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出了。

机关士堀士郞打开关着醉鬼的禁闭室,问他吃不吃晚饭。

还没开门,堀就听见里面一阵大笑。堀有点愣住了,他以为醉鬼外还有人在里面。

但是推门一看,里面只有一个人躺在床上,旁边摊着本杂志,不知是谁带到船上来的。杂志上登满了白人妇女的照片。照片旁边附有说明,堀看不懂,也不知这是用哪种语言写的。他猜那大概是法语吧。如果是这样,那就只有坚野义男一个人能看得懂了。

想了半天,堀最后还是无法弄清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醉汉翻着杂志,笑得瘦瘦的身躯不停地打颤。

堀站在旁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船长包木一膳在客厅里。

孤北丸号现在正向宫古冲北上航行。

包木刚刚写完航海日记,里面说道:雾,今夜雾很浓,能见度太低,半海里以外看不清任何东西。

航海时最怕遇上雾了,尤其是夜晚,浓雾一下,孤北丸号只有抛锚待命。

所以得赶在夜半前到达下北半岛东端的黑屋崎。下北半岛一带的浓雾是很有名的。雾大的时候,连半岛都隐没其中。

远远望去,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雾在早上和夜里最浓。

“真麻烦。”

包木不禁有些烦躁不安。

左舷远方二海里处的鳐崎灯塔穿过云雾,放出微弱的灯光。鳐崎灯塔配有暴风标志信号灯以及指向性回转式无线电波发射机,设备很先进,因为在这里遇难的船泊特别多。

鳐崎灯塔的信号每二十秒为一个周期。灯光很强,二十海里外都能看见。

灯塔的闪光有明有暗。在日本,航海时得记住灯塔闪光的周期,记住周期就能判断出是什么灯塔,从而得出船所在的位置,以免触礁。这对于航海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生存本领。

例如。刚才过的闭伊崎灯塔,明暗闪光的周期为六秒,灯光能在十九海里之内看见。

“如果对过去也象对灯塔的闪光周期记得那么清楚就好了。”

包木不禁暗自感叹。

正在这时,胴泽走了进来。

“速度为多少?”

航行中,海员们是轮流休息。驾驶室里,一般只有两个人,其他的都在休息,差不当都是睡觉。值班人员一天换四次:四点到八点,八点到下午六点,六点到晚上十二点,最苦的,是晚上十二点到凌晨四点。值夜班的船员们总爱到厨房偷东西吃。

胴泽今晚值十二点到四点的班。

“真是个怪人!”

胴泽瞥了眼自动航行装置的度数,在包木对面坐下。

“那个醉汉吗?”

“对。”

胴泽已经审问过那人了。

他叫斯波源二郎。

当时胴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又问了他一遍。

斯波竟然笑他:

“连我的名字也有问题吗?”

他说在赤提灯和别人打了架,被老板拖出了酒店,无聊之极漫步堤岸时,看见孤北丸号在装货,在厨房里找到残存的半瓶威士忌,带着酒藏进了仓库。

酒醒后,只记得这一点点了。

问他的家在何处,他说忘了。

问他是什么职业,他吊儿郎当地回答:

“流浪者。”

他懂法语,看起来大概只有四十来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却掩饰不住他身上透出的智慧的气息。如果剃掉胡子,衣着整洁的话,一定又另外一番模样。

“他说了想在哪儿下船吗?”

“他说哪儿都行。”

“是吗?……”

“看。”

胴泽突然指着船头。

包木站起来,从窗户望去。

船是船尾机关型,驾驶室的前面是货物仓。货物仓是阿尔曼式,上面覆盖着油布。货物台的两侧有通道。

左舷走着少年、小狗和斯渡,三毛猫也和着他们的步子,走在头顶的钢丝绳上。

少年不停地向斯渡问着什么。

斯波一边回答,一边抚摸着他的头。

两个人走进驾驶室,又转回右舷。小猫、小狗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

包木望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泡田呢?”

胴泽沉默很久,才开口说道:

“他很恨斯波,要我在下一个港口把他轰下去。”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

“他怀疑斯波?”

