,肯定有人把它吊到船舷边上去了。也没有斯蒂芬。正在这时,他看见并且听见了翻腾的、闪着荧光的海水中升起又沉下一个喘息的水泡。他重新潜入水里,越游越深,终于在发光的海面映衬下,看见了自己的朋友。斯蒂芬被他自己的网奇怪地缠着,他的头和一只胳膊紧裹在网里,网柄插在他后背的衬衣里。杰克把他拉了上来,可是要折断结实的杆子,扯下他的衬衫,同时还得举着他,让他的头露出水面,这花费了不少的时间。等他终于吸了一口气,喊出“惊奇,嗨”的时候,他的呼喊和舰上所有人参与的咆哮的合唱“它在喷水了,它在喷水了,它在喷水了”时间重合了。他让斯蒂芬浮在他的背上,在水面平静时,斯蒂芬勉强可以做得好,但是,一个不幸的涟漪,在斯蒂芬正要吸气时,刷过了他的脸,让他又沉了下去。杰克只好再次把他捞上来,而这时候杰克全力大声的“惊奇,嗨”带上了一丝焦急。这是因为,虽然军舰航行得不快,但每一分钟它还是会移动一百多码,况且在雾气中它的灯光已经开始暗淡下去了。

喊了又喊,喊了又喊,喊声足以把死人惊醒,但是,等它变得和晚上早先那模糊的行星差不多时,他沉默了。斯蒂芬说:“我极其担忧,杰克,我的笨拙给你带来了非常严重的危险。”

“上帝保佑你,”杰克说,“也不是那么太严重。基里克半个小时左右肯定会到大舱去的,然后莫维特就会马上掉转船头。”

“可是你觉得他们能看见我们吗,雾这么大,又没有月亮,一点月光也没有?”

“他们也许会有些困难,不过在夜里的海上,浮在水面上的东西,只要你想找它就很容易看见,真是令人惊奇。不管怎么说,我时不时会喊的,就像时炮一样帮他们找。可是你要知道,就算我们得等到天亮,也没有很大的害处。海水暖和得像牛奶,除了海涌也没什么海浪,要是你伸出胳膊,挺出肚子,把头向后仰,一直到耳朵碰着水面,你会发现你可以浮起来,就和吻我的手一样简单。”

时炮一样的呼喊一声接着一声,串连成长长的一列;斯蒂芬轻松地浮着;他们在赤道洋流里,朝西——或许稍稍偏北——漂去。杰克考虑着运动的相对性,考虑着在船上测量洋流速度和趋向的困难,因为要是船本身也在随着洋流移动,你既不能抛锚,也没法观测岸上的不动点;而且他想知道,一旦有了警报,莫维特会怎样着手开始搜寻的工作。要是每天的观测是尽职完成的,测程仪是精确地收上来的,数据又是精确地读出和记录下来的,那么他就不难做到掉转船头,顶风行船,或者甚至朝顺风方向偏一个罗经点,他就不难返回原地。考虑的时候总是假定柔风恒定,方向保持东南偏南,而且假定他对洋流的估计是正确的:每一度的误差,就会让四节半速度行驶的船差到……在他计算的时候,他慢慢地意识到斯蒂芬躺在他背上像块木板一样一动不动,正在变得筋疲力尽。“斯蒂芬。”他说,一边推推他。斯蒂芬的头仰起得很厉害,所以不容易听见,“斯蒂芬,转过身来,双手抱住我的脖子,我们游一会儿。”然后,他腿上感到了斯蒂芬的脚,他又说,“你还没有踢掉鞋子。你不知道应该踢掉你的鞋子吗?你这个人啊,斯蒂芬。”

他们就这样继续着,有时候缓慢地游水,有时候浮在温吞的海水里,在非常长而又规则的海涌中沉浮着。他们不怎么交谈,不过确实斯蒂芬说了,既然现在可以不时地变换姿势,对他来说一切都简单得多了,就连浮水的技艺也在运用中变得更自然了——“我看我可以扮成特赖登海神了。”另外一次,他说,“你这样驮着我,我非常感激。”

