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寺院的钟声响了。

坂上老人听到钟声就起床了。他起床之后的活动很有规律,总是先用电炉煮咖啡,然后一边喝咖啡,一边翻看晨报。但仅仅翻看一下,就立刻又把报纸扔在一边儿。坂上老人认为,近来的报纸消息没有值得一读的内容。政治家、学者、文人、工会、小说家,对于这一切,他一概都不予信任。正因为不信任,所以总没有心思了解这些人们的活动。

接着,他走进小小的庭院。

庭院里,晨曦矇昽,夜色还没有收净它盘踞在自己住宅的黑暗,一群喜鹊已经忍耐不住黑夜的困扰,在邻院的老榆树上开始喧闹。

坂上老人站在庭院的一角,显得有些忧郁地打量着“光风庄”。这座破破烂烂的、抹灰的两层楼公寓俨然象一匹长毛狮子狗似地沉睡着。坂上老人咕哝道:“哼,连条狗都不如,兴许倒象条冲到岸边的遭受风暴的破船!”白蚁的侵蚀十分严重。坂上老人心想;“从地扳的棱木到柱子,肯定有相当多的地方都蛀糟了。”

喜鹊的喧嚣声越来越大。由于这一带地处世田谷区边缘的北乌山,绿丛茂密,再加上寺院又多,所以喜鹊格外多,使人心烦。

老伴撇下他死去了。坂上老人无论对任何事情总是爱发脾气。由于白蚁的缘故,今天早晨他对喜鹊也生起气来:这些喜鹊,不啄食白蚁,一点用处也没有!

坂上老人死盯着老榆树。吓惊了的喜鹊扑棱扑棱飞走了。坂上老人感到舒了一口气,再次重新打量着“光风庄”。

他的视线停在一楼拐角处的房间上,突然疑惑起来:为什么窗帘还没打开?那里住着一个名叫安高恭二的中年单身汉。听说安高原来是个渔民,所以平时总是起得很早。在坂上老人的记忆中,还从未见过直到这时还挂着窗帘。不过,这种事情随它去吧!坂上老人虽然是房东,但从来不轻易跟任何人搭话。他的信条是除了房租以外对一切都不闻不问。无论是住进来的,还是搬出去的,全都听其自便。因此,在自己的住处单盖了一个跨院。但是,坂上老人这时想起他还没把房租收据交给安高,于是他拿了收据,转向正门。

没人答应。

拧了拧门把手,原来房门没锁。坂上老人向里看了看。这套客房有十四平方米和七平方米两个房间。安高恭二脸朝着天花板,已经死在小房间的水池旁边。不知伤的是什么地方,脑袋下面淤成一片血泊,血巳经凝结。

“别慌!”

坂上老人告诫自己。其实无需告诫,不知什么缘故,他反倒十分沉着。坂上老人对自己的镇定感到十分满意,迈步走向单盖的跨院。

“怎么样?中冈。”

老资格的侦察员德田五平刚一下巡逻车,就看到同事的身影,于是象往常一样地这么打招呼。他穿着一件衣领上沾满油垢的上衣。因为胖的缘故,脖子显得特别短。他扭动短粗的脖子,抬头看了一眼年轻、高个子的中冈知机。

“还是老样子。”

中冈也象往常一样闷声地回答。然后他抬起头来观察路旁的老榆树。那群喜鹊觉察到光风庄发生了谋杀案,越加喧嚣。

“好象现场鉴定已经结束了。”

德田钻过拦着的绳子,说道。

耸着肩膀站在屋里的本管警察署高田警长看到从总局赶来的德田和中冈,郑重地说道:

“很明显,这是他杀。”

“看样子很象啊!”

德田随声附和,接着蹲到尸体头部,象狗似地抽了抽鼻子。飘荡着一股苦巴旦杏的气味。这是氰酸特有的气味。被害者大约四十岁左右,从右颊到颚下有一条黑红色的瘢痕,这使死者的面孔更加凄惨可怕。

“死者名叫安高恭二,中年、男性、单身。昨晚曾有客人来访,因为有迹象表明两个人曾在旁边的大房间里一起喝过威士忌。仅发现一处指纹与死者的指纹不同,是在放了毒的威士忌的方形酒瓶瓶颈部位。”

高个子、胖墩墩、身躯魁梧的高田俯视着身材矮小的德田,向他进行解释。但是对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站在旁边的中冈,却只是微微瞥了一眼。

“玻璃杯和其他地方的指纹呢?”

