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了相的护卫舰,就像丢了鼻子的人一样丑陋而无法辨认。神情严肃的领航员引导着它,小心翼翼地穿过涨潮中三角洲的浅滩和泥岸,领航员叫他的助手们在前面用木杆标记了水道的转折,然后它痛苦地溯河换抢航行,在每一段直线航程的终点,它的头被那些小艇拉转过去——每段直线航程都很短,这是因为,地势增高到佩奈多附近时,圣弗朗西斯科河已经变得很窄,河宽只有不到一英里。虽然如此,他们最终还是在火炬指引下把它送进了船坞,其间只因为等待退潮,在水道中停顿了一次,而且杰克极为满意地发现,艾伦和船坞主人洛贝兹先生,已经为新牙樯选择了一块上好的木料,木匠们也已经用绿心硬木,为新牙樯粗粗准备了一个漂亮的桅顶,而且明天早上头一件事,就是把起重三脚架竖起来,以便拔除牙樯破碎的残根。

“这个洛贝兹真是合我心意。”他对斯蒂芬说。“他了解时间的重要性,也知道第二斜桅孔彻底包上皮革的重要性,而且我一点也不怀疑我们星期天就可以下海。”

“只有三天。”斯蒂芬说。“可惜啊,可怜的马丁,我告诉过他我们停留的时间要长得多,他一心想看看蟒蛇、美洲虎、猫头鹰脸的夜猿,他还想尽量完整地收集当地甲虫的标本呢;可只有这么短时间,要完成这么多事情是没法指望了。不过,我同意你对洛贝兹先生的看法。他还是个最和善、最好客的人呢,他已经邀请了我去他那儿过夜,去见见一位秘鲁来的绅士,这个人也是他的客人,还是个了不起的旅行家呢。我听说,这位绅士曾经穿越过安第斯山脉,他肯定对那个内陆国家见识很广。”

“哎呀,真想不到!”杰克说。“可我一定要恳求你,斯蒂芬,别让洛贝兹很晚才上床睡觉。我们一刻也不能浪费了——你想一想,要是‘诺尔福克’号现在经过,我们却还在这儿磨蹭,那我们就成傻瓜了——我们得在天亮以前就开始工作。要是他明天头昏脑涨、睡眼惺忪、精疲力竭,那就非常可惜了。你能不能给他一点暗示,就说,要是他想早睡的话,你会很乐意招待那个秘鲁绅士的。”

结果洛贝兹先生并不需要什么暗示。他只会勉强说些西班牙话,看到两个客人西班牙话都说得很流利,甚至非常流利,而且谈得也很投契,他就以需要早起工作的理由,向他们致歉,和他们道了晚安,把他们留在了宽敞的阳台上。阳台上有一些驯化动物,其中有三种不同的绒猴、一只年老的秃头巨嘴鸟、一排昏昏欲睡的鹦·鹉;在黑暗中还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要不是它不时地放屁,每次还吹毛求疵地四处观望,本来极有可能被当成一只树懒或者食蚁兽,甚至当成一块门垫;阳台上另外还有只幼小的蓝色苍鹭,漂亮得惊人,一直在走进走出。两瓶白葡萄酒就放在他们两人之间,两个吊床搭在各自的身后,而过了一会儿,洛贝兹又回来了,来恳求他们使用蚊帐。“并不是说我们佩奈多有蚊子,先生们,可是我得承认,在月初的时候,吸血蝠确实会变得有点死气白赖。”

不过,那些吸血蝠并没有骚扰他的客人,因为吸血蝠需要睡熟的猎物,而这两个(尽管它们从屋椽上愁闷地瞟着他们)却一直都没上床睡觉。他们看着新月的月牙从天空沉下,看着光辉明亮的星星组成的行列移过天穹,交谈了整整一夜。一种足有两英尺宽、比较和善的蝙蝠,在星月的光芒下短暂地显形,而在离他们身下只有几码的河里,可以看见海龟和间或出没的鳄鱼闪烁着星光的尾波;那只长着狮鬃的绒猴,在斯蒂芬的大腿上很轻地发出鼾声,一直睡着睡着,然而两人的交谈延绵不止。他们考察了波拿巴臭名昭著的生涯(还看不到结尾呢,可惜啊,可惜),考察了西班牙作为帝国在新世界的伤心历史,预测了它殖民地将来几乎确凿无疑的解放——“话又说回来了,看到那些爬行动物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那样的地方走上前台,”那个秘鲁人说,“我有时候真担心我们的新国家可能会比老国家还要糟糕呢”——而现在,在夜晚的末尾,他们又再次谈起了安第斯山脉的地质构造,以及穿越它们的艰难程度。

“要不是有这些东西,恐怕我根本不可能越过安第斯山脉。”秘鲁人说,一边朝半满的古柯叶袋子点了点头。袋子就放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桌上。“我们快到达山路顶端的时候,风变大了,夹杂着雪花冻成的小球,吹得我透不过气来。在那么高的地方,我本来就已经气喘吁吁了,每爬一步都要喘上两三口气。我的同伴们情况也和我差不多,我们的美洲驼也已经死了两头。我觉得我们应该退回去,可酋长把我们领到岩石间一个挡风的地方,掏出他的古柯叶袋子,还掏出装石灰的小盒子,递给我们。我们一人嚼了一个小球——我们叫它acullico——然后,我们就非常轻松地背起行囊,在飞雪中很快攀上了严酷的斜坡,过了山顶,又下到气候温和一些的地方。”

“这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斯蒂芬说。“自从你好心地给了我第一个acullico,我一直感到头脑在发热,感到我的智能增长了,而且体力无疑也增强了。我毫不怀疑我能游过前面这条河。但我不会那么做,我宁愿享受我们的交谈,享受我目前显著的欣快感觉——没有疲劳,没有饥饿,没有忧烦,却有以前很少体验过的理解力和综合力。你的古柯叶,阁下,是我见过的最有效力的草药。我以前读过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和富克纳对它的描述,可它的功效比我设想的要强上百倍。”

“这当然是最好的平叶高山古柯。”秘鲁人说。“我有个好朋友种植古柯,这些都是他送的,而且我每次旅行总要带上很大一袋新产的古柯叶。请允许我给你倒一杯葡萄酒,另一只酒瓶里还有一些呢。”

“你非常好心,不过对我来说喝酒是个浪费。自从我嚼了第一个小球,愉快的震颤感平息之后,我的味觉就完全消失了。”

“什么,外面在叫喊什么呢?”秘鲁人叫道,这是因为,从“惊奇”号上,传来了一阵哨子的尖啸,还传来吼叫的声音:“起身,要么去死,起身,要么去死。起床,起床。我来了,我来了,我的匕首锋利,我的良心无愧,起身,或者去死。卷起来,卷起来,卷起来。”掌帆长的助手们正在把睡觉的水兵们叫醒,护卫舰上所有打开的舷窗在黑暗中都显得金黄。

“这只是他们在把水兵们叫醒。”斯蒂芬说。“他们喜欢天亮以前清扫甲板,不能让太阳因为看见灰尘而发怒。恐怕这种做法非常迷信。”

再过了一些时候,星星开始变得暗淡;东方变亮了;几分钟之内,太阳把它的边缘探出了远处的海面。这是最短暂的黎明,接着就是大白天了,完完全全的大白天。奥布雷舰长从大舱走了出来,洛贝兹先生也从家里走出来,他们在码头上相遇了。一只令人难堪、纯粹多余的蜘蛛猴,尾随着洛贝兹先生,他们对它发出一阵嘶嘶的威吓声之后,才把它赶走,而杰克带上了航行官做翻译,还带上了掌帆长,以便应付可能出现的技术问题。

八九点钟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干活。所有人指的是所有在场的水兵们,这是因为,普林斯带着游艇,莫维特带着驳船,分别和各自的乘员一起,留在了沙洲外很远的地方,一边放哨一边搜集情报。但还是有很多“惊奇”人留在了这儿;护卫舰已经被牵拽到起重三脚架旁,船坞工人们在它船头上忙碌着;木匠们在新牙樯、新桅顶和第二斜桅上勤勉地挥动着手斧,大块大块光滑的木片飞舞在码头四周;掌帆长和他的助手们,还有一队非常精干的水兵们,正在拆除它几乎所有的索具,以便新圆材完成之后,用布里斯托的规范,有条不紊地重新安装起来;而另一群水兵都蚁聚在甲板和船舷附近,忙着用麻丝堵塞船缝。“保卫者”号的水兵中,没几个能胜任这样的技术活,不过现在他们多多少少也会摇几下桨了,于是他们和海军陆战队员们一起,被派到河上游不远处的一个源泉,去给军舰补充淡水。

“看到这些人都这么认真于活,我自己却什么也不做,我感到极端愧疚。” 马丁说。

“我才不觉得负疚呢。”斯蒂芬说,尽管昨晚根本没睡,他还是生气勃勃,心情愉快。“我们走出去看看野外吧。有人说前面有条小路,它绕到栲树林湿地背后,穿过那片森林,通向:一片林间空地,那儿有种棕榈树。我忘了那种树叫什么名字,但它的果实是圆的,颜色深红。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把时间浪费在无益的捶胸顿足上是很可惜的。”

确实没多少时间了,不过时间还是充裕到这样的程度,足以让马丁被猫头鹰脸的夜猿危险地咬伤,而且一直咬到骨头。他们沿着宽宽的林间小路,在栲树林湿地后面走着,两旁是植物耀眼的绿色墙壁,墙的坚实基础是树,而数不清的卷曲缠绕的攀缘植物、灌木树丛、藤本植物、寄生植物填满了所有空隙,在树墙较厚的部分,只有蛇才能钻得过去。他们朝前走着,脸上带着愚蠢的微笑,愕然地看着分属许多不同种类,数不胜数的蝴蝶和间或飞过的蜂鸟;空中弥漫着昆虫呜叫的唧唧声。唧唧声持续了十到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就充耳不闻了,好像走在彻底的寂静中一样——很少有鸟出现,偶尔出现的鸟也无声无息。到了林间空地,他们却惊动了一群种类混杂的鹦鹉。这儿树分得很开,地上也没有草木。他们还看见一队蚂蚁抬着树叶,走在它们惯走的一条小路上。蚂蚁队伍有一英尺宽,长得两边都看不见头。斯蒂芬凝视着蚂蚁,分辨起各种蚁兵和蚁工来。由于他喜欢计算,他算出了一平方英尺内蚂蚁的数目,以及它们负担的大致重量。他准备据此对目光所及的整个蚁军作出某种估计,可他的算术一直就缓慢迟疑,出错很多。他还在一张阔叶上用树枝划拉着数字,就听见马丁惊叫了一声。马丁正站在林间空地另一边一棵空心树旁。“嘘,别出声。”他皱着眉头说。“我写下三,我把七进一位。”但现在他从叫声里听出了痛楚,转过身去,看见马丁的手淌着血。他拔出修笔刀,警觉地朝他跑去,一边叫道,“是不是一条蛇?是不是一条蛇?”

“不是蛇,”马丁的脸上非常奇怪地混杂着喜悦和痛苦,说道。“是一只猫头鹰脸的夜猿。它刚才还在这儿。”他指向空心树的树洞。“往外看:小脸上长满了条纹,眼睛圆圆的,像探究什么似的,多么讨喜,所以我就冒险……”

“咬到了骨头,”斯蒂芬说,“而且就算你真能活下来,指甲也肯定要掉了。让它流血吧,伙计,让它流血。毫无疑问,你把那只猿猴惹怒了,有上帝保佑,流血可以清除掉一些毒素。好了,现在我把它绑起来,我们要赶紧回舰上去。你一定得尽快做烧灼。那只猿猴在哪儿呢?”