有一次杰克发现他肯定睡着了一会儿;另一次他们被附近突如其来的喷水摇撼了,在海涌中隐现出一个形状,一头巨大的鲸鱼出现在他们旁边。在荧光里可以约略分辨出,那是头成年的雄鲸鱼,比八十英尺还要长,它在那儿浮了十分钟,隔着恒定的间歇喷水——他们可以看见白色的水柱,还微弱地听到了声音——然后它大声吸了口气,低下头,把尾鳍翘出海面,又静静地消失了。

此后不久,雾气开始消散了,星星显露了出来,它们一开始暗淡,随后变得清晰明亮起来。杰克宽慰地发现,黎明比他预计的要早。倒不是说他现在还指望可以获救。获救与否,取决于基里克上床之前是否到大舱去看了一下,而基里克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非去大舱看一下不可,况且基里克显然没有那么做,不然莫维特早在第一值班岗结束之前就会掉转船头了。他会扯起军舰可以承负的所有风帆,快速航行。所有的小艇也会在两边呼叫距离以内铺排开来,仔细搜索一大片海域,在午夜值班岗的某个时候就把他们救起来了,可是现在午夜值班岗已经结束了。但要是莫维特到早晨才得知他们失踪的消息,那么显然“惊奇”号会向西航行得过远,在天黑以前它就不会回来得太早。洋流造成误差的可能性也会大很多,而且不管怎么说,他知道天亮之后他们不可能支撑太久了——几乎肯定不可能支撑到下午靠近晚上的时候。虽然海水一开始看来很暖和,但现在他们都痉挛地打起了寒颤;他们都被水浸泡得浮胖;就连杰克自己也已经饿得厉害;再说两人都害怕鲨鱼的袭击。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只是在变换位置的时候,还有杰克把斯蒂芬放到肩上拖的时候,两人才简短地交谈几句。

他承认,现在希望非常小了,可是他仍旧渴望天亮。太阳的热量可能会让他们的体力神奇地恢复过来。况且,前面出现一片珊瑚礁,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设想的,虽然在航海图上,直到三四百英里之外,并没有标明有珊瑚礁,但这儿大部分是未经探测的海域。霍格说过,这儿有些岛屿,只有捕鲸船和檀香木小艇才知道,它们的位置并不公开。然而他真正期望的,是一块浮木,棕榈树干几乎是无法损坏的,而且在以前的几天里,他看见过几根棕榈树干漂在洋流里,可能是从关岛海岸漂来的。只要有这么一根,可以让他们浮在上面,那他们就可以支撑一天,甚至支撑长得多的时间。他在脑子里反复想着——对付棕榈树干的各种办法,如何用叉架、用南海的做法让它平稳。这些几乎都是完全无用的想法,不过还是比最近几个小时里一直折磨着他的尖锐的、毫无结果的懊悔要好得多:他懊悔离开索菲,让她一个人被诉讼包围着,懊悔他没有更加明智地处理事务,懊悔他不得不离开生活,离开他喜欢的人们。

大地在旋转,海洋也随着转动;他们在其中沉浮的这片海洋转向了太阳。西面是黑夜的最后残余,而在东面,在顶风的方向,则是一天的开始。那儿,在渐渐变亮的天空背景下,可以清楚地看见一艘海船,而且它已经很近了。那是一艘有很大的双桅杆、双船体的木舟,有着宽阔的平台或者甲板,平台覆盖在两个船身上面,平台上有座草顶的木屋。这艘船有两面高高的前后帆,每一面帆都有朝前弯曲的冠顶。这些细节一开始并不是杰克有意识的观察所得,直到他发出大声的吼叫,人才变得清醒了一些,喊声也唤醒了斯蒂芬,斯蒂芬在离昏迷不远的状态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南海帆船。”杰克指点着,又一次呼喊起来。这艘船很像库克船长称为帕希的那种船。

