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那就是说,过去的繁荣又突然在岩根矶重新出现了。但是大海的污染日益严重,为什么现在又有鲻鱼鱼群出现呢?”

中冈也对大海有几分感情,他一直被良吉的话吸引着。学生时代,他也曾经喜欢潜水。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感到大海的魅力,远远超过了仅仅对于案件情况的调查。

“这可是谁也不明白。不过,如今的大海已经失常了。有时候一小群鲻鱼会不知在什么地方冒出来,可紧接着又突然出现许多海蟹,然后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就在那海滩上,挺大的乌贼象疯子似地往上爬。我看到乌贼那棕色的眼珠,感到浑身发冷。它们惊慌失措,简直就象是因为出现天崩地裂的征兆吓得发了疯一样。”良吉说话的声音很低。

“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些鲻鱼也是因为遭受污染迷失方向才跑到这里来的呢?”

据说有时候它们会因失去自我保存的本能而聚集起来。

“不,鲻鱼可是一尘不染呀!”

“一尘不染?”

“对。”良吉说话的口气很肯定。

确实有人担心鱼的污染。县水产试验所的技术人员来调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技官曾说,包括人在内,生物遭到危机时,由于集团心理会陷入盲目状态。有时由于栖息场所遭到破坏,失去理智的集团会象幽灵一样在海中游荡,这并不罕见。良吉也曾听说,不久前,在面对燧滩禁止捕鱼的海域中,工厂一侧的海域里曾出现过数千条鲻鱼,一时成为大家议论的中心。市民联合会委托的调查船曾捞起鲻鱼进行解剖。结果发现,本来应是浅红色的鲻鱼内脏巳经变为黄褐色,散发着臭味,仅仅用手指碰一碰,肠子就破裂,并且流出许多工业污泥。

但是良吉抱着毫不动摇的信念。因为虽然对青岛附近捕的鱼进行过许多次检查,但还从未做出过污染的结论。也可能这一带是剩余的唯一海域。良吉深信,经过十几年之后在岩根矶聚集起来的鲻鱼绝不可能是因为污染失去本能而疯狂的鱼群。正因为理智健全,它们才开始在岩根矶集聚起来。而且事情也确实如良吉所相信的那样,对数十条鲻鱼进行检查的结果说明,它们并未受到污染。

“那时十二月中旬已过,鲻鱼突然增多起来……”

良吉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出神地说起来。他自己明白,当时陶醉的心情还久久萦回在心底里。

使者出现以后又过了几天,原来根本看不到鱼影的荒凉海面上开始不断看到鱼在游动,海面出现了暖意。良吉雇来了渔民修补鱼网。他自己只是日以继夜地在岩根矶注视着鱼群的动静。开始聚集的鲻鱼并不太游动。有的停在岩石缝隙中,有的隐没在海藻深处,各自寻找到自己栖息的势力范围。良吉整天巡回监视。原来在岩石缝隙中只有一条,但两、三个小时之后就已经增加到好几条。毫无声息,也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它们象细胞分裂似地增殖着……

每经过一次海潮涨落,鱼的密度都在增加,鲻鱼源源不断赶来。它们从海洋深处不断游来,穿过自己同伴栖息的缝隙缓缓地移动着,一股劲儿地增加整个鱼群的密度。有时良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些鲻鱼的眼睛,好象他巳经失去知觉。这些鲻鱼的眼珠在水晶般的眼膜后面闪闪发光,好象正在梦境之中。是的,这些鱼大概确实在做梦。无论是哪一条鱼,它们都有所追求似地凝视着沙滩。那种毫不动摇的渴望,确实处在矇胧之中。

良吉想:鲻鱼中了魔,它们中魔之后甚至忘记了自己是鱼类。他静悄悄地把船靠近浅滩,用水镜观察。船底已经吃水一米多深。本来鲻鱼应当因此而受到惊动,敏捷地逃走隐没,但它们却一动也不动。当人用玻璃镜进行观察和它们的目光相遇时,它们也不以为然。看来即使用细棍去拨动,它们也不会移动,甚至用鱼叉扎它们,它们也不会对捕食它们的人感兴趣。是什么原因使它们变成这种状态呢?

良吉渐渐地完全被鱼群迷住了。亦步亦趋,他也被鲻鱼带入疯狂的境界。有时他甚至感到自已也是一条鱼,感到自己也在海洋中和它们并躯而游,鼓动鱼腮呼吸着,甚至感受到自己的伙伴们充满凉意的鱼鳞的摩檫。有时他又突然从这种似梦非梦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这时他感到作为一个渔民的幸福沁人肺腑,心中异常满足。

良吉深爱这些鲻鱼。他现在已经不再有十几年前和秋宗修平一起在岩根矶全力以赴捕鱼的魄力。那时,他充满信心,决心把它们一网打尽。这种欲望使他不眠的眼睛充满血丝,但他依然不断地指挥着渔民们。那时,他虽然也曾睥睨鲻鱼的鱼群,然而他不记得曾经注意过一条鲻鱼的眼神。

