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可以看到湾口上揽着一条渔船。

“那就是濑户吗?”

对于中冈这句问话,良吉只是点了点头。

一个穿着红色防水衣和短裤的姑娘提着一只小水桶向小板房走过来,腰部丰满,腿很长。看到她的身躯,使人联想到缓慢巡行的幼小野兽。

“给您弄了点小菜来。”濑户高兴地笑了笑,把小桶举给良吉看了一眼。里面有三只小小的遍罗鱼,还有一条鲪鱼和一条鲫鱼。“这可是个大收获呀!就钓这么几条小鱼,我花了整整半天工夫。哎,您是干什么的?”

天真的目光注视着中冈,一嘴洁白的牙齿。

“警视厅来的先生。正好,让濑户接着给你说吧!”

良吉简单交代了一下,提着水桶到后面去了。

“您终于来了。不过,警察先生,你得保证不查我的户口,要不然我什么也不说。”

似乎她的眼睛突然放出光芒。

“好吧!”

中冈把视线转向海面,冷淡地说。他觉得面前这个姑娘带着一种青年具有的清洁感。

“到海岸去好不好?”

濑户站起来向海边走去。中冈跟在她后面。穿过海湾的海堤后,面前展现出一片白色的沙滩。海水清澈透明,宛如琥珀中加人了蓝颜色一般。濑户在海滩上慢慢地走着,看样子她正在思考谈话的要点。

“水边上会有一只鳄鱼伸出头来,你不觉得吗?”

濑户回过头来对中冈笑了。

“鳄鱼?”

“是呀!以前濑户内海附近也有鳄鱼出没。看着这清静的海水,就总觉得会有一条鳄鱼爬到岸上来睡午觉。”

中冈脱下上衣,搭在肩上。

“哟,原来你不知道呀!不光是鳄鱼,距现在五十万年之前,这地方有鳄鱼,还有老虎、大象、东洋象和野牛。现在已经从地层中挖出了化石,据说这些动物叫作泥河湾动物群。多漓冰河期的时候,本来和大陆连在一起的日本列岛向南移动了。据说那时灰胡祧树和水杉树构成丛林。所以现在金比罗宫还供奉着鳄鱼。”

濑户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坐在了沙滩上。

“你知道得真不少哇!但为什么要供奉鳄鱼呢?真有点奇怪。”

中冈点燃了香烟,把视线投向大海。金比罗宫的神就是鳄鱼,这固然使他感到离奇,但他更感到出乎意外的是濑户居然无缘无故地谈起鳄鱼来。

“我想这是因为金比罗宫是保护航海安全的神灵。那时,鳄鱼不是棲栖在河里吞食行人吗?古时候,河流是主要的交通要道,要是鳄鱼发起威来可就完蛋了。所以我想人们既然降服不了它,于是干脆把它神格化了。肯定是这种情况。在凶猛的鳄鱼故乡——非洲,甚至在尼罗鳄鱼活跃的中东地区,过去一直把鳄鱼视作神灵。那个时代,人们把罪人投入河中,如果鳄鱼不伤害他,就算是证明了他无罪。这样说也可能有点过分,古时候,恐惧和信仰实际上是背道而驰的,所以这也可以理解。但是当鳄鱼灭亡时,这种恐惧也就消失了。恐惧消失以后,信仰就变得庄严起来,于是各地出现了关于龙神的传说,这种传说代替了鳄鱼的形象。我想,龙最初的原形也可能就是鳄鱼。所以,凡是有水的地方,尤其是濑户内海一带,龙神的传说就特别盛行——说不定这也许只是我个人的认识。”

中冈瞥了一眼濑户,她的眼神似乎一直回想着遥远的过去。

“有点道理。”

“高松地区有个城镇叫做志度町,您知道吧!听说平贺源内就出生在那里。那地方有一个补陀落山志度寺,这是四国巡礼八十八处中的第八十六处的地方。这里流传着有名的龙神传说。不过,你对这种事情也许没有兴趣吧!”