“你觉得他们会把我们救上去吗?”斯蒂芬问到。

“噢,当然。”杰克说,他看见一条窄窄的划子从大船船舷边放下,升起了三角帆,朝他们划了过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在船尾掌着舵;另一个骑跨在连接狭窄船身和叉架的悬臂上,她平衡着自己的身体,姿态神奇的优雅。她手里拿着一杆标枪,等另一个姑娘松开帆脚索,把船停在离他们三码远的地方,她几乎就要把梭镖投掷过来。不过等她看清了他们,她就停了下来,皱起眉头,显出相当惊奇的神色。另一个姑娘大笑了起来,露出闪耀的白牙齿。她们两个都是年轻女人,漂亮得怵目惊心,棕色皮肤,长腿,穿着小短裙,除此之外一丝不挂。通常杰克对优美的体态、优美的胸脯、匀称的形体,是非常留心的,而现在就算她们是老雄狒狒,他也无所谓,只要她们把他和斯蒂芬带上船就行了。他抬起双手,发出哀求的哇哇声,斯蒂芬也同样做了,但两个姑娘大笑着升起帆,顺原路驶了回去。她们的驾船技术极其高超,划子的速度极快,划子顶着风,和上风方向接近得令人难以置信。可她们划走的时候还在微笑着,还做着动作,也许是在表示,小划子太脆弱了,载不了太重,杰克和斯蒂芬可以游到双桅船上来。

这是杰克一厢情愿的头脑得出的解释。确实,他们游向双体木舟的时候,木舟也在朝他们冲过来。等他们接近木舟,刚才的这两个姑娘,还有另外几个人,把他们拉到铺着席子的甲板上。看来船上有很大一群年轻女人,还有不少年长一些、壮实一些的女人,但这不是进行细致观察的时候。杰克非常诚恳地对高兴的掌舵女人说:“谢谢你,谢谢你。”因为拉他上船的时候,掌舵女人尤其热心。杰克又满怀感激地看着其他的女人,而同时斯蒂芬说:“女士们,我无限地感激你们。”然后他们坐了下来,低垂着头,几乎察觉不到自己的愉快,他们浑身的水滴到甲板上,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颤。在他们的头顶,女人们一直在谈论着他们。当然两三个年长一些的女人还跟他们说起了话,还问了他们什么问题,而有时候棕色的手也拨拉起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可是他们浑然不觉,一直等太阳逐渐升高,等杰克感到太阳的热力把他暖透,他才真正清醒了过来。

他的寒颤停止了;饥饿和干渴以加倍的力量重新占据了他,那些女人们仍旧在仔细地观察他,他朝她们做起了手势,求她们给他食物和水。她们议论了一阵,两个年长的女人似乎不同意,但几个年轻女人走到右舷船身里,拿来了绿色的椰子、一小束鱼干、两个篮子,一个篮子里装着面包果的酸果肉,另一个装着香蕉干。

人性和活着的愉快,随着食物、饮料和太阳的温暖流转了回来!他俩四处张望,又微笑了起来,又再次感谢了她们。拿梭镖的、严肃的宽肩膀姑娘,还有她那个比较快活的同伴,看来在某种程度上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财物。其中一个打开椰子递给了他们,另一个给他们一条条地递来鱼干。不过,他们似乎并不是什么非常宝贵的财物。梭镖姑娘,名字似乎是泰敖,她看着杰克卷起的裤腿露出白色多毛的、浸透了水变得浮肿发皱的腿,真诚坦率地发出一声厌恶的叹息,而另外那个叫曼奴的姑娘,抓起他松脱开来、披在背后的一绺黄发,拔了几根,在手指间捻着,然后扔进水里,摇了摇头,又仔细地洗了手。

现在场景变了,变得几乎像在军舰上那样,只不过没有明显的信号,没有喇叭,没有钟声。一部分船员开始仔细周到地洗澡,她们起先趴在船舷边,后来又跳下了水,像海豚一样游了起来。她们对裸体毫不在意。另一些人把铺在平台上的席子拿起来,在下风处摇晃一番,再像水兵那样,把席子重新用绳子扎牢,又开始拉紧前桅支索。因为太阳的烤晒,现在前桅支索已经变松了。第三组女人把篮子里装的小猪、狗和家禽,从左舷船身里运上来,再把这些都安排在靠近船头那边的甲板上。这些猪、狗和家禽都安静地坐着,海上出生的动物经常就是那样的。