“我非常遗憾地说,它马上就跑走了。我本来应该早些叫你的。”

“我们来模仿它吧。一刻也不能浪费了。走河边比走栲树林湿地要来得快些。把手举在胸口。我还要提醒你,手帕是我的。”

等他们跑进强烈的阳光,马丁说:“给猫头鹰脸的夜猿咬伤,这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夸耀的事。”

穿过羽毛般的一带竹林,他们来到河岸,潮水已经退下了,现在河岸是宽阔的沙地。他们面前站着两个水兵,“尴尬”戴维斯和“肥屁股”金克斯,两人手里都抓着浮木的棒子,样子都很凶恶。

“哦,原来是大夫。”戴维斯叫道,他是两人中比较聪明的一个。“我们还以为你们是印第安人——是野蛮人——是食人族呢。”

“有老虎。”金克斯说,“在芦苇里折腾着呢,想喝血。”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因为知道这两个本来都和游艇在一起,斯蒂芬问道。

“哦,你们没听到消息吗?阁下?”戴维斯问。

“什么消息?”

“他没听到消息。”戴维斯转向金克斯,说道。

“那你告诉他,伙计。”金克斯说。

排除了所有无关的细节,忽略了所有琐碎的更正,他们才弄明白,消息是,“诺尔福克”号已经路过了,它扯着所有的正常帆,朝西南偏南方向驶过了;普林斯上校马上驾游艇朝佩奈多赶来,但他们很难找到水道;现在正是朔望大潮最低的时候,或者至少离最低水位相差不远,游艇在这最后一段路上很多次触底,戴维斯和金克斯又都非同寻常地肥胖,还因为有顺风,所以也不需要他们划桨,于是普林斯命令他们走完最后这段路,不过要留心防备老虎。另一方面,负责驳船的莫维特先生,已经降下了所有的桅杆,因为驳船早就撞在沙岸上翻了,只能等在那儿,等军舰下来。

“游艇一小时以前就应该进坞了。”戴维斯说。“噢,我的乖乖,他们现在像蜜蜂一样忙着呢。”

他们确实忙得像蜜蜂一样,况且还是异常勤勉的监工指挥下的蜜蜂呢。大舱以及下级军官室和候补生的正规三餐被取缔了,吃饭时间削减到仅够普通水兵狼吞虎咽的十分钟;所有美化工作都放弃了;杰克自己掏钱雇的许多额外木工在牙樯上干着活,人数多得几乎施展不开工具。等到入夜之后,凡是可以在码头大火堆光亮下完成的工作,也都完成了,而且虽然仍旧有很多细致的活计,必须等日出后才能着手,但杰克相当肯定,明天晚上涨潮时分他们就可以出航了。

“你不在意明天是星期五吧?”斯蒂芬问道。

“星期五?”杰克叫道,他在急迫紧张的忙碌中忘记了日子。“上帝保佑我们,确实是个星期五。可你知道这并不重要;我们不是有意这么做的;我们是被迫的。不,不。可暂且不说这个——我求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斯蒂芬——有两件事对我们有利:第一件是,‘诺尔福克’号只扯起了普通帆,本来它可以扯起的风帆要多得多;所以要是我们快赶,还有可能追上它。另一件是,朔望大潮可以很快把我们带到海里,比我们从海上到这儿要快得多。”

第三件事是莫维特和驳船的乘员们,他们神奇地完成了驳船的修复,在将近凌晨的时候赶了回来。那些驳船手中有很多极聪明的索具装配人,在他们的帮助下,活计进展得非常神速。新牙樯十点半送上来了,十一点缚在了船头上,装上了帆,而且新的第二斜桅也搭了起来,所有支索、支桅索在潮水最低时就装好了。杰克下命令开始喝酒,又转向普林斯说:“油漆和装饰的活,我们只好留到海上去做了,当然它看着不漂亮,可我从来没想到这么短时间我们能干成这么多。请航行官去告诉洛贝兹先生,我们很高兴终究还是可以接受他的邀请,他知道我们变潮时必须离开他。上帝啊,我可真饿得不行,最好还能有杯葡萄酒,看在上帝的分上。”

葡萄酒在这场欢乐的宴席上并不缺少,精美的食物也不匮乏(因为海龟也算是鱼),歌声也不少。实际上,杰克觉得领航员唱得过于起劲了,他唱了那么多从英国和美国商船上学来的小调。可话又说回采,杰克的头脑被海潮占据着,没能好好地享受音乐,守在航海计时表旁的候补生一跑来告诉他时间到了,他马上就站起身来,衷心地感谢了洛贝兹先生,带着斯蒂芬和航行官走了出去,他完全无视领航员为圣彼得最后干一杯的要求。

海潮现在正处在乎潮期,水位非常地高,细小的波浪都漫过了码头,因为虽然现在风向有利地转向了西南方,但在大部分时间里海潮一直是背风潮。一旦这广阔的大水开始回落,杰克看着远处充溢的河岸想道;它会以极快的速度把“惊奇”号推到海里;而且要是再有哪怕一丁点柔风,他们在变潮前就可以离开三角洲了,尤其是因为河里有这么多水,他们并不需要紧随落潮流过的所有转折。不寻常的大水还有另一个好处:斯蒂芬直接跨上了领航员的小艇,安详地坐在那儿,既没落到河底,也没从小艇另一边栽下去,更没把小腿的皮刮破。领航员和他的助手划着桨把他们带到“惊奇”号上去,而“惊奇”号用两个属于船坞的浮锚维系着,已经泊在水道里了,只等它指挥官出发的命令。

“我们这就走了。”马丁说,一边凝视着右舷外阳光下耀眼的墙壁,看着它从身边滑过。

“如果这是一段文明的探索之旅,我们本来可以呆上三个星期的。”斯蒂芬说。“你的手怎么样了?”

“我的手很好,我谢谢你,”马丁说,“而且就算伤势比现在严重五十倍,我还是会觉得这算不了什么,因为这几个小时——这么丰富……马图林,要是你把望远镜对准小岬上的那棵大树,然后朝右看,你是不是看得见一群猴子一样的东西?”

“是啊。我觉得它们是吼猴,黑吼猴。”

“吼猴,你是说?是啊,毫无疑问。我希望,”他低声加了一句,免得被导航员听见,“我希望那个老兄声音可以小一点。”

“他是变得有些激昂了。”斯蒂芬说。“我们到船头去吧。”

可就算他们到了船头,导航员的欢快,连同他模仿美洲虎的叫声——一种粗哑的卟卟声——还是追随着他们;最令人失望的是,他把军舰移到了河中央的位置,这样一来,两岸的细节就都没法看清了。潮水开始落下,而军舰扯着所有中桅帆和三角帆,被斜后方吹来的风推动着,行驶得出人意料地快。但它突然开始平稳地慢了下来,最终死死停在一片沙岸上,它的甲板前后倾斜着,在湍急的水流中,浑浊的泥沙像一朵巨大的云,从它底下流走。水兵们马上松开了帆脚索,在他们托起风帆的时候,杰克也正从大舱跑向船头,一边叫道:“把测铅拿过来,把测铅拿过来。”他从船头栏杆远远俯出身去,盯着水面,看它慢慢变清:军舰在沙岸上犁了这么长距离,翘得这么高,它的系船索舱口离水面只有不到一码。

“在外面远远地测一次水深。”他对舵工说,心里希望测铅可能会表明沙岸是狭窄的沙嘴,这样军舰就可以从侧面拉下水来。测铅并没有表明这样的情况;而测铅旋转着准备第二次扎人左舷外的时候,他在护卫舰龙骨前端的下方看见了杂草和芦苇。军舰所在的泥岸很大,泥岸大部分都在军舰以外。他跑到船尾去看情况,看见普林斯和莫维特已经把两只小艇放下了水。“从下级军官室的舷窗把锚链拉过来。”他走过时叫道。

船尾在水中陷得很低,舵柱也很可能松脱了,可现在已经无暇顾及了。“就投到船尾下面。”他说,于是测铅溅落到水里。

“两英寻深,阁下,”舵工震惊地说,“两英寻还勉强不到呢。”

情况确实非常糟糕,但还不是毫无希望。“大锚到游艇上,”他叫道,“小锚和大索到红色独桅快船上。”他的目光越过船尾栏杆,想知道水流方向是否可以提示他泥岸的边界,他注意到领航员和他的助手已经在两百码以外,在自己的小艇里,猛力地拉了起来。他对航行官说,“从船舷边上放淡水。”随后飞快地走到军舰下层去,那儿掌帆长和两班值班岗里强壮的卷索员们,正把一根十五英寸的新锚链传到船尾去,他们一边还有节奏地大喊着“拉一,拉二,拉走,拉走,走”。这儿一切都很正常,动作很快。他又跑上甲板,大声叫来一只单座艇和一个浮标桶;而他头脑的一部分,还有时间去感谢上帝给了他这样好的军官和训练有素的水兵。

他跳进单座艇时,小锚已经放进了红色独桅快船,大锚也从锚架上吊了下来,悬在游艇上方,而淡水正从船舷边上涌出来,快速地减轻着船的重量。

像急切的狗一样,单座艇来来回回探索着水深,寻找着好的下锚地点,在第一个勉强可以下锚的地方,杰克从舷侧扔下了浮标,呼喊起游艇来。现在大锚已经在游艇上了,锚链也拖在了游艇后面,游艇正顶着风,顶着比风力大得多的退潮,尽快地拉着,它拉得如此用力,水兵们的脸都涨得通红,同时木桨在桨座上危险地弯曲着。这是因为,每个水兵都知道,现在没有一刻,哪怕是一刻可以浪费了,这场潮水会落下三十英尺,仅在前面的十分钟里,从浅滩和军舰四周就落下了五英尺宝贵的水,而且要是他们不把船弄到今天的海潮里,那等到下一次海潮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希望,因为下一次不会再涨得这样高了。况且潮水落下之后,龙骨还有断裂的危险。“往外拉,往外拉。”普林斯在游艇上吼叫着。“往外拉,往外拉。”莫维特在独桅快船上吼叫着。

等靠近了浮标桶,游艇用人力把危险巨大的铁锚从船舷边推下了水;独桅快船也驶到单座艇发出信号的地方,在勉强可以下锚的河底,投下了小锚,这样就固定住了大锚本身。杰克站起身来,朝军舰喊道:“用力卷啊,用力卷啊。” 立刻,护卫舰后甲板上的起锚机绞盘开始转动了起来。

那些小艇回来的时候,也正是最紧张的时刻。起锚机绞盘仍旧转动着,可是转得非常慢,人们弯腰俯向绞盘棒,大口地喘着气。斯蒂芬和马丁肩并肩地推着,但等小艇乘员们跳上军舰,纷纷扑向绞盘棒时,杰克把斯蒂芬拉了出来,自己站在了他的位置上,说道,“我的分量重一些。”然后杰克更大声地说,“使劲推啊。使劲推啊。”现在绞盘棒上完全布满了水兵,起锚机绞盘转了一整圈,铁棘爪咯——咯——咯地作响,拉力大到把锚链绷断的地步。斯蒂芬向船尾望去,看见锚链几乎笔直。它已经变细了,只有原来尺寸的一半。

“双手攥紧啊。”杰克叫道,他的嗓音因为努力推杆而沙哑了。“使劲推啊。推啊推啊。”

起锚机绞盘几乎不动。格楞响了一下——然后是奋力的长长停顿——然后是另一声勉强的格楞。“用力推啊,用力推啊。”然后棘爪的声音变快了,格楞——格楞——格楞——格楞;厨师叫道,“我们下水了。”而一些没在绞盘棒上找到位置的人也开始欢呼起来,但这只是锚被拔了出来。除了在烂泥里陷得更深些,“惊奇”号并没有移动,而现在潮水又退了两英尺。“停下,”杰克从绞盘棒直起身来说,“普林斯上校,”他环视了河的两岸,说道,“我看潮水退下之后,船会倾向右舷,所以我们得拿掉一些储备;同时我们得在近些的岸边找块结实的地面,把大炮转移到那儿,这样等下次涨潮它才浮得起来。”“或者,” 他对自己说,“要等到下一次朔望大潮的时候了。噢,求上帝明天给我们送来一场大洪水。”