只见森林,不见高山——每想到这些,良吉就感到后悔。也许这种蛮勇就是造成秋宗修平死亡的原因。如果那时良吉也象现在一样和鲻鱼溶为一体,那一次和空前巨大的鱼群搏斗也许不致遭受惨败。只见鱼群,然而却没有考虑到一条条鱼的曈孔中潜藏的意愿,良吉认为失败的原因就在于此。

如今的良吉觉得鲻鱼十分可爱。十几年的岁月磨去了良吉的方刚血气,消除了贪欲。他只是作为渔民渴望再一次看看鲻鱼的使者。他现在的心境正是由于这种理念感召才到达的境界。因此现在良吉心中只有一种非常纯洁的愿望,希望这一次捕鲻鱼不致再遭受失败。他感到只要自己谨慎小心,在白砂似的岩根矶静悄悄地包围住鱼群,然后再使它们中魔般的意愿得到解脱,这种事是没有什么困难的。

十二月二十日以后,他在岩根矶配备了四条船不分昼夜地进行监视。

鱼群集结的速度急剧増快。这时海面上到处都有鱼在游动。这时节正是捕鲻鱼最关键的时刻。偷鱼的船会乘着夜色偷偷划来。由于鱼群密集,偷鱼船只要用渔叉扎下去就能捕捞,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收获几百斤。如果能随便地撒下网,那就更可以提高效率。现在这段时间,无论如何必须防止这种情况发生。

鲻鱼不害怕捕食者,也不惧怕死亡,它们听凭人们捕获。但是随着密度增加,逐渐对音响变得敏感起来。个体失去理智的意志突然升华为整个鱼群的意志,在这迅速发展的过程中,它们察知异常声音的神经变得特别灵敏,有时仅仅因为一两声引擎声就会引起鲻鱼急速逃遁。这正象牛群听到枪声猛烈奔逃一样。监视船包围了海面,进入戒备状态。

这时候,一位嬉皮派的姑娘来到了这里。

她穿着一条破旧的短裤,罩着一件红色防水衣,头上象印第安人那样裹着手巾,年纪大约在二十二、三岁,背上背着一只挺大的背包。

“这位老爷爷就是良吉先生吧?”

这姑娘自称姓濑户,用明快的声音和良吉谈起来。良吉虽然听说过嬉皮派,但亲眼看到,这还是第一次。她的打扮虽然奇特,长相却与一般人没什么两样。她身上的黄毛还没脱尽,闪着金色的光芒,皮肤也很白净。濑户说她是在报上看到幻象鱼群的消息赶来的,并且希望在这里干活儿。

“干活儿?”良吉感到很为难。

“我并不打算要工钱,只要您给饭吃就行了。不过,可不能总让我当火头军。我想当个打鱼人。”

“打鱼?”

“对。古时候,不是女人们也出海干活儿吗?我也希望出海。我听说岩根矶集聚了鲻鱼群,把大海映成一片火红,早就等不及了。怎么说呢?我觉得那鱼群也许就是大海的心脏。面临死亡的大海最后点燃了……总之,我想要亲眼看看这大海的心脏,亲手摸一摸。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吗?良吉唯有瞠目结舌。

良吉把刚刚彻夜监视归来正在睡觉的秋宗修叫醒,让他招待濑户,自己出海了。他摇着橹,突然想起了往昔的事情。自己象濑户那么大年纪的时候,正不断做着飞黄腾达的美梦。无论到远洋捕鱼还是到陆上,他都愿意,总之希望离开这狭小的濑户内海。但结果他哪里也没能去成。但是他却练就一身本领,只要观测海面,就能看出鲷鱼、鰆鱼的动静。即使从几十丈深的海中钓出鱼来,也能保证不伤鱼,不掉鳞。透过映在海上的云影,他可以画出气象图,掌握海浪的喜怒哀乐。

但他又想,这又有什么结果呢?大海面临死亡,鲷鱼、鰆鱼,凡是值钱一点的鱼再也不出现了。如果大海死去,自己的本领就跟那些拋上海滩的破船残骸一样。他只能认为这是一次毫无收益的航海。

但是这个姑娘一点技艺也没有,却为了摸一摸大海的心脏突然跑到这里来要当渔民。

对于她的这种轻松劲儿,他只有叹息。

“这姑娘不正好给阿修当媳妇吗?”