德田走进十四平方米的房间,问道。

“擦得一干二净。不仅玻璃杯,从桌子到门把手——凡是能够设想凶手摸过的地方全都如此。但是,只是瓶颈上留有一处。这可真是疏忽大意啊!”

那声音十分庄重,俨然胸有成竹。

“这倒真是万幸。”德田点了点短粗的头颅。

“估计死亡时间是昨晚,也就是二月十八日下午七点到九点之间。从毒剂溶解在威士忌中这一点来看,毒剂似乎不是氰酸钾,可能是氰酸。被害者正在睡觉的时候,客人来了,给他喝下溶有氰酸的威士忌。安高为了求救,爬了起来,头撞到水池上,然后死去了。犯人擦净指纹,然后离去。不过氰酸中毒时往往会发出很大的呻吟声,可是二楼的房客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听到声响。如果说听到声响的话,那就只有隔壁的房客。可是隔壁房客虽然在本月月初订好了租约,但据说他因出差一直没有搬进来。稍微看了一下,里面空荡荡的。情况就是这样。”

高田心想,既然巳经发现了凶手的指纹,那就无需总局侦察第一科的支援也能破案。而且,如果可能,他当然希望这样处理。老资格的德田已经是熟人,总还好说话。只是那位初次见面的中冈警察一直沉默不语地伫立着。不知什么缘故,高田总觉得他不够融洽。他大概刚刚三十出头,身材高大,那端正的风貌不象是警察,使人感到很不协调。

中冈毫无表情,甚至冷冷地、漫不经心地听着高田庄重的语调,不断地对室内进行观察。一个小小的碗橱、一张桌子和一只煤油炉,墙上挂着三个衣架,只有这几件十分粗俗的家具。在与隔壁相邻的墙边铺着一条薄薄的褥子。从微显紊乱的床单可以看出大约来客也曾躺在这里。似乎被害者的性格相当神经质,叠起来的被子的形状和床单的铺法都使人一看就有种说不出的死板感觉。墙上趴着一只小小的蟑螂,看上去这正显示出安高这个人的孤独。中冈思忖道,说不定也许安高是个逃犯。

“见见房东吧!”

经德田催促,中冈走到屋外。

院子里,上了年纪的验尸官正在抽烟。蓝色天空中飘浮着小小的烟圏。

“被害者的两个眼框和整个脸似乎有点发黑……”中冈说道。

“是啊,也许是落下瘢痕时引起的。再不然,从这个人的脸色上看,或许是由于沉溺女色的缘故吧!”验尸官露出一副轻松的笑脸。

“你居然……”

德田用怀疑的目光望着验尸宫。

“喜鹊可真多啊!”

中冈将视线从验尸官转向天空,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种啄食小鸟的害鸟,又不怕公害,只是一股劲地护充势力范围。”

德田迈步走向房东的跨院。

光风庄的房东坂上老人显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在大门口迎接了他们俩人。

“您倒是真沉着呀!”

德田在被让到充满阳光的屋里之后,这样说道。

“不过,您说,死个把人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听我儿子说,东京每个月要死六万来人呐。”

“说得有理。请您再讲讲情况吧!”

尽管坂上老人装出一副十分冷淡的神情,但是德田还是在老人的眼睛后面看到一种充满好奇心的目光。

“好吧!你们不喝咖啡吗?不,不费什么事。只消这么一来……”

坂上老人把速溶咖啡倒进水里,放在电炉中,拧了一下旋钮。

“哎呀,您这个炊具真不错呀!”

“哪里的话,我并不喜欢这种东西。”坂上老人皱了皱眉,“不过,蟑螂太多,总是爬拢来。稍不留心,还会爬到菜锅里去,实在太危险。可是用这个玩艺,严严实实,满可以放心。”

“是啊,这倒的确可以放心。”

“不过也不能大意。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乘我打开盖的工夫,蟑螂爬了进去,结果做成了一锅红烧蟑螂!”

“哎,蟑螂也会死吗?”

“看您说这话真不在行。这可是电炉呀!当然得死呀!”坂上老人的脸色变得开朗了。“好了,说正经事吧。安高这个人搬进来的时候,那是一月末……”老人取下咖啡,招待他俩,从动作可以看出,他显得很高兴。

安高恭二是经千岁乌山站前的房屋介绍所介绍,在今年一月二十七日搬来的。坂上老人的信条是来者不拒,除房租以外,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所以对房客的职业和他们的内情一概不予过问。安高脸上有条瘢痕,总使人感到他阴森可怕,但是对于坂上老人来说,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二楼的四套客房住满了人,一楼安高的房间和隔壁客房也住着人。不过,接下去的两套客房半年来却一直空着。因为邻院榆树和榉树的树枝挡着阳光,一直没人租用。

“听说隔壁的房客出差了,房租付过了吗?”德田提出了问题。

“是个叫平井精二的人。二月五日订的租约,巳经付了三个月的房租。我寻思大概快搬来了。至于长相,您问也是白搭。他一次也没来过,就连订租约时我也没见到他。全都是委托介绍所。当下我关心的只是白蚁。”

“白蚁怎么了?”