“有很多时候,我最亲爱的灵魂,”斯蒂芬给戴安娜写着信,信上注明的日期是“从圣佛朗西斯科的河岸”,“你并不完全对杰克·奥布雷满意,但要是你最近两个星期一直观察着他,我觉得你会承认,他有某种英雄的品质,某种伟大的灵魂。像我说过的那样,一个喝醉的领航员把船领到了这条河中间的一片沙岸上,而且还是在最大的海潮涨到最高的时候,虽然我们竭尽全力,但还是没办法把它拉下水去;接下来的一次海潮虽然很高,也还是不足以把它从积满淤泥的河床里抬起来,它因此没有移动。在这之后,没有其他办法,只有等月底,那时候会有另一次朔望大潮。这想法给人安慰,但是,每过去一天,我们和敌船的距离就拉开了一两百英里,而杰克的所有幸福、他的职业生涯、他的声誉,全都取决于这艘敌船。况且一点也不能肯定,下一次朔望大潮会不会像败坏我们的上一次朔望大潮那样高。可从那时候开始到现在,我没听见杰克抱怨过,也没有听见他喊‘噢,一切都见鬼去吧’,更没有听见任何更加热辣的、海上常用的、他自己在各种场合也随意使用的措辞。当然他要求每个人整天都非常非常卖力地干活,因为所有的大炮都必须抬到岸上去,还有无数吨食物、储备,加上水浅的时候,还要设法挖出一条水道来,这样等时机一到,船才更容易拉下水,而同时舵柱也必须重新安装上去;但虽然有这么多事,我不记得听见他说过一句渎神的话,他几乎连指责的话都没有。而奇怪的是,这种冷静却把大家完全惊呆了。他们不安地看着他,神奇般勤勉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对我和马丁来说,也是一样。在最初几天里,必须迅速减轻船的分量,以防它因为船腰被低潮托起而船身变形或者龙骨断裂,而所有熟练水兵都已经派去搬运大炮了,于是他就把单座艇(一种恶劣的工具)托付给了马丁、军需官和我,命令我们去把沉重的水桶拉上岸来;我向你担保,我们一直感觉到那双冷静、坚决、威严的眼睛;我们来来回回的时候,总是感到他在看着我们,而我们就像小学生一样柔顺。”

“最初的几天过去了,我们手上流着血,毫无疑问,我们的脊柱也永久地损伤了,但我们却轻松了下来,因为已经没有完全不需要技术的工作了;我得坦白,最近这个星期我格外地舒适。这是我知道的唯一一条没有蚊虫出没的热带河,可它附近却有一流的沼泽,里面不仅有丰富的涉水禽鸟——请想象一下,我亲爱的,一只玫瑰色的篦鹭,只要你能想象得出——而且当然也是各种植物的无穷宝藏。我很少见过有人像我的朋友马丁先生那样高兴:他觉得,单单是因为鞘翅目生物,就已经不虚此行了,可他不仅收集了大量非常奇怪的甲虫,而且还见到了一条大蟒蛇,而这本来就是他最大的心愿之一。我们正走在森林的一片开阔地带,谈论着美洲虎,我们两个突然被扑倒在地上。我本来以为那是根粗树干,或者是一根藤,可那根藤剧烈地扭动起来,我也很快就看出来,事实上那是从树上掉下来的一条巨蟒。但这条蛇极度惊慌,惊慌到了失去理智的程度;它努力地挣脱着,同时它的尾巴朝四处乱扫。看见马丁用双手抱住它的脖子,我告诉他这是卤莽、大意、轻率的举动。我本来还想继续提醒他拉奥孔的命运,可是蟒蛇的尾巴卷紧了我的脖子,把我的话打断了。他喘着气回答说,这是条蟒蛇——蟒蛇是有名的脾气温和的动物——他只想看看它退化的后腿——然后就放它走——他并不在伤害它。到这个时候,这条可怜的蟒蛇恢复了理智,它用一个坚决的冲刺,从他的握抱牛窜(要是这个词可以用在这么庞大的爬行动物身上的话,它很粗、很粗,而且几乎无穷地长)出去,飞快地爬上了树,就像一条反转的急流,我们再也没见到它。从它斑斓鲜艳的外表、还有它惊恐的心理状态来看,我认为它最近肯定刚蜕过皮。”

“不过,每天最大的财富,还是植物学的财富,而这让我想起了一个秘鲁旅行家给我的古柯,或者说可可树叶。要是和石灰放在一起咀嚼,它可以让头脑敏锐到神奇的程度,它会产生一种欣快安适的感觉,可以祛除饥饿和疲劳。我储存了很多,因为我觉得它可以帮我摆脱一个有些麻烦的习惯:你可能早就注意到了,因为失眠和其他各种不适,我一直服用鸦片酊;服用它确实倾向于变得太习以为常了。我不觉得我有任何滥用的问题,更谈不上上瘾;但它造成了某种需要,和烟草不无相像之处。我会很乐意摆脱它的,而我觉得这些宝贵的树叶会起作用。它的效力真让我吃惊,我会在信里给你附上几片,这样,你就也可以试试了。这段时间里,整天都是极端累人的劳作和焦虑,因此我建议杰克尝试一下古柯叶,可是他说,要是它们会剥夺他的睡眠和饥饿,那它们对他就毫无用处——在这场危机中,他需要睡眠,他需要吃饭——简而言之,他不会吃药,直到船浮在水里,不,就算是给他国王的赎金也不会吃药。”“它现在浮在水里了,装备齐全,整洁漂亮,几乎没受什么损伤,它在昨晚朔望大潮的高峰时期从岸上或者说岛上被拉下了水;但在这样做的同时,我们丢失了一只锚,找回它花费了很多时间,我们只好等待下一次涨潮,而杰出的洛贝兹先生(上帝保佑他)会引导我们到开阔的海面上去。我正准备加上条件‘要是他能及时赶到的话’,但我的笔还没落下,我就看见他的小艇绕过河湾驶过来了。他现在上了船;等他把我们的船送过沙洲,在他离开的时候,我会把这封信托付给他的。”

“可是,我会这么做吗?”他把信重新读了一遍,大声地问道。这封信的语调是错的,或许还错得很令人不快。这种语调假定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困难,而现在他意识到这种假定是毫无根据的,于是这封信就显得虚伪,显得刺耳地矫揉造作。他慢慢把信揉成一团,一边凝望起河那边那艘漂亮的小军舰来。它在水道里游着,和它那恶劣的小岛离得很远。等他看见小艇从它旁边驶开,却又改变了主意。这条小艇会把他送到舰上,而直到太平洋深处,或许他也再不会看见陆地了。他展平了信纸,写道:“亲爱的上帝才知道什么时候信会到你手里,但无论早晚,它都带着我所有的爱”。

“惊奇”号需要补足十六天的航行;而虽然很有可能,为了节省它的储备、圆材和帆布,“诺尔福克”号在南下航程中不会扯起很多风帆,但在平稳的东南贸易风里,就算它晚上适中地收缩中桅帆帆篷,它的航速至少也不会低于五节。这就意味着它比“惊奇”号超前了两千英里。

“惊奇”号因此而处在极度的匆忙之中。于是它刚刚和领航员告别,就扯起了很多的风帆。话又说回来,这种情况并没什么非同寻常之处:这条军舰和它的指挥官,在他们几乎整个服役期间,都一直被时间催促着,到现在匆忙已经差不多成了正常状态——海上的悠闲,有着某种令人心神不定的东西,有着某种不自然的平静。但尽管匆忙,杰克还是不打算把它推到它能力的极限,不打算让圆材和风帆处在崩裂的边缘,而以前在追踪的时候,只要他看得见敌船,或者甚至只要敌船恰好冒出海平线,他都经常问心无愧地这么做过。不过他确实想要离那个极端速度越近越好,但脑子里会同时记住,现在他前面就是遥远的南海了,在它海岸上没有航船配件零售商,更不要说船坞了。他再一次感谢天命,给他送来了普林斯和莫维特这两个军官,他们会以同样的决心和力量让“惊奇”号日夜行进的。

“现在我们可以重新恢复到真正的航海了。”杰克非常满意地说。这时“惊奇”号正进入南大西洋,在东北柔风下抢风航行着。柔风里没有丝毫陆地的气息,是一股纯粹的海风。“而且也许我们可以让军舰看上去不那么像快进拆卸场的样子。我多么厌恶紧靠着陆地航行啊,”他又说,一边扫视着巴西。现在的巴西是隐现在西方水平线上的一条暗淡的带子,可对深海航行家来说它仍旧太近了,深海航行家最坏的敌人就是背风海岸。“可是那宽绰的回旋余地,那亲吻着月亮的云涛,还有那泪滴,我并不在乎。”他借用莫维特的辞句评论道。随后他又考虑到,命运可能会把他这番话当成某种挑战,于是他抓住一个缠索栓,说道,“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

杰克不是时下那种极其注意军舰仪容整洁的舰长,他觉得一艘优良的军舰,在港口撤除中桅杆时并不需要比其他船快五秒;一艘优良军舰上大量的黄铜部件也并不需要在任何时间、任何天气下都比太阳更加明亮;一艘优良军舰上的候补生们并不需要身穿紧身白长裤,头戴三角帽,脚登黑森士兵穿的靴子,靴子还带着镀金的弯边和金绶带、特别适合于收缩中桅杆帆篷;一艘优良军舰的炮弹架子和索环上的圆炮弹并不需要仔细弄黑,而自然黑的伙食木桶圈也并不需要用沙打磨成银白。然而他确实喜欢“惊奇”号为数不多的裸露铜制部件闪闪发光,喜欢它的油漆看上去匀称到过得去的程度;他的第一副官则更加喜欢这样;而奇怪的是,那些得亲手干活的人们却也完全同意他们的观点。整洁是他们所习惯的,而他们珍视习惯了的东西,即便这意味着每天用沙土和沙石在潮湿的甲板上苦干,每天起得比日出还早很多,比早饭时间就早得更多;即便这意味着在军舰上下颠簸翻腾,从侧面穿过大西洋海涌时,在军舰颠簸得需要四个人掌握舵轮,而且值班岗大部分水兵都站在一边让所有舵手都可以试试手段时,还去油刷军舰露出水面的部分。并不是说这样的事会经常发生,因为泛泛而言,比起航行的初始阶段来,风对“惊奇”号并不更加青睐;而虽然侯隆在军械官私人水域里游弋得很成功,但他的脊梁骨——个吃掉了风的约拿的脊梁骨——仍旧遭遇了很多歪斜的目光。

于是“惊奇”号火速地向南推进,一路把新鲜的油漆气味散布到背风方向;等到比较脆弱的油漆干了之后,它又开始散布出刺鼻的、令人兴奋的硝烟气味。很少有哪次全体集合时,连轻武器都没有开火,更少有哪次全体集合时,大炮没有被推进推出。天气越坏演习越有效,杰克说,因为你永远不能确定你会在平静温和的海面上和敌人相遇,所以最好还是学会在疯狂摇摆的甲板上怎么推动你五英担重的身体,早早地预先学会这种以后会用得着的本事。这样持续地进行准备,有着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是,杰克·奥布雷彻底地喜爱生活;他有着兴致勃勃、乐观自信的天性;他的肝和视力的状况都一流,除非世界非常粗暴地对待了他——这不时也会发生——他醒来时总是感到满意,总是充满了享受生活的强烈期望。因为他在生活中找到了这么多乐趣,所以他愿意活得越久越好,在他看来,在海战中保证这一点的最好方法,是对敌人的两轮偏舷炮,还击三轮偏舷炮,而且还要射得笔直,致命。第二个理由是和第一个紧密相连的,他的优良军舰的标准,是它要有一支强有力的、高度熟练的、能以谋略制胜的、能在炮火上压倒对手的官兵队伍,它必须是艘纪律严明但快乐活泼的军舰,必须是一艘有效率的军舰——简而言之,一艘在敌我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几乎都可以打赢的军舰。