“嗯。”

“真是的。”包木恍然大悟。

泡田一向特别害怕警察,不愿让他们来找麻烦。出可能怀疑斯波是逃犯,怕给自己和船上添麻烦。

泡田是在樽多港上船的,他自己找到船长,说想在船上工作,希望船长雇他,还说他作—手好菜。于是包木让他当了炊事员。他的相貌实在不讨人喜欢,额头特别窄,眼窝深陷,眼睛里布满血丝,显得有些阴森森的。

从外表上看,包木根本就不想雇他。

但是当时他急需人手。

对原来不是海员,却甘愿漂泊海上的人,大家都不愿追问他的过去。包木也不例外,他尊重这些人的隐私权,不问他们的经历。他知道大海是勇敢者的熔炉。如果是懦夫,就是跪下痛哭流涕地乞求。他也不会让他们上船。

泡田确实是个好厨师,他最拿手的,是咖喱饭。每当他的咖喱饭一拿出来,不出五分钟,就一扫而光。不管别人还端什么其他的饭菜,船员们都象没有看见一样。

但是,泡田以前没有专门学过烹调,包木推测,他可能是卖食品或者其他什么的。他那么害怕警察,一定是犯了什么重大的罪后逃出来的。

如果是这样,包木就更不会去打听他的过去。

但是他时时为泡田满脸的阴云感到迷惑不解。看上去泡田好象有难言的隐衷。他常常面色苍白,两眼浮肿,一看就知道没睡好。两手还常常抓着把刀子。包木觉得他象个刚从狱里放出来的犯人。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是泡田上船的第二年了。

现在,泡田又扬言要马上把斯波赶下船,可能是斯波的出现让他想起了过去的自己。究竟是什么让他嗅出了危险的气息呢?让他感到惴惴不安的呢?

俗话说:胆怯使人敏锐。

“水手长。”

包木沉思良久,终于开口说道。

“给斯波干净衣服没有?他的胡子好象应该剃了。另外,再给他一间房子,你要负责让他在海上期间旅途愉快,快去。”

“是,先生。”

胴泽脚跟一并,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他察觉到包木已经打定了主意,他很佩服船长这种简单、明快的性格。他了解,船长的宽阔胸怀和海洋一样的性格,这大概也是船长不愿上岸长住的原因吧。

胴泽想起自己的经历。他原来在家乡入了寺院。有一天以讲经述法为名,强奸了别人的妻子。

那女子刚满三十岁。事情发生后,最初,她放声大哭,后来竟不再害怕,主动倒入了胴泽怀中。

第二次,女子偷偷地瞒着丈夫,来到寺院,拉着胴泽来到昏暗的库房,口口声声宣称地要嫁给他。

第三次,她说怀上了胴泽的孩子,不过,为了孩子也许还是跟着丈夫比较好,只是希望胴泽不要忘了她。

痛苦使两人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正在这时,她丈夫赶来了,气势汹汹地拖过女子就打。胴泽顿时火冒三丈,狠狠地教训了他一番,然后逃出寺院扬长而去。

四年以后,他流浪到了函馆。这期间,他常在港口街上打架闹事,已经被捕入狱过两次了。

在函馆街上游荡时,记不得为了什么小事,他和包木吵了起来。

两人都肝火很旺,不一会就拳脚相交,结果胴泽被打倒在地。

胴泽心里越想越不服气,觉得不杀了包木自己就没脸再见人。

第二天早上,他回到孤北丸号上,又跟包木打起来。没过几招,脚下一闪又被击倒在地。他被打懵了,也被气蒙了,坐在地上呆呆地发愣。

等醒过神来,船早已出了海港。

包木问他:

“愿意老老实实地在船上干活吗?”

胴泽一声不吭地就留下了。

包木在沉思。

斯波源二郞究竟是干什么的呢?他身上流露出一种胴泽、包木所没有的气质。

他抬起头来,视线落到了仪表盘上:孤北丸号一昼夜消耗了1.5吨油。换算成钱大概是十万日元。所以每天至少得挣回二十万日元的纯利润,才能维持船的正常运转。但是这一回,还有40%的船仓是空的。

海运,越来越不景气了。

他想减少人员来节约经费开支。因此现在船上基本实现了自动化,不需要搬运工,取而代之的,是起重机等大型机械。

船只有船长、机关长就可以出海了。

精简人员是摆在他面前的一个大难题。

本来,孤北丸号包括他自己在内,就有六名船员。现在,又加上了少年和狗,还有斯波而且还说不定要留下来。