在大家忙碌的时候,再没人有空盯着他们细看,而同时斯蒂芬的精神已经神奇地恢复了,他的四处张望也变得不再是那么谨慎小心了。他首先考虑了这艘船的全体船员,看来船上总共有二十来个年轻女人,还有九个或者十个年长一些,另外在船尾那边的甲板室里还有一些人,可以听得见声音,但是看不见人影,因此人数无法确定。年轻女人中有十多个很活泼,性格单纯自然,她们的模样很好看,不过身上往往有很多刺青。她们充满了好奇,一直说笑不停,对他们也还算友好,可是很明显,她们觉得杰克和斯蒂芬的身体没有吸引力,要么比这还更糟。余下的年轻女人们和大多数三四十岁的女人则更为矜持寡言,还有的完全充满了敌意。斯蒂芬怀疑她们不赞成营救,更不赞成给救上来的人吃喝。但无论她们的意见如何,所有的女人们都一直在说着话,斯蒂芬认为,她们流畅悦耳的语言,属于波利尼西亚语这个大范畴。所有的女人都在说话,是说除去四个女人以外的所有人。那没有说话的四个是年纪最小的,她们坐在那儿,勤勉地咀嚼着做卡瓦酒的一种植物的根茎,把嚼碎的、含纤维的渣滓吐进碗里。斯蒂芬知道,只要在里面加上椰子汁拌匀,再等上一会儿,就算准备妥当,可以喝了。他以前读过几本有关这些群岛的书,不过他不知道这次任命中会来访问这些群岛,他并没有去学习他们的语言,只是从书本里记得一两个单词,卡瓦就是其中的一个词。因此他坐在那儿,听不懂她们在叽里咕噜说些什么,而现在他的思绪,又从这个奇怪的团体——难道是海上的女修道院——转到了她们的航船。他以前听说过非常漫长的波利尼西亚远航,这艘船上充足的食物储备,显然是为长途航行准备的,而且看上去这艘船确实可以胜任长途航行。他非常欣赏这艘船两个平滑的船身,平台和棚屋就安顿在上面。在侧风的情况下,迎风面的船身还可以起到平衡作用,这样就既增加了不少横向稳定性,而且也减轻了很多摩擦,这些改进应该在海军里推广。海军以前对传统的船尾进行了细微的修改,激起过强烈的反对,此后又考虑过一阵双船体军舰的建议。想到这儿他微笑了,他的目光扫过高大耸起的船头,这两个船体一直延伸到了那儿,他的目光又停留在船头突出的前端,或者说停留在雕饰上。这时候,他再也不去回想那个聪敏的、克伦威尔式的黑人盗贼威廉·佩迪了,也不去回想他模糊记得的、佩迪的双底大船了。这是因为,他看见了绑在右舷艏柱上六英尺长的非常生动的木雕,上面雕了三个男人:第二个男人站在第一个的肩头,第三个站在第二个的肩头;而这三个男人被一根巨大的阴茎连接在一起,这根阴茎从第一个男人的腿间升起,越过第二个男人,一直升到第三个的头顶,三个人都扶着它。阴茎的颜色是红色和紫色,无疑本来还要更高,但它已经给很严重地切割毁损了,现在说不准阴茎是不是三个男人共有的,不过这倒是有可能的。三个男人都被去势了,从伤口木头纹理的新鲜和粗糙程度,可以看出这是刚刚发生不久的事。“我的乖乖。”他嘟嚷着说,又转向另一个艏柱。这个艏柱上顶着一块高大的木头,木头的前后两面用手斧刨平了,左右侧面刻着很多锯齿状凹凸不平的正方形;这块木头有图腾柱的外观和气势,顶上还放着一个骷髅。骷髅并没有让斯蒂芬吃惊——他早已看见,在那些椰子壳做的戽斗中就滚着一个,而且他知道骷髅在南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可是他看见了钉在木头上的一样东西,它小小的像钱包一样,干瘪缩皱,就像欧洲的猎场看守人门口挂的害兽。等他片刻之后认出了那个东西,他才真正担心起来。他正想把自己的发现和结论告诉杰克,提醒他注意不要显露出哪怕是细微的不悦,建议他要谦卑、温顺,建议他举止要恭敬,最主要的是不要对船上的女人有丝毫的殷勤,哪怕这种殷勤是单纯无邪的也好,但他发现自己是独自一人。在第二批船员开始洗澡、第一批船员开始在迎风面的平台边沿收拾整理头发的时候,杰克离开了斯蒂芬。他沿着平台另一边朝船尾方向走,一边仔细地留心观察做成一定形状的船板,那些船板边贴边地合并在一起,用椰子的纤维和某种有黏性的东西堵了缝;他还留心注意索具,注意用细密的编席做成的风帆,风帆所用的帆边绳,是非常长的匍匐植物的枝条,或者是木质泡林藤。他从甲板室旁边走过的时候,几个女人正在里面同时大声地争论着什么,接着他来到了船舵旁边。船舵是一片很大的桨叶,可是他惊奇地发现,它不像一般船舵那样左右移动,而是用推下去的办法把船转向顺风方向,用提起来的办法转向迎风方向。掌舵的女人脸上带着一种明白事理的、有男人气概的表情;透过她脸上刺青复杂的直线和螺旋,杰克至少可以看出这一点来。她马上猜出了他的心思,为他演示了桨叶的用法,向他表明,海船顶风航行的性能还说得过去,不过当然你得考虑到很大的偏航——她用分开的手指表示角度,用吹气来表示风的不同强度。然而她对他的其他问题都不能理解,尽管他用手势做了说明,她还是不懂他关于星星、夜间导航、海船目的地的问题。