就这样向南,一个纬度接着一个纬度,在巴西温暖的洋流里向南行进;还没等他们穿过南回归线,那正规的、习以为常的、被钟声规定好的航海生活,看来就好像已经持续了很久很久。船现在已经油刷一新了,它的黄铜部件在强制性的干船坞时期已经擦亮了,它扯着浅色的全副晴天风帆,朝着南方展翅航行着,把太阳留在后面,这时候它看上去非同寻常地优美。候补生们开始接触希腊动词不定过去时,拉丁语的独立夺格结构,还有球面几何的基本知识;这些东西他们学起来毫无热情,等到放学之后,和邦敦学习马蹄形编接,和法斯特·杜德尔学习不寻常的扭结时,他们才变得兴致勃勃起来。因为完全笨嘴拙舌,杜德尔从来不做任何解释,可是他耐心无穷,会一遍遍地给他们做演示。他一句话不说,就可以把用于独桅船支索的三眼滑轮扭结做上十遍。而在其他时间,他们很少见得着马丁先生,有时候看来他和他的学生们一样渴望放弃正弦、正切和正割;事实上,他正在整理自己非常庞大的巴西鞘翅目生物标本,这些标本以前只是匆忙地采集来了,等到现在,丰富的新种、新属、新科才完全显现出来。他和斯蒂芬希望有几个月时间,愉快而安定地把这些造物进行分类;不过,斯蒂芬对这些甲虫并没有那么大的激情,况且他的职责(还有他不愿意放弃的任何经过的飞鸟和鲸鱼)也常常让他离开。

他越来越对作为手术助理的希金斯感到不满了。毫无疑问,这个人拔牙技术很高明,但他对医药和手术都极端无知,他不仅无知,而且大胆、卤莽。而且他还在利用着普通水兵的轻信。咒语和白片,可以说都有可取之处,但希金斯却做得过了头,他的行为,远不是用对病人有利这样的理由,就可以辩解的。况且,从那些生病的水兵,或者那些希望在伤病室装一会儿病,轻松一下的水兵身上,他还开始收取非法的诊费(外加鳗鱼、老鼠和蠼螋)。斯蒂芬于是决定自己照看所有的病人,让希金斯只管病人的牙齿。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终止这个人私自的,或者说秘密的活动,因为水兵们就是那个样子,但至少他可以把最危险的药品锁起来,保证他们不会中毒。

他上午给桅前普通水兵看病,下午通常在杰克的陪同下,他会巡视伤病室,再次见到这些普通病人,而军官们则通常通过病床的护理员,通过那个医护兵,预先约定诊治时间。但这也完全不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是对下级军官室里和他一起吃饭的人来说,就更是如此。于是在离开佩奈多几天之后,斯蒂芬听见敲门声一点也不惊奇——他知道有几个任命的或者委任的肚子仍旧苦于过量的海龟和热带水果。可他想的一点也不对:是荷纳太太,在所有水兵都在甲板上的时候来了,因为“惊奇”号已经顶风停了船,正升旗和普莱特河来的一艘商船对话呢。他建议在军械官的舱房里,在军械官在场的情况下给她做检查,但是她拒绝了;而且她也不希望兰姆太太或者中士的妻子在场。事实上,确实也用不着很长的详细检查。荷纳太太怀孕了,自从上次月亮变化以来,这个事实她自己也完全清楚。斯蒂芬把检查结果告诉了她,她说:“是啊,而且不是荷纳的。你知道他的麻烦,大夫。他告诉我了。不是他的,他要是知道了,是会杀了我的。他是个可怕的人。除非我打掉它,他会杀了我的。”在接下来长长的安静中她低声对自己说:“他会杀了我的。”

“我对此非常遗憾。”斯蒂芬说。“我不准备假装不知道你要我做什么,可这是做不到的。我会尽我所能来帮助你,但不会做那件事。你得试着……”他的杜撰失败了,他的声音渐渐平息,只能眼睛看着地面,他感到,她所有的苦涩烦恼和目前的失望,都在压迫着他。

“我了解他,是啊,”荷纳太太用钝浊的声音说,“他会杀了我的。”

过了一会儿,她至少恢复了镇定的样子,站起身来,整平她的无袖女服,她的模样看上去可怜地年轻而病弱。“在你离开之前,”斯蒂芬说,“我要告诉你两件事:一是,在这些事情上,对自然进程的任何干预都是极其危险的;二是,自然也经常会自己干预自己,十次妊娠中有超过一次是以自然流产告终的。我希望你至少每星期来见我一次;你可能会感到稍有不适,心情也可能需要调整。”

很清楚,她几乎没听见他说的话,可在他说完的时候,她屈膝行了个礼,穿过门的时候还嘟囔着对自己说:“他会杀了我的。”

“或许他真的会这么做。”几分钟之后,斯蒂芬这么想。他已经走上了甲板,想摆脱这次交谈留下的痛苦印象,还想去听听那艘商船说了些什么,这时他看见跳板上离他几英尺的地方,站着军械官,黝黑、愤怒、危险,为了一点小事就可能大发脾气。他是个壮实的男人,手臂长长地垂在两边。

斯蒂芬来得晚了,只听到告别的礼貌寒暄。在白浪点点的、汹涌的、蓝宝石般的海面上,相隔四分之一英里远,这两艘航向相反的船正在道别。不过普林斯告诉他,消息极其令人失望:“诺尔福克”号没在普莱特河进港,而是直接继续航行了,不然的话,紧随其后的“惊奇”号本来是可以把它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几百英里的。一艘蒙特威迪奥的三桅帆船在南纬四十度的地方和它用旗语打过招呼,因为它一直有更有利的风,这几乎肯定意味着它已经拉长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现在我们唯一的希望,”他说,“就是在绕过荷恩角以前,遇到一艘船,碰巧曾经见过它,比方说,在好望港整修,不然的话,我们肯定要跟着它绕过荷恩角了。到了那个时候,上帝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找得到它。”

“可艾伦先生熟悉英国捕鲸船出没的区域,而且‘诺尔福克’号的唯一使命不就是追逐捕鲸船么?”

“你说得很对。但最近几年渔业已经扩展到更南、更西的区域,要是在航行官熟悉的沿岸水域,要是沿着智利、秘鲁、加拉帕戈斯、墨西哥和加里福尼亚一带的水域,我们没有追上它——要是它已经向西航行了三千英里或者更多,我们怎么可能在那么大的海洋里找到它呢?那儿没有贸易,没有商船会看见它驶过,没有港口可以打听它的消息。得特别有运气才行,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一直没多少运气,这该死的航行。”

向南,一直向南,但他们连一艘船也没遇到过。日复一日,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安宁的洋面直到边缘都空空荡荡,是一片广阔的孤独。这段时间风一直很微弱,而且变化无常,有时候风向还是不利的。可首要的问题是,风一直很微弱。接连三个晚上,杰克反复梦见自己骑着马,马渐渐缩小着,直到他的双脚碰到两边的地面,而人们看着他,显出不以为然的,甚至是蔑视的表情;每次他醒来都浑身出汗,焦虑重重。

在不知不觉中空气变冷了,海也变冷了。每天中午观测的时候,太阳偏离天顶的程度至少比前一天多出了一度。到现在候补生们都已经可以差不多熟练地测量它的高度了。杰克非常满意地看着他们每天测量的、军舰在赤道以南、格林威治以西的位置,有时候他会把他们叫进去,听他们背诵些拉丁语颂歌的段落(现在他们正慢慢地糟蹋可怜的贺拉斯)或者背诵希腊语某个名词的变格。“就算他们明天都淹死,”他对斯蒂芬评论说,“他们的父亲也不能说我没对他们尽责任。我勉强挤进去当候补生的时候,没人管我每天的功课到底是对是错,更不用说学拉丁语,希腊语了……”他而且还每天喂他们,经常轮流邀请早上值班的候补生和他一起吃早饭,再邀请另一个或两个候补生一起吃晚饭。

在这段冗长缓慢的航行中,因为有了充足的时间,常规宴请重新变得稳定有序,甚至变得有些单调。舰长和他的军官们在下级军官室吃饭,下级军官室成员轮流到大舱吃饭,候补生每次一个或两个到大舱或下级军官室吃饭。军舰越是往南,伙食变得越差。两个厨师都尽力而为了,但私人储藏变得越来越少,不过每天早上,鸡笼抬上后甲板的时候,下级军官室的公鸡庞修斯·庇拉多仍旧啼唱,它的母鸡们有时候还会生个把鸡蛋,而山羊阿斯帕西亚也仍旧在为大舱的神圣咖啡提供着羊奶,然而最后一只绵羊在南纬四十度稍南的地方死了——为了它在赤道附近不至于热死,它被剪掉,不,剃掉了身上的羊毛,现在它却无法承受日渐增强的寒冷——而且某天随军教士和杰克共进午餐的时候,腌猪肉也在舰长的餐桌上占据了位置。杰克为这个变动道了歉,因为原本是邀请他“分享羊肉”的。不过马丁说,“完全不用道歉,完全不用道歉;这是我吃过最好的腌猪肉——西印度群岛的香料搭配得这么微妙——可就算今天吃的是黑乎乎的赎罪稀糊,我还是会觉得是个盛宴。今天早上,阁下,八点半,我见到了第一只企鹅。大夫告诉我说那是笨驴企鹅,它速度极快、非常优雅地从军舰旁边游过去,就好像在水里飞!”

有一股连接太平洋、大西洋和印度洋的洋流环绕着整个地球,很多南部海洋动物都共同生长在这股洋流里。事实上“惊奇”号正处在这股洋流的边缘;海面相当突兀地改变了颜色、温度甚至特性。虽然想看到大的信天翁或许还为时过早,但极有可能会看得见海洋鸟、蓝海燕、鲸鸟,当然还有很多企鹅。这个变化发生后的次日,他和斯蒂芬一听到沙石摩擦甲板的熟悉声音,就离开了温暖的小床。沙石的摩擦声离他们的头顶很远,与其说是他们听到的不如说是感到的,不如说它就是通过木板和绷紧的索具传下来的震动。他们先走到下级军官室,那儿的管家给了他们每人一碗热腾腾的燕麦牛奶粥——一种稀粥。到这个时候——因为马丁已经借着军需官蜡烛的光亮,洗完了脸,刮了胡子——东方现出了微弱的灰白,荷纳也赤着脚走了下来,他因为一直站在淌水的甲板上,双腿冻得通红,现在他暖暖和和地穿上了鞋袜。他告诉他们,甲板上的水五分钟之内就能差不多擦干了,夜里的小雨也停了。“风向东北,海浪跟在船尾。可外面还是很冷,你们就不能吃过早饭再去吗?闻闻糨糊的气味就知道早饭会有鳕鱼干。”

他们说不了,他们宁愿现在就到露天去,不要等哨子把吊床收起来,塞到船舷边上那些东西里面,很遗憾地挡住视线。他们会等上五分钟,等甲板差不多收拾干净了,就到甲板上去……

“噢阁下,噢阁下。”卡拉米光着脚跑了下来。“一头很大很大的鲸鱼——它就在船舷边上。”

它确实就在船舷边上,它确实很大很大:那是一头抹香鲸,它硕大的钝方形头颅和船首链台齐头并进,黑色的身体一直延伸到后甲板,是头七十五到八十英尺长的巨大造物,给人的印象安静而有力;在它旁边,连军舰都显得脆弱。它仰着身体,头的上半部分和整个不平整的脊背都浸在水里,而且它在喷水,粗大的白色水柱喷向上方,喷向船头方向,喷水持续的时间人可以从一数到三。稍微停顿了一下,它又刻意把头沉入水里,过了两倍那么长的时间,它又抬起头再一次喷水,再一次呼吸,喷水,呼吸,喷水,而与此同时它一直和军舰并行,巨大宽阔的水平尾巴做着轻微的拨水动作。它在灰色透明的水里游着,离开军舰的距离连饼干都能扔到的那么远。它水上和水下部分的身体都能看得清楚。他们趴在栏杆上静静地出神看着它。

“这是头八十琵琶桶重的老雄鲸,”航行官在斯蒂芬的胳膊肘旁边说,“也可能有九十琵琶桶重。我们把这种鱼叫做校长,不过它们通常孤孤单单。”

“它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斯蒂芬低声说。

“它确实不但心。大概它是聋子。我知道好几头老鲸鱼,都是聋子,连两只眼睛都瞎了,可它们看来都过得不错。不过也许它是喜欢有伴,那些孤单的鲸鱼,看来它们有时候确实喜欢有伴。就像海豚那样。它马上就会下潜了,它已经喷够了水……”一声非常惊人的滑膛枪声打断了他的话。斯蒂芬沿着栏杆投去一瞥,看见海军陆战队军官头上还戴着睡帽,手里拿着冒烟的枪,脸上露出大傻瓜的笑容。鲸鱼把头扎入翻滚的海水,它巨大的脊背耸起来,尾巴露出了海面,它在水面上停留了片刻,就消失在水底下了。