“不。”

中冈微微摇了摇头。

“那太好了。这传说讲的是藤原不比等的时代。大概是唐朝的高宗皇帝给日本政府送来了真光珠、泗浜钻石、华原磬等各种珍贵的宝石。结果呢,龙神早已迫不及待,它抢走了其中最为珍重的真光珠。这块宝石又叫作无暇之玉。据说这宝石非常奇特,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宝石里都会有一个释迦牟尼正面对着你浮现出来。此外还有许多传说。最后当地的渔女潜人海底,把宝珠从龙手里夺了回来。然后她割开自己的乳房把宝珠藏在胸膛里,才终于成功地使这宝珠物归原主。然而她本人却死去了。不过由于她立下了如此显赫的功勋,所以她怀孕后生下来的儿子到京城当了大臣。人们认为这个传说中包含着种种意义。有人说,龙代表了濑户内海的海盗。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渔女生下的儿子实际上就是当时四处流浪的藤原不比等,所以这个传说是对当时政治的讽剌。另外,还有种认识,认为这个传说实际上是说明旧事物灭亡和人们对新生命诞生的期望。它和希腊悲剧与其它故事一样是感情净化的原始形态……”

濑户拾起一块小石子投向大海,石块灵巧地在海面上打着飘,然后沉了下去。

“但是当我跟随良大伯一起开始捕鲻鱼的时候,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我感到,也许这种龙神传说的意义不过是为了告诫人们不要贪婪无厌地向大海这个宝库进行掠夺。火焰的鱼群就是大海的心脏,要是渔人打算抓它,他就会受到报复。秋宗先生和良大伯就都受到了报复。秋宗所受的心灵上的创伤尤其深刻。这都是因为他只有贪欲没有信仰。秋宗没有那种对大海的敬畏。想到这一点,我深深感到古代人的聪明智慧。他们创造出龙神的传说,让人们敬畏大海,而这个龙神传说的根源就是鳄鱼。”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

中冈回想起松前真五介绍过的秋宗的历史。他的妻子被人霸占,他也回到了海岛。在中冈的想象中他应当是一个谨慎小心、卑俗可怜的人。但濑户通过鳄鱼对秋宗提出了她的看法,这种看法在中冈的心中描绘出鲜明的景象。中冈心想,这个濑户决不单单是个流浪姑娘。她穿着毛衣的胸部十分丰满,下摆也很宽阔,中冈觉得这是个很有毅力的人。

“咱们谈正题吧!”

濑户象小伙子似地把两只胳臂抱在胸前,眼睛遥望着天空。

那天晚间,濑户和秋宗两个人一起在监视船上工作。月色晦暗,周围几乎是一片漆黑,岩根矶海畔在寒风的怒吼中沉沉黑暗。海风狂啸,不时发出鸣笛般的声音。

濑户穿着防寒衣注视着大海。良大伯曾经说大海不久就会变得象灯笼般金光闪烁,现在这种景色已经呈现在眼前。太阳落山以后,白天铁锈般的颜色开始发生变化,就象是暗夜清除了杂质,大海放射出奇异的光彩。要想形容这种景象,的确只有灯笼这种说法才最合适。鱼群发出光彩,就象是海底装饰着成千上万支闪烁着浅红色光芒的灯笼。这种景象并不使人感到畏惧,倒使人感到如人梦境。闪烁着浅红色的发光体仿佛在呼吸一般,微微地蠕动着。

“这些鱼都是向着沙滩游动。”

秋宗感叹地说道。

濑户接替秋宗观察着海镜。千真万确,在浅红色光彩的海洋中,鱼群熙熙攘攘,它们中的每一条都头向着沙滩。这时濑户对产生光的光源感到几分疑惑。良吉说这是热气,但在濑户看来,鱼群呈现一片黑暗,似乎与发光毫无关系。那灯笼般的光彩从四周涌现出来包围着鱼群,奇异的光彩使人联想到它似乎是粘膜或者是羊水。

突然,濑户被秋宗从背后抱住了。一瞬间,她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濑户想站起来,但是她象被拧弯了似地被压倒在秋宗的两条腿之间。这时濑户觉察到自己已经无法反抗,她开始苦苦地哀求,但是她没敢喊出声来。鱼群对于声音十分敏感,即使仅仅一阵奇怪的声音,也会使聚集在海滩上的浅红色发光体象雪崩一样地迅速奔腾而去。想到这里,濑户没敢喊出声来。秋宗也正是深深了解到这一点才扑到濑户身上来的。濑户眼前的光彩变成一片破碎的金光,她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秋宗疯狂地搂着濑户的腰。

“对不起……”疯狂过去,秋宗浑身颤抖着表示歉意。凛冽的寒风吹得他合不住嘴,“原谅我,我是要让鲻鱼看看!”