他正想进一步说明,三个看上去像掌帆长助手的壮实的中年女人从甲板室走出来。她们绕了过来,愤慨地喘着气,催促着他快步朝船头方向走,其中一个女人在路上还给了他一飞脚,就算这一脚是尖头夜莺本人踢的,也不会辱没她自己的名声。这三个女人,还有其他一些女人,看来都非常气愤;她们足足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怒叱、责骂他们,然后给了杰克一个研钵,外加一把沉重的碾槌,研钵里放了一些晒干的植物块茎,而她们给斯蒂芬分派的任务,是照看一头小阉猪。像甲板上很多其他动物一样,这头阉猪也装在篮子里,不过它非常焦躁不安,健康状况也很差,这一点却和其他动物不同。它需要照料,但不能安静下来。

有一段时间,掌帆长的助手们一直就站在他们身后,只要阉猪叫唤,或者块茎从研钵里跳出来,就掐他们,打他们,有时候她们打人,甚至什么理由都没有。但现在因为其他任务,她们都离开了,于是杰克低声说:“我本来就不应该去船尾。显然我们只不过是普通水手,除非有命令,我们是不应该离开这儿的。”

斯蒂芬正准备表示同意,另外对他们应该如何举手投足作些建议,接着就这个团体的本质以及航行的目的地,提出自己的假设,再评论一下南海盛行的食人肉的风俗,杰克却打断了他,问道,“你是不是渴得厉害,斯蒂芬?我可是渴得不行了,我看是因为吃了鱼干。不过,好像她们不太喜欢我的样子;你看上去却和她们差不多一样,是棕色皮肤。”

“这要归功于我一直实行的日光浴。”斯蒂芬说,一边怀着某种自得看了看自己裸露的肚皮。这是实话。斯蒂芬经常坐在桅楼里什么也不穿,因此他没有欧洲人赤裸时常有的那种阴湿的、尸体一样的苍白。“毫无疑问,对她们来说,你就像个麻风病人;要么至少是个有病的、不健全的人。你头发的颜色也令人作呕。我是说,在那些不习惯这种头发颜色的人看来。”

“是啊,”杰克说,“那就请你做个好人,朝船头那个姑娘大声喊,就是椰子堆旁边的那个。”