斯蒂芬正希望自己不会露出极端愤怒的表情,在跳板上他就看见了船匠的妻子兰姆太太。在这种时间,或者在任何时间,她出现在这儿都很不寻常。她一直在等着宁静被打破,现在她匆匆向他跑来。“噢大夫,你能不能马上来一下?荷纳太太病得很厉害。”

荷纳太太确实病得很厉害,她在小床上痛得弯着身子,她的脸色发黄,满脸是汗,她的头发粘在脸颊上,而且她因为极度疼痛正屏着呼吸。军械官心神烦乱地站在角落里。中士的妻子跪在床前说:“好了,好了,我亲爱的,好了,好了。”今天早晨斯蒂芬根本没想到过荷纳太太,但他一踏进舱内,就明确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好像她亲口告诉了他一样:她做了流产,而且兰姆太太知道这件事。其他人却都不知内情。在一阵阵痉挛性巨痛的间歇,荷纳太太唯一关心的就是把他们都赶出房间去。

“我必须有亮光和空气,两盆热水,几条毛巾。”他用权威的口吻说。“兰姆太太留下来帮我。这儿地方小,容不下其他人了。”

快速地做完了检查、处理了紧要情况之后,他又赶紧跑到下面去,去药柜里找药。在路上,在很深的下层,他碰见了他的助手。因为没地方可逃,希金斯站在一边让他先过,但斯蒂芬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扇格子板下面,于是一些亮光落在了希金斯的脸上。斯蒂芬说:“希金斯先生,希金斯先生,要是我救不活她,为了这件事你会被绞死。你这个胆大邪恶、败事有余、害人性命的无知蠢货。”希金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并非没有应变的胆量和手段,可他在斯蒂芬灰色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爬行类动物般被压制住的凶猛,于是他只是垂下头,不作任何回答。

伤病室是军舰上极少几处可以说话而不怕被别人听见的地方。稍后,在空荡荡的伤病室里,斯蒂芬接待了军械官,军械官问他麻烦出在什么地方——自己妻子到底生了什么病?

“是种妇科病,”斯蒂芬说,“而且这种病也并非少见,但恐怕这次她病得很严重。我们最大的希望是她年轻人的康复力——荷纳太太有多大年纪?”

“十九。”

“可你也要有思想准备。她也许会熬过高烧,也许熬不过去。”

“不是因为我吧?”军械官低声问道,“不是因为我的那什么吧?”

“不是的。”斯蒂芬说。“和你毫无关系。”他看着军械官黝黑、野蛮的脸,“这脸上有依恋么,”他想,“有任何温情么?还是只有骄傲,只有对财产的关心?”他没法完全确定。但第二天早晨,在他告诉军械官他妻子根本没有好转的时候,他感觉到这个人的主要情感,在初始的震惊和沮丧消退之后,肯定只是愤怒——是对世界的愤怒,也是对她的愤怒,因为她生病而愤怒。这并没有让他惊奇:在陆地上行医的生涯中,他见过很多很多丈夫,甚至还见过一些情夫,见过他们因为女人的疾病而愤怒,见过他们毫无耐心、充满责备,相当没有怜悯心,而且因为人们期望他们怜悯而愤怒。

天亮得很慢,雨水越过海面从东北方向飘来。在光线渐渐增强,西南方向大雨的面纱撩开的时候,嘹望兵叫道:“甲板上的。右舷船头方向有帆船。”

坐在大舱里的杰克也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叫喊的声音。他把端起的第一杯咖啡猛地放在桌上,洒掉了一半,接着他跑上了甲板。“桅顶的,”他叫道,“在哪儿?”

“现在没法看清,阁下。”桅顶的说。“我看它可能在右舷船头偏一个罗经点的方向,距离很近,左舷抢风航行。”

“穿上它,阁下。”基里克手里拿着一件带帽子的麦哲伦外套,匆忙地跟在他身后,恼怒地叫道,“穿上它。我特地给你做的,为了什么呢?整个晚上都在苦干,一针又一针,一剪又一剪。”最后这几句话是不满地嘟嚷着说的。

“谢谢你,基里克。”杰克把帽子拉下来盖住头,心不在焉地说。然后他又大声清楚地说,“大家去升帆。所有上桅帆和迎风面的补助帆。”

别的都不需要做了。听了杰克的话,“惊奇”号的桅楼员们飞快地朝桅顶爬去,两侧的支桅索上黑压压地都是人。掌帆长的哨子尖利地响了几声之后,风帆就闪了出来——非常迅速地,它们落了下来、帆脚索系好了,又拉了上来,帆篷也调整好了,风帆也张开了。随着“惊奇”号的船头浪很快地升起,它朝前方猛然地跳去。这时候,嘹望兵又叫喊起来了:“船还在那儿呢,可它转向下风了;它现在正朝南面行驶呢。”

“布莱克尼先生,”杰克对一个候补生说,“带上望远镜,跳到前桅杆横桁上去,把你看到的告诉我。”布莱克尼虽然浑身湿透,但激动得脸色通红。

不久,喊叫声从上面传了下来:是的,它是转向下风了。布莱克尼先生可以看见它的尾波,它正在顺风行驶呢。

在后甲板上,杰克和很多人拥挤在背风栏杆旁边,从这儿他们都可以看见它在一片灰色中远远地若隐若现,但只是暗淡模糊的一块斑点,并不能看清什么。“你能不能看见桅楼守望台?”杰克问道。

“我看不见,阁下。”候补生搜寻了漫长的一分钟之后,回答说,“我肯定它没有守望台。”

所有军官同时都微笑了起来。在这片水域上,任何陌生航船几乎要么是捕鲸船,要么就是军舰,但从来没有哪艘出海的捕鲸船会没有桅楼守望台的;这是捕鲸船的关键设备,也是它最显眼的部分。这么说来,那艘船就是军舰了。可以想象得出,“诺尔福克”号也遇到了某些意外,或者遇到了非常糟糕的天气;也可以想象得出,它只好在南方某个遥远凄凉的港湾里停泊整修;同样可以想象得出,离他们背风几英里远的那艘船就是他们一直追踪的那艘。

“甲板上的,”第一个嘹望兵虽然嗓门很大,却闷闷不乐,充满了失望,他喊道,“它只是一艘横帆双桅船。”

快乐的紧张气氛马上就消失了。当然,当然,还有那艘邮船,那艘横帆双桅的“达奈依”号呢。回忆马上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达奈依”号一定也是进程极其缓慢,才会刚刚到了这儿。当然它会掉转方向,当然它会尽量快跑,它又不知道“惊奇”号是艘什么样的船。

“去它的,”杰克对普林斯说,“毫无疑问,我们得马上和它说话。等它可以看得见,我们就升起短三角旗和舰旗。可是不要太早了,在空空荡荡的空气里白白浪费宝贵的舰旗是没有意义的。”说完,他又喝起了咖啡。听说马图林大夫正在照看病人,脱不开身,他又接着单独吃起了早餐。

可是“达奈依”号有些古怪。很明显,它一开始并不信任“惊奇”号的旗帜,而且它的职责就是不信任。但奇怪的是,虽然现在天色已经相当亮了,它却对私密信号也没做出令人满意的、不可否认的回应。而且更奇怪的是,它一直稍许有点抢风,就好像它想抢到上风位置似的,而同时它的后桅外端,每隔很长时间就升起难以解读的信号。它确实是艘非常快的船,邮船总是这样快的,而现在它升起了很多风帆,正在离“惊奇”号越来越远。

普林斯叫人告诉他,他不喜欢目前的状况,于是杰克又回到了甲板上。他手里拿着一片烤面包,一边仔细观察它,一边考虑着。它的信号是准确的,它升起的旗也是正确的,而现在它发出了“带着急件”的信号,意思是说,它既不能停下,也不能被阻拦。但私密信号仍旧还有可疑之处:它从来也不显示清楚,总是在整串信号旗被风完全展开以前,就把信号旗降下了。“把信号重复一遍,”他说,“再给它迎风方向打一炮。”

他把烤面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架大口径短炮的滑动炮架上,用莫维特的望远镜观察着“达奈依”号。它表现出犹豫、失措,信号旗又匆忙地升上降下;扬帆绳也卡住了;又一次,还没等看清整个信号,关键的旗帜就消失了。为了在追逐中赢得宝贵的几分钟时间,他自己也很多很多次使用过这样的伎俩。对“达奈依”号这样一艘速度很快的船来说,这些都丝毫不能令人信服:他们本来同时还应该疯狂地转舵,再松开一些缩帆索或者束帆索。不对,不对,这完全说不通。它已经被俘虏了。它在敌人的手里,现在它正想尽办法逃脱。

杰克思索了片刻,考虑了柔风的力量、洋流、邮船的航向,然后说道,“让大家去吃早饭。然后我们会开始行动。要是它真像我想的那样,要是我们能抓住它,你就把它带回家去。”

“谢谢你,阁下。”普林斯笑容满面地说。从职业的角度看,没什么比这对他更合适的了。这里面不会有战斗的荣誉——邮船的武器装备不可能和护卫舰匹敌,而且邮船也肯定不愿意进入战斗状态——但这都无关紧要,因为荣誉总是归于舰长和第一副官的,对一个志愿者来说,带回一艘重新捕获的贵重邮船,是他热忱和运气的更加明显、更加引人注目的证明,况且在雇佣者的眼里,运气绝对不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品质。

“可是得花番工夫才能追得上它。”杰克手搭凉棚看着它,说道。“你可以去告诉大夫,他喜欢看精彩的追逐。”

过了一些时候,他问:“大夫在哪儿?”这时候,“惊奇”号正朝南疾驶,它扯起的风帆完全让人震惊,风在它的侧后方吹着。

“嗯,阁下,”普林斯说,“看来他一夜没睡——军械官的妻子生病了——现在他和随军教士总算在下级军官室的炉子旁边安定了下来,在桌上铺开了甲虫。不过他说,要是舰长给他直接下命令,叫他到冰冷的大雨,甚至雨夹雪,外加暴风里去,去放松一下自己,他当然会很乐意服从的。”

杰克很容易想象得出大夫那飞快流利、滔滔不绝的抱怨,想象得出普林斯觉得不便传达的、心怀怨恨的,而且常常是谋反的措辞。他说:“我得叫基里克也给他做件麦哲伦外套。他的仆人一点也不会做什么针线。你是说军械官的妻子吗?这可怜的女人。大概她是吃了什么东西。可是有大夫在这儿,她是不会有问题的。你还记得他在‘索菲’号后甲板上,捣鼓戴先生的脑子,马上让他的脑子恢复正常了?船头的,把前桅支索帆的帆脚索收紧半个英寻。”

“惊奇”号现在完全投入了追逐。这件事是它、它的舰长和它的水兵们可以干得很精彩的。在完美的和谐中,他们一起忙碌着,极少需要命令,他们把握住海浪的每一次涌动,把握住柔风的每一次转向,军舰上的三角帆和支索帆一直在变动着,转帆索也永远掌握在全神贯注的水兵手中。“惊奇”人一直非常喜欢俘虏敌船;他们比其他大多数人都更有经验,随着俘虏的商船、军舰或者重新捕获船一艘艘增加,他们的胃口也一点点增大了,而现在他们的海盗特性完完全全地、非常急切地表现了出来。虽然除了狩猎本能和以无换有的强烈欲望,看来似乎找不出什么别的动机了,不过这一次,却还要加上给普林斯上校出力的由衷愿望。这是因为,杰克的许诺显然被大家听到了。舰上的人很喜欢普林斯,有了这额外的刺激,人们投入工作的热情甚至更大了,于是,虽然“达奈依”号速度很快,也操作得很好,而且有五英里的差距,它本来可以有理由希望保持领先,直到夜晚给它提供庇护,但苍白的太阳还离水平线很高的时候,它就只得顶风停下了船,在护卫舰的背风方向降下了所有中桅帆。

“去告诉大夫,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现在都必须到甲板上来,让自己轻松一下。”杰克说。等斯蒂芬出现之后,他又说:“这就是他们说起过的那艘邮船。可是‘诺尔福克’号肯定俘虏过它,因为现在它船上的水手都是押送捕获船的人。那个美国军官现在走过来了。你有什么评论吗?”