濑户借着船舱里微微的炭火光亮,从旁边看了看秋宗的面孔。秋宗打恭道歉之后,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事情,只是出神地凝视着发光的鱼群。当他偶尔转过目光来时,濑户在炭火的映照下看到他的眼眶已经由于连日来的劳累而发黑,眼里闪烁着光芒。一瞬之间,濑户感到他眼中的光芒仿佛是一种不可理解的生灵。

从那以后,秋宗再也不说一句话。

濑户不能理解,为什么秋宗忽然想到这类荒诞无稽的事情。

一月十四日,撒网的工作开始了。

前一天早晨,良吉从岩根矶临时搭起的了望棚里走出来,望了望黑暗的天空,自语道:“退潮时要下雨啦!”良吉额上的皱纹中凛然可以看到即将做出决定的紧迫感。这使渔民们感到沉重紧张。他们深知,良吉虽然过去被人称作疯子,但如今他痩弱的身躯越来越具有权威的意义。

“明天撒网。”良吉用沙哑的声音宣布。

实际上早已万事倶备了。

完全如良吉所预料的那样,上午退潮时,阴暗的海面上开始落下冰雹。瞬间,白色的雨脚完全封住了海面。

“好好记住,退潮下雨,这时候会死人的。涨潮时很少死人。”

良吉把手放在濑户的肩上说道。濑户听到这低沉的声音,深深感到在良吉满脸皱纹中深藏着男子汉气概。她无论是从大学教授身上还是从父亲身上都没体验到这种感情。良吉过去一直被人称作渔人的神仙,在他满脸皱纹中潜藏着一辈子海上生涯的丰富经验,良吉要集中智慧和力量,把这火焰般的鱼群一网打尽。而鲻鱼呢,它们把海洋映成红色,在它们身体内潜藏的时钟和罗盘指引下,来到广阔海洋的一隅进行集结,要和老渔夫决一死战。在大自然安排的不断发展的戏剧高潮中,濑户感到兴奋,甚至于想大哭一场。傍晚,雨停了。

“看哪!”

有人压低声音指着海面喊了起来。人们窃窃私语,引起一阵低低的骚动。尽管太阳还没有完全收尽余光,可是雨后的岩礁却已经开始闪现出光芒。暗褐色的大海宛如一只巨大无比的海鳐鱼,仿佛刚刚经受了洗礼,清除了污垢,愈发鲜明地显现出它的形象。它简直完全就是一只巨大的野兽。

“来了,马上就来了!”秋宗的声音似乎含在喉咙里。

“不,还得等两、三天。”良吉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回到小屋去了。

濑户一直站在秋宗身旁。秋宗布满血丝的眼睛注视着大海,对濑户毫不关心。从那件事以来,他一直总是这样。他早巳没有这种闲心,好象舞蹈病患者一样焦灼不安。

第二天清晨,他们召集了雇用的渔民。撒网的工作开始了。

在岩根矶采用特殊方法捕鲻鱼就是指的这一点。在大海退潮后的水边上挖出一道壕沟,渔网从沙滩的一端到另一端埋成一排。不久,成批的鱼群将随着涨潮涌上沙滩。当鱼群布满沙滩时,立即把埋下的网拉起来。所谓一网打尽就是指的这种捕鱼方法。剩下的工作就是等待下一次的退潮。大海的火焰全部被封锁在陆地上。但是由于网完全断绝了鱼群的退路,因此鱼网十分危险,很可能会因巨大鱼群奔腾的压力而倒坍。秋宗修平就是由于这个原因葬身大海的。