斯蒂芬第一声轻柔的呼唤,连同他表示喝水的怯懦手势,并没有获得成功。她噘起嘴唇,带着公正的表情,冷淡地转过了脸。他的第二次尝试就幸运得多了。曼奴正好路过,她递过来四个椰子,并且用嵌着鲨鱼齿的木柄,砸开了椰子壳。他们喝着美味的椰奶汁,而她则相当严厉地对他们说着话,无疑是在给他们一些忠告。等说到什么地方,她把双手合在了一起,好像在祈祷,同时强调地看着船尾。他们什么也听不懂,不过都严肃地点头说:“是的,确实,太太。当然。我们非常感谢你。”

斯蒂芬又一次准备告诉杰克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他的想法不仅来自那些雕饰,而且也来自很多细微的迹象,来自于她们的行为方式,来自于她们彼此的抚摩、争吵、和解。他确信,他们所在的这艘船属于一些不喜欢男人的女人们,这些女人从男人的暴政下起来反抗了。现在她们正驶向某个岛屿,很可能是很遥远的一个岛,去建立一个女性的共同体。斯蒂芬还准备告诉杰克,他担心杰克会被阉割,会被教训一顿,会被吃掉。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他的阉猪已经变得焦躁起来,尖叫着把甲板弄脏了;同时,他看见杰克在自己的碾槌旁无所事事,而掌帆长的助手们走了过来。由于她们对清洁要求很高,斯蒂芬不仅得把甲板上的污秽清除干净,还得洗干净自己的裤子。她们命令他脱下裤子,拧了一遍又一遍,方才满意。等所有的叫喊、殴打、捏掐、拍击和责骂平息下来之后,杰克说:“船长和军官们来了。”

她是个矮胖的宽肩膀女人,比其他大多数人要黑得多,她的躯干很长,不过腿很短;她有一张端正的、长着高鼻子的脸,可是看上去极端暴躁、专断;她由两个身材较高的女人陪同着巡视全船。这两个随从显然很愚蠢,也显然对她很忠实。两人都拿着同样的武器,那是根三尺来长的棕榈叶肋,顶端是硬木的手柄,在黑曜岩尖喙的两侧都装饰着珍珠做的眼睛,这武器可能是军阶的某种标志,因为她们不无矫饰地举着它。而她则没有任何军阶的标志,不仅如此,她还随意地啃着手里拿的一样东西——然而她走向船头方向时,船员们都站着双手十指交叉,低头鞠躬。

“或许我们应该采取一种尊敬、谦恭的态度。”斯蒂芬嘟囔说。她走近时,他看见她啃的是一只手,一只烟熏的或者腌制的手。她毫不愉快、毫无兴趣地看着杰克和斯蒂芬,对他们的鞠躬和“你最谦卑的忠实的仆人,夫人”,“能在您的船上,非常荣幸和喜悦,夫人”不加回答。看了他们一眼之后,她和泰敖、曼奴进行了长时间不愉快的对话。泰敖和曼奴尽管双手十指交叉,但还是用她们清澈、年轻的声音直率地应答着。斯蒂芬怀疑她们属于某个特权阶级——她们的身材要高一些,肤色要浅一些,她们的刺青也很与众不同;尤其是船长对曼奴的态度,要比对其他人更礼貌一些。

船长和她的军官们沿着左舷走向船尾。过了一会儿,为了四处观望,杰克转过了研钵,一边说:“我看她们在架设教堂。”确实,很像祭坛的一件东西出现在平台中间,上面放了珍珠母做成的六个盘子和一把黑曜岩的匕首,各种各样的武器又铺排在祭坛前面。杰克和斯蒂芬再一次稍稍松弛了他们工作的注意力。船上有个下士一类的女人,再一次用狂暴的吼叫把他们拉回到责任感中来。接着她用手势比画着,长时间地训斥了他们,虽然她说的话他们一个词都听不懂,但从她的语调可以看出,有时候她在模仿有用的人的行为,有时候她在模仿毫无价值的人的做派。泰敖和曼奴,还有其他比较活泼一些的姑娘们,都在她身后模仿她的手势和表情,她们模仿得惟妙惟肖,杰克终于忍不住爆发出呼吸不畅的纵声大笑。船上的下士冲向那排武器,拿起一把和军官们所举的样子相同的喙形木棒,又朝他冲了过来,只要用这件武器朝头上一击,就能啄穿头颅,但实际上她只在他肚子上踢了一脚。她刚来得及踢完,整个事情就结束了。每个人都尖叫着指向船边,因为曼奴发现右舷正梁方向以外有一头鲨鱼。