“也许你见过他之后,我们可以交换意见?”斯蒂芬问道,他不想在公开场合作任何评论,“我很高兴,你没开炮就把它重新俘虏了;我没想到追赶会这么顺利。马丁先生和我还以为,要经过很多乒乒乓乓、很多来来回回,才会了结呢。”他看着对面的“达奈依”号。船首楼里的一小群人,正互相拍着肩膀,对微笑的“惊奇”人大喊大叫,他们显然是俘虏,刚刚才出乎意料地重获自由。船腰里的其他人看上去情绪极端低落、沮丧,一整天他们都在一会儿推,一会儿拉,一会儿升帆,一会儿降帆,现在已经疲惫不堪了,这些人显然是“达奈依”号的正规船员。他们的船长是个上尉,人显得很年轻,他登上军舰,脸上保持着最得体的表情,向后甲板上的军官们敬礼,又给杰克递上了自己的军刀。“不,阁下,你得留下军刀。”杰克摇摇头说,“请相信我,你领着我们跳了一场优美的舞蹈。”

上尉说:“要是我们没在荷恩角南面损失这么多帆布,要是我们的船员队伍人数更多、更积极,我觉得我们本来是可以逃脱的。但至少我可以感到满意,我们是给著名的飞船俘虏的。”

“大概我们俩都需要用一些茶点。”杰克说,一边带着他朝大舱走去,又回过头来喊道,“普林斯上校,继续。”

普林斯上校富有成效地继续了下去,他把邮船驶到它可以停泊的最近处,这样就能在天黑以前,在几乎肯定会来的坏天气之前,进行物资转移。斯蒂芬和马丁没有急着赶回炉子旁边,他们逗留了一会儿,观看那些小艇在逐渐增大的海涌中来来回回,把“惊奇”人和海军陆战队带过去,把前俘虏们和美国人带回来。带回来的还有一个长腿的候补生,以及“达奈依”号上的书籍和文件。

“这些都是它的文件。”斯蒂芬前来商议时,奥布雷舰长说。“当然,这些文件的内容不多,因为‘达奈依’号一被俘虏,英国方面的航海日志就中止了,其余的都是些关于航线和气候的零星记录,大部分时间天气都糟糕透顶。那些俘虏倒更有情报价值。我说的俘虏,是指那些在别处被抓住、再征来驾驶‘达奈依’号的水手。因为他们和‘达奈依’号一样,是在荷恩角这一边被俘的,所以他们并不确实知道‘诺尔福克’号是否已经到了太平洋,不过他们知道它在南大西洋捕获了两艘返航的捕鲸船,其中一艘已经出海三年有余,船上所有的琵琶桶全都装满了收获。这是我起草的正式报告,汤。姆·普林斯会帮忙带回去的。这份报告里我把所有情况都写下来了,也许你能稍作修饰,在你觉得合适的地方添些文采。”

斯蒂芬瞄了一眼熟悉的开头:

“惊奇”号在海上。

(东北风,天气正常。)

南纬四十九度三十五分,西经六十三度十一分。

我的勋爵,我荣幸地向阁下报告……

说,“听着,我读报告之前,能否请你先告诉我一件事。要是邮船上有财宝,你说财宝和我们在一起更安全,还是和汤姆在一起更安全?”

“噢,至于说到财宝,恐怕‘诺尔福克’号早就把它抢走了。两个铁箱,装满了金子,上帝保佑我们!你不会真指望他们把财宝留在船上吧。我自己肯定是不会指望的,哈,哈,哈!”

“要是有文件呢,要是在船身里藏着宝贵的文件呢,”斯蒂芬仍旧低声耐心地说,同时他把自己的椅子拖近杰克的椅子旁边。“更有可能在我们这儿丢失,还是在他那儿?”

杰克抬起眼睛看着他,考虑着说:“私掠船是个麻烦。除非天气很糟糕,那艘邮船由汤姆驾驶,是可以快过几乎所有军舰的。可从西印度群岛开始,他就得经受私掠船的考验,私掠船既有法国的,也有美国的。它们中有些船非常快,而他只有不多几支气枪和滑膛枪,会用枪的人也很少。因为海面非常宽,他的危险还不算太严重,可就算这样,我还是会说,你假设的文件和我们在一起要更安全一些。”

“那天黑以前,你能不能行行好和我到邮船上去一次,到我们找到铁箱子的那个房间去?”

“好吧。”杰克说。“我本来就想去看看。我们要带包吗?”

“我看我们不用带包,”斯蒂芬说,“不过一杆精确的尺也许会用得着。”

他心里感到不自在。在情报工作中,钱的影响总是不健康的,钱经常令人迷失主次,有时候钱还会变成非常危险的物品。他也不喜欢别人用那种方式告诉他“达奈依”号的藏宝方位。回想起在一系列的信中,约瑟夫爵士告诉他的阴郁不安的伦敦气氛,他就更不喜欢那种方式了,而在这种改变了的情形之下,他更愿意对整个事情不闻不问。那个指令并没有涵盖目前的情况,无论他怎么做,都有可能犯错误。不过要是他无所作为,而邮船又被捕获了,那在别人眼里,他就会是个无能的傻瓜,或者更糟。可要是他发现密藏是空的呢?要是老鼠捷足先登了呢?要是被俘的康宁汉先生和老鼠是近亲呢?

他在舱房一侧长长的壁龛下搜寻的时候,这些想法在他头脑里一遍遍地翻腾着。这间舱房就是康宁汉先生和他的铁箱子曾经占据的那间——固定铁箱的钉子留下的小孔还清晰可见。他终于不无宽慰地转向杰克,说道,“那些疯狂的野兽们肯定给了我错误的指令,肯定是这样的。这儿什么也没有。也许没有反倒更好。”

“你要我看看那张纸吗?”杰克问道。

“请吧。可上面写得非常明白。‘距离船舱隔板三英尺九英寸,在左舷架子下按第三个螺栓头。’”

“斯蒂芬,”杰克说,“我觉得你检查的是右舷架子。”

“噢,你的灵魂去见魔鬼吧,杰克。”斯蒂芬叫道。“这是我的左手,对不对?”他举起左手“而在左边,或者说不吉利的一边,或者说确实是凶险的那一边,是左舷。”

“你忘记我们已经转过身了。”杰克说。“你知道,我们现在面朝着船尾。第三个螺栓头,对不对?”他按了下去,一个金属盒子立刻从木缝里掉了出来,声响大得惊人,盒子的一角撞在甲板上进开了。他弯下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一沓纸币和其他纸张,又把灯笼放下,他刚看见第一张钱币就叫道,“上帝啊!什么——”但他把持住了自己,默默把这沓纸币归拢,又递给了斯蒂芬。斯蒂芬草草地看了一下,带着担心的、不满意的表情摇了摇头,又把它们放回了盒子里。“我最好的做法,就是马上把它封起来,再交给你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也许最好由你把它带回J·晾奇号上去,我以前从小艇滑到过水里。”

重新回到大舱之后,斯蒂芬融化了蜡,把他雕刻得很奇怪的怀表钥匙印在蜡封上,把盒子连同一张纸条递给了杰克,说道:“要是我有什么不测,这张条子会证明你接收盒子的正当性。”

“这是非常重大的责任。”杰克接过盒子,严肃地说。

“还有责任比这重大得多呢,我亲爱的。”斯蒂芬说,“我得马上去巡视病人了。”“你提醒我了。”杰克说。“我看见军械官的妻子在你的病员名单上。我希望她现在好些了。”

“好些了?她还是老样子。”斯蒂芬强调地说。

“我很遗憾。”杰克说。“是不是该去探访一下,或者送只鸡过去,或者送瓶波尔图葡萄酒,或者三件事全部都做?”

“听着,”斯蒂芬说,“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能活下来。”

“噢,上帝,”杰克叫道,“我不知道有这么严重——我非常担心——我希望你会有什么办法?”

“至于这一点么,”斯蒂芬说,“我把差不多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年轻人的康复能力上。她还不到十九岁,而一个人在十九岁的时候,几乎可以熬过地狱和炼狱,还能活下来。告诉我,汤姆·普林斯不会马上离开我们吧?”

“不会。他一直到早上都会和我们在一起。我还有很多文案工作要处理呢。”

“我也至少得写封信。”斯蒂芬说。“要是可能的话,我会过来帮你处理缴获的信件。”他又加了一句,他知道,杰克非常不愿意去读别人的信,就算别人的通信里可能包含无价的情报,他也不愿意去读。“我们会忙上一整晚的。”

他们没有睡觉,忙碌了一整晚,但在一晚的忙碌当中,他们发现了一封有个名叫卡勒伯·基尔的军官写的信,信中清楚地表述了“诺尔福克”号计划中的行程,一直到加拉帕戈斯群岛为止,从那个地点开始,它会向西,到“我的帕尔莫舅舅的特别天堂去,我们有一帮移住民,这些人希望生活得离他们同胞越远越好。”帕尔莫舅舅显然指的是“诺尔福克”号的舰长,他的特别天堂可能在南海中的哪个地方;然而通过比较日期、方位和捕鲸人所提供的有关“诺尔福克”号航行特性的描述,杰克有几分把握相信,他会在加拉帕戈斯群岛之前很远就碰到它,或许在胡安·赫南戴斯岛碰到它——它计划在那儿加水,加柴——或许在伐尔帕雷索附近——它计划在那儿整修;要不是有两个病人压在心头,斯蒂芬本来是会非常兴高采烈的。两个病人当中,一个是老朋友乔·普莱斯,他从扶梯上摔了下来,这本来是司空见惯的事,他却把头撞在了一个环端螺栓上,把颅骨摔折了;而另一个病人则是荷纳太太,治疗对她不起丝毫作用。

“我们的水兵可以从一艘船直接转到另一艘船上去,不经过任何练习,就能把船开走,这真是令人震惊。”马丁说,当时他们正站着观看“达奈依”号离开,它掉转船头,在水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平滑弧线,把船头指向东北偏北方向,而“惊奇”号则继续朝西南方向前进。

“有人告诉过我,索具的复杂性在所有航船上都很类似,”斯蒂芬说,“正像我们可以在各种脊椎动物的骨架之间清楚地看到类同之处,水兵们看船也是一样。在横帆双桅船上,有些缆索是向前铺设的,而在三桅杆航船上,好像同样的缆索是向后铺设的,可对水兵来说,这并不会引起混乱,就像对解剖学家来说,反刍动物的多个胃、吼猴不正常的舌骨,也不会引起混乱一样。不过,我想说的是这件事:我知道你出于善良的愿望,想去探访军械官的妻子,但她目前处在精神的激动状态中,处在身体的极端痛苦中,我真的认为我必须求你不要这么做,一直等到情况有所改善再说。我已经禁止她丈夫去探访了。另外,等光线充足了,我有个算得上精细的手术要做,我会很乐意有你帮助的:是一例凹陷颅骨。我得在可怜的普莱斯头上做开颅手术,我希望今天就可以动手术;他们跟我说前面有坏天气,而我们显然需要稳定的甲板,需要病人保持一动不动。我有把改进的拉瓦歇开颅环钻,顶呱呱的器械,穿透力特别强。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帮忙转把手!”