良吉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良吉并不了解秋宗修拋弃工作返回海岛的原因。秋宗也从未提起,良吉也不愿多问。但他透过秋宗修疲惫无神的眼睛,看到了离去的秋宗妻子的影子。寂寞象一块无形的大石头压在他默默劳累的脊背上。良吉认定他是个软弱的人。他没有宁可踩倒别人也要爬起来的那种劲头,也没有为了某种事情不惜吵闹的魄力,他不过是个老老实实的人罢了。

当秋宗修得到鲻鱼到来的消息时,他眼里显出光芒,俨然变了个人。当然,如果能一网打尽,的确可以赚上一笔。秋宗原打算,如果养殖章鱼比较顺利,他还要再养殖对虾。对秋宗来说,鲻鱼的出现正是他与过去诀别的难得的幸运。

良吉也希望满足他的美梦。不,不只是希望,肯定能满足的。但这时他从秋宗身上感到一丝不安。他废寝忘食只是为了一心一意地投身到捕鲻鱼上。这做法太过分了。良吉认定,在这种废寝忘食的劲头中,包含着他回首过去的思念,也包含着他想要为因鱼汛死亡的父亲报仇的决心。如果确实这样,那实在大可不必。向大海报仇,这只是陆地上的人们的想法。

濑户姑娘要是能给秋宗做媳妇,该能够弥补这个缺陷。头一次见面,他只是粗粗地看了一眼,但他觉得她身上有种出海捕鱼的原始人的猛劲儿,这正和她自己说的一样。想到这里,良吉回忆起她穿着短裤的身体确实结实而魁梧。

十二月末,“大海的心脏”开始把海面映成一片火红。

“真漂亮啊,良大伯。”

濑户屏住气息低声说道。

良吉和濑户爬上沙滩后面的山崖,并肩观赏着大海。大海展现在眼前,寒风吹动,海上飘起一阵阵白色的浪花。浪花下面,可以看到使人感到不甚偷快的铁锈般的褐色,仿佛有巨大的军舰沉在下面。这就是鲻鱼。

“过去常下雪,雪花纷飞,寒气威逼大海。结果那种铁褐色就映成一片鲜红的火焰。一到夜里,就象是有数千个灯笼沉在海里。”

“但是,鲻鱼本来是蓝色的和银白色的,为什么会显示出这种颜色呢?就象是灯笼的火光一样……”

“为什么呢?……”

良吉也不清楚这原因。他想,海面夜间映成一片火红也许是因为萤火虫的原因。白天使海面映成铁褐色的能量肯定是鲻鱼聚集时肉上散发出来的热量。据水产试验所的技术员推测,在鲻鱼形成巨大鱼群时,海中缺乏溶解的氧气,因此造成这种现象。但良吉只是相信热量的说法。

“我总觉得心里不痛快……”濑户趴在良吉的肩上。

“你这打渔人可真没出息。”

良吉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感到不安。他似乎感到在铁褐色的海底深处潜藏着庞大的海鳐鱼,这海鳐鱼可能马上就要移动,逃到大海深处去。

“我原来可不知道是这么个样子。我现在总觉得好象是妖魔鬼怪聚集起来向某种势力报仇。也许不久它们会接连不断地爬到岸上来吧!”

“要爬上来的。这铁褐色的块状物不久就要活动,慢慢地一进一退,然后突然一下子爬上岸来。那时候的样子,它们简直就象是脱掉了鱼鳞,光着身子似地爬上来。”

这一天已经迫在眉睫。

“您别吓唬我!”

“你不是说要摸一摸大海的心脏吗?”

“我原来只是以为鱼就是给人吃的。可这个样子,说不定人会被鱼吃掉的。”

濑户舔着海风吹干的嘴唇。

良吉想,这可真象是女孩子的想法!又是大海的心脏呀,又是妖魔鬼怪呀,又是要被鱼吃掉呀,良吉实在佩服濑户的新奇的想法。良吉从来也没这样考虑过。他心里寻思,这姑娘的父母居然允许她到处乱跑,他们是什么心情呢?他曾问过濑户父母的情况和她的住处,可无论如何她总是不说。濑户只是帮着做饭,摇船监视大海,再不然就是带着旺盛的好奇心学习修补鱼网。

晚上她和良吉、秋宗住在一间小木板房里。秋宗对濑户并不表示关心,也可以说根本没有这种时间,睡觉的时候大家巳经精疲力竭。但秋宗偶然两眼发光看着濑户那丰满的身躯,这一点并没逃过良吉的眼睛。

据说,濑户来到之后,有一次曾要求秋宗在捕鲻成功以后要分给她一部分酬劳。良吉记起秋宗曾说这也许是不吃亏的新手的一种欺骗。

“捕完鱼,我也给你一份。”

过了一会儿,良吉说。

“真的吗?良大伯。真高兴呀!”

濑户听到良吉的话,脸上突然浮现出天真的微笑,似乎她巳经忘记了鲻鱼。

良吉本想问她要钱做什么用,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也参加了劳动,因此不能认为是骗子手。也许城里的年青人中间流行着这种简单的赚钱办法,但良吉不想对此说三道四。这姑娘对铁褐色的大海感到畏惧,这使良吉的心变得温柔起来。眼前的大海正要在海面燃起火焰,也许这是最后的火焰。正因为这姑娘四处流浪,所以才培养出一种朴实但却敏锐的感觉,由于这种感觉,她在毁灭的火焰中看到了生命的泣诉。在良吉看来,这正是一种渔民的本能的观察。

良吉想,这姑娘在捕鲻完毕以后,将拿着分到的钱离开这里。这时他感到一阵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