拉起的网要挂在支柱上。为了使网能够承受鱼群的压力,需要为数众多的支柱。但是如果支柱数量过多,又会影响鱼群聚拢。鱼群的量和支柱之间的配合十分重要。这种支柱要在底部附上十字板,然后把它们埋在深坑里,再拉上绳索加以支撑。

当撒网工作开始时,火焰般的鱼群巳经逼近埋网的地方。

濑户夹在渔民们中间努力地工作着。这种工作要尽量不弄出声音,而且要抓紧开始涨潮之前的暂短时间完成所有的工作。濑户一边干活一边想,这与其说是打鱼,勿宁说是一种战斗。在现代社会中,一提到鱼,人们总是想到人工养殖的鱼,而这里却充满着浪漫色彩。这是大海显现的最后幻影,也是人们向大海进行的最后的战斗。炽热的忘我神情更加深了这种感触。强健的紫褐色面庞上,一双双眼睛闪烁着光芒。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公害,忘记了生活的困难,忘记了赔偿,忘记了一切,宛如巳经恢复到原始时代,带着几分原始人的风貌。

埋网工作还在进行,涨潮已经开始了,潮水浸湿了长靴。濑户忘记了一切,只是沉浸在埋网工作紧张的气氛之中。这时她觉察到脚下的海水开始变得混浊起来。岸边的海水本应透明清澄,呈现翡翠般的绿色。当濑户无意中观察脚下时,她禁不住喊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

脚下有两条鱼。这两条鱼身长大约五十厘米左右,它们游到濑户脚下抬头凝视着她。濑户停下刚要踩下去的脚,看着鲻鱼小小的眼珠。那眼睛毫无表情,但是却清澄透明。

鲻鱼忘记了对人的恐惧,忘记了沙滩上的不安,忘记了一切。看它们的眼神,似乎甚至忘记了它们自己是鲻鱼。这眼神中浮现出唯有鲻鱼才能理解的、沉默无语的本能。

濑户极力使自己保持镇静凝视着它们。不安象泉水一样从她的心灵深处涌出,使她停住了脚步。鱼忘记了它们自己是鱼……濑户突然对所有的生灵感到畏惧。

看着看着,濑户忽然觉到好象在什么地方曾经看到过这种眼神。那就是秋宗修——对,在秋宗污辱自己之后,他那双在炭火映照下的眼睛就是这样。当时,濑户只是感到似乎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生灵,原来那令人恐惧的微弱火光的真正面目就是这鲻鱼的眼睛。

那么,这难道是……

濑户想起来了。据说,在咒术文化统治的时代里,人们在水稻结穗的季节里要到稻田中集体进行婚交给稻子观看。人们相信稻子看到人类的婚交会兴奋,稻子越是兴奋就越能结出丰碛的果实。秋宗正是要给鲻鱼观看婚交,所以他特意站在位置较高的舱盖上……

但是秋宗为什么突然想到咒术式的仪式而且又付之实施呢?那不象是一种欲望,倒恰象一种类似黑弥撒似的仪式。这一点,从他以后再也不对任何事情表示关心可以得到证明。也许秋宗跟鱼一样被鱼群的聚集和火焰般的海洋弄得疯狂了。据说秋宗的父亲十几年前就是在这块沙滩上被同一种鱼群卷走,并且被鱼群,食死去。或许这是一种报复心理,它和一网打尽的欲望交织在一起,驱使他对一切都充满固执的信念,因此在他失去平衡的心灵中突然酿出咒术的幻影?再不然也许他象美国人在兔子的脚上观察幸运那样,利用让鲻鱼观察婚交,拼命祈祷,以防鲻鱼的迅速逃去或招来恶运?

也许在这种咒术背后潜藏着他那不幸的往事?他的过去十分辛酸,离别妻子,失去一流公司的工作,被迫当了渔民。

濑户突然感到恐惧。她感到秋宗不顾一切捕鲻鱼的做法有些异常。的确,良吉也具有同样固执的信念。他坚持等待了十几年,如今情绪异常欢快。可是秋宗却失去了沉着,带着病态。他的眼神似乎表明他每时每刻都会因害怕鲻鱼逃遁而哭泣出来。在失去理智这一点上,秋宗的眼神和跟前鲻鱼的眼神完全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