“惊奇”号的船员像大多数水兵一样,整体上来说是群患疑病症的食尸鬼,而且他们喜欢外科手术的程度,几乎和喜欢捕获船的程度相当。但是如果说,他们全都清楚船伴截肢后的不良后果,那他们也清楚开颅没有任何后果。病人只要能活过来,他以前的能力就会全部恢复——就会像新的一样,还多加了一块银片以及奇闻逸事的光荣,这光荣还会伴随他和他的朋友们直到坟墓。

这种手术马图林大夫以前在海上做过,他总是在尽可能强的光线下做,因此总是在甲板上做,而且很多人见他这么做过。现在他们又一次看他这么做了。他们看见乔·普莱斯的头皮被揭了开来,头盖骨露了出来,他们看见一片圆形的骨头被吱吱有声地锯了下来,看见环钻的把手在庄严地转动着;看见一枚三先令的钱币,被军械土锤成了平展的圆顶,旋盖在圆洞上面;看见头皮又重新铺上了,又被牧师干净利落地缝合。

这一切都极端地令人满意——大家看见舰长脸色发白了,还有病人的外甥巴雷特·邦敦也是一样——但血还是顺着乔的脖子流了下来——他们还清楚地看见了脑子——这可是为了一大笔钱也不能错过的事情啊——而且还富有教育意义——他们什么也没错过。本来就该这样,因为这是他们今后很长时间都不会碰到的满足了,对某些人来说,这也是他们最后的满足。从南面和西面来的长长的剧烈海涌,预示着天气会变得糟糕,冰雹和极端险恶的天气,来得比他们预期的还要早,把他们打击得比预期的还要沉重。

但“惊奇”号是艘装备齐全、能够顶风行船的军舰,它装起了预防性后支索、转帆索、支桅索,而且当然前前后后都装着支索、滑动索具,全副的风暴小帆也及时系牢了,它所有的上桅杆也都拆下来放在了甲板上。虽然狂风非常大,裹挟着令人盲目的雨水和雨夹雪,虽然一开始狂风逆着海涌,鼓动起邪恶的巨浪,但风向却并非不利,护卫舰扯着帆篷收缩起来的中桅帆,以飞快的速度驶向南面。船的一半窒息在飞溅的海水里,绿色的海水时刻都在灌进来,于是甲板上汪洋一片,人们只有抓住从船头拉到船尾的救生绳才能移动。

狂风吹了两天三夜,风暴的雾气和桅顶一样低,不过到第三天天气就晴朗了,中午他们又可以进行观测了。杰克高兴地发现,他们航行到了比预期更南的地方——比他们用船位推算法预测的地方更南——他们离斯泰顿岛的距离一炮可以打到。

他和艾伦把很多航海图展在身前,进行了长时间的商议,对很多难以对付的岛屿、暗礁和海岬,各种航海图各自都标着不同的经度。他们交谈的时候,甲板上直到船尾栏杆都飘动着被海水浸透的衣服,企图在傍晚暗淡的阳光下变干。杰克一次又一次向航行官询问科尔耐舰长的精确程度,航行官一次又一次肯定他能以福音书的名义发誓。“他是库克舰长的学生,阁下,他带了一对阿诺尔德的航海计时表。他一直在用它们,一直在旋紧发条,从来也没有停过,一直到我们在回家路上、在圣海伦娜南面,一直到我们给大浪冲坏船尾之前,它们的精度和实测相比只差不到十秒。”

“一对阿诺德的航海计时表?那么很好,艾伦先生。”杰克终于满意了,说道,“我们来制定一条朝向圣约翰角的航线。要是你到船头去,请告诉大夫我今天晚上可以陪他巡视病人。”

“斯蒂芬,”大夫来接他时,他说,“今天你的伤病员名单很长很长啊。”

“都是些普通的关节扭伤、手指压断、骨头撞断。”斯蒂芬说。“我一直告诉他们,‘你们一定要留一只手给军舰,留一只手给自己;要是你们两个小时之内要爬桅杆,你们就得把肮脏的掺水淡酒倒进排水孔里去,’可他们不听。他们在掌帆长的鼓励下,在索具上跳来跳去,就好像他们是群八腕亚目动物,还外加可以翻卷的尾巴呢;所以每次只要有暴风雨,我的伤病室就满了。”

“当然。可是告诉我荷纳太太的情况。我们前后颠簸得那么厉害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着她。”

“因为她处在谵妄状态,她大多数时间都没有知觉,但无论如何,对海上的病人来说,吊起来的小床真是神奇地适用。我看可以说她已经熬过了高烧——我给她剃光了头——尽管她还极其虚弱,我以前谈到过的年轻人的康复能力会把她挽救过来的。有上帝的保佑,很可能会挽救过来的。”

没有人预先警告杰克·奥布雷,他被带进了军械官的房间,或者说年轻人的房间,他看见的年轻人康复能力的迹象却非常之少;而且要不是斯蒂芬有言在先,他本来会说,她灰色的脸孔、她空洞的带黑眼圈的眼睛,显示了死亡的印记。荷纳太太只有足够的力气拿起一条围巾,包在自己的秃头上,同时向斯蒂芬投去责备的一瞥,又朝杰克嘟囔说:“谢谢你,阁下。”杰克已经告诉了她,看见她气色好了很多,他非常高兴,为了候补生们的缘故,当然也是为了荷纳先生的缘故,她必须尽快康复,候补生们都非常想她。现在他正想说:“胡安·赫南戴斯会让她脸上的玫瑰色恢复过来。”他留意到斯蒂芬把手指放到了唇边,他窘迫地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用那样一种口气对荷纳太太说话,就好像她是下风方向很远的一艘船似的。

在伤病室里,他就感到自在得多了,在这儿他明确知道对每个男人和男孩该说些什么——这儿的男孩是约翰·耐斯比,候补生当中的一个,男孩的锁骨断了——他怀着宽慰的心情,对普莱斯说,“普莱斯,从这件事情里至少有一个好处:至少再也没人可以说,‘可怜的老普莱斯穷得只剩下一个先令了。’”

“你怎么知道的呢,阁下?”普莱斯闭起一只眼睛,微笑着期待地说。

“哦,是因为已经有三个先令旋在你头上了,哈,哈,哈!”舰长说。

“你和莎士比亚不无相像之处。”他们走回大舱的时候,斯蒂芬评论道。

“读过我公文和快报的人也常这么说,”杰克说,“可在这个时候你这么说,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莎士比亚的小丑们,也经常说些那种类型的俏皮话,就好比挥舞着大棒要把人一棒打死似的。你只要加上玛丽,起来,或者得啦,让他倒大霉吧,那就成了纯粹的熏猪腿,或者腌咸肉,或者培根,或者不管你要的随便什么东西。”

“你只是嫉妒罢了。”杰克说。“我们今晚演奏一点音乐,怎么样?”

“我非常乐意。今天我会拉得很糟糕,就像我们的美国俘虏常说的,我差不多累垮了。”

“可是斯蒂芬,我们也说累垮啊。”

“我们也这么说吗?我可没留心过。就算我们也这么说,我们说起来可没那种殖民地人带鼻音的动听腔调,那种腔调就像都柏林码头船妇的喇叭似的。我发现他是劳伦斯的近亲,我们在波士顿见过的那个非常和蔼可亲的舰长。”

“是啊,劳伦斯舰长还俘虏过‘孔雀’号上的莫维特,待他也非常好。我准备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尽可能对这个年轻人多加关照。我已经邀请他和他的候补生明天来共进午餐了。斯蒂芬,你不会在乎放弃我们惯常的烤奶酪吧?奶酪只够给客人做道拿得出手的菜了。”

他们拉了琴,可是没吃奶酪;他们一直拉到了深夜,直到在两个乐章之间,斯蒂芬的脑袋垂到大提琴上为止。斯蒂芬告辞了,在半睡半醒中爬回自己的卧舱去。杰克叫了一杯掺水淡酒,喝完之后,围上他妻子织的毛围巾,穿上他的麦哲伦外套,走到了甲板上,毛围巾依旧充满了温馨和爱意,但已经被巴西的老鼠稍微有些咬坏了。这是个下着细雨的夜晚,第一班值班岗的第七遍钟敲过不久,麦特兰在甲板上当值。杰克的眼睛刚刚适应了黑暗,马上就查看了日志经纬板。“惊奇”号准确地保持了航线,不过它航行得比他预期的要快。外面黑暗中背风方向的某处就是斯泰顿岛。他在《安森的旅行》这本书里,见到过一幅雕版画,描绘的就是它礁石层叠的海滩,他不愿意撞上它的岸滩,也不愿意在围绕南美洲顶端的、穿过勒麦尔海峡的强劲海流和狂暴潮水中打转。“把前桅最下大横帆帆下角扯到桁上,把深海绳传过来。”他说。

几分钟之后,测量海深一成不变的仪式开始了。从远处船首,可以听到沉重测铅的溅落声,靠近船舷的每个人松开手里最后一圈深海绳,同时“当心,当心”的叫喊声朝船尾传去,喊声一直传到后桅链台,舵工在那儿把深度报告给值班的候补生,随后舵工叫道:“全部准备好。”然后测铅传到了船首,整个过程又重新开始了。

“停下。”第八遍钟敲响时,杰克说。脸色通红、睡眼蠓咙的左舷值班水兵们和航行官一起接管了午夜的甲板。“晚安,麦特兰先生。艾伦先生,我看我们大概在圣约翰角附近的水面上。我们有超过一百英寻的深度,水深在慢慢变浅。你怎么看?”

“嗯,阁下,”航行官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在测铅中空的地方涂上油脂,继续测量深度,直到我们碰上九十英寻的深度、碰上白色多贝壳的海底为止。”

第一遍钟,第二遍钟。然后,舵工终于把测铅拿到了灯笼下面,说道:“九十五英寻的深度,白色多贝壳的沙地,阁下。”怀着强烈的宽慰感,杰克下命令抢风驶船。“惊奇”号现在从那个邪恶的背风岸驶离了,但仍旧朝南,杰克可以下去睡个安稳觉了。

天刚亮的时候,他再次走上了甲板。天色晴朗,风力在变强,吹来阵阵怪异而不安的大风,天空和海面同样动荡不宁。混乱无序,但背风面已经看不见陆地了,一点陆地也没有了。航行官负责了午夜值班岗哨,本来应该睡觉,可他还在甲板上,他们两人一起给军舰制定了一条航线。这条航线应该可以让船绕过荷恩角,同时和陆地保持不远的距离——距离远到正好足以让他们高枕无忧,但同时又近到军舰能够得益于内陆变风的地步。现在的内陆变风是从北方和东北方吹来的,这是再有利不过的了。

在基里克和他煤黑色的助手不满的注视下,大舱的客人们吃完了杰克最后一块奶酪。这时军舰仍旧在获益于内陆变风,黑面孔上通常都燃着白色的微笑,它表露出来的不满,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不满了。晚会进行得不很轻松;首先,现在船上的情况显然和欢宴不相适宜;其次,他的朋友们认识的那个乐观自信、脾气温和、多嘴多话的杰克,和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身穿华丽军服的奥布雷舰长也是非常不同的,他的脸被长年近乎绝对的权威塑造得威严十足,而他接待的两个美国人则比他年轻得多——也和他自己所想象的相距甚远。于是他们分手的时候,各自都心怀着共同的、尽管都遮掩得很好的放松感。莫维特、马丁也作陪出席了宴会。俘虏们和莫维特、马丁一起回到了下级军官室,而杰克则到后甲板上去踱步。

在后甲板上,他发现“惊奇”号保持着航线,不过从天上的情况来看,“惊奇”号的航线不可能保持太久了。航行官也在甲板上,他时不时用望远镜扫视从左舷船头到正梁的海平面;有几个人和他在一起,因为大家都在传说,要是天空保持晴朗的话,荷恩角可能就在这段时间出现。

而且传说也没有传错。在他十七码长的后甲板上,杰克正来回踱着步。为了控制舰长的所谓肥硕症,斯蒂芬坚持要杰克每天踱步三英里。还没等他走完三弗隆的距离,嘹望兵就叫喊说看到陆地了。麦特兰、霍华德,连同所有没受伤的候补生全都跑到大桅楼去看,随即,从甲板上也能看见了。作为世界的冷酷终点,它没有多少陆地,在大海的边缘上它是个高高的黑斑,它持续不断地闪烁着白光,那是海浪在它脚下撞碎,高高地溅上耸立的巨石。

更多的人走上了甲板,其中包括军医和牧师。“他们看上去多像初次出海的人啊,可怜的家伙们。”杰克温和地摇摇头,想道。他把他们叫过来,告诉他们,那确实就是荷恩角,还让他们用自己的望远镜观看。马丁绝对地兴高采烈。盯着远处危险的峭壁,看着飞沫腾起到匪夷所思的高度,马丁说:“这么说来,那些水沫,那些破碎的水花,就是太平洋了!”

“有人把它叫做大南海,”杰克说,“在四十度纬线以下,他们不把它看成真正的太平洋。可是我觉得,到处都同样地湿。”

“不管怎么说,阁下,”马丁说,“那儿是世界的另一边啊,另一个海洋,另一个半球,我多么高兴啊!”