这头鲨鱼中等个头,有十二三英尺长,不过斯蒂芬既不能判定它究竟属于哪个种,也没有时间去深思熟虑。这是因为,曼奴从祭坛上取过了黑曜岩的匕首,已经从两个船身之间溜下了海。他没办法弄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但在右舷几码之外,可以看见狂暴的、猛烈翻腾的动荡,而等到曼奴湿淋淋地登上船、把鲨鱼扔到船尾的时候,姑娘们和船上的下士都开怀大笑起来。鲨鱼被剖开了肚子,却仍旧大力地挣扎着。

很清楚,除了杰克和斯蒂芬以外,别的人都觉得这件事很正常;有两个人重新给曼奴整理了她潮湿的头发,其他人则继续准备着教堂,就像什么重要的事情都没发生似的。掌帆长的一个助手,现在穿上了带饰缀的条纹衣服,她只来得及把更多的块茎扔给杰克去磨,顺便用绳头猛地抽他一下,鼓就开始敲响了。

仪式是从一支舞蹈开始的。两排女人面对船长,有节奏地前进,后退,同时挥舞着武器,而船长则吟诵着,在每一段的结尾,大家都叫喊瓦胡。她们的武器有些是梭镖,是那种称为帕图一帕图的硬木开颅武器。斯蒂芬一看见这种武器,就记起了这个名字。别的武器还有木棒,上面有的镶嵌着人的牙齿。有的镶嵌着鲨鱼的牙齿;所有的女人,甚至连咀嚼卡瓦的小女孩们,都把武器摆弄得非常像模像样。

舞蹈一直继续着,继续着,继续着,鼓点变得令人昏昏欲睡。“斯蒂芬,” 杰克小声说,“我要上厕所。”

“很好。”斯蒂芬一边安抚着阉猪,一边说,“我看见这些女人们也再三这么做了。她们大多数都是到船舷外面。”

“可是我得脱下裤子。”杰克说。

“那么毫无疑问,更加得体的做法是抓住平台的边缘,吊在两个船身之间;因为虽然,至少在裸体这件事上,她们看来好像偷吃苹果之前的夏娃一样天真,但她们可能不会用同样的眼光看待男人可耻的部位。”

“我看是因为鱼干。”杰克说。“不过也许我可以再等等。实话告诉你,那个丑陋的母狗,”他压低声音,朝船长那边点了点头,“让我害怕。我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

“去吧,杰克,在你还可以走的时候先去吧,以后可能会更糟,马上就去,我看她们正在达到高潮。”

斯蒂芬很少提出过比这更好的建议。等杰克面带非常宽慰的表情,回到他的碾槌,才过了五分钟舞蹈就结束了,丑陋的母狗发布了很长的训话,在训话过程中她经常指向两个男人,她的情绪变得越来越狂热。

训话结束了,聚会者站起来四处走动。可是,真正的仪式才刚刚开始。杰克在去船尾的路上留意到的火被带到了船头这边——一只碗浮在另一只碗里,里面燃着余烬——放在了祭坛前面。立刻,烤肉的气味和祭典的喊叫声飘向了船头方向。斯蒂芬谨慎地四处张望,却看见船长和她的军官们事实上正喝着早上准备的卡瓦。在这个阶段,肉只是形式上的。

“有人说喝卡瓦不会醉,”斯蒂芬评论道,“说它不含酒精。我但愿他们说得对。”

船长和她的军官们以及高大的中年女人们,终于朝船头方向走了过来,船长手里握着一把黑曜岩做的匕首。大家在船长后面沉重地跳起舞来。不管有没有酒精,大家显然受了卡瓦的影响。要不是因为她们现在脖子上挂着的颌骨大多数都很新鲜,而且不管喝醉与否,她们摆弄武器的身手都极其灵巧,卡瓦的效果本来会相当怪诞。