德田心想:老头儿要说什么呢?

“白蚁把房子都蛀空了呀!我担心怕是地板棱木和柱子都已经蛀烂了。我说,警察先生,要是过些日子把安高恭二这间屋拆了,不打紧吧?”

“拆房?……”

德田看了一下中冈的面孔。

“反正也是间不吉利的屋子。我想劈开地板棱木、柱子和墙板,看看蛀蚀的情况。”

坂上老人自己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如果拆开后发现白蚁的蛀蚀严重,干脆趁这个时机翻盖一下。

“拆房当然是您的自由,可是这间屋发生过案件,所以,虽然不一定坚持要您等到破案,不过还是请您事先联系一下。”

“好吧!”

坂上老人赶忙点头答应。

“我想再看看隔壁的房间,请你也一起去吧!”

小心谨慎,这是德田一贯的做法。

坂上老人默默地取出了钥匙。德田和负责现场指挥的警长不同,说话不带命令的口气。再加上他那褪色的上衣,似乎有些寒伧。对于这种类型的人,坂上老人怀有好感。

隔壁客房除了壁橱和水池的方向相反以外,与安高恭二的房间一模一样。行李还没搬来,在空荡荡的十四平方米的房间里,只放了一只崭新的取暧电炉。德田思索起来。电炉搬来了,这说明平井精二这个人肯定曾来住过。

在安高恭二房间和这套房间的间壁墙下方贴着一张妖艳美女的画片。

“这是先前的单身汉留下的。正好是枕头边,兴许是躺着的时候欣赏吧。因为是用浆糊贴上的,我也就没动它。这相片倒还不错。”坂上老人解释说。

“钥匙交出去了吗?”

“那当然罗!”

坂上老人回答。这时他正咚咚地敲着房角的柱子,倾听着声响。

“有什么情况吗?中冈。”

德田绕着房间看了一遍,向蹲在画片前一动不动的中冈问道。

“蟑螂死了……”

那声音很低,似乎是在自语。

“蟑螂……”

德田审视着,发现画片下面的墙边落有一些茶褐色的仔细一看,才察觉到是几只干瘪的小蟑螂幼虫。

“奇怪……”

中冈又小声地自言自语。他回想起趴在安高褥子旁边墙上的那只蟑螂,那面墙恰是这面墙的对面一侧。中冈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使他感到奇怪。但是隔着一堵墙,一面是发生凶杀的房间,墙壁上趴着活蟑螂;而另一面是无人居住的房间,墙边却堆着干瘪的蟑螂尸骸——中冈感到这不单表明着生与死,而且也象征着光明与黑暗。

“奇怪?什么奇怪?”德田追问。

“啊,没什么。”中冈摇了摇头。

“别吓唬人!不过,蟑螂可真多呀。”

“您哪儿,要是真有木结构的房屋不长蟑螂,我倒真想看一看呢!跟白蚁比较起来,蟑螂还算有点可爱。——不过,这是怎么回事?你这么一说,可也真是,都堆积在这么个奇怪的地方死在一起……”坂上老人看了看,低头思忖起来。

“屋子腾空时我打扫过,没有这些死蟑螂呀!看样子也不象是扫成一堆的,倒真象是蟑螂的坟地……”

“打扫的时候确实没有这些死蟑螂吗?”

中冈还在一直注视着死蟑螂,问道。

“当然确实。我向来认真仔细。没有这样的坟地。”

“蟑螂的坟地……”

中冈嘴里咕哝着站了起来。站起来之后,翻起了上衣领子。他感到在这明与暗的交界线上有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在盘旋。他把这不安的感觉埋进了上衣领子。中冈沿着墙壁环绕房间查看了一遍。其它任何地方都没有蟑螂的尸骸。

本来,只要不是中毒,蟑螂并不会轻易死去。中冈嘴里重复着坂上老人说的“坟地”这个字眼,再一次把目光投向那块地方。推测起来,如果是墙壁的那一侧,蟑螂尸骸的位置正相当于安高恭二睡觉时枕头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