斯蒂芬说,“大家为什么今天这么着急想要绕过它呢?”

“因为他们害怕天气会起变化。”杰克说。“这儿是西风地带,你肯定记得我们在‘列奥帕德’号上的那次航行;可要是我们能绕过荷恩角,绕过迪艾果·拉米雷兹,而且朝上多走几度,就算西风猛吹——我们还是可以改变航向驶向下风,靠近智利海岸——我们还是可以转过弯去。不过在我们绕过它之前,你看,一股西南风,甚至就连一股强西风,都可以挡住我们的路。在这个时候,我们非常害怕西南风。”

太阳沉人了紫色的云层,柔风完全停息了下来。在一种风和另一种风交替的间歇中,荷恩角的洋流抓住了军舰,把它紧紧裹挟着向东而去;而在午夜值班岗开始的时候,西南风尖啸着吹了过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和几个星期里,尖啸声很少减弱过。有时候它会上升到狂躁的高音,威胁桅杆本身的安全而且它从来也没降低到常规时期大家觉得非常严重的水平之下,不过现在大家不久都习以为常了。

在开始的三天,杰克一直竭力保持他宝贵的西向进程,侧着穿过大风驶向六十几度纬线的海域,在那儿,甲板上、索具上、帆桁上结满了冰,冻结的飞沫把帆布变得像木板一样坚硬,缆绳也在滑轮上冻住了,人们因此而悲惨地受苦。向南,向南,一直向南,尽管有冰的危险,尽管晚上有和冰山致命相撞的危险,继续向南,希望情况会出现转变;但是等到转变出现了,情况却变得更坏,正西风增强了,朝东面翻卷而来的巨浪变得更大了,它们白色的、被风撕裂的浪峰彼此相距四分之一英里,其间是灰绿色深深的浪谷,而“惊奇”号最多可以做到的,不过是顶风停船——而且其中有整整一天,狂暴的一整天,整个海面——山峰似的海浪、浪谷和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空气和粉碎性海水的混合物,“惊奇”号只得在鹅翅形的前桅中帆下顺风疾驶,丧失了一段很长距离的进程。每个小时那样的噩梦般的顺风疾驶,都意味着,需要一整天劳累地顶风开船,才能重新挽回丧失的西向进程;而虽然“惊奇”号和它的水兵们,早已习惯了南半球高纬度巨大的海浪,早已习惯了声名卓著的南纬四十几度的海浪,习惯了更糟糕得多的南纬五十几度的海浪,他们却从没有逆浪行驶过,甚至没有尝试过逆浪行驶。海浪的尺寸非常大,迎着海浪的护卫舰,看上去更像一只小艇;虽然它有四十码长,但它还是无法横跨两个海浪,于是它的路径成了一条猛烈前后纵摇的“之”字形道路。

这猛烈的前后纵摇也差点要了马图林医生的命。他正准备到底层去——他正恋恋不舍,因为军舰上空飞着不少于七只信天翁——这时候他发现掌帆长的猫正在下一级阶梯上给自己洗脸。自从它了解到自己不会挨饿、不会受虐待、不会给扔到海里去,它就放弃了所有伶俐的、爱抚人的做派;它现在傲慢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给自己洗脸,“这是我见过的最装腔作势的猫。”斯蒂芬恼怒地说,一边高抬起脚跨过它。猫向旁边跳去,而与此同时,“惊奇”号的船头撞上了海浪的绿色高墙,把它的牙樯指向天空,把已经失去平衡的斯蒂芬摔向前面。不幸的是,下层甲板的一扇格子板打开着,他下落了很长一段距离,落在煤堆上,这堆煤是为吊炉准备的。

身上骨头没断,不过他擦伤、摔伤、扭伤得厉害,也很受了一场惊吓;而且这件事正好发生在最不幸的时候。当时暴雪一直在从水平方向吹来,像鸟枪子弹一样猛烈,同一天晚上,在暴雪的间歇期,杰克下命令收卷前桅和大桅的中桅帆。两个值班岗的水兵们都在甲板上,他们一起在帆耳索、帆角索以及两者的帆脚索上忙碌着;而帆耳索、帆角索都断裂了,而且是几乎同时断裂的。因为帆脚索半松开着,风帆马上从针脚处崩裂开了,大桅中桅帆剧烈地摇晃起来,桅顶马上就会折断。莫维特、掌帆长、邦敦、大桅楼队长瓦里,还有瓦里手下的三个水兵,立刻爬上了桅顶,趴在结满冰的帆桁上,紧贴着帆篷把中桅帆切割了下来。瓦里站在背风的桁端上,他踩着的脚缆断了,他栽下来远远地落在船舷外面,马上就消失在可怕的海里。同时,前桅中桅帆完全撕成了碎片,而主横帆也被吹得松开了,它携带着可怕的力量,上下翻腾,左右摧毁。他们在常常是齐腰的旋流中,把帆桁降到船舷的高度,他们竭尽了全力,他们的努力程度,常人也许会觉得难以设想;接着他们又降下了前桅最下桅桁,开始把小艇固定在吊杆上,而吊杆本身也处在松脱的边缘。在整个这段时间,“惊奇”号仅靠后桅顶风停着。最终他们成功了,他们又开始缠结,编接损坏的索具,又把受伤的船伴们扛到了下面。

等船差不多修整完毕之后,杰克下到了伤病室。“金肯斯怎么样?”他问。

“我怀疑他是否能活下来。”斯蒂芬说,“整个肋骨腔都……罗杰斯可能会丢一只胳膊。那是什么?”他指了指杰克用手帕包扎的手。

“就是几个指甲扯掉了。我当时还没留意。”

从水兵们的观点看,从那天开始,情况就已经开始好转了。现在,以无休止的劳作为代价,他们又可以稍稍向西前进了,而且尽管大风仍旧稳固地保持西向,有些天他们还是可以逆风行驶,而不是转向下风了,还是可以把在这种海流和风向情况下,因为转向下风而痛心丧失的距离弥补回来了。然而从医生的角度看,事情并没有好转。水兵们的衣服总是潮湿的,水兵们自己也可怕地挨着冻,经常情绪低落,而且斯蒂芬非常担心地发现,有几个人出现了败血症的最初症状。舰上只有酸橙汁,缺乏有效得多的柠檬汁,他甚至怀疑酸橙汁质量掺假。他照料着伤病员,成功地给罗杰斯的断胳臂进行了截肢,处理了许多新出现的病例。虽然马丁、看护兵普拉特(一个温和的、不付诸行动的恋童癖患者,)和兰姆太太都在照看病人方面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希金斯则远不如他们——但他还是觉得工作很劳累。他很少见到杰克,杰克几乎要么总是在甲板上,要么就在沉睡。他惊奇地发现,自己非常怀念下级军官室极其简朴的午餐——除了不朽的阿斯帕西亚,所有的牲畜都丧身了,所有的私人储藏也都全部吃光或者毁掉了,他们现在已经沦落到只吃军舰定量供应的地步——他们吃得很快、食之无味,而且有时候厨房生不起火来,他们只好吃饼干和切成薄片的生腌牛肉。工作很劳累,还要再加上浑身的持续疼痛,加上戴安娜引起的持续消沉——预感、噩梦和预兆。最可庆幸的是,他还有古柯叶,那种高效的树叶可以让他在白天坚持下去,可以驱除他的饥饿,在晚上他还有鸦片酊,可以至少把黑暗变为他的庇护所。

他有一些时间是和荷纳太太一起度过的。刚开始的时候,她随时都得有人照看,因此陪她是必要的,后来陪护却成了习惯,部分的原因是军械官有一把可以前后摇晃的绳编坐椅,这是军舰上可以让他扭伤、挫伤的四肢和咯吱作响的躯干不感到疼痛的唯一一把椅子,另外一部分的原因是他开始喜欢上她了。妇女们具有的品质中,他喜欢的莫过于勇气了,而她有高度的勇气和韧性。在任何时候,她都没有自我,冷悯,没有抱怨,在她最疼痛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发出愤怒的、气喘吁吁的、完全不由自主的呼呼声,听上去几乎像是低声的吼叫。

她很早就已经和他推心置腹,谈到了她对侯隆的感情——他们准备一起逃走,去建一所教授数学和航海的学校——她会煮饭,操持家务,缝补衣服,就像现在她给舰上的候补生们做的那样——一开始,他以为她近乎耳语的梦呓是谵妄的声音,于是就温和地附和了她的想法,以此来安定她兴奋的头脑。但后来等他开始严厉地禁止这种不当的想法,他才发现,她早已察觉到了他对她的好感,因此他严厉的话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而侯隆本人从一开始就显出了强烈的焦虑。他没办法公开地说出来,但候补生们却可以说,于是,每天都会有一个候补生来问斯蒂芬,荷纳太太身体怎么样了,再马上把斯蒂芬的话转达给她的情人。而尽管他羞于见到斯蒂芬,为了探询她的病情,也许还为了和斯蒂芬探讨她的情况,他还是两次报告了生病,但这样做并没有奏效。斯蒂芬用半片蓝药片和一种黑药水打发了侯隆,并且告诉他,除了说病人状况很好、很差或者死了,他不能讨论病人的情况,他的做法杜绝了侯隆倾诉的途径。

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随着“惊奇”号慢慢地向西,向北航行,进入比较平静的水域,随着年轻人的康复能力在迟疑的萌动之后,以显著的速度发挥起作用,事情变得越来越清楚起来了,原来侯隆已经建立了自己的交通线。他变得高兴得多了,在他和书记员、希金斯、美国候补生合用的三角形狭窄卧舱里,有时候还能听到他唱歌,或者听到他在贺尼的吉他上弹奏。

在军舰可以扯起所有主横帆和全副中桅帆的第二天,毫无怜悯心的、善用鱼叉的军械官,把一头在海面上抬头看他的海狮杀死了。斯蒂芬取了它的肝用来治疗舰上的坏血病患者,他还留了一点去带给荷纳太太,他去的时间比通常夜晚巡视的时间要早一些。他看见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嘴对着嘴,于是他用极端愤怒的语调说:“离开房间,阁下。我说了,马上离开房间。”荷纳太太剪短的头发直竖着,脸色比她发高烧的时候还要红,像个受了惊吓的男孩。他随后对荷纳太太说:“把它吃下去,太太。马上吃下去。”他把盘子重重地放在她肚子上,走了出去。侯隆就站在门外,斯蒂芬对他说:“你要选择冒险,那是你自己的事,不过你的选择不能影响到我的病人。我不允许她的健康受到危胁。我要报告舰长。”

即便在他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对自己义愤的腔调感到了羞愧,对其中赤裸裸的嫉妒感到了惊奇,而同时他察觉到侯隆正看着他的背后,脸色发白,表情惊惧。他转过身,看见杰克的魁梧身躯塞满着整个过道——像很多身魁力大的男人一样,杰克的脚步很轻。“你要向舰长报告什么?”他微笑着问。

“要报告舰长,荷纳太太好多了。阁下。”斯蒂芬说。

“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杰克说。“我正在找你呢,想叫你去看看她。我有好消息要带给每个病人。我们总算转到西北偏北方向了;柔风吹向船尾的右舷侧,我们现在的航速一直是十一节。如果说我还不能把蝗虫和蜂蜜许诺给他们,至少很可能马上就会有温暖的天气和干燥的床铺了。”

在大舱里,斯蒂芬正慢慢地给大提琴调着音,一边想道:“我毫不怀疑,这只是普通的嫉妒,还有对他本人的不以为然——那个家伙配不上她——一个可怜的一文不值的人,vox et praeterea nihil(不过声音还是很美的)——可是话说回来,一般来说男人很少配得上他们的女人。”而同时杰克说,“我不想把他们的希望抬得太高,可要是我们像这样继续下去——而且根据所有的迹象,我们非常有可能照这样继续下去——两星期之内我们就可以看见胡安·赫南戴斯岛了。我承认这段路很慢很艰苦,不过‘诺尔福克’号比我们走得更慢、更辛苦,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很有可能,”他试图说服自己,又说,“我们还是会发现它停泊在那儿,在那儿休整它的人员,在那儿稍稍轻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