一开始船长的情绪就不佳,现在她的情绪就变得更坏,更狂热,更有攻击性了。她站在两个男人面前,膝盖弯曲着,头向前挺伸着,把话一股脑倒了出来,这些话听起来充满了责难,甚至充满了强烈的仇恨。但并非全船的船员都和她一致;年长一些的女人们明显站在她的一边,经常在她停下来歇气的时候重复她最后说的话,几个年轻的却不同。她们看上去不安宁,不情愿,不高兴,曼奴和梭镖姑娘显然在代表这些人说话,她们两人在船长停顿的时候插着话,甚至率直地打断船长言辞的流畅,这样,有时候就至少有三个人在同时说话了。主要是曼奴在打断船长的话,斯蒂芬越来越相信,她和船长之间有着某种特别的关系,这种关系让她有了超常的自信。她的手一直指着右舷船头外面,指向一小片静止不动的白云,可是每次船长都挥动黑曜岩做的匕首,每次船长都用同样的一串辞句把她的话拨拉到一边。不过,虽然船长的态度激烈——在最后几次被打断的时候,还变得更加激烈了——但斯蒂芬却还是感觉到,她自己也知道她不再掌握局势了,知道她自己已经说得过长,知道高潮正在从她手里溜走;斯蒂芬害怕她会做出一些非常狂暴的事情,来重新挽回局面。事实上她确实喊叫了某些命令,身量最高的一些女人移近了,她们有的拿着绳子,有的拿着木棒;可是曼奴再一次打断了她,还没等船长回答,斯蒂芬就走上前去,指着杰克的腰间说:“巴,巴,巴。塔布。”这是他的第三个波里西尼亚单词。

这个单词马上产生了效果。“塔布?”她们用每一种肯定、惊奇、担心的语调说“塔布”,惟独没有用怀疑的语调。紧张的气氛顿时松弛了下来。手持木棒的女人们走开了,阉猪又开始呜咽,斯蒂芬重新坐到了他的阉猪旁边。他没怎么留意接下来的讨论,然而他确实注意到讨论时的指责、眼泪和斥骂,不过讨论还是以比较正常的语调进行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杰克和斯蒂芬都觉得不说话是更为精明而谨慎的做法,但现在杰克却小声说,“她们改变航线了。”而斯蒂芬也观察到,船正朝着那片白云的方向驶去。

现在说话声渐渐平息了。船长和军官们回到了甲板室。斯蒂芬的阉猪、杰克的研钵都被拿走了。他们被送到右侧船身里,坐在椰子堆上,等到下午过去了一半,有人还送来了分装在篮子里的生鱼、面包果的果肉,还有芋头。不过看不出有什么欢快、兴奋和好奇。一种平淡、忧伤的气氛降临到帕希的船员们中间,而她们以前是那么活泼。尽管杰克和斯蒂芬大大地松了口气,这种气氛也还是影响了他们,他们坐着看那片云慢慢地接近,随后又看见小岛慢慢地靠近了。等曼奴把装着舷外叉架的小划子掉转头,送他们上岸时,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曼奴哭过。

这是个迷人的小岛,在无边的海洋里,它只有十公顷的面积。它中间是椰子树绿色的小树林,四周是耀眼的白色岸滩,而所有这一切,都被二百码以外宽阔的珊瑚礁包围着。曼奴显然熟悉这个小岛,她驾着独木舟穿过了礁石的一个缺口。缺口很狭窄,她伸出独木舟两边的叉架让外边的杂草倒伏。她在离开海岸几码的地方开始掉转船头迎风停下,杰克半身浸没在水里推转独木舟的时候,她给了他两个珍珠母做的鱼钩,还有一根细绳。然后,她扣紧了缭绳,杰克把她推远,独木舟又重新朝缺口驶去了。强风的方向和独木舟几乎垂直,曼奴顶风站着,样子可爱得难以想象。直到她在海上驶出很远,他们还挥着手,